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为佛教诸家学说之一。禅的宗旨强调:唯有禅宗继承了正统佛教的精髓。禅宗主张:不拘流派,如果佛教各宗派教理教义中缺少禅的思想因素,或其宗派的传人缺乏禅的思维头脑,则难以纯粹地称其教理教义为佛教。因此,禅者称禅体现了佛教诞生和发展的全部过程。佛教兴起于禅并且大成于禅。如若从佛教中剔除了禅的成分,佛教则将丧失称之为佛教的缘由。如果承认禅宗的这一明确主张符合客观事实的话,也就意味着赞同如下结论:禅不仅仅是佛教的一个流派,禅代表了整个佛教。
然而,佛教发展传承的历史揭示:至少在日本,禅分流形成了佛教中一个特殊的派别,并且拥有完整的宗派制度。笔者准备在以下几章中着重阐明“禅乃佛教之精髓”这一主张。在本章中,着重分析论述如下命题:不仅仅在教理教义方面,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禅也可以称为一种极为特殊的修行方式。
(一)如何是佛
首先,禅的特色表现在禅师接化初参门人弟子的手段方面。禅门独特至极的接化施教手段,往往将初参者推入一筹莫展而无路可行的窘境。例如,禅师面对初参者“如何是禅”这一满腔诚意的疑问,禅师的回答五花八门:
“猛火著油煎。”[1]
“猢上树尾连颠。”[2]
“碌砖。”[3]
“扬眉瞬目。”[4]
例一:
某日,一位修建禅寺庭园的弟子前去拜见禅师,咨请禅法妙谛。其师便曰:“等到什么人都不在的时候,你再来。那时候说给你听。”
翌日,那位弟子环视周围确无一人,就再次来到禅师丈室,乞求禅师开示真谛。禅师催促弟子道:“来!你再往前一点儿来!”弟子遵照禅师吩咐向前挪动一步。禅师开口道出了这样一句话:“这个禅就是有口说不出,有话讲不了的东西呀!”
例二:
翠微无学禅师也曾留下了类似的语录。
清平山的令遵禅师(875~919)初参翠微禅师,开口便问:
“如何是西来意?”微曰:“待无人即向汝说。”师良久曰:“无人也,请和尚说。”微下禅床,引师入竹园。师又曰:“无人也,请和尚说。”微指竹曰:“这竿得恁么长,那竿得恁么短。”[5]
这不仅仅是一条完全超越了常规的“定义”,而且从中找寻不到与咨问内容有所关联的只言片语。禅问世以来,出现了与禅师数量相等的类似“定义”。
那么,禅者又是如何对待被尊为祖师的佛陀呢?禅师嘴上的佛陀也都是如出一辙吗?
例一:
某僧问椑树慧省禅师:
“如何是佛?”师曰:“猫儿上露柱。”曰:“学人不会。”师曰:“问取露柱去。”[6]
大意为:一位僧人请教椑树慧省禅师:“什么是佛?”师说:“猫儿爬上露柱。”僧百思不解而说:“弟子不明白。”师说:“你去问露柱吧!”
例二:
某僧问灵观禅师:
“如何是佛?”师出舌示之。其僧礼谢。师曰:“住!住!你见甚么便礼拜?”曰:“谢和尚慈悲,出舌相示。”师曰:“老僧近日舌上生疮。”[7]
大意为:某僧问灵观禅师:“什么是佛?”灵观禅师闻之,出舌示之。那个僧人向他礼谢。师见状说:“停下!停下!你看见了什么便礼拜?”僧便答道:“感谢和尚的慈悲,伸出舌头让我看。”师说:“老僧近日舌头上生疮了。”
例三:
某僧问霍山景通禅师:
“如何是佛?”师便打,僧亦打。师曰:“汝打我有道理,我打汝无道理。”僧无语。师又打趁出。[8]
大意为:某僧问霍山景通禅师:“什么是佛?”师闻之便打僧,僧亦还手打师。师说:“你打我有道理,我打你没有道理。”僧哑口无言。师又将其打出室外。
例四:
石头希迁禅师(700~790)之法嗣招提慧朗禅师拜师座下,问曰:
“如何是佛?”头曰:“汝无佛性。”师曰:“蠢动含灵又作么生?”头曰:“蠢动含灵却有佛性。”曰:“慧朗为甚么却无?”头曰:“为汝不肯承当。”[9]
大意为:招提慧朗禅师拜问石头希迁禅师道:“什么是佛?”石头和尚道:“你没有佛性。”慧朗禅师闻之反问道:“蠢动含灵怎么解释呢?”石头和尚道:“蠢动含灵却有佛性。”慧朗禅师又问道:“慧朗我为什么没有佛性呢?”石头和尚道:“因为你不肯承当。”
例五:
某僧拜问丹霞山义安禅师:
“如何是佛?”师曰:“如何是上座?”曰:“恁么即无异去也。”师曰:“谁向汝道?”[10]
大意为:某僧拜问丹霞山义安禅师道:“什么是佛?”师说:“什么是上座?”僧闻之问:“为什么相提并论呢?”师说:“谁告诉你的?”
例一中出现的“露柱”(露在外面之柱,指法堂或佛殿外正面之圆柱。与瓦砾、墙壁、灯笼等俱属无生命之物,禅宗用以表示无情、非情等意——译者注)是禅问答中经常被借用的话头,因为它是禅院建筑物内部存在的普普通通的物体。某僧问石头希迁禅师曰:“如何是西来意?”石头希迁禅师答道:“问取露柱。”僧不解师意曰:“学人不会。”师曰:“我更不会。”[11]
“如何是禅?”“如何是佛?”我们可以由禅林古德针对诸如此类的疑问而做出的回答中明了禅的宗旨。综上所述,与“如何是禅”这一参问相同,参禅者对于“如何是佛”这一参问也各有己见,众口不一。因此,禅师往往利用各种接化手段来启发参禅者领悟。其手段往往不合常理,脱离正常人的思维方式而无法以言辞表达。禅是佛教的一种形式,被认为是佛教的精髓,然而它实际上和佛教的“佛”字似乎沾不上边。
如果我们根据一般常识来判断所谓“禅”的话,那么我们将会感到自身所立足的大地仿佛从脚下消失而去。也就是说,所谓合理的思维方式对于评价禅的“真”与“伪”是毫无用处的,也可以说禅师们所热衷的诸如此类的接化施教手段,完完全全地脱离了正常思维的理解范围。因此,我们只能这样认为:所谓禅的特征完全在于其非合理性,即在于超越了我们合乎逻辑的理解能力之处。
本来,所谓宗教一般具有仅仅依靠理论而难以完整表述的某种特点,一般往往有赖于“天启”或“信受”。例如,由一切皆无而创造了世界的“神”之存在,既无法从理论上得到证明,也无法根据切身体验而证实,而只能依据信仰来接受。但是,我们绝不能认为禅的非合理性等同于宗教的非合理性。
被称为佛教真髓的禅,到底和“猿猴上树”“猫攀房梁”有何关联?到底和“举眉眨眼”有何关联?“猫攀房梁”又有何具体含义?如果我们面对房梁去寻找答案,房梁又将给予我们怎样的说明和启示?事实上,我们透过禅林古德的诸如此类的话头到底可以得到些什么结论呢?
禅林古德们针对佛陀或禅所代表的真谛而阐述的话头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他们嘴上的佛陀不外乎是猫呀、房梁呀等诸如此类的客观存在之物,然而所谓神性、清净性、神圣性等都孕育其中。依据我们普通人的思维观念,这些客观存在之物与“佛”,即与宗教信仰对象相关联的诸般观念毫无瓜葛。也就是说,猫的身上并没有被光笼罩,房梁与十字架也毫不相干。
前边提到过一段公案,古德对弟子耳语:“只有你一个人的时候,我才能把禅的真谛讲给你听。”这样看来,禅的精神真谛,似乎只有通过个人之间的授受才能得以传承;求法弟子依照禅师吩咐向前接近一步、再走一步,仿佛禅的真谛只能如此这般窃窃私语才能加以相传。弟子秉承师命向前两步准备洗耳恭听禅师教诲,不料禅师教示的并不是什么禅法真谛,相反却是所谓“真谛不可言传”之类的说教。这段话头里到底蕴涵着怎样一个事实呢?是弟子没有理解禅师“向前”这一吩咐呢,还是当时弟子并没有“向前”呢?或者是这段话头里还蕴含着更为深远的意境?当禅师脱口说出“这个禅就是有口说不出,有话讲不了的东西呀”,难道不是自相矛盾吗?而弟子对于禅这一真理一无所知的言谈举止不正是“自家撞着”吗?
这段话头看起来像是一出独幕“喜剧”。难道这真的就是一出“喜剧”吗?难道话头中没有蕴藏着人的智慧理性吗?禅师的“无言”教示,以及弟子愚拙的言谈举止中难道没有蕴藏着任何更为深奥的精神哲理吗?
(四)公案问答
考察比较典型的禅门公案问答,将有助于我们进一步了解禅林古德的思维方式及禅的至上妙谛。为此,摘抄几则公案问答如下:
例一:鄂州茱萸山和尚(其一)
金轮可观和尚问:“如何是道。”师云:“莫向虚空里钉橛。”观云:“虚空是橛。”师乃打之。观捉住云:“莫打某甲。已后错打人在。”师便休。[34]
例二:鄂州茱萸山和尚(其二)
赵州从谂</a>和尚先到云居。云居问曰:“老老大大,何不觅个住处。”谂曰:“甚么处住得。”云居曰:“山前有个古寺基。”谂曰:“和尚自住取。”后到师处。师曰:“老老大大,何不住去。”谂曰:“什么处住得。”师曰:“老老大大,住处也不知。”谂曰:“三十年弄马骑,今日却被驴扑。”[35]
例三:苏州西山和尚
僧问:“三乘十二分教则不问,如何是祖师西来的的意?”师举拂子示之。其僧不礼拜去参雪峰。雪峰问:“什么处来?”僧云:“浙中来。”雪峰曰:“今夏在什么处?”曰:“苏州西禅。”雪峰曰:“和尚安否?”曰:“来时万福。”雪峰曰:“何不且从容。”曰:“佛法不明。”雪峰曰:“有什么事?”僧举前话。雪峰曰:“汝作么不肯?”僧曰:“是境。”(所谓“境”,即“区域”或“范围”之意,源于梵文,禅家多指欠缺主体性之人。“境”与“外界”相对——作者注)
雪峰曰:“汝见苏州城里人家男女否?”曰:“见。”雪峰曰:“汝见路上林木否?”曰:“见。”雪峰曰:“凡睹人家男女大地林沼总是境,汝还肯否?”曰:“肯。”雪峰曰:“只如拈起拂子汝作么生不肯。”僧乃礼拜曰:“学人取次发言,乞师慈悲。”雪峰曰:“尽乾坤是个眼,汝向什么处蹲坐?”僧无语。[36]
例四: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其一)
(赵州)问南泉(748~834):“如何是道?”南泉曰:“平常心是道。”师曰:“还可趣向否?”南泉曰:“拟向即乖。”师曰:“不拟时如何知是道?”南泉曰:“道不属知不知。知是妄觉,不知是无记。若是真达不疑之道,犹如太虚</a>,廓然荡豁,岂可强是非邪?”[37]
例五:赵州观音院从谂禅师(其二)
(赵州)问南泉:“知有底人向什么处休歇?”南泉云:“山下做牛去。”师云:“谢指示。”南泉云:“昨夜三更月到窗。”[38]
例六:衢州子湖岩利踪禅师
师中夜于僧堂前叫:“有贼!”众皆惊走。师到僧堂后架把住一僧叫云:“维那,捉得也!捉得也!”僧曰:“不是某甲。”师曰:“是即是,只是汝不肯承当。”[39]
例七:云际师祖禅师,初参南泉普院和尚
问:“摩尼珠,人不识,如来藏里亲收得。如何是藏?”
泉曰:“与汝往来者是。”
师曰:“不往来者如何?”
泉曰:“亦是。”
曰:“如何是珠?”
泉召:“师祖。”师应诺。
泉曰:“去!汝不会我语。”
师从此信入。[40]
例八:天台山云居智出禅师
僧继宗问:“见性成佛,其义云何?”师曰:“清净之性,本来湛然</a>。无有动摇。不属有无、净秽、长短、取舍,体自翛然。如是明见,乃名见性。性即佛,佛即性。故曰见性成佛。”曰:“性既清净,不属有无,因何有见?”师曰:“见无所见。”曰:“既无所见,何更有见?”师曰:“见处亦无。”曰:“如是见时,是谁之见?”师曰:“无有能见者。”曰:“究竟其理如何?”师曰:“汝知否?妄计为有,即有能所,乃得名迷。随见生解,便堕生死。明见之人即不然。终日见,未尝见。求名处体相不可得,能所俱绝,名为见性。”曰:“此性遍一切处否?”师曰:“无处不遍。”曰:“凡夫具否?”师曰:“上言无处不遍。岂凡夫而不具乎?”曰:“因何诸佛菩萨不被生死所拘,而凡夫独萦此苦?何曾得遍?”师曰:“凡夫于清净性中计有能所,即堕生死。诸佛大士善知清净性中不属有无,即能所不立。”曰:“若如是说,即有能了不了人。”师曰:“了尚不可得,岂有能了人乎?”曰:“至理如何?”师曰:“我以要言之,汝即应念清净性中无有凡圣,亦无了不了人。凡之与圣,二俱是名。若随名生解,即堕生死。若知假名不实,即无有当名者。”
又曰:“此是极究竟处。若云‘我能了、彼不能了’即是大病。见有净秽、凡圣。亦是大病。作无凡圣解,又属拨无因果。见有清净性可栖止,亦大病。作不栖止解,亦大病。然清净性中,虽无动摇,具不坏方便应用,及兴慈运悲,如是兴运之处,即全清净之性,可谓见性成佛矣。”继宗踊跃,礼谢而退。[41]
例九:雪峰高足福州玄沙师备</a>禅师(835~908)
师一日拈起萝卜问僧:“者个萝卜你作么生?”
前后可百余人下语,悉并不契。
后有元昌对云:“某吃,和尚。”
师云:“吃什么?”
昌云:“吃萝卜。”
师云:“知得,知得。”
师又云:“我比来问你诸人是个吃底物,是你不会了。只管觅对话,有什么了期?我今直向你道,承言须会宗。吃是吃底,用是用底,莫与么黑白不分。我时时向你道,直须辨缁素,莫与么侗,无有是处。我一日十二时中未曾不将为事,犹尚如此。莫道下一转语得了,也是寻常。若与么,一任诸人高飞远扬,不用在者里打蹬。”
有僧却将萝卜出,回山。问:“和尚作么生?”
师云:“只要你吃。”
僧云:“如何是吃底萝卜?”
师云:“你饱我饱。”[42]
例十:玄沙上堂示众云:
“诸仁者,一法不成一法,异法不成异法,还会么?若不会,也是不会。若会,也是不会。诸仁者,有什么省发处?若省发,也只如然。若不省发,也只如然。上座,是何道理?便得与么难会,见闻觉知恒然。诸仁者,如此语话,是何言句?明明地,诸人须是一如始得。”
有僧问:“如何是一法?”
师云:“异法。”
僧云:“如何是异法?”
师云:“一法。”
问:“如何是佛心?”
师云:“众生心。”
僧云:“如何是众生心?”
师云:“佛心。”
僧问:“如何是学人自己?”
师云:“用自己作什么?”
僧问:“道人相见时如何?”
师云:“我又何曾识汝。”
僧问:“如何是玄沙正主?”
师云:“你是主。我是客。”
僧云:“为什么如此?”
师云:“你问什么?”[43]
注解:
[1] 见《五灯会元</a>》卷四《睦州陈尊宿禅师》。
[2] 见《五灯会元》卷五《清平令遵禅师》。
[3] 见《五灯会元》卷五《石头希迁禅师》。
[4] 见《五灯会元》卷五《大颠宝通禅师》。
[5] 见《五灯会元》卷五《清平令遵禅师》。
[6] 见《五灯会元》卷五《椑树慧省禅师》。
[7] 见《五灯会元》卷四《乌石灵观禅师》。
[8] 见《五灯会元》卷九《霍山景通禅师》。
[9] 见《五灯会元》卷五《招提慧朗禅师》。
[10] 见《五灯会元》卷五《丹霞义安禅师》。
[11] 见《五灯会元》卷五《石头希迁禅师》。
[12] 见《碧岩录</a>》卷八。
[13] 见《碧岩录》卷八。
[14] 见《指月录</a>》《白话二》善慧大士偈句。
[15] 见《五灯会元》卷三《水潦和尚》。
[16] 见《五灯会元》卷七《德山宣鉴禅师》。
[17] 见《五灯会元》卷七《德山宣鉴禅师》。
[18] 见《五灯会元》卷四《汉南高亭禅师》。
[19] 见《五灯会元》卷四《长沙景岑禅师》。
[20] 见《临济录</a>》。
[21] 见《约翰福音》 [22] 见《景德传灯录》卷十。
[23] 见《景德传灯录》卷十。
[24] 同上。
[25] 见《五灯会元》卷四《长沙景岑禅师》。
[26] 见《五灯会元》卷五《药山惟俨禅师》。
[27] 见《五灯会元》卷三《庞蕴居士》。
[28] 见《五灯会元》卷九《西塔光穆禅师》。
[29] 见《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禅师》。
[30] 见《禅林类聚》卷第六。
[31] 见《五灯会元》卷四《乌石灵观禅师》。
[32] 见《五灯会元》卷五《道吾宗智禅师》。
[33] 同上。
[34] 见《景德传灯录》卷十。
[35] 同上。
[36] 见《景德传灯录》卷十。
[37] 同上。
[38] 见《景德传灯录》卷十。
[39] 同上。
[40] 见《五灯会元》卷四《云际师祖禅师》。
[41] 见《景德传灯录》卷十。
[42] 见《玄沙师备禅师广录》。
[43] 见《玄沙师备禅师广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