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兵营,我急忙把马儿关进马厩,为了避开人们的废话和祝贺,从旁边的楼梯跑到楼上。果然——库斯马已经等在我的房门口,他神情有些慌乱地向我报告:他不敢把这位先生打发走,因为他觉得事情很急。我原来曾经给过库斯马一道严令,谁也不让进入我的房间。可是大概康多尔给了他一点小费吧——所以库斯马这样害怕这样慌张,然而这种害怕慌张的神气很快就转化为暗暗惊讶,因为我并没有训斥他,而只是和蔼地咕噜了一声“没关系”,便向房门闯去。谢天谢地,康多尔来了!他会把一切事情都说给我听的。
我急急忙忙地推开房门,遮去光线,屋里显得昏暗(库斯马为了不让热气进屋放下了百叶窗),我立刻在最远的一个角落里看到有个人影动了一下,仿佛是从阴影里冒出来的。我已经打算热情地向康多尔迎了上去,这时我才认清——这可并不是康多尔啊。在这儿等我的是另外一人,恰好是我最不希望在这儿见到的那个人。这人是开克斯法尔伐:即使屋里更加昏黑,我也可以凭他胆战心惊地站起身来鞠躬敬礼的神气从千万个人当中认出他来。他干咳几声清清嗓子,还没有开口,我已经预先知道他的嗓子要带着一个低声下气、深受震动的语气说话。
“对不起,少尉先生,”他鞠了个躬,“我未曾通报就径自闯到您这儿来了。不过康多尔大夫委托我,特地向您致意,请您务必原谅,他没有让汽车停下……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他无论如何一定要赶上去维也纳的快车,因为他晚上在那儿……所以他请求我,立刻告诉您,他深表遗憾……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是说,只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不揣冒昧,亲自上楼到您这儿来……”
他站在我的面前,低着头,仿佛有个看不见的枷锁套在头上。他那瘦骨嶙峋的脑壳盖了一层梳向两边的薄薄的头发,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的态度完全用不着这样卑躬屈膝,这开始使我恼火起来。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他说话这样狼狈周章地东拉西扯,背后总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倘若仅仅为了转达可有可无的问候,一个身患心脏病的老人是不会爬上四层楼来的。这些问候完全可以通过电话来转达或者留到明天再说。我对我自己说,注意!这个开克斯法尔伐在动你的脑筋。他已经有过一次从黑暗中跳了出来。他开头的时候像乞丐一样低声下气,可是到末了,他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你的身上,就像你梦中的精怪让那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屈从自己的意志一样。千万不要向他让步!千万不要上他的钩!什么也不要问他,什么也别打听,尽快地把他打发走,送他下楼!
可是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老人,谦卑地低垂着头。我看见他那白发稀疏的头顶,我仿佛从梦中回想起我祖母的头顶,她低头编织毛线,跟我们这些小孩子讲故事。总不能鲁莽无礼地把一个生病的老人撵走啊。尽管有了许多经验,我仍然不可教诲,于是我指了指椅子:“您太客气了,封·开克斯法尔伐先生,您竟然劳动大驾爬上楼来。您实在太客气了!您请坐啊!”
开克斯法尔伐没有回答。他大概没有听清楚,可是他至少明白了我的手势。他畏畏缩缩地在我请他坐的那张椅子的边上坐了下来。我像闪电似的飞快想起,他年轻的时候吃救济饭,在穷苦人吃饭的饭桌上找个空座位坐下的时候一定也是这样畏畏缩缩。现在他身为百万富翁坐在我房里的这张寒碜已极的破旧藤椅上面,就是这副神气。他慢条斯理地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开始擦拭两个镜片。不过,我亲爱的,我已经学乖了,我已经领教过你擦镜片这一招了,你的花招我全都有数!我知道,你擦眼镜是为了争取时间。你要我开始这场谈话,你要我开口问你,我甚至知道你要我问些什么——艾迪特是不是真的病了?为什么要推迟行期?不过我已经安了个心眼。你如果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你就请吧!我是一步也不会往你面前凑的!不——我绝不再受骗上钩了——,这该死的同情心,我受够了,这样没完没了的得寸进尺,我也受够了!该结束这些藏头露尾捉摸不透的把戏了!你要是有什么事情有求于我,你就快说,老老实实地把话说出来,别的话不说,老这么傻乎乎地猛擦眼镜!我不会再上你的当了,我的同情心已经叫我受够了!
老人终于无可奈何地把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眼镜搁下,仿佛我那紧闭的嘴唇后面一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他都已经听见了似的。他显然已经感觉到,我不愿帮他的忙,他得自己开口才行。他执拗地低着头,也不往我这边扫一眼,便开始说话。他只是对桌子说,好像他希望从这坚硬的、布满裂纹的木头上比从我这儿得到更多的同情。
“我知道,少尉先生,”他窘迫地开口说道,“我没有权利,——啊,的确是这样,我没有权利占用您的时间。不过叫我怎么办呢,叫我们怎么办呢?我实在走投无路,我们大家都走投无路了……天知道,她是怎么产生这种怪念头的,简直没法跟她谈,她谁的话也不听了……可我明明知道,她这样做并非出于什么坏的目的……她只是不幸,难以估量的不幸啊……完全由于绝望她才让我们受这份罪……请您相信我,仅仅由于绝望她才这样。”
我等他往下说。他这话什么意思?她让他们受了什么罪了,究竟是什么呀?你倒是把话都和盘托出呀!你何必故弄玄虚拐弯抹角呢,你为何不开门见山地说出来出什么事了?
可是老人神情茫然地直瞪着桌子。“而其实呢,一切都彻底讨论过,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卧车车厢已经订下,最漂亮的房间已经预订,昨天下午她还迫不及待地想走。她亲自把准备带走的书全都挑选出来,把我让人从维也纳给她送来的新衣服和皮大衣都一一试过,可是一下子她脑子里钻进去了一个怪念头,我真不明白,就在昨天晚饭以后——您还记得,她当时情绪是多么激动。伊罗娜不明白,谁也不明白,什么怪念头突然钻到她心里去了。可是她连说带嚷,发誓赌咒,无论如何绝不动身。世界上没有一种力量能把她拖走。她说,她永远待在这里,待在这里,待在这里,即使把她头上的这幢房子放火点着,她也待在这里不动。她说,她不参加这骗人的把戏,她也不受人欺骗。大家只想用这次疗养把她弄走,把她摆脱掉。可是我们大家都大错特错了,我们大家!她干脆就不走,她永远待在这里,待在这里,待在这里。”
我感到身上一阵寒噤。这么说,在昨天的那阵愤怒的纵声大笑背后原来藏的是这个。莫非她已经注意到我已经支持不下去了,于是她安排了这么一幕,为的是要我答应她,随后跟到瑞士去?
然而,我命令自己:别卷进去。别表现出这事使你激动!别向这老人暴露,她待在这里使你神经撕裂!于是我故意装傻,相当漠不关心地说道:
“唉,这种事情是常有的!她的脾气时阴时晴,像天气一样瞬息万变,这您不是知道得最清楚吗?伊罗娜在电话里告诉我,只不过把行期推迟几天而已。”
老人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从他心里沉重地发出,宛如一声地震,就仿佛这猛然一震,把他胸中最后一点力气也夺了出来。
“唉,天主啊!要只是这样可就好了!然而可怕的是,我担心……我们大家都担心,她根本就不愿意再出门了……我不知道,我真不明白——,这次疗养她能否治好,她突然之间都觉得无所谓了。‘我再也不让人家折磨我了,我再也不让人家在我身上瞎治一气,这一切全都毫无意义!’她净说些这样的话,说得我的心都停止跳动了。‘我再也不让人家欺骗我了,’她又哭又嚷,‘我什么都看透了,我一切都看透了……一切!’”
我迅速地考虑了一下。我的天啊,莫非她觉察到蛛丝马迹了吗?难道我暴露了我的心事?是不是康多尔不小心干了一件傻事?她是不是有可能听了我们漫不经心地说出的一两句话,于是产生怀疑,觉得这次到瑞士去疗养有些事不大对头?还是说她锐利的目光,她那充满怀疑的锐利目光末了已经看穿,我们把她送走其实毫无用处?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试探口风。
“这我真不明白……令爱平时不是对康多尔大夫无条件信任的吗?既然是他如此热心地劝令爱去疗养……那我实在不明白这事了。”
“是啊,可是事情就是这样!……这简直是发疯,她根本什么疗养也不想要了,她根本就不愿意再把病治好了!您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吗?……‘我无论如何绝不走开,我已经听够了这些谎话了!……宁可当一辈子残废,像我现在这样,永远待在这里……我不愿意再把病治好了,我不愿意,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了。’”
“没有意义?”我一筹莫展地重复了一遍。
可这时老人把头垂得更低,我再也看不见他泪汪汪的眼睛,再也看不见他的眼镜。只有从他那薄薄的一层稀疏的白发上我发现,他开始浑身激烈地哆嗦起来。然后他喃喃地说道,含糊得几乎听不明白:
“她一面说一面啜泣:‘我就是治好了也没有什么意思,因为他……他……’”
老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好像接下来要使大劲似的。然后他终于吐出了这句话:“他……他心里对我不是除了同情什么也没有吗?”
开克斯法尔伐把“他”字一说出口,我顿时感到浑身冰凉。他向我这样暗示他女儿的感情,这还是 [2] 见《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十一章,耶稣使死了四天的拉撒路复活,走出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