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891年的《一元论者》中,我努力证明了我们对于宇宙所应有的基本看法。其中提到,在这些考虑之下,我已经建立了一个宇宙论,从而推断出很多能够与经验相印证的结果。这种比较正在进行中,但在现有情况下还必须要持续多年。
在这里,我提出一个普遍观念,即宇宙万事皆有规律。不过,我们不能认为任何地方、任何时代的有理性的人都会认同这一观念。它的 当前要讨论的命题是:根据任一时刻的事物状态,再加上若干不变的法则,能够完全决定其他一切时刻的事物状态(因为时间有限论是站不住脚的)。因此,考虑到宇宙在原始星云中的状态,以及力学定律,一个足够强大的头脑可以从这些资料中推断出我正在书写的每个圆体字母的精确形式。
不论是谁,认为意志的每一次行动以及头脑的每一个想法都受到由必然性结合的物质世界的严格支配,都必然逻辑地得出这个命题:头脑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力学定律凭借引力和斥力决定了一切事物。于是,那个能够决定其他一切时刻的某一时刻的事物状态,就包括每个粒子的速率和位置。这种常见的、也最符合逻辑的必然主义就叫作“机械论哲学”。
我问过一些有思想的人,他们为什么觉得宇宙万物都是由法则决定的。他们最先给出的答案往往是,这是一个“公设”,或者说科学推理的普遍假定。如果他们最多只能给出这种水平的理由,那么这个理论就破产了。暂且假定它是一个“公设”,这并不代表它是真的,更算不上合理的根据。这就好比一个人去银行,柜台人员问他信用程度,他的回答却是:“快发钱吧,贷款都‘假定’好了。”“假定”一个命题为真,就好比希望能通过这个回答拿到贷款一样。事实上,在实践活动中,假定某些命题成立无伤大雅,因为即便这些假定是错的,与行动也没什么关系。但是,这种命题都是针对个别事实的假设。因为具体个例不会包含普遍法则,日常推理也用不着普遍法则。比方说,如果因为人有自由意志,阿基米德的杠杆原理就失效了,这实在是夸大其词。但是,有些人提出自由意志与推理公设不相容,难道不正是犯了这样的错误吗?科学的结论不过是提出最可能的结果,而最可能的结果不过是提出某事发生的可能性最高,或者更接近真实,而绝不是说某事是在整个宇宙中都成立的,连一个例外都没有。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些真命题与那个“公设”的差距有多么远。
但是,在推理中,“公设”这个概念很容易受到一种错误的、误导的逻辑观沾染。非演绎推理,或者叫扩增性推理有三种:归纳、假设、类比。即便有其他类型,也必定极不常见,非常复杂,我们不妨假定与上述三类在本质上相同。就归纳、假设、类比而言,根据它们的扩增性,得出的结论必定是不能从前提中推出的,而是与前提依赖同样的规律,涉及同样的过程。它们在本质上都是根据样本做出的推断。比方说,一艘船满载着小麦驶进了利物浦。在某种机制的作用下,全船的货物都被彻底打乱了。假设我们从船首、船中、船尾,左舷、中间、右舷,桅杆的顶端、中部、底部,以上9处每处取3份等量的少量样本,共27份。然后,我们将其混合起来,对麦粒进行计数,发现4/5是甲等品。于是,我们就可以得出一个暂时的经验性推断,即全船货物大约有4/5属于甲等品。我在这里说了“经验性的”和“暂时的”。前者的意思是我们并未声称了解“小麦的本质”,也就是我们的?mbda;?θεια。根据这个词的意思,本质是与潜藏的、经验之外的小麦无关的。我们处理的只是可能的经验,完全接受这些经验,既受感官影响,又受思想辖制。如果船上有些小麦被藏起来了,既不会出现在样本里,之后买家也不会知道;或者是被半隐藏起来,也就是说,虽然不是完全看不到,但是看到的可能性比较低;或者它可以影响我们的感官和口袋,但是由于某些想不到的诡异原因,在计算全船甲等小麦的真实比例时,这些小麦就都要被排除(或者权重要相应降低)。之所以说是“暂时”的推断,意思是我们还没有达到规定的近似准确程度,而只是提出,如果我们的经验能够无限地延伸,而且不管什么性质的相关情况,只要一出现就马上正确地应用到归纳法中,调整推断的比例,那么从长远来看,我们的近似结果就会无限接近;这里要“接近”的对象是涉及未来的(而不只是有限穷举)。如果在一般情况下,经验会不规则地上下波动,因此得不出一个确定的比例值,那么我们就能够在波动的范围内得出一个近似值;如果虽然有确定的值,但是之后发生了变化,我们也能够找出变化后的值。简言之,不管经验本身如何变动,经过无限的延伸,经验都能够让我们了解它们,从而最终做出准确的预测,并发现它的终值——如果说存在一个终值的话,或者发现值的变化的终极规律——如果说存在一个终极规律的话;或者发现它是在某个范围内随机波动的——如果它归根结底是这样波动的话。现在,我们只不过宣称自己的推断是经验性的,是暂时的,因而就不涉及任何意义上的所谓“公设”。
公设是什么呢?它是对一个实质性事实的表述,我们还没有资格将其确定为前提,但是它的成立又对某个推论是必不可少的。于是,任何被定为公设的事实,最终必然要在经验中证实或者证伪。如果证实了,那么我们在进行(暂时性的)推论时就不再需要它了,因为我们终于有资格将其确定为前提了。但是,如果它永远不能在经验中证实,那么虽然得出的结论是有效的,这一事实也只能是有可能成立;换言之,推论的有效性依赖于该事实的可能性,这就是我们所能说的全部。于是,任何一个公设都是不必要的,要么根据暂时性,要么根据经验性。比方说,有人说归纳是有公设的:如果我们无限地依次抽取样本,检验后放回,再继续抽,那么从长期来看,每一粒小麦被抽取的概率都是一样的。换句话说,这个公设就是:任意两粒小麦被抽取次数之比无限接近于1。但是,我们并没有做出这个公设。如果我们只能凭借这种抽样方法来获取与船上小麦相关的经验,那么,我们的目标就是通过这种抽样方法获取甲等品的比例,而不是某种经验之外的小麦的比例。如果我们还有其他的、等同于另一种抽样方式的方法,那么若是 5.但是,我在这里不能全面阐发我最主要的一个理由,而只能大致勾画其轮廓。偶然自发性假说有其必然的结果,而这些结果是可以详细阐明的,是如同数学一般精确的。我已经做了很多工作,发现这些结果在一定程度上很显著地符合观察到的事实。但是,推理的内容和方法是新颖的,我不敢说其他数学家也会对我的推论感到充分满意,所以我认为对于现在来说,最有力的理由仍然是我私人的,还不能影响其他人。我之所以要提到它,是为了解释自己的立场;也是要为未来的数学家们提供一座名副其实的思想的富矿,如果由于时间、环境和死亡的原因,我不能亲自将其公之于众的话。
现在,我要问一问必然论者:他为什么要假设一切在时间的开始处便已经确定了。他会用上次我没有解答的那三个论点中的一个来回答我。
首先,他也许会说,偶然是一件完全难以捉摸的事情,因此我们决不能去做这样的假设。但是,这种反对的说法难道就没有带点天真而欠考虑的味道吗?这不是我的想法,而是他自己对于宇宙的概念一方面突兀地引向坚实、终极、无法解释的不变法则,另一方面则引向无法解释的参数和万物的多样性。我的看法则恰恰相反,那就是不去做任何假设,除非“所有参数都会在某种意义上发生,而不能是不可解释的”也算一个假设的话。鲁莽地说一切的发生都是因为偶然,这样的解释是徒劳的。我不会这样做。我利用偶然,主要是为了给普遍化原则或者说形成习惯的倾向腾出空间,我认为一切规范性都是由此而来的。机械论哲学家认为,世界上的所有具体情形是完全没有解释的,这种观点和鲁莽地将其归因于偶然几乎一样糟糕。我将其完全归因于偶然,的确,我只是将其归因于自发性形式的偶然,而这种自发性在某种程度上是有规律的。在我看来,上面两种立场必择其一,否则我们就不得不假定,一切具体情形都是由自发性形成的,而这种自发性是在一种客观的、黑格尔式的逻辑下确定的,而非偶然地展开的。目前而言,我认为最后一条道路是可能的,因为它与我的理论一样,是与必然论的存在体系对立的。
其次,必然论者也许会说,至少还没有出现偶然的假设有助于说明的现象。作为回答,我会首先指出,增长的现象与逐渐显现的复杂性似乎看起来是普遍的,并且或许是机械的,但从表象上来看,它们表现出了不断多样化的情形。另外还有多样性本身,它是宇宙中最引人注目、最无与伦比的特性,没有任何机械论可以对此做出解释。宇宙的规律性是另一个例子。必然论者虽然固守着它,但对他们而言,所起的作用不过是阻塞了探究之路。此外还有自然法则间的规律关系——相似性和可比性。这是与我们的智力活动相似的,也要求我们给出一个理由。最后还有意识和感觉,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但是对于机械论哲学家而言却是一个非常麻烦的事实。
最后,必然论者也许会说,偶然并非真正原因(veracausa)——我们无法确信宇宙中存在任何这样的元素。但是,真正的原因学说与基本概念无关。如果我们把真正的原因学说推到极端,它会立即推翻物质宇宙存在的信念。而失去了这种信念,必然论便失去了根基。此外,多样化是一个必须被承认的事实;而偶然学说只是假设,它并不只发生在时间开始之前。另外,不要对无法获得正面知识的事情提出假设,这只是一个逻辑学上的建议,而非积极的指令。作为严格的法则,它是站不住脚的,只要我们用精确的话将它表述出来就会发现这一点。然而作为一条建议,它是有很大益处的。
我认为,我已经公允地考察了普遍必然性理论的各大相关理由,并证明它们是无效的。我诚挚地恳求能够洞察我的推理中存在缺陷的人在私下或者公开场合给我指出来,因为如果我错了的话,能够快速做出纠正于我而言非常重要。如果我的论点一直未被驳斥的话,那我便可以认为,是时候怀疑普遍规律的绝对正确性了。一旦这种怀疑在一个人的思想中生根,我相信我就已经赢得了他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