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希·弗洛姆
在这个题目中,我们讨论到两个体系,这两者都是关乎人的本性的理论,并且是导致人的泰然状态的实践方法。两者各自代表东方与西方的典型思想。禅是印度的理性与抽象思考同中国人讲求实际的性格相融合的结晶。心理分析全然是西方的,而禅则全然是东方的;心理分析是西方人道主义同理性主义的结晶,也是19世纪浪漫主义对人心中的种种黑暗力量之追求的表现,这些黑暗力量逃出了理性主义的掌握。更进一步回顾,希腊的智慧和希伯来的伦理,是这一门科学性的治疗学的精神源泉。
然而,尽管禅与心理分析,两者所讨论的都是人的本性,以及使人蜕变的实践方法,两者的区别却大于相似之处。心理分析是一种科学方法,是彻底非宗教性质的。禅则是一种达到开悟的理论与方法,它是一种体验,这种体验,在西方人看起来,可以说是宗教性的或神秘性的。心理分析是一种治疗精神疾病的方法;禅则是精神拯救的道路。关于两者之间的关系所做的讨论,是否除了说它们之间只有彻底而不可沟通的区别之外,就得不出任何结果呢?
然而,许多心理分析家却逐渐对禅感到越来越大的兴趣。[1]这种兴趣的根源何在?它的意义是什么?本文的目的就是想对这些问题做一个回答。本文并不想对禅宗思想做一个系统的呈现,这个任务是超乎我的知识与体验的;同时本文也不想把心理分析做一个全貌的呈现,因为那是本文的篇幅所不允许的。但是,在本文的 心理分析方法中最为特殊之处,在于想把无意识变为意识——或者,用弗洛伊德的说法,是把本能冲动变为自我。这句话说来甚似简单,但事实并非如此。问题立刻会出现,诸如:无意识是什么?意识是什么?抑制是什么?无意识如何变为意识?设若这种情况发生,其结果是什么?
我们必须先考虑的是,意识与无意识有几种不同的含义。 让我们以铃木大拙博士的话(这在前面已引用过)来做开头:“禅就其本质而言,是看入自己生命本性的艺术,它指出从枷锁到自由的道路……我们可以说,禅把储藏于我们之内的所有精力做了适当而自然的解放,这些精力在通常的环境之中是被挤压、被扭曲的,因此它们找不到适当的渠道来活动……因此禅的目标乃是让我们免于疯狂或残废。这就是我所说的自由,是要把秉具在我们心中的一切创造性与有益的冲动展示出来。我们都拥有使我们幸福和互爱的能力,但我们一般对这些能力都视而不见。”
对于禅的目标所做的这番描绘可以不加改变地用来形容心理分析所期望的目标,即洞察自己的本性,获得自由、幸福与爱,解放精力,免于疯狂或残废。
我们面临着在开悟与疯狂之间做选择。这种说法似乎令人吃惊,但是,就我看来,这却是源自可见的事实。精神病学所关心的虽然是某些人何以会疯狂,真正的问题则是大部分人何以没有疯狂。想到人在世界中的处境,他的隔离、孤寂、无能以及他对这些事情的认知,我们会觉得这些负担超出了他的荷载能力,因此他很可能“被压碎”。大部分人为了避开这个结果而采用补偿的方法,例如使人疲惫的僵化生活,同群体一致对权力、特权和金钱的追求,对偶像的依赖——这是同他人在宗教仪式中所共享的——自我牺牲式的被虐生活,以及自我迷恋式的自我膨胀——总之,是由变成残废而逃避了疯狂。所有这些补偿作用,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使人不至疯狂,但可以真正克服潜在的疯狂的基本办法,却是对于世界做充分性、建设性的回应,而这个回应的最高形式乃是开悟。
在我们讨论到心理分析与禅的中心关联之前,我要再对一些细微的相似之处做一番说明。
[2] 请参看齐克果、尼采等人的著作。现代的作家则请参看存在主义哲学家们的著作以及Lewis Mum ford、Paul Tillich、Erich Kahler、David Riesman等人的作品。
[3] 心理分析运动这种半宗教的性质,可参看笔者所著的《弗洛伊德的使命》(Sigmund Freud’s Mission,World Perspective Series,ed.R.N.Aushen,New York,Harper,1959)。
[4] “Analysis Terminable and Unterminable”,Collected Papers,Hogarth Press,V.316。
[5] M·爱克哈特在The Book of Benedictus一书中,曾把人的进化——从对于母亲和父亲的固着到充分的独立与开悟做如下的阐明:“在 [11] 请参看Benjamin Whorf启发性的著作:Collected Papers on Metalinguistics(Washington,D.C,Foreign Service Institute,1952)。
[12] 这种不同之处的重要性,由旧约的英文译本及德文译本可以十分清楚地看出来;希伯来语中用完成式来表达一项情感经验时,译者常常把它误解。例如,希伯来语中爱的完成式意谓“我充分爱”(“I love fully”),但英语则译为“我爱了”(“I loved”)。
[13] Aristotle,Metaphysics,Book Gamma,1005 b 20,引自R.Hope所译的Aristotle’s Metaphysics(Columbia Univ.Press,New York,1952)。
[14] Lao-Tae,“The Tao Teh King”,“The Sacred Books of the East,”ed.by F. Max Mueller. Vol. XXXIX(Oxford University Press,London,1927,p.120)。译者按:系出自《老子》 [15] 关于这个问题,更详细的讨论请见笔者所著的《爱的艺术》一书。
[16] 请参看笔者在《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New York,Rinehart,1941)和The Sane Society(New York,Rinehart,1955)两本书中关于这个概念所做的讨论。
[17] 关于意识的这一层分析与马克思就意识问题所达到的结论相同,“并非意识决定人的生存,而是人的社会生存决定他们的意识”(Zur Kritik der Politischen Oekonomie,Berlin,Dietz,1924,foreword,P.LV)。
[18] 对于这种改变,英文中没有确切的字句来表达。我们可以称之为“未受抑制时的状态之恢复”或者更为具体些,称之为“觉醒”,我则建议称之为“抑制之解除”。
[19] 请参考S.Ferenczi,Collected Papers,ed.by ra Thompson(Basic Books,Inc.)以及Izette de Forest在The Leaven of Love(New York,Harper,1954)一书中关于弗兰兹的理念的杰出研究。
[20] 参看“心理学的界限与危机”一文(载于《基督教义的心理分析》)。
[21] 参看铃木大拙的《禅学入门》(An Introduction to Zen Buddhism,London,Rider,1949)的前言。
[22] 铃木大拙《禅佛教》(Zen Buddhism,New York,Doubleday Anchor Book,1956,p.3)。
[23] 请参看铃木大拙《禅学入门》(An Introduction to Zen Buddhsim,London,Rider,1949,p.97)。
[24] 出自铃木大拙《禅学入门》(An Introduction to Zen Buddhism)。
[25] 铃木大拙:Mysticism,Christian and Buddhist,World Perspectives Series,ed.R.N.Anshen(Harper,New York,1957),p.105。
[26] 铃木大拙:《禅佛教》。
[27] 铃木大拙:《禅学入门》。
[28] 参见Man for Himself(New York,Rinehart,1947),Chapter Ⅲ。
[29] Eugen Herrigel,《箭术中的禅》(Zen in the Art of Archery,New York,Pantheon Books,1953)。
[30] 《路加福音》 [31] 《哥林多前书》 [32] 铃木大拙《禅学讲座》,见本书第一部分。
[33] 请参看Richard R.Bucke,Cosmic Consciousness,A Study in the Evolution of the Human Mind(Innes & Sons,1901;New York,Dutton,1923,17th ed.1954)。顺便提一下,柏克的这本书恐怕是关于这个问题最适合的书。柏克是一位有伟大知识与体验的精神病学家,在这本书中发展出人类意识进化的假说。依照他的假说,人是从动物的“单纯意识”演化到人类的自我意识,而现在则又进一步发展为宇宙意识;这是一个革命性事件,在过去两千年中已经在一些特异的人身上发生过。柏克所描绘的宇宙意识,在我看来正是禅宗所称的开悟体验。
[34] 参看《基督教义的心理分析》一书中“心理学的界限与危机”一文。
[35] 就我所记得,是在一次私人谈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