哈林东的送洗衣服
此后的几年里,阿圣顿便再也没有见过安娜史达夏,只听闻三月革命爆发时,她偕同福拉米基鲁一起返回了俄国。阿圣顿认为这次或者能得到他们的援助,因为基于某种想法,他觉得自己曾经救回了福拉米基鲁的一条性命,于是他决定写一封信给安娜史达夏,问她可否允许他的求见。
下楼去餐厅吃午餐时,阿圣顿觉得疲劳已经一扫而光,哈林东正在等候他,两人很快地坐了下来,他们吃由餐馆送来的食物。
“请你叫侍者拿一点面包来好吗?”哈林东说。
“面包?没有面包了!”阿圣顿回答。
“我没有面包吃不下。”哈林东先生沮丧地说。
“非吃不可,面包、干酪、糖、蛋、马铃薯都没有了,只有鱼、肉和蔬菜。”
哈林东张大嘴巴,愣住了,再也无话可说。
“这种情形好像正在战争期间嘛。”哈林东说。
“事实就是如此。”
哈林东默不作声,好半晌才再度开腔:“我得尽快把事情办妥,以便尽快逃出这个国家,因为我太太不会喜欢我过没有糖、没有干酪的生活的。我的胃很脆弱,倘若公司晓得我没有办法吃到好的食物,他们是不会派我到这里吃苦的。”
不久,欧鲁斯博士跑进来,递给阿圣顿一封信笺,信封上载明安娜史达夏的住址。接着阿圣顿将博士介绍给哈林东。哈林东似乎对欧鲁斯博士颇有好感,阿圣顿便说我并没有花多少工夫就为你找来一位最佳的翻译人才。
“他的俄语和俄国人一样流利,因为他是美国公民,所以不会做有损于你利益的事,我和他交往很久了,我保证他是一个很可靠的人。”
哈林东听他一说,十分高兴。阿圣顿吃过午餐,留下他们两人商议问题,自己走出去了。他立刻写信给安娜史达夏,然后接到了她的回信。她在信中说</a>,此刻她必须参加会议因此不能相见,所以七点钟时将到旅馆拜访。他心神不宁地等候她,现在想起,当初他所倾心的对象并不是她,而是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里姆斯基·柯萨科夫、斯特拉文斯基和巴克斯特等,至于她是否晓得这桩事,就不得而知了。七点半至八点钟之间,她果然准时赴约了,阿圣顿便问她愿不愿意和哈林东同进晚餐,他以为有 忽然房门被猛然撞开,安娜史达夏冲进房间,她的帽子恐怕是被风刮掉了,现在蓬头乱发、气喘吁吁的,她的眼珠子好像随时会喷出来似的,整个人已陷入激动发狂的深渊里。
“哈林东先生呢?!他在吗?!”她声嘶力竭地喊着。
“不在。”
“有没有在卧房里?!”
“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一回事?我去瞧一瞧,你们为何不一齐回来?”
两人沿着甬道走到哈林东房间前面,叩叩门,没有响应,试着转动把手,却锁住了。
“好像不在。”
他们回到阿圣顿房间,安娜史达夏颓然瘫软在椅子上。
“请你给我一杯水,气快断了……我一路跑回来的!”
她把阿圣顿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后,终于痛哭起来。
“他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万一有所不测,我决不会宽恕自己!刚才我叫他先回来,洗涤的衣服拿到手了,我们很快就找到洗衣坊,那里只有一个老妇人在看管,起初她还不肯把衣服交给我,我硬抢过来的,衣服都还没有洗,哈林东先生很生气,因为本来昨天晚上就说好要送过来的。哈林东先生气极了,我对他说这就是俄国式的作风,他回说黑人都不至于如此。我们本想抄捷径走,那一带比较安全,如果走那条路我们现在已经回来了,但经过那条街道的尽头时,我们看见很大一群人围挤成一团,有一个男人正在对群众大声呼喝。
“‘那人究竟说些什么,我们跑去听听看好吗?’我说,他们好像在议论什么事件,显然很有趣的样子,所以我急于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狄莉拉,我们走吧,不要管别人家的闲事。’哈林东说。
“‘你先回旅馆整理行李。我很好奇想去瞧一瞧。’我说。
“我跑到街上时,他也跟随上来,一个学生正向三百名群众演讲,有几个工人大喝学生的倒彩。因为我喜欢观看人家争执,便钻进群众里头,这时忽然听到枪声,不知怎么搞的,有两列装甲车飞快地疾驰而来,军人在上面胡乱射击,也许为了好玩吧,否则就是喝醉酒了,大家好像小蜘蛛一样一哄而散,四处逃窜,那时我就和哈林东先生分散了。为什么他还没有回来呢?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了?!”
阿圣顿默不作声,沉默了一阵子才说:“还是去找找看吧。当时为什么不丢掉那些送去洗涤的衣服?!”
“我了解。”
“那么我们走吧。”阿圣顿忐忑不安地说。
他戴上帽子,穿好外套,两人跑到楼下,旅馆里悄无人声,一片死寂。他们跑到街上,四周静悄悄的,两个人徒步走去,电车不见了,大城市变成了恐怖的地狱,店铺门窗紧闭着,呼啸而过的汽车把他们吓了一跳,战栗畏缩的行人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穿越马路时,两人加快脚步,前面有许多不知何去何从的群众呆滞地站立着。退役军人穿着污秽的灰色制服,零零散散地挡在大路当中,他们都是失魂落魄地走着,好像迷途的羔羊寻找牧羊人一般,徘徊无所。一会儿,两人跑近安娜史达夏刚才经过的地点,从相反的方向跑过去。一场浩劫所遗留下来的场面简直惨不忍睹,枪炮把每幢房子的玻璃击得粉碎,连小猫都销声匿迹了,显然这里的居民是在不久之前才逃跑的,慌乱中,器物被扔弃在街道上,书籍、男式帽子、女式提包、笼子,所有的东西都杂乱地散落满地。安娜史达夏捏捏阿圣顿的手腕,提醒他注意。有一个女人倒在地上,头靠在两膝之间,已经死了,不远处两个男人横躺着,也已断气,负伤的人拖着脚步,痛苦地挣扎着,有些伤员被朋友扶了回去。不久后,他们终于发现哈林东,他浑身沾满血迹,一动也不动地仰卧在那里,瘦骨嶙峋的秃头渐渐泛白,漂亮的黑色上衣被鲜血、烂泥染遍,高礼帽落入水沟里,但是他的手臂里仍然紧紧抱着那个装有四件衬衫、两套内衣、一袭睡衣、四副硬领的包裹,看他那副姿势,好像无论如何也不肯将手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