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国贼
依照上级指示,阿圣顿在卢塞恩订好旅馆房间后就出去了。八月里天清气爽,万里无云,阳光灿烂。他年轻时曾来过卢塞恩,这里有顶盖的桥梁、巨型的石狮子,当教堂里的风琴奏出乐曲时,虽嫌单调,却会让人的内心受到触动。往事隐约地萦绕在阿圣顿的脑海中,而如今,他漫步在这阔别多年的码头上,这里的湖水已变得如风景明信片上一样的华丽、庸俗,散发出一股人工的气味。他并非想要竭力探寻那部分将被遗忘但值得回味的美景,而是具有烈火燃烧般的意志,要去完成成年后的人生抱负。他虽然非常内向,但对此的热情却不稍减,少年时代的影像屡屡在心里被唤醒,但真正能从他的记忆里明显复苏过来的,却非记忆本身,而是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那些为时光所左右、朝生暮死的众生相。当年,拥挤的火车、客满的旅馆、横渡湖水的游船等地方,都好像是沙丁鱼罐头那样,挤满了来这里寻欢作乐的休闲人士,如果想要走上街道,就需要费劲地拨开人群。这批人有的肥胖、有的年老、有的丑陋、有的龌龊,他们的身上还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味道。然而谁能想到,如今处在战乱之下的卢塞恩一反常态,变得寂静而萧条,不过在瑞士被全世界视为欧洲的游览胜地之前,想必这里也是这般的荒凉。各旅馆门窗紧闭,空荡荡的道路显得十分萧瑟,出租游艇停在岸边,现在已是人去船空,只能在海浪的摧击下载浮载沉。来湖边散步的大都是带着猎狗的瑞士人,狗是他们心目中的贵重宝物,它们总是受到主人细心而温和的照顾。
阿圣顿面对眼前幽静的环境,感到精神异常抖擞,他坐在湖畔的长凳上,身体后靠享受着旖旎风光。这一泓美丽绝伦的湖水呈靛蓝色,山峰积雪,四周弥漫着迎面扑来压迫心灵的美感,尽管他的心中不会为之欢动,但蓬勃的感情却是充满青春,这幅风光仿佛门德尔松编撰的《无言歌》,既洋溢着一种毫无装饰的纯朴,也流露出使人欣喜的活力。卢塞恩促使他记起摆设在玻璃箱内的蜡花、布谷鸟报时的壁钟、外销的柏林毛线,总之,连续的晴天使他决心尽情享乐一番——个人的享乐与祖国的利益混在一块,并没有什么不可以。
因为这次是用化名的新护照来游历,他的自我便被暂时地隐匿起来了,只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来取代一切并活跃于人们眼前。有时他也会讨厌自己,怎能任凭R上校替他假造一个名字,好像他能毫不困难地成为那个人似的,虽然这样也或多或少地驱散了他胸中的郁闷,但实际上,这些事已深深地刺激了阿圣顿的幽默感。相反,R上校并不觉得那件事富有趣味价值,根据R上校的幽默感,他只会大声嘲笑别人,却决不会自嘲,他确实缺乏客观批评自己的度量。在人生喜剧中,幽默家每每兼扮观察与演员,他们以超然达观的态度来处理日常生活,他们所制造的笑料多半针对着人性问题,因此要用更合理想的自嘲来追求目的。R上校是军人,并不善于自我反省,毕竟这既非英国人的作风,也与爱国精神大相径庭。
阿圣顿悠闲地朝旅馆的方向踱去,这家德国格调的二流小旅馆干净得一尘不染。从他房间的窗口望出去,便具有一种截然不同的意境美。室内陈设着雪亮平滑的松木家具,若在阴雨连绵的天气里,房间就会显得有点寒酸简陋了,幸好最近天气晴朗,风和日丽,到处弥漫着可喜的气息。
阿圣顿坐在餐桌旁边,叫了一瓶啤酒。他晓得旅馆老板娘对于这位在这时到来的旅客怀有浓厚的好奇心,便找了一个机会来满足她的欲望。他告诉老板娘他是来卢塞恩易地疗养的,以期恢复不久前因染患伤寒而受损的元气,目前在检阅部做事,同时想在休养期间温习快要遗忘的德语,并请她介绍一位适合教他德语的人选,如果她答应,他会不胜感激。老板娘是个金发、红颊的瑞士女人,诙谐而爱讲话,阿圣顿料定刚才的那番自白,用不了多久就会在适合的地方由她反复传播出去。她用急促而懊丧的语气告诉阿圣顿,从前这时,旅馆房间几乎全部客满,许多游客只得住到附近居民家里,现在却因为战争的缘故,游乐场所和街道上已少有人迹,真是令人伤感。
用膳时间一到,又从外面进来了几个旅馆住客,显然是两对夫妇,其中一对是到卢塞恩避暑,来自美贝的爱尔兰夫妇,另一对夫妇,先生是英国人,妻子则是德国人,他们可能就是因此而在中立国落脚的。阿圣顿处处注意,决不露出对他们有兴趣的样子。听那位英国丈夫的口气,他便确定了眼前人物便是自己所要寻找的对象——杜兰托勒·克拔。老板娘并未经过阿圣顿的要求,就自动地说起克拔夫妇的事情。他们整天都去山上,这是一桩事;克拔先生是植物学家,对瑞士的植物具有很大的兴趣,这又是一桩事。至于克拔夫人,老板娘除了称赞她的为人,并对她可怜的立场表示了无限的同情之外,别无其他评论。最后,她下了一个结论,肯定“战争不会再继续很久”,之后就匆匆忙忙地走出去了,阿圣顿乘机转身回房。
晚餐定在七点钟,阿圣顿决定要比任何人都提前进入餐厅,目的在留意进入餐厅的那些旅客,因为这种地方将有助于他的观察。饭铃一响,他就迅速地进入餐厅,餐厅的设备非常简朴,甚至略显呆板,屋里一如其他房间一样摆着漆亮光滑的家具,另有松木制的座椅,白色的墙壁上悬挂着绘有瑞士湖风光的石版画,各桌上均放有花瓶,举凡抬眼所见,窗明几净,井然有序。阿圣顿已有预感,像这种地方的烹饪手艺一定不会高明,为了补偿低劣的伙食,他很想叫一瓶该旅馆最高级的莱茵葡萄酒,但奢侈豪饮的情形又容易引起别人注意,并非妥当之举。他已看到有两三张桌上留着半瓶白葡萄酒,因此不难想象出这些旅客节俭的程度,所以最后他还是只叫了一杯啤酒。不多久,客人陆续走进餐厅,前面是老板娘所说的爱尔兰夫妇,穿着一身黑衣服、银发白须的上校和他白发苍苍的妻子,两人坐下后,上校替他的妻子斟了一点葡萄酒,也在自己的杯中倒进了一些,然后静静地等候肥胖、和蔼可亲的女侍上菜。
最后,阿圣顿所期待的人进来了,他立刻佯装埋首德文书中,当他们走近时,他仅稍微抬起眼睛瞄了一下,在这一瞬间,他所见到的是一位身材适中、有斑白发丝和光溜溜下巴的男人,他臃肿而红光满面,大约四十五岁,穿着敞领衬衫,灰色西装。他走在妻子前面,那个德国女人给阿圣顿的印象是温驯、乏味而枯燥的。他们坐下后,杜兰托勒·克拔就大声对女侍说,他们今天走了很长的路,还登上了一座山,至于山名阿圣顿却没有听清楚,而女侍则很热忱地应和着。克拔操着带有英国腔的德语,发出清脆洪亮的声音,用豪爽的态度讲他因为太晚没有时间回房去盥洗,只匆匆地在外面净了净手,就直接来吃饭了,并高兴地催促女侍说:“快点端菜来,我肚子饿坏了,喉咙也渴得要命,再给拿三瓶啤酒来!”
他仿佛是一个精力旺盛的人,为萧瑟冷清而洁净的餐厅带来一股蓬勃朝气,别人一听见他高昂的声音,就都变得兴致盎然起来。他毫不避讳地用英语高声和妻子交谈,突然他妻子用细小的声音说了什么,克拔马上住了嘴,阿圣顿觉得他的视线正朝向自己投射,想必是克拔夫人在提醒丈夫,要注意新来的客人。阿圣顿依旧佯装着在翻书,他感觉到克拔仍不放松地盯着自己,而他们夫妇之间的谈话声也愈来愈小,阿圣顿已无法再听出他们在说什么了。女侍端汤来到克拔的餐桌旁时,克拔压低声音询问她,自然是探问有关新客人的种种,阿圣顿从女侍的回话中也只听到了一句:“乡下人。”
有几位用过膳的人已经一面剔牙一面走出餐厅了,爱尔兰老上校和他的夫人也离开了座椅,上校侧身让夫人先行,之前吃饭时,他们没有说过半句话。夫人慢慢走向门口,上校却停下脚步和好像律师一类的当地人寒暄起来,于是夫人弯着腰,拉长了脸,等她丈夫来为她开门。阿圣顿猜想,她可能从未自己开过门,因为看起来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开门。上校连忙跨着老迈的步伐跑过来完成了她的心愿,然后他尾随着妻子一起走出去。只由这一点琐事,便不难揣测出他们两人长久以来的生活状况。阿圣顿以刚才那对夫妇的一举一动为基础,开始在脑中编织他们至今为止的家庭生活的历史、环境以及他们两人的性情,在这样悠然的幻想中,阿圣顿突然一惊,现在并不是可以做白日梦的时候,他连忙将杂念抛诸脑后,很快地吃完饭。
大厅里,柱子上系着一只 狗和拳师狗交配的杂种狗,阿圣顿在经过时,很自然而又机械地抚摸了小狗垂下的软耳朵,老板娘则站在楼梯旁。
“这只可爱的小狗的主人是谁?”阿圣顿问老板娘。
“是克拔先生,这只狗叫作弗里瑞,他说它的血统比英国皇室的家谱要更为久远。”
弗里瑞用身体压着阿圣顿的脚,用舌头舐他的手掌。阿圣顿这时记起遗落在餐桌上的便帽,拿上帽子再回去时,他便发现克拔正站在旅馆门口和老板娘攀谈,而他走向门外势必会经过他们旁边。克拔马上装出嫌恶的表情一直瞧着他,除此之外,阿圣顿发觉克拔那张宽阔而健康的红脸竟流露出一股轻浮的气质,更怪的是,他也给人一种谨慎小心的印象。
阿圣顿在街上溜达,很高兴地找到了一家露天咖啡酒店,为了补偿晚餐勉强喝下的一杯啤酒,他便叫来最好的白兰地,开怀畅饮。他很兴奋能见到传闻中的人,并将极力设法在两三天之内接近他的敌人,他想,和爱狗的人建立亲切关系实非难事,但万万不能操之过急,一切必须听其自然发展,尤其是日后的任务,那绝非一蹴可及。
阿圣顿把这个人的履历在脑海里复习了一遍又一遍,杜兰托勒·克拔的护照上,写明他是在伯明翰出生的英国人,今年四十二岁,结婚十一年的妻子则出生于德国,双亲皆为德国人。有关他背景的调查,以上各项履历都是众所周知的,但根据秘密文件的记录,杜兰托勒·克拔最初服务于伯明翰某律师事务所,后转入新闻界,曾在《开罗英文报》工作过一段时间,然后又进入上海报社,在上海因诈欺一案被囚禁在狱中服刑,出狱后直到出现于马赛运输事务公司为止的两年期间,他都完全不知去向。之后他从马赛转到汉堡,继续做海运的工作,在汉堡结婚,不久回到伦敦,独自经营出口业,最近因生意失败宣告破产,才再度返回新闻界。大战爆发时,他恢复了海运公司的职位,1914年8月偕同妻子在南安普敦度过了一段逸乐的日子。 “我娶了个德国女人。”克拔用老实的语气说。
“噢,原来如此。”
“不过说起爱国心,我也丝毫不落人后,我骨髓深处都属于英国,我以为大英帝国对人类的福祉贡献最多。我从来不曾见过这种特例:因我的妻子是德国人,所以我对德国人的秘密了如指掌,老实说,德国人有很多缺点,他们是穿着魔鬼外衣的人。大战爆发时,内人在英国尝了不少苦头,那时她满腔反感,但我也不敢责备她,大家都怀疑她是间谍,但若了解她的人就不会这样想了。除了家庭、丈夫、我们唯一的孩子弗里瑞之外,她什么也不想,你再也不会发现像她那样纯粹的德国典型妇女了。”克拔一边抚摸着狗,一边笑着继续说,“是不是,弗里瑞,你是我们的独子?因此我的立场变得很尴尬,我和一些报馆有密切往来,编辑部对于这一点也存有芥蒂,所以我打算在战争结束时辞职,到中立国来大展宏图。我和内人之间绝口不谈战事,并非为了她,实在也是我的一番苦心。”
“那倒很奇怪,男人通常比女人容易冲动。”阿圣顿说。
“内人是很有涵养的女人,希望你能见见她,啊,对了,我还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杜兰托勒·克拔。”
“我叫撒玛贝尔。”
阿圣顿提及自己在检阅机关工作,那时,克拔的眼里闪烁着一丝光辉,但随即又凝神谛听阿圣顿说些什么。阿圣顿之后又讲起自己正在物色教德语的人选,以温习即将遗忘的德语,当他对克拔说这件事时,突然,两人好像同时想到某一桩很接近的事情似的,交换了一个奇特的目光,也许他们对由克拔夫人来指导德语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共鸣。
“我问过老板娘有没有适当的人选,老板娘答应替我介绍。我准备再催问她一次,一天指导一个钟头,找这样的人恐怕不会太难吧?”
“如果是我,就绝对不会喜欢向旅馆老板娘介绍的人学习德语,你所希望学的是标准德语,需要发音准确的人才,是不是?那女人只能说带着瑞士土腔的德语。还是我去问问内人,看看有没有这种人才,她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人,推荐的应该不会有错。”克拔说。
“谢谢你的盛情。”
阿圣顿用谦逊、从容不迫的态度慢慢观察杜兰托勒·克拔,昨晚未看清楚的灰绿色眼睛和老实的红脸完全成为一种矛盾的对照,阿圣顿很惊奇地发觉了这一点。克拔两眼骨碌碌地转,但当他的心情被意外的事所困住时,那双眼睛就会很快地安静下来,它们流露出来的信赖感非常稀薄,由此可以判断他脑筋灵活的程度。他为人似乎很爽直,有好好先生式的微笑和被太阳晒黑了的诚实阔脸,尤其是他稳重的性格、低沉的喉音,这些条件均是造成另一部分信赖感的要素。现在,他尽量装出讨人欢心的样子,阿圣顿面对他时的那种隐隐约约的羞怯气质,以及他那极度温柔、开朗、会缓和人心的态度,的确可以使人信赖他,不过,阿圣顿却在暗自窃笑这位平庸无能的间谍,而和这个每月只得四十英镑就能出卖祖国的人交谈,何尝不是一种奇异的体验。阿圣顿认识那个被克拔出卖的年轻西班牙人——柯美兹,这位西班牙人生性嗜好冒险,朝气蓬勃,他做危险的事情并非是为了金钱,而只是要实现他浪漫的愿望,当他和迟钝愚笨的德国人拼死拼活时,他就有种过瘾的快感。这位西班牙人好像是怪异小说中的主角,这些角色大都喜欢刺激,阿圣顿非常倾慕具有这类气质的人,他一想起年轻人如今被长埋在监狱庭院深处,就不禁长吁短叹。把如此高尚的年轻人逼到死境,难道克拔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吗?
“你是不是懂得一点德文?”克拔对新来的客人怀有很大兴趣。
“是,我学生时代在德国住过一阵子,从前也讲得十分流利,但时日久了,已全部忘得干干净净,因此现在温习起来可能还会有些困难。”
“噢,昨天晚上你大概就是在阅读德文。”
这个笨蛋刚才说昨天晚餐时并没有看见阿圣顿,现在却又露出了马脚,阿圣顿怀疑对方是否察觉到了这一点。大意之间难保不说溜嘴,因此阿圣顿觉得自己也应该多加警惕,免得日后被唤作“撒玛贝尔”而不知及时答应,如此一来岂不前功尽弃?当然也可以这样想:克拔故意说溜嘴,却在暗中观察阿圣顿的反应。
这时,克拔突然站起来说道:“内人已经来了,我们每天下午都要到山上去散步,等下次告诉你一条好路线,那里沿途的花草美极了。”
“很遗憾,我还得等体力恢复了才能运动,现在还不能去。”阿圣顿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圣顿脸色本来就不佳,外表也比实际上显得虚弱。克拔夫人下楼,与她丈夫一起走了,弗里瑞也追上去,在他们的脚边穿来穿去,克拔则突然用很快的语调在说话,阿圣顿把这景象瞧入眼里,克拔无疑是在转述他们见面的结果。阿圣顿望着湖面上闪烁的霞光,树叶迎风摇曳生姿,正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静静地躺在床上,很舒泰地睡着了。
当天晚上等克拔夫妇用餐过后,阿圣顿才进入餐厅。他在卢塞恩闲逛时曾找到一家酒馆,痛快地享受了一杯鸡尾酒之后才转回旅馆,因此现在就是看见餐厅的色拉冷拌马铃薯,也不会害怕了。当他用过晚饭步出餐厅时,在门旁就遇见了克拔,他邀请阿圣顿一起喝咖啡,阿圣顿答应了,随即走向他们的餐桌。克拔将他介绍给他的妻子,克拔夫人极为尴尬地颔首示意,对阿圣顿所表示的亲切礼貌根本没有报以微笑,反而在神色里充满了很明显的敌意,不过她这样做反而使阿圣顿放下了心。
克拔夫人将近四十岁,相貌平庸,皮肤呈淡灰色,脸型平板,有一头好像拿破仑口中的波斯王妃那样的茶褐色鬈发,体格健康而丰满,当然还没有达到臃肿的地步。以阿圣顿在德国长居的经验来辨别德国人的个性,简直毫无困难,从外观上判断,克拔夫人对于家务、烹调、登山都有一手,同时学问也不错,而且意志坚定,显而易见地,她绝非呆头笨脑的女人,而是颇有修养。她上身穿外衣,下身着黑裙,露出了一截被晒黑的脖子,鞋子是很牢固的样子。克拔用极快的英语把阿圣顿的事当作她 他置身于单纯的感受与虚伪的事实之中,居然能保持着稚子的情感,这确实是十分怪异的现象。
抵达湖光山色、风景怡人的饭馆时,克拔连忙取出冷冻啤酒来润喉。这家小饭馆位于远离乡村的一块僻静的地方,其风景之绚丽一如19世纪初期出版的游记里所描绘的瑞士农庄景象。阿圣顿眼见一个人能被单纯的事物触动快乐的希望,于是自己的心灵中也不禁充满企盼的诗意,这种自得其乐的人生实在值得羡慕。他们三人以炒蛋和河里捕捉到的鳟鱼作为午餐,克拔夫人或许是受到四周环境的影响,性情也变得格外温和。她被眼前这些千岩竞秀的风光迷住了,她用德语脱口吐出一声意味深长的欢呼。人在饱餐之余,特别容易感到良辰美景的诱惑,此时,她温暖的胸怀里被唤起无数幸福的回忆,她热泪盈眶,感动地张开手臂:“我有一点害怕,也有一点难为情,或许是因为其他各地都在进行恐怖而错误的战争,而独我有幸享受这里美满快乐的生活,想起这些,我的眼泪就会不争气地流下来。”
克拔则无限柔情地抚摸着她的手,用德语唤着她的昵称,低声对她耳语。平日他极少讲德语,现在这种情景虽然非常别扭,但多少还是动人的。阿圣顿把他们两人留在那里,独自走到庭院里,坐在为便利观光客而特设的长椅上,他也立刻发现了另一番景致。
阿圣顿一面坐着,一面想把克拔背叛祖国的因素整理出一个头绪来。阿圣顿虽然喜欢行径怪异的人物,但克拔却好像怪异得有点出人意料。不可否认,他确实具有温和的一面,他的开朗和善良似乎是完全真实的,他待人亲切而不失其赤子之心,阿圣顿看到他经常陪伴着爱尔兰上校夫妇,这时老人会啰唆地谈论着当年参加埃及战争时种种无聊可笑的遭遇,克拔则总是很诚恳地凝神谛听,丝毫没有不耐烦的神色,而他对老妇人的体贴和彬彬有礼更是令人吃惊。当阿圣顿逐渐和克拔热络起来时,非但没有增加对他的憎恶感,反而滋长出一种宽恕的好奇心。从各方面看来,他似乎都不像是单单为了钱财而做间谍,海运公司支付给他的薪金虽无余裕,但由于克拔性喜节俭,也无不良嗜好,加之克拔夫人持家俭朴,却也不会匮乏。英国宣战之后,那些超过兵役年龄的人大都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也许克拔是那种不务正途,对左道旁门、欺瞒诈骗有兴趣的人,总之他再度卷入间谍圈中。难道是为了报复从前祖国判他入狱的宿怨?抑或是妻子的爱情导致他不顾一切地放弃了名誉?或是基于骚扰官僚的特殊乐趣,为了满足潜伏在他心底里莫名其妙的需要?但那些高级官员并不知道有克拔这个人啊!也可能是因为自己的才干未被赏识,觉得有损尊严,为了争一口气才勉强投入谍报网?甚或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觉得这个工作颇能使他的欲望获得平衡?一切都还是未曾解开的谜,他仍然高深莫测,恶名昭彰,他的罪行只有两次被人发觉,也两次被捕入狱,由此可以推断出,他所做的还没被揭露出来的丑事,一定不在少数。阿圣顿不知道克拔夫人对他有何看法,但他们两人休戚相关,患难与共,照理说克拔夫人不可能被蒙在鼓里。她是一个直言无忌的人,对她丈夫的丑事如果不感到羞耻倒是怪事。难道她会因为对爱人的宽容心,便体谅了他在迫不得已之下,用以打发百无聊赖的生活的行为,并对此既往不咎吗?那么她是否曾试图努力改变过她的丈夫?或是自知难以改变丈夫,于是干脆充耳不闻?
假使人性只有单纯的善恶之别,那么人生确是很快乐的旅程。克拔是不是喜欢做坏事的好人,或是一个善良的坏人呢?善恶两种极端的性质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并保持着谐和的地位,这样的情况果真存在吗?不过唯一明白的事实,那就是克拔一点也没有受到良心的谴责,他生性喜爱卑鄙、低贱的东西,叛国行为对他而言是享受而非折磨。阿圣顿自以为在人性方面有相当的认识,但直至中年,世界却仍以扑朔迷离的形态浮绕在他的四周。若R上校晓得阿圣顿存有这种观念的话,他一定会怪他为什么要把重要的时间投掷在如此无聊的问题上。“那男人是危险的间谍人物,你的工作是诱使他陷入法网!”R上校铁定会这样教训阿圣顿的。
事情依照计划进展,但是阿圣顿发现自己在克拔身上已浪费了不少时间,如今却依旧一无所获。克拔原可以毫无顾忌地背叛雇主,若非他妻子影响太大的缘故,他这个人不论做什么都是难以取信于人的。他言辞之间常以与英国站在同一阵线为荣,但其实他私心袒护德国,他希望德国获胜,他也一向喜欢与胜者为伍。根据各种证据的结论,已有足够的理由逮捕他、惩罚他,至于用什么办法擒拿他,就得大费周章了。
阿圣顿正沉思间,忽然听到有人对他说:“喔!原来你在这儿,我以为你躲到哪里去了,我很担心哩!”阿圣顿回头,见是克拔夫妇携着手走了过来。
“你一个人坐在这里享受美景啊,果然妙极了!”克拔远眺后发出欢呼声。
克拔夫人交握着手臂欣然喊道:“啊!真美!我看见湛蓝湖水,雪白山峦,仿佛歌德的诗句一般!时间,永恒停留在这里吧!”
“英国现在正被战争和空袭警报所威胁,此地是不是比英国好多了?”克拔突然问道。
“的确好多了。”阿圣顿答道。
“你从英国出来时有没有遇上过麻烦?”
“什么困难也没有。”
“我听说各国边境都检查得非常严密,是不是?”
“我却没有任何麻烦就很顺利地通过了,只要你自己尽量少找麻烦就行,英国人检查护照很马虎的。”
克拔夫妇很快地交换了一下眼光,阿圣顿无法了解其中的含意,克拔既说英国不怎么样,却又有意去英国旅行,岂非太过矛盾?郊游接近尾声了,克拔夫人提议回去,于是一行三人沿着浓荫山径直取山脚。
之后几天,阿圣顿提心吊胆地瞪大眼睛注意一切变化,双手扼腕,随时等待机会来临。他已经独自静默了一些日子,但现在,这种毫无进展的生活使他有点按捺不住了,直到一桩意外突发,阿圣顿才觉得在两三天之后一定会发生什么事。
一天,在他学德语时,克拔夫人对他说:“我丈夫今天去日内瓦,因为那里有些事要办。”
“哦,原来如此,是不是打算在那里待很久?”
“不,只待两天。”
无论何人都不会瞪着眼睛撒谎,阿圣顿也不知为什么会认为克拔夫人正在撒谎,当然这些话与阿圣顿无关,但就她的神态而言,倒有很多令人费解之处。克拔是不是被德国情报机关的那位可怕的局长召回伯尔尼了呢?阿圣顿脑海中浮现起这个念头,于是便伺机用漫不经心的态度问女侍:“小姐,今天没有特别的事吧?因为我见克拔先生已经到了伯尔尼去了。”
“对,明天就回来了。”
阿圣顿在这句话里无法测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这份线索当作探讨的资料也颇有价值。阿圣顿在卢塞恩认识一名瑞士人,这个瑞士人曾答应会帮助他。阿圣顿找到他,拜托他将一封信送到伯尔尼去,如此一来,便不难查出克拔的行踪了。第二天,克拔夫妇一同进入餐厅,用膳过后,他们只朝阿圣顿点头示意,便匆匆回房去了,他们那副神态犹如担负着繁重的苦恼一般。克拔生性乐观活泼,今天却显得异常沮丧,甚至可以说是失魂落魄,他走路时,两眼怔怔地投向远方,好像有满腹的愁闷似的。
翌日清晨,阿圣顿接获回信,信上说克拔确实去见过佛·P少校,他们谈话的内容很容易就能被推敲出来,因为据阿圣顿了解,P少校是一位苛刻、无情且残酷的人,他以奸险狡猾、粗鲁专横闻名,他们一定是直截了当地拒绝给在卢塞恩无所事事的克拔支付薪酬,除非他接受去英国的条件,当然这不过是一种比较接近正确的揣测而已。大凡从事间谍工作的人,十之八九都必须依靠推断力,譬如见到腭骨时就得立刻辨别出动物的类型,因此当阿圣顿由古斯达夫处听取到德国现在想调遣谁去英国时,就不禁深深地为之嗟叹感慨。假使克拔果真被派往英国,他的工作也紧跟着要忙碌起来了。
克拔夫人来上课时,几乎已变得迟钝不灵,她忧郁深重,神色疲惫,双唇紧抿,这恐怕是昨夜里克拔夫妇睁大眼睛直至天明的结果。阿圣顿对他们谈话的结果甚感兴趣,克拔夫人到底是会教唆丈夫去英国呢,还是会劝阻他?
阿圣顿于某日午餐时特别留意观察他们,克拔夫妇之间则一直保持着缄默,想必是有什么事故改变了他们原本善于交谈的习惯。饭后,两人仓促地离开餐厅,等到阿圣顿走出去时,只见克拔坐在门口附近。
“你好?”克拔好像十分豪爽地招呼阿圣顿,但语气里却包含着勉强无奈的意味,“最近有什么新闻?我到日内瓦去了一趟。”
“我也听说了。”
“来喝一杯咖啡吧,可惜,内人说她头痛,所以我要她回房休息了,说实在的,她是有一些忧虑,因为我想去英国了。”阿圣顿感觉到对方的蓝眼睛里不自然地射出令人难以捉摸的光。
阿圣顿强自抑制着紧张,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噢,打算长期住在那里吗?这是非常令人遗憾的消息。”
“说真的,我实在受不了这种游荡的生活了,眼看战争还会延续一段时期,我也无法老守在一个地方,虽说内人是德国人,但我既生为英国人,理所当然地要报效祖国。若等到战争结束了,我始终安安稳稳地待在此地,丝毫未替祖国略尽绵薄之力,我将无颜面对亲戚朋友。内人以德国为出发点评论事</a>情,所以现在她有些激动,女人啊,我实在毫无办法。”此刻克拔眼前所呈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阿圣顿可以忖度出一二,那应是无限的恐惧。克拔不喜欢去英国,他衷心向往瑞士安逸的生活,对于变换环境的恐惧,愈想愈感到难以抵抗。阿圣顿至此已经完全掌握住伯尔尼的P少校和克拔之间秘密会谈的内容了。克拔正置身于抉择的困境中,徘徊在去英国与辞职的迷惑中,他一定已认真地和妻子商量过,她是如何答复他的呢?他期望妻子阻止他,然而他的妻子似乎无此打算,在妻子面前他不啻是一个开明、达观、勇敢而嗜好冒险的英雄人物,如今他若是流露出胆战心惊的样子,岂不是自毁过去,把之前的一切都变成灰烬了吗?他不敢坦白表示自己原来是一个胆怯、卑鄙的小人。
“那么,夫人是不是一道前往?”
“不,她暂时留在这里。”
看来他们已准备妥当了,即由克拔夫人把克拔的情报转呈伯尔尼。
“我离国太久了,所以不知道如何着手才能参加战争的后备工作,倘若是你,你会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你喜欢哪一方面的工作?”
“但愿我能做你的那种工作,你能设法写封介绍信给在检阅机关的朋友吗?”
阿圣顿着实大感惊愕,说实在的,听到这些话而能不表示讶异,或能不哑然失声的话,那才是奇怪了。他并不是因克拔的请求觉得惊讶,而是恍然大悟自己居然这么愚蠢。他在卢塞恩的这一段时间无疑是浪费了,这岂不是天大的笑话吗?他没有办什么事,克拔就自投罗网,这桩功劳当然绝不属于阿圣顿,但阿圣顿烦恼的症结终于解除了。他掩饰自己的身份来到卢塞恩秘密行事,各处提供的情报也足够他采取任何行动,但如今他未经努力,事情却自然演变成这种结果。对德国情报局而言,间谍势力能渗及敌国检阅机关确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而最适宜去检阅机关活动的杜兰托勒·克拔居然结识了检阅部人员,这是多么巧合而幸运的机会啊。以佛·P少校的修养,阿圣顿能想见他知道这件事时的情景,他会搓搓双手,用拉丁语自语着:“命运会使即将死亡的人变得愚不可及。”其实,这是连残忍的P少校也始料未及的魔鬼陷阱,正等待着一个愚不可及的人自趋毁灭。阿圣顿想到这一层,便愣住了,事情都还没有着落,他的任务居然就已经达成了,R上校莫非将自己视同傻瓜在看待?阿圣顿暗自觉得滑稽无比。
“我和处长的感情不错,你如果真想去的话,替你写介绍信乃是我义不容辞的事。”
“那太好了。”
“不过我得照实写明我是两星期之前才在这里认识你的。”
“当然没有关系,不过为了推荐我,其余还得请你美言几句啰。”
“没问题。”
“不知我的护照能否行得通,因为签证手续麻烦透了。”
“有这么糟啊,若要我回国却不给我签证,我可会光火的。”
“我现在去看看内人的情形如何。”克拔突然冒出了这样一句粗心大意的话,随即站起来说,“介绍信什么时候能写好?”
“你需要时我会立刻给你,你何时出发?”
“我希望尽快启程。”
克拔出去了,阿圣顿极力避免让对方察觉自己急躁的心情,因此又在餐厅里逗留了十五分钟,之后才回房去。他写了几封信,一封给R上校,告诉他克拔将往英国的事,另一封寄往伯尔尼通知有关机构,说明克拔不论在何地申请签证,都一律批准。信件全部寄发出去了。到餐厅用过晚餐后,他替克拔写了一封极其恳切的介绍信。
两天后,克拔离开了卢塞恩。
对阿圣顿而言,现在只需隔岸观火即可。他依旧向克拔夫人学习德语,由于她教学不懈,如今他的德语已讲得非常流畅了。阿圣顿和克拔夫人讨论歌德、温克尔曼,还有艺术、人生、旅行等话题时,弗里瑞则孤零零地蹲伏在椅旁。
“这孩子很想念它的主人,它只对我丈夫亲热。虽然不管我怎样它都很温驯,那也只是因为我是它主人的家眷的关系。”克拔夫人一边说一边捏捏狗的耳朵。
每天早晨上完课,阿圣顿就到库克旅行社去拿信,他的信全部寄存在那里。他必须在第二度命令下达之前按兵不动,R上校绝对不会让他长期赋闲的,不过目前需要忍耐地等待一段时间,什么都不做,静候结果。不久,他接到日内瓦领事馆寄来的一封信,信中说</a>明克拔在日内瓦领事馆申请去法国的签证。阿圣顿读完信,从湖畔散步回来时,途中巧遇从库克旅行社出来的克拔夫人,她的信也是由那里转的,阿圣顿乘机问起克拔先生有没有来信。
“没有,还早呢。”她回答。
两人并肩走着,她仿佛很失望,但毕竟还未达到忧虑的程度,只是在心里多少对当时邮政的办事效率有一点不满。
下一次学德语时,她似乎惶恐不安,阿圣顿已看出她忧心如焚。有一趟邮班是十二点到,十二点差五分,她时而望望壁钟,时而瞧瞧阿圣顿的脸孔,虽然阿圣顿心里有数,但却不忍心任由她忍受痛楚的煎熬。
“今天的课程就到这里吧,你不是要去库克旅行社拿信吗?”阿圣顿问。
“谢谢。”
一会儿,他也去了那里,发现她惊慌失措地站在库克旅行社里,一见到阿圣顿便莽撞地咒骂起来:“我丈夫离家之前答应我一到巴黎立刻写信回来,现在信也应该到了,但这批办事处的糊涂虫硬说没有,他们做事太粗心草率了,难道一点也不觉得惭愧吗?”
阿圣顿一时无言以对。办事人员替阿圣顿找信时,她就跑到柜台旁边问道:“从法国来的第二趟邮班什么时候会到?”
“通常都在五点钟。”
“那么我那时再来。”她一转身跑开了,弗里瑞夹着尾巴,也跟着走了。次日,她的脸色非常难看,无形中流露出极端恐惧的神色,好像彻夜未曾合眼,四周充满了不幸的征兆。会话进行到一半时,她倏地起身。
“撒玛贝尔先生,真抱歉,我今天不舒服,没办法继续下去了。”
阿圣顿一言不发,只见她好像突然精神崩溃了一样地从房里冲出去。下午,阿圣顿收到她的信,在信里,她表示对于无法继续上课这一点表示遗憾,从此以后阿圣顿就没有再看见过她。她没有下楼或进餐厅,除了上午、下午各到库克旅行社去跑一趟以外,就只是整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阿圣顿不由地想到她被疑惧和哀伤包围着独守空房的景象,此刻,恐怕没有人能不同情她的际遇。阿圣顿则尽量设法打发时间,他读了不少书,写作的稿件也愈积愈多,他常常租用小船,在飘荡的船上静静地度过难挨的时光。有一天早晨,库克旅行社的办事员交给他一封R上校的来信,信封类似商用式,但字里行间颇有另一番意味:
“敬启者,你所送来的礼物全部接到了,你能很快地依照我的意思完成这件事,谢谢你。”
R上校仿佛很兴奋的样子。阿圣顿知道克拔已被逮捕,而且正在为补偿自己所做的罪孽而受苦。想到这一点,阿圣顿突然不寒而栗。他眼前浮现出一幕可怕的情景:拂晓前,雨点淅沥,乌云密布,这是一个酷寒的清晨,两眼被蒙住的男人面对着墙站住,脸色苍白的士官号令一下,数枪齐发,射击队里年轻的士兵掉过头去托着枪呕吐不停,士官的脸孔铁青得吓人。魂不附体的克拔一定会热泪横流,占据他灵魂的死亡阴影,等不及他去忏悔便夺去了一切希望。眼见这种人潸然泣下,当然也会叫人不忍的,阿圣顿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阿圣顿前往库克旅行社遵照指示购买去日内瓦的船票。等办事员找零钱时</a>,克拔夫人也进来了,瞥见她的模样,阿圣顿大感震惊,只见她头发蓬乱,衣衫不整,眼圈黑肿,脸色死灰。摇摇晃晃地跑到柜台前面问有没有她的信件。
“对不起,什么也没有。”
“请你再看清楚一下,真的没有吗?请你重新检查一遍好吗?”
她已神志昏乱,脸上满是无穷的绝望和痛苦。
“上帝啊,我该怎么办!”
她侧过脸,泪水不断地从红肿的双眼流下来,她呆立着,好像盲人一样伸手摸索自己的归途,这时恐怖的事发生了,弗里瑞蹲伏在地上,高举着头,发出凄厉的悲号。克拔夫人疯狂而惊骇地望着狗,她的眼珠仿佛快要迸射出来,几日来的不安、怀疑、恐惧,如今都变成明显的事实,她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犹如疯子似的跌跌撞撞奔上街道,消失在了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