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说,菩萨的住处实无住处,菩萨住于无住之处,菩萨犹如云行太空而无依托这类话时,在他们听来,也许毫无意义可言,但这正是大乘佛徒修行的办法。《华严经</a>》中有关“何处是菩萨住处”这类问题,皆以毗卢遮那庄严藏楼阁的形式摆在我们眼前。而禅者处理这个问题时也留下数则案例,由此可见中国人的心灵与印度人很大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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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来处与去处
兜率从悦禅师(1044~1091),室中设三语以验学者:一曰:拔草瞻风,只图见性——即今上人性在什么处?二曰:识得自性,方脱生死——眼光落地时作么生?三曰:脱得生死,便知去处——四大分离向什么处去?[1]
“我是什么”“我在哪里”“我从何处来”“我向何处去”所有这些问题,只是一个问题,说法不同而已。我们只要明白其中一个,其余的即可迎刃而解。“我是什么”追询的是实际的自性(svabhāva),亦即主观、客观一切万法的根本。我们一旦明白了这个问题,便会知道我们究在哪里了,这也就是说,我们便会知道吾人与以空间扩展和以时间相续的环境之间处于什么样的关系了。这个问题一旦明确了,生死的问题也就不再烦恼我们了。为什么?因为生与死是彼此相关的两个名词,是故,只有如此去看,才能成立。实际说来,“什么”“何处”“如何”“何处去”“何处来”——所有这些疑问词,只有用于人在世间的相对生活上,才有意义。但是,我们一旦抛开了此种在时间、空间,以及因果关系控制之下的生活,我们也就由于与这些问题毫不相关而将它们抛开了。因为,我们一旦彻悟了实相的自性,也就可以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面——亦即从一个无需此种属于相对世界疑问的方面——揭示生命的本身了。因此之故,我们可以看出,兜率的这个“三问”实际上非常简单,在此不妨化为“一问”:“你的自性在什么处?”(亦即“哪里是你的住处?”)——你的一切作用的出处。而这个出处就是菩萨的住处,而这正是我在这里所要申述(主要用《华严经》的文句)的题目。
从心理学上来说,答复“何处”的答案,所指的是吾人对于一般的客观世界所持的根本心态,因此,在禅门问答中,这个问题所取的形式通常皆是:“甚处来”亦即“你从哪里来”而禅师们亦以这个问题探询来参的学者在哪里求得精神上的庇护之所。我们不妨说,禅门的整个训练就在寻找、探求,或发掘这种处所。因此之故,所谓开悟,也就是一个人摸到了自己的生命根底了——假如真有这种东西的话。“何处”这个问题,在禅门问答中所取的形式是:“甚处来”或“近离甚处”,亦即“你从哪里来”,这是一句颇为寻常的问话,但深明此理的人将会明白,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问题。这句问话亦可说成:“甚处去”亦即“你到哪里去”“来自何处”以及“去向何处”——大凡能够适当地答复这些问话的人,可说已经真的开悟了。
住在睦州的陈尊宿[2],常以“甚么处来”或“今夏在什么处”这样的问题探测来参的学者。一僧答云:“待和街有住处即说似和尚!”这位尊宿讽刺地道:“狐非狮于类,灯非日月明!”尊宿问另一位新到的僧人:“什么处来?”其僧瞪目视之。尊宿说道:“驴前马后汉!”
有一僧人答云:“来自江西。”尊宿说道:“蹋破多少草鞋?”
一僧答云:“来自仰山(一位著名禅师的住处)。”
尊宿说道:“你打妄语!”[3]
僧问灵树如敏禅师:“和尚生缘什么处?”
师曰:“日出东,日落西。”
大随法真问僧:“什么处去?”
僧曰:“礼普贤去。”
师举拂子云:“文殊、普贤总在里许。”
僧作圆相,抛向后,乃礼拜。
师曰:“侍者,取一贴茶与这僧。”
又一次,师问另一僧云:“什么处去?”
僧云:“西山住庵去。”
师曰:“我向东山头唤汝,汝还来得么?”
僧云:“即不然。”(英译大意云:“那怎么可能?”)
师曰:“汝住庵庵未得。”(此句英译改用 云盖智本的法嗣承天慧连禅师(大概是十二世纪晚期人),一日,有僧问云:“如何是承天境?”
师拈起拂子。
僧云:“如何是境中人?”
师以拂子击禅床一下。
僧云:“人境已蒙师开示,向上宗乘事若何?”
师挂拂子于旧处。[25]
僧问治平庆禅师:“如何是治平境?”
师以偈答云:
石室夜深霜月白,
单衣岁久败蒲寒。
僧云:“如何是境中人?”
师复以偈答云:
携节寻远水,
洗钵趁朝斋。
僧云:“人、境已蒙师指示,向上宗乘事若何?”
师云:
木马嘶风,
泥牛渡海。[26]
洞山守初禅师,初参云门(逝于949),门问:“近离什么处?”
师云:“楂渡。”
门云:“夏在什么处?”
师云:“河南报慈。”
门云:“甚时离彼?”
师云:“去年八月。”
门云:“放汝三顿棒!”
师至明日却上问讯(这事必然使他感到大惑不解;因为,他有问必答,而且答得毫无隐瞒之处;因此,他想他没有接受“三顿棒”的过失,但不知怎的,云门却十分慈悲地饶了他,何故?):“昨日蒙和尚放三顿棒,不知过在什么处?”
门云:“饭袋子!江西、湖南便恁么去?”
师于言下大悟(这句显然挖苦的话,在洞山的心灵之中激起了一种全面的巨变),遂云:“从今已去,向十字街头,不蓄一粒米,不种一茎菜,接待十方往来一个个,教伊拈却膱脂帽子,脱却鹘臭布衫;教伊洒洒落落地作个明限柄僧,岂不庆快哉!”
云门仍然讥讽,但语带赞赏地骂道:“饭袋子!身如椰子大,开得如许大口!”[27]
注解:
[1] 详见《续传灯</a>录》卷第二十二。
[2] 陈尊宿与临济是同代人,唯年纪较长。详见《传灯录》卷第十二。
[3] 原语是:“五戒也不持!”
[4] 灵树如敏与大随法真两人皆是福州常庆大安(逝于833)的法嗣,俱见《传灯录》卷第十一。
[5] 归宗智常禅师,大概出世于八世纪之末、九世纪之初。
[6] 逝于867年,详见《传灯录》卷第十二。
[7] 云门(逝于949)禅师法嗣,详见《传灯录》卷第二十三。
[8] 云门禅师法嗣,详见《传灯录》卷第二十三。
[9] 法眼禅师(逝于956)法嗣,详见《传灯录》卷第二十五。
[10] 法眼禅师的另一法嗣,详见《传灯录》卷第二十五。
[11] 见墨勒(Max Muller)英译《金刚经》第二十七页。
[12] 详见密陀罗(Mitra)所出的《八千颂般若经》第三十七页。
[13] 这节引语的原文是:Apratstitamamaso hi tathāgato’ rham samyaksa?buddah.sa naiva sa?skrite dhātau sthito nāpy asu?skrite dhātau sthito na ca tato vyutthitah。
[14] 语见节本《八千颂般若经》卷第二十六“如来品”。
[15] 此下所引,主要依据伦敦皇家亚洲学会(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London)所藏贝叶写本第二十四页及以下,相当于滚筒油印本第二二八四页。(经与中文译本对照,未见有何重大差异,除分段仍依英译之外,悉照录之——译者)
[16] 此中“四魔”(the four Máras)是:诸蕴(Skandha)、烦恼(Kle?a)、天子(Devaputra),以及死亡(Mrbyu)。
[17] 这节原文意译的大意是:“这些东西配置得非常微妙,以致使得它们彼此之间的分离性不再存在,犹如融为一体,但每个东西却未因此失去它的个性,因为,这个弥勒信徒(善财童子)的形象反映在每一个东西之中,而这不仅是在某些地方而已,整个楼阁的每一处悉皆如此,故而每一个形象之间皆有透彻的互相交映。”详见皇家亚洲学会本第二七〇页a。(滚筒油印本第一三七六页)。
[18] 这节经文的意译大意是:“善财童子感到他的身体和心灵两者完全融化了;他看出他的念头完全离开了他的意识;他的心中了无障碍,而一切的迷醉亦已消失了。”详见皇家亚洲学会本第二七〇页a,滚筒油印本第一三七六页。
[19] 此处所说的“庄严”(vyūha),正如别处所释的一样,意指“陈列”或“布置”,而在佛教文学中,往往亦取其“庄校”或“严饰”之意,但在此处的意思,则与森罗万象或“多重的存有”(multiplicity of existences)相当。因此,这个楼阁及其所有的一切庄严,就是展开在吾人面前的宇宙及其所有的一切万象;由此可知,法界即世间界,世间界即法界(Dharnadhātu=Lokadhātu,Lokadhātu=Dharmadhātu)。
[20] 原文见滚筒油印本第一四一三页,语译的意思是:“这个楼阁不从何处来,不向何处去;既非一种团块,亦非一种集合物;非静非动;既无方所可寻,亦不住于某个确定的区域之内。”(The Toweres from nowhere,passes away nowhere;isneither a mass nor a collection;is neither static nor bing it is not to be located,nor is it to be located in a definite quarter.)
[21] 语见皇家亚洲学会本第二七六页b及以下。参见滚筒油印本第一四一五页以下。(经与中文译语此对,见其无大差异,故照录之——译者)
[22] “智慧方便”(praj?ā-upāya)。“方便”(upāya)一词以其专门的意义用于佛学之中时,系指佛陀或菩萨对于一切众生所做的一种慈悲表现。佛陀见到世间一切众生由于愚痴无明和自我中心而感受种种痛苦,便欲为他们消除此种痛苦,因而想出种种善巧的法门,以便实现他的悲愿。这就是他的“方便”。但是,由于他的悲愿与众生的自我中心(我执)或固持某种实际概念(法执)并无直接的关系,故而说他的方便生于他的超越智慧(般若之智)。见下文解释般若哲学之处。
[23] 参见滚筒油印本第一四一七页。
[24] 参见滚筒油印本第一四一九至一四二〇页。
[25] 详见《续传灯录</a>》卷第二十五。
[26] 详见《续传灯录》卷第二十五。
[27] 详见《传灯录》卷第二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