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诊所接受治疗的经历,以及这段治疗在我身上所起的作用,开始让我的大脑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想法。仿佛我的眼前有一扇窗帘被拉开了,对于长久以来困扰着我、折磨着我的问题,似乎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
我急切地想要表达什么,不仅仅是向我的家人,或是我的朋友,而是向每一个人,向这整个世界。在我的身体里潜藏着一种东西,即内心深处对表达的渴望,我想把它释放出来,传达给别人,希望被理解。我感觉自己找到了什么,一些自从我会思考、产生自我意识起就在寻找的东西。我花了太多时间去寻找,而现在我可以肯定,我终于找到了它们,在这一刻,我想将它们抛入空中,随着风去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把那些消息带到每个人的心里。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它和所有与我拥有着相似人生的人都息息相关,我们的人生被困在高墙之内,逼仄而压抑。我感到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种方式,跨越这些高墙,摆脱它们的阴影,走到阳光底下,和那些四肢健全的人一起去承担我们在这个世界上的角色。
但——怎样才能说出我想说的、我想让每个人都了解的一切呢?我的双手照常没用;它们还是扭曲、不受控制的,拿不起也握不住任何东西。我的嘴巴也不能表达,我的那些想法如同一群躁动的蜜蜂在我的大脑中盘旋着。离开了家庭的小圈子,我还是说不出任何逻辑清晰的话语,所以总的来说语言障碍依然伴随着我,我被笼罩在沉默的寂静之中。
我那忠诚的老朋友呢?我的左脚?这只脚曾经给了我那么大的帮助,是我在过去的岁月里抵抗绝望和挫败的唯一的武器,难道我能放弃使用它吗?
不!绝不可以。我不能打破对科利斯夫人的承诺。那会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叛徒。我已经下定决心,我必须坚守承诺。
但也不仅仅是那令人恼怒的忠诚感迫使我不再使用左脚。忠诚感本身还不足以帮我抵挡住诱惑。我知道如果我又开始使用左脚,它会妨碍我的康复,从而使得我过上正常生活的机会,至少是相对活跃的生活的机会变得渺茫。我已经束缚住我的左脚,把它丢在一边,现在也不会恢复使用。无论如何那将是个投降的信号,而我还没有做出亮白旗的打算。
我好像陷入了绝境;似乎每一条路都被堵死了。这感觉就像是一个人的手脚都被捆住,嘴巴也被堵上了。
但突然我有了一个想法,那是忽然闪现的灵感。一天下午,我正坐在厨房里,思考怎样才能把我想说的一切都在纸上写下来,这时我看到一个弟弟正坐在桌前,手里握着一支笔,在本子上写着什么。他是埃蒙,那时有十二岁,正在做作业——写一篇英文作文。透过他愤怒的表情,我感觉他并不是很享受这件事情。看到他坐在那里却不知道写什么,而我脑海里充斥着各种想法却握不住一支笔,这让我恨不得从椅子上跳下来,直冲过去!
我没有这样做,而是侧过身去问他在写什么。
“学校布置的一篇作文,”埃蒙叹口气回答道,“我要写不好就会挨揍。”
我明白机会来了。我告诉埃蒙我可以帮他——条件是他也要为我做点事情,作为回报。
“当然可以,”他确信地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帮我写。”我简单地说。
他的脸耷拉了下来。“但我连自己的都写不好!”他抱怨道,“我根本不知道写什么!”
“傻瓜,”我回复道,“你只需要握着笔,我告诉你写什么。”
弟弟对这个想法深表怀疑;这对他来说非常难以理解,他觉得这背后一定有什么“阴谋”。但又迫于要把作文完成,他不得不答应了我的条件,我帮他完成了作业。
写完之后,我们来到了后院我的书房里,从抽屉里掏出一个九便士的便签本,在桌前坐下,看着对方。
“你想让我帮你写什么?”弟弟手里握着笔,天真地问道。
我望着窗外,树枝在春天的晴空下摇曳,我想了一会儿,扭头看向弟弟写满疑问的脸。
“我的人生故事。”我告诉他。
可怜的小埃蒙的笔掉在了桌子上。
“你的……什么?”他问。
我又告诉了他一遍。这次他沉默了。
最终,我还是使他同意了“无限期地”帮我代笔。就在那天下午,我们开始了,没有做任何准备。
那时我十八岁, 关于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我并不比任何人更明白!
一直到 他给我展示他带来的书,把它们都在桌子上摊开。有一本是伦纳德·斯特朗[1]的小说集,两本西恩·奥法良[2]的书,还有几本他的兄弟约翰·科利斯[3]和莫里斯·科利斯[4]的书,以及六卷世界文学名著。
“读了这些书,你会知道英语可以写得多么美。”他说。
他告诉我,如果我想成为作家,就要学习怎么写作。写作是一门像画画一样并不容易的艺术,要想掌握它,就要不断练习,逐渐形成个人风格。他告诉我,不管我觉得这件事有多难,有一点是最难能可贵的——我想要写作,我有这种意愿,这与形成自己的风格是一样重要的,而风格是可以慢慢培养的。一个人要想把一件事情做得完美,那就要热爱它。如果好的文风背后没有什么做支撑,那也是徒有其表。这样的写作就像是只闻味道而不见食物。
然后,他坐下来,拿起手稿,又若有所思地看了起来。有那么一段时间,他一直沉默着。我听到炉火噼啪的声响,钟表在壁炉台上沉重的滴答声,甚至隔着院子从另一头隐约传来的厨房里的声响。终于,他说话了。
“克里斯蒂,”他说,他的胳膊肘靠在桌上,身体前倾,“所有这些——”他指着那一摞稿纸,“并没有白费。也许它不怎么读得通,但并不全是浪费精力。即使没有没有别的用处,这也帮你做了很多思考练习。如果你依然想写自己的故事——”他停顿了一下,疑问地看着我。我用力地点点头。我想写这个故事,胜过做其他一切事情。
“好的,那么,”他接着说,“如果是这样,你必须完全重新开始!”现在他开始教我。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老师,并且有很多学生。“不管写哪类故事,都有两条必须遵循的准则,”他说,“首先,你要有一个要讲述的故事;其次,你讲故事的方式,必须让读者有置身其中的感受。现在我来告诉你一些具体的方法:只要能用短句,就不要用长句。你用过刷子画画,现在你试着用笔做类似的事情。你可以练习。描述一下现在的这个房间:你的这把特殊的椅子,那面有污迹的墙上挂着的画,破碎的镜子,书——还有彩色的照片……”
我认真地听着,在那个晚上之前,从没有人这样教过我,后来的很多日子里,他也常常这样教我写作。我从没忘记过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最后他走过来,握了握我的手。我知道我要开始一件最为艰难的事情,但有他在我的身后,我相信自己终有一天会完成……当他握住我的手时,我就知道了。
* * *
[1]伦纳德·斯特朗(Leonard Alfred George Strong,1896—1958),英国著名作家,评论家,历史学家,诗人,父母是爱尔兰人。斯特朗是一位非常高产的作家,著有长篇小说二十余部,中短篇小说、剧作集等多部。
[2]西恩·奥法良(SeánóFaoláin,1900—1991),爱尔兰短篇小说家。
[3]约翰·科利斯(John Stewart Collis,1900—1984),爱尔兰传记作家、乡村作家,生态运动的倡导者。
[4]莫里斯·科利斯(Maurice Stewart Collis,1889—1973),于1929—1930年任缅甸仰光的英属殖民地官员,后成为作家,主要以东南亚、中国为题材进行小说、传记、历史书籍等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