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兰特很郁闷。苏格兰场的同事们从未见过他如此烦躁。他甚至拿老实人威廉姆斯做出气筒,但是看着威廉姆斯被数落而红着脸的样子,他又有点儿内疚。格兰特太太喋喋不休地数落着苏格兰的食物、风俗、气候。当她看到格兰特穿着那件沾满烂泥、破烂不堪的斜纹呢裤回来后,生气地对丈夫说:“在乡下住四天就弄成现在这个鬼样子,要是住一个月还得了?”格兰特太太丝毫不掩饰她对苏格兰的歧视与偏见,忙得焦头烂额的格兰特也没有力气和她争辩。从苏格兰回来上班后,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卷宗,心里冒出好多个问号:这一系列调查到底遗漏了什么?能否从别的什么角度破案?是这个案件太完美了,没有破绽,还是应该接受巴克的建议,我太紧张了,需要放个假?就这样乱糟糟地想了半天,也没有结论。他就试着不再逼问自己,但是才过了几分钟,这种胡思乱想的感觉又再次袭来。就这么枯燥沉闷地过了几天,侦查工作毫无进展,定罪审判眼看就不可逆转了。他重新翻开查案的 “是的。”
“他们这么做能得到什么好处?”
“不清楚。我猜是为了被辩护人吧。他们想到了某些可能会被我们利用的供词。”
“噢,那就随着他们胡搞吧,”巴克说,“反正他们也搞不出什么证据。不管有没有口供,我们已经胜券在握。还在烦心线索吗?”
“不,我已经妥协了。这之后,我决定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而不是凭感觉意气用事。”
“太棒了!”巴克说,“你能游刃有余地掌控你的想象力了,格兰特,将来你会成为一名杰出的大人物,五年足以练就一技之长,若能加以利用,必将实现其价值。”他温和地望着格兰特,咧齿微笑。
这时,一名巡警出现在门口,对格兰特说:“上司,有位女士求见。”
“是谁?”
“她不愿透露姓名,说是有要紧事。”
“好吧,带她进来。”
巴克动了动身体,似乎打算离开,但又再次坐稳。两人相对无言,静静等待来访者。巴克轻轻斜靠在格兰特的桌前,格兰特则站在桌子后面,他的左手抚弄着放置饰针抽屉的把手。巡警推门而进,带引访客,并再次正式禀报,“上司,有位女士求见。”
是出现在队列里的那位体态丰腴的妇人。
“下午好,华——勒思太太,”格兰特费力良久才想起她的姓。自从上次讯问过后,他就没再见过她。“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下午好,探长,”她用傲慢的伦敦口音说道,“我此次前来的原因是,我认为这桩案子的调查结果已经与真相相形甚远。我才是杀死伯特·索瑞尔的凶手。如果我能了结这桩案子的话,我不想让任何人背黑锅。”
“你——”格兰特盯着她,欲言又止。只见她戴着黑色缎面丝绒帽,油光满面,双眼充满警惕,一身黑色缎面紧身外套。
巴克瞥了一眼他的下属,发现他满脸困惑——真的,格兰特真得好好休假了——他开始掌控局面。“请坐,华——勒思太太,”他笑容可掬地说,“你对这桩命案是不是想太多了?”他搬来一张椅子安顿她坐下,像是要为专程过来咨询心绞痛的病人答疑解惑一般。“这种时候不适合在这桩命案上火上浇油。是什么让你认定自己是杀死索瑞尔的凶手?”
“我不同意,”她口气尖锐地说,“我对此事坚信不疑,我怀疑过吗?这可是个好差事呢!”
“好吧,好吧,”巴克无奈地说,“我们来谈谈你要怎么让我们相信你是这桩命案的凶手?”
“怎么让你相信?”她再一次说道,“你是什么意思?直到现在,你依旧对真相一无所知,但是现在我告诉你了,你就明白了。”
“但是,你得明白,我们没有理由相信你一面之词。”巴克说。
“不相信我!”她吊起嗓子吼道,“哪里有人明明没杀人却跑来自首?”
“噢,那是常有的事。”巴克说道。
让人意外的是,她竟默不作声地坐着,明亮而空洞的黑眼珠子在所有的面孔中来回迅速扫荡。巴克对仍在一旁不吭气的格兰特滑稽地挑了挑眉,但格兰特并未注意到。他像是突然从静止的魔法中挣脱出来一般,从桌子后面径直走到那名妇人跟前。
“华勒思太太,”他说,“你可以把你的手套摘下来一会儿吗?”
“拜托,现在总算恢复理智了,”她脱下黑色棉质手套,说道,“我知道你要找什么,不过它快要恢复了。”
她把脱掉手套的左手连同手套一起伸向他,她第一根手指的内侧有一个突起的伤疤,虽已愈合,但在因辛苦工作而造成的粗糙皮肤的映衬下依然清晰可见。格兰特长嘘了一口气,巴克走过来弯下腰检查华勒思太太的手指。
“但是,华勒思太太,”他说,“你杀死索瑞尔的动机是什么?”
“没有原因,”她说,“是我杀了他,这就足够了。”
“恐怕这并非事实,”巴克说,“你手上确实存在小伤疤,但这不足以证明你和索瑞尔的死有关。”
“但是我告诉你们,我才是凶手!”她说,“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我用我丈夫从西班牙带回来的那把匕首杀了他。”
“这只是你一面之词,没有证据能证明你说的是事实。”
她恶狠狠地瞪着他们俩,“你们这些警察根本不听其他人的话,”她说,“要不是因为你逮捕了那名年轻人,我现在早就径直回家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们这样的蠢货。我都已经认罪了,你们还想做什么?”
“噢,你要做的还多着呢,”巴克说,此时格兰特依旧沉默不语。“比方说,在队列里的时候,你排在索瑞尔的前面,请问你如何能下手?”
“我本来并非排在他前面,我一直都排在他的后面,直到队列开始缩短。之后,我捅了他一刀,没过多久,我就慢慢移步到他前面,紧紧挨着他,所以他才未倒下。”
这时,巴克彬彬有礼的态度突然消失了,他严肃地看着她,问道,“索瑞尔究竟是你什么人,你竟要用刀捅他?”
“伯特·索瑞尔不是我什么人。但他被杀了,而凶手就是我,明白没?这就是真相。”
“你认识索瑞尔?”
“是的。”
“你认识他多久了?”
这个问题涉及的某些信息让她有所迟疑,“有段时间了。”她说。
“他曾经招惹过你吗?”
她的嘴唇抿得更紧了。巴克看着她,很是无可奈何,格兰特看得出他要改变策略了。
“好吧,华勒思太太,我很抱歉,”他似乎想要结束面谈,“我们无法相信你的一面之词,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天方夜谭。对于这桩命案,你想太多了。你知道,人们时常这样,接着开始想象事情是他们干的。你最好回家去,把这件事抛之脑后。”
不出巴克的意料,这番话着实镇住了她。她尴尬的面孔浮现出一丝惊慌,接着她转动精明的双眼,瞥向格兰特,审视了一番,“我不认识你,”她对巴克说,“但是格兰特探长一定愿意相信我。”
“这位警长巴克先生,”格兰特说,“他是我的上司。华勒思太太,你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这样他才会相信你。”
她明白了,格兰特也不肯相信她,在她恢复镇定之前,巴克再一次开口:“你为什么要杀索瑞尔?除非你给出一个充分的理由,否则我们无法相信你。你和这桩命案的唯一关联就是那道小小的伤疤。我猜,就是那道小伤疤让你臆想出这些的吧,不是吗?”
“不是它!”她说,“你以为我疯了是吧?告诉你,我没疯。我杀了他,一点儿也没错,我会仔仔细细地告诉你我是怎么杀了他的。你满意了吧?”
“啊,这当然不够,编出一套杀人的说辞对你来说轻而易举,但我们要的是证据。”
“那好,那把匕首的刀鞘藏在我家中,”她突然占了上风,得意扬扬地说道,“这就是你要的证据。”
“恐怕这个证据不够充分,”巴克装着十分遗憾的口气说道,“毕竟,家家户户家里都有可能放把刀鞘。在你告诉我们你的杀人动机之前,我们是不会相信你的。”
“好吧,”沉默了许久,她才阴沉地说,“我就实话实说吧,我杀他,是因为他想害萝茜。”
“谁是萝茜?”
“我女儿。”
“他为什么要害你女儿?”
“因为我女儿拒绝了他的求爱。”
“他们同居了吗?”
“没有。”
“或许你可以留下她的地址。”
“这个没办法,你们找不到她的住址。她现在在国外。”
“但是如果她在国外,索瑞尔如何能伤得了她?”
“我捅死伯特·索瑞尔的时候,她还没有出国。”
“那么——”巴克刚一开口就被格兰特打断。
“华勒思太太,”他慢腾腾地说,“蕾伊·马克白是您的女儿吗?”
这个身躯庞大的女人猛然从椅子上弹起,速度之快令人诧异。她紧闭的嘴唇突然松懈下来,喉咙里挤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请坐,”格兰特轻轻地说,将她按回到椅子上,“坐下来,告诉我们事情的来龙去脉,慢慢来,不用急。”
“你是怎么知道的?”华勒思太太恢复平静后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格兰特没有回答。“是什么让你觉得索瑞尔企图伤害你的女儿?”
“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他——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我告诉他有关萝茜即将前往美国的消息。然后他说:‘我也一样。’我知道他过去对萝茜纠缠不清,所以当我听到这句话时很不舒服。接着他很诡异地对我笑笑说:‘至少现在确定还为时过早。我们要么一起去,要么都不去。’然后我说:‘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萝茜肯定会去美国。她跟别人签了合同的,不能毁约。’他说:‘她和我有约在先,你觉得她同样会信守诺言吗?’我要他别痴心妄想,并告诉他少男少女时代的幼稚恋情最好还是遗忘了吧。他又对我露出阴森的笑容,那笑容令我毛骨悚然。然后他说:‘无论她去哪儿,我们都会形影不离。’说完他就走了。”
“这是多久之前的事?”格兰特问。
“已经有三个礼拜了——我杀他那天的上个礼拜五。”
也就是索瑞尔从埃弗雷特夫人那里收到小包裹的第二天。“很好,继续讲。”
“回家之后,我就一直挂念着这件事。他的脸在我眼前挥之不去。他喜悦的笑容背后藏着一股阴森的邪恶。于是,我开始确定他打算伤害罗茜。”
“您的女儿曾与他订婚过吗?”
“他是这么说。但那只是两小无猜。他们从小就认识对方了。当然,萝茜现在不会想嫁给他。”
“好吧,继续讲。”
“我猜他唯一能见到萝茜的地方就只有剧院了。所以,我特地绕道到剧院把这件事告诉了萝茜——我们并不常碰面——但她似乎对此事并不在意。她只说:‘嗯,伯特总是说说而已,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再见他了。’她还有许多烦心事,所以对此事并不上心。但是我得上心。那晚我到了剧院,站在街对角,观察排队的人群寻找他。但是他没去。礼拜六午场演出时段我曾去过,晚上又去了一趟,但都没有等到他出现。礼拜一晚上和礼拜二下午,我也去了,可他仍未出现。终于在礼拜二晚上我看到他独自前来。我走过去,排在他身后,站在门槽的位置。没过多久,我看到他外套右边的口袋鼓鼓的,我碰了它一下,感觉硬邦邦的。
于是我很肯定那是一把左轮手枪,他肯定会用那把手枪杀死萝茜。所以,我趁着队列移动时一刀捅向他。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如之前说过的那样,我赶紧挤到他前面。”
“索瑞尔是独自一人吗?”
“是的。”
“当时谁排在他前面?”
“原先是一个年轻的黑人绅士,面容英俊。后来有个人插队进来跟伯特说话,把那位年轻绅士往后推,推到我前面。”
“当时谁排在你的身后?”
“在问讯时提供证据的那位小姐和那位绅士。”
“萝茜·马克汉怎么会是你的女儿呢?”
“是这样的,我的丈夫过去是名船员——我就是从他那儿得到西班牙匕首的——他买了很多东西给我,他总是这样,后来他意外溺水身亡。当时萝茜还小,我丈夫的姐姐嫁入了马克汉家,生活富裕却无一儿半女,便提议带她回去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成人。我同意了。我很感谢他们把她教养得如此端庄高贵。我的萝茜,现在是个真正的淑女。我以前在外做了几年清洁工,但自从萝茜赚钱为我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养老保险金后,我就主要靠它过活了。”
“你女儿与索瑞尔是如何相识的?”
“抚养伯特长大的姨妈以前住在马克汉家隔壁,伯特和萝茜又上的同一所学校。当然,那时他们之间的友谊很深厚。后来,那位姨妈在伯特战时服役期间过世了。”
“但是他们是在战后的,对吗?”
“他们之间的约定并非你所谓的‘私订终身’,只是对彼此口头上的承诺罢了。那时,萝茜正在巡回演出歌剧《绿色的遮阳伞》,只要她在城里或附近,他们就会常常约会。”
“但索瑞尔却自认为他们已互许婚约?”
“有可能。男人们都排着队想娶萝茜呢,萝茜哪里还会想到他!”
“但他们还一直保持来往?”
“嗯,是的。有时她会让他到后台去看她,但她不愿跟他出去约会,或做其他事。她很少见他。我觉得她是狠不下心来与他永别,所以才渐渐疏离他。我对此事详情并不了解,因为我很少去看萝茜。不是因为她对我不好,而是因为这样对她不公平。她跟议员和上流社会交往密切,不希望身边出现我这样的贫穷老妇人。”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报警,告诉警方索瑞尔正恐吓你女儿?”
“我当时想过报警,然后我转念又想,首先,我没有任何证据,你们不会把这当回事儿。就凭你们今天对待我的态度,我可以说我当时想的一点儿没错。其次,就算警察将他囚禁,也不可能关他一辈子。等出了监狱他照样可以威胁我女儿,我又不可能寸步不离地监视他。所以我想到一个我能做到的最佳解决方案,那就是杀了他。我有把小刀,我觉得是个不错的工具,反正我又不会使用手枪或其他的武器。”
“告诉我,华勒思太太,你的女儿曾经见过那把匕首吗?”
“没有。”
“你能确定吗?再好好想想。”
“是的,她见过。我刚刚对你撒谎了。当她大一点的时候,在离开学校前,他们排过莎士比亚的一出戏,表演过程中会用到一把匕首。我忘了那出戏的名字。”
“是《马克白》吗?”格兰特猜道。
“对,就是这出戏。她在其中饰演一个女英雄。她的表演总是那么精彩绝伦。她还是小朋友的时候,就已经是学校剧团里的小红人儿了。她的每一场演出我都会去看。《马克白》演出前夕,我把她父亲从西班牙带回来的那把匕首借给她,就是为了祝她好运。演出结束后,她就把匕首还给我了,却留住了那份好运,她的一生从此顺风顺水。也是这好运让她在巡回演出时被女王相中,把她推荐给巴朗,巴朗才给了她试演的机会。她的艺名蕾伊·马克白就是这么来的。她一直能歌善舞,他经常夸赞她‘众星捧月’。于是萝茜以此为艺名,这个名字的首字和她的原名一样——至少,和她养父母给她取的名字一样,不是吗?”
接下来是许久的沉默。巴克迟迟一言不发,似乎和格兰特一同陷入了迷惘。只有这个满脸通红的胖女人似乎如释重负。
“有一件事你们必须牢记,”她说,“萝茜的本名须保密。不可以提到关于萝茜一个字。你们可以说我的杀人动机是因为他恐吓我出国在外的女儿。”
“很抱歉,华勒思太太,对此我不能做出任何担保,马克白小姐的名字必然会被曝光。”
“但是绝对不行!”她说,“绝对不行!如果她被牵扯进来,就会毁了她的一切。想想看那些丑闻,那些闲话。先生们,以你们的聪明才智一定有办法避免吧?”
“我恐怕无能为力,华勒思太太。我们会尽力而为,但倘若你所言属实,可能性就不大。”
“噢,好吧,”与她之前激动的情绪相比,她现在镇定的语气着实令人意外,“我没预料到这会对萝茜造成多大的影响。萝茜是当前英国最红的女演员,她的地位无人能动摇,这种丑闻应该不至于能摧毁她。你们最好在她从美国回来前处决我吧。”
“现在谈处决还言之过早,”巴克挤出一丝微笑,说道,“你身上带着家里的钥匙吗?”
“是的,你要干什么?”
“如果你把钥匙交给我,我将派人搜查,证明你对刀鞘一事的说辞是否属实。你把刀鞘放在哪里?”
“放在橱柜左边最上方抽屉的底层,一个装着香水瓶的盒子里。”
巴克唤来一名探员,把钥匙交给他并下达指令。
“你拿到匕首之后,就会知道自己遗漏了最重要的线索。”华勒思太太尖锐地对探员说。
探员离去后,格兰特把一张纸和一支钢笔从桌子上推到她跟前,“可以留下你的姓名和住址吗?”他说。
她左手拿起笔,费力地写下姓名住址。
“你还记得你第一次接受讯问前我去看你的时候吗?”
“记得。”
“那时你不是左撇子。”
“我的两只手可以做大部分事情。我用左手做一些特别的事情。萝茜也是左撇子,我父亲也一样。”
“你为什么不早来告诉我们这些呢?”巴克问道。
“我没想到除我之外,你们居然还会抓到别人。当我看到报纸上刊登警方成功侦破这桩命案的消息,就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然后今天我去法庭,想看他一眼。”今天她就坐在法庭观众席,格兰特竟没有看到她!“虽然他长得像外国人,但他看起来并不像坏人。而且他看起来病得严重。所以,我回家之后,决定澄清一切,于是我就过来自首了。”
“我明白了,”格兰特说,对着他的上司扬了扬眉,警察长叫来一名探员,“带华勒思太太到隔壁房间休息一下,你陪着她。华勒思太太,你有任何需求尽管告诉辛普森。”华勒思太太起身离开,她穿着黑色绸缎的身影消失在门外,门也被轻轻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