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经看到,人类的教师要想成为人类的教师,需要经过一个很大的文化运动。如果换一种说法的话,就是一种高度发达文化要凝结于一个教师的形象之中。这种凝结的过程,就需要有前面说过的弟子众人的感激和徒孙一辈的尊崇,以及尔后时代的共鸣、理解、尊敬等,大量地累加进来。这几位人类教师的感化真实无疑,因此,这类共鸣、理解、尊敬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并不断增大。另一方面,对于亲受过教师感化的弟子们而言,他们总是将注意力集中于自己教师的卓越之处和值得感悟的地方,因此也会对这些地方有愈加深刻的理解,从而形成上述那种累加效应的基础。这便是一般所谓“理想化”的过程。不过,这些人这么做并非要对教师的真实形象进行言过其实的美化。他们意识到,无论自己怎么努力地去理解自己的教师,都只会感觉到教师的人格和智慧深不可测。当然,他们也会不断努力接近教师的真面目。正是因为这种努力,对后面入门的弟子们而言,教师的感化力会变得更大。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呢?因为对于无缘直接接触到教师的弟子们而言,唯一能接触到的,都是前辈师兄们所传递下来的教师的形象,换言之,只能从教师的卓越之处和值得感悟的地方来接触到教师。因为这一层关系,随着世代推移,这种情况会愈演愈烈。这样一来,不同时代的人们都认为,人之为人的、最深的智慧与人格,都可以在这些教师身上窥见。这便是作为一个伟大的教师形象的凝结过程。如果这么看的话,人类的教师,只能说是在长时间的过程中,因为无数人所怀抱的理想而被创造出来的“理想人”的形象。
如果人类的教师是这样的一种“理想人”,那么,有关他们的真正的传记,就必须被理解为上面所说的这种凝结的过程。这应当被视为一种文化史上的发展,而不是一种个人的生涯。然而一直以来,这些人类教师的传记都往往只是被理解成一个个人的生涯记录而已。因此,当我们追问这些传记中有多少真实性的时候,就常常不免有一些强烈的疑惑之感涌现出来。
苏格拉底不仅仅只出现在色诺芬的《回忆苏格拉底》一书之中,柏拉图卓越的诸多对话篇中,也对他有鲜活的描写。耶稣的生涯则在四福音书里有详尽记载。关于释迦牟尼的传记,则必须借助于从小乘经律到大乘诸经典的范围。而孔子</a>呢,以《史记</a>》中的《孔子世家》为首,《孔子家语</a>》《孔丛子</a>》中也有详尽的记载。如果读了这些传记,就原封不动地相信,当然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自古以来,多少人都是这样。然而,如果对这些传记产生疑问的话,那么,一些极为棘手的问题就会纷纷而至。
关于苏格拉底,其直系弟子色诺芬和柏拉图、徒孙亚里士多德,都有记叙留存于世,因此,看上去好像这些传记没有什么含糊不明之处。然而,对于那些想要尽可能严格地还原苏格拉底形象的学者而言,这个问题就绝非这么简单了。色诺芬所描绘的苏格拉底的形象,和柏拉图所描绘的,有诸多差异。即便只是柏拉图,其对话篇中不同地方的描写也不尽相同。而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描述,也存在差异。因此,即便他们所使用的素材是一样的,但基于解释人的立场不同,描绘出来的苏格拉底也就出现了不一致的地方。经由启蒙主义的通俗学者门德尔松之手,苏格拉底就是一个启蒙主义的通俗学者。借康德派之手描绘出来的苏格拉底,就是一个康德派的先驱、批判哲学家。浪漫派笔下的苏格拉底,则是基督教的先驱、神秘主义哲学家。历史学家格罗特[1]则鉴于雅典当时的宗教情势,将苏格拉底描绘为德尔菲神谕的宗教传道者。据他所言,苏格拉底的事业,主要就是宗教的灵感,以及一种活的辩证法。不过,黑格尔眼中的苏格拉底,是一个彻底的唯理论者,其哲学宣告了和古代信仰、风俗的彻底诀别。策勒尔[2]遵循这一源流,认为苏格拉底最早创立了“哲学”这一概念,发现了理论逻辑学的原理。而到了富勒[3]那里,苏格拉底则是一位思辨哲学者,精神形而上学的创始者。这类例子不胜枚举。
这些学者均是在原典中寻找根据,提出了自己的主张,绝非出于胡乱的臆测。然而,他们也如上所言,不能归结于一个答案。倘若如此,可见如果要了解真正的苏格拉底的形象,就必须将记载苏格拉底的这些基础性资料进行公开、透明的检视。严密的原典批判比什么都有必要。其实,原先这一类的研究也并不是没有进行到这般地步。哲学家、古典文学家施莱尔马赫就曾对色诺芬笔下的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笔下的苏格拉底进行过比较和讨论,其结论是色诺芬不可信,这一意见受到了广泛采纳。然而,真的要因为色诺芬没能完全理解苏格拉底的伟大,就将他对苏格拉底的记载完全舍弃吗?色诺芬并不像柏拉图或者亚里士多德那样,是一个有自己立场的哲学家,他只是单纯地讲述自己的见闻而已。那么,纯粹就是因为色诺芬未能理解苏格拉底的伟大,他连朴素地传达一下苏格拉底留给他的印象都不可以吗?如果这样想的话,对这些基础性资料,就有必要进行更加严密的重新检视。那么,这一类从文学视角出发的研究是否有发现什么一致之处吗?事实并非如此。例如,海因里希·迈耶的《苏格拉底》就是一项非常出色的研究,但与同样出色的泰勒[4]所研究的苏格拉底,结论完全不同。迈耶试图根据这些基础性资料在产生时的不同情况,来确定其史料价值。那么,最有价值的说到底还是柏拉图的早期作品。在《苏格拉底的申辩》和《克力同篇》中,是一个已经将自己悬置起来、皈依于苏格拉底的弟子,以敬仰虔诚之心,忠实地描绘其师的形象。然而,其描绘技法卓绝精熟。因此,苏格拉底在这两本书中的形象,是一个消弭了自我、忠实于现实的天才艺术家所描绘出来的。在柏拉图对话录中,关于苏格拉底有史料价值的,是《拉凯斯篇》《小希比亚斯篇》《卡尔米德篇》,恐怕《伊翁篇》也数得上。这些是柏拉图狂热减退后,将苏格拉底的伦理辩证法以文字形式延续下来的产物。因此,这些内容是在苏格拉底死后,基于一种想要使他的人格始终活下去的意图,模仿出来的苏格拉底式的对话,并非对历史事件的描写。不过,就传达苏格拉底形象这一点而言,它具有史料上的价值。通过以上史料的考察,所能见到的苏格拉底,既不是学者,也不是哲学家,而是寻求唤醒伦理生活的传福音者。在上面所谈及的篇章以后,柏拉图在对话录里已经逐渐偏离苏格拉底了。《高尔吉亚篇》中所出现的哲学已不是苏格拉底的伦理辩证法。到了《会饮篇》,则出现了明显的转变,柏拉图的思想独立登场了。之后诸篇,无论怎么谈及苏格拉底,其实都是在讲述柏拉图的思想。以上所说,是迈耶研究的成果。然而如果要让泰勒来说的话,像这样尝试在柏拉图自己的著作中,完全区分开苏格拉底和柏拉图两个人,今天是根本做不到的。柏拉图著作中所出现的苏格拉底的语言,只能全部视为苏格拉底思想的呈现。这样的话,苏格拉底就成为了一个理念上的哲学家,至于哪个才是真正的苏格拉底,同样没有答案。
关于耶稣的传记,处女怀胎而生,能让死人复活之类的奇迹故事,已饱受现代人的质疑,从很早开始就有人尝试以更合理的方式对此加以解释。不过,一旦人们对《福音书》产生怀疑,那么,还将这些奇迹当作神话来讲就不容易被接受了。因此,也有人认为应当更彻底地对《福音书》整体的史料价值加以质疑。
产生这一看法的 叶公问政。子曰:“近者说(悦),远者来。”(《论语·子路·十六》)
孔子回答的意思是,既然难得碰到了(近者),那还是给予对方一些愉快感吧。这里也可以看出叶公乃是一个傲慢自大的俗人。再接着: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论语·子路·十八》)
孔子在这里是要告诫叶公,仅仅奖励合法性,并不能实现道。叶公,在《论语》中作为与孔子见过面的楚国大夫,就是以这样的一个面貌被记录了下来。可见楚国政治家是多么地不理解孔子。因此,如果信赖《论语》的话,楚国君主会兴师动众、迎接孔子之类的话,恐怕就不能相信了。
此外,与这个故事相关的是,我们需要看看《孔子世家》是如何使用《论语》中的材料的。这恐怕不是一个全无意义的问题。据《孔子世家》的记载,孔子到蔡三年,吴伐陈,楚救了陈。当时,楚听说孔子在陈、蔡之间,就派使者聘请孔子。孔子想要过去,以礼相拜。但陈、蔡两国的大夫认为,如果贤者孔子为楚国所用,自己的处境就会很危险了。
于是乃相与发徒役围孔子于野。(孔子)不得行,绝粮。从者病,莫能兴(起)。孔子讲诵弦歌不衰。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孔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窃)矣。”子贡色作。孔子曰:“赐,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曰:“然。非与?”孔子曰:“非也。予一以贯(行)之。”(《孔子全集》,一九五四)
以上《孔子世家》中,凡是打下着重符号的部分均是最开始收录在《论语·卫灵公》中的句子[9]。《论语》中一开始则写“在陈绝粮”,《孔子世家》中则取代“在陈”一句,代之以前述的楚国的聘请、陈蔡两国大夫的阻挠等事情。不过,这倒不是问题所在。“子贡色作”才是问题所在。《论语》中,“在陈绝粮”这一章和“子曰:赐”这一章是前后并列的。不过,这却是完全独立的两个章节。然而到了《孔子世家》中,原本在《论语》里并置的两章,则一起放进了这个“君子亦有穷”的场面里。这样一来,对应着“子路愠见曰”这一部分,插入了一句“子贡色作”,将和这一场面完全没有关系的“予一以贯之”问答放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问答本来是专门针对子贡的。子贡曾被孔子称为“器”(《论语·公冶长·四》[10]),也因为有卓绝的辩才智慧,甚至被人认为“子贡贤于仲尼”(《论语·子张</a>·二十三》[11])。“尔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孔子的这一问题,乃是问子贡的,这一点意义颇深。孔子想要向聪慧的子贡告诫的是,不要为学识所囚禁,学识并非最终之物,一种最后的、统一的、唯一的实践原理才是最重要的。这和君子亦穷的特定场面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甚至可以说,孔子和子贡的对话只有在一种安静的、学究与问教的场面中才比较合适。更不用说,“子贡色作”这样一个句子,是完全没有任何必要的。借这个例子就能明白,《孔子世家》对《论语》材料的利用到了何种程度。
哀公问曰:“何为则民服?”孔子对曰:“举直错诸枉(之人),则民服;举枉错诸直,则民不服。”(《论语·为政·十九》)
为什么这么讲呢?因为《孔子世家》中,紧随季康子聘请孔子的故事之后,就有这样的一节:
鲁哀公问政,对曰:“政在选臣。”季康子问政,曰:“”举直错诸枉(之人),则枉者直。康子患盗,孔子曰:“苟子之不欲,虽赏之不窃。”然鲁终不能用孔子,孔子亦不求仕。(《孔子全集》,一九六一)
在这个地方,司马迁将《论语》中哀公同孔子的问答替换成季康子同孔子的问答。作为一名传记作者,司马迁肯定非常熟悉《论语》的,何以要做这样的调换呢?乃是为了写活季康子驱逐小人以迎接孔子这一传言罢了。那么,为何这一传言如此重要呢?其实是为了说明,十四年间流浪他国的孔子,是因为什么样的缘由回归了鲁国。这一说明,在《论语》中是找不到的。然而,对于想要写作孔子传的记叙者而言,这个说明却又非常重要。因此,可以猜想的是,记叙者将《论语》当中涉及季康子以及季氏同孔子及其弟子关系的几个部分,捏合成一个如上所述的孔子归国故事。《孔子世家》中,这一故事的最开始是孔子弟子冉有为了季氏,率师作战,并且打了胜仗。然而,从《论语》来看的话,冉有和季路(仲由)共同作季氏之臣,乃是在季氏伐颛臾之际(《论语·季氏·一》[12])。这里的这个季氏究竟是谁呢?后面固然有说法认为这个季氏该是季康子,然而,《孔子世家》的记叙者似乎并未下如此确切的判断。司马迁在行文中谈到了一个孔子在流浪诸国以前,五十五六岁,侍奉鲁定公时的季恒子,还有一个孔子晚年时候的季康子,两者是分开的。关于前者,孔子让仲由担任季氏之宰,加入讨伐费的事业之中。关于后者,则是冉有为了季氏讨伐齐。从《论语》来看,冉有、仲由两人均为季氏之臣,像司马迁文中所言,两人各有分工,也不是完全讲不通。不过,这两种说法很难裁定哪一种是正确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一切的出发点是为了有一个孔子归国的故事的话,那么这一故事本身的真实性,也就基本可以推测出来了。不过,《孔子世家》的记叙者将孔子能够结束流浪生涯、进入晚年的安静生活这一功绩归入季康子名下,对于这样一种看法,实在是能引起人们的同感。何以这么说呢?因为《论语》中凡是记录了季康子的地方,都涌现出了非常多精彩的问答。如果要加以列举的话,在“举直错诸枉”这一哀公的问答后面,还有:
季康子问:“使民敬、忠以勤,如之何?”子曰:“临之以庄,则敬;孝慈,则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论语·为政·二十》)
司马迁在《孔子世家》中将哀公的问答和季康子的问答调换了一番,也有可能是因为这两人的对答在《为政篇》中是并列出现的。此外,关于季康子还有一例非常著名的问答: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论语·先进·七》)
《雍也篇》则将这一问答归入鲁哀公的名下,也即是: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三》)
后面我们还将谈到,《雍也篇》较之《先进篇》更为古老。据此,则将这一问答划定在哀公名下的看法,更为古老。不过,关于颜回的这样一番洋溢着感情的问答,也被认为和季康子有一定关联,可以证明,在孔门弟子看来,季康子是一个能够理解孔子的人。此外,同样在《雍也篇》中,还有一则问答: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论语·雍也·八》)
这一问答非常出名,因为涉及孔子对子路、子贡、冉求(冉有)的批评。这一段能给人一种印象,孔子是打开天窗说了亮话,评判时没有什么遮掩。除此之外,还有: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孔子对曰:“政者,正也,子帅以正,孰敢不正?”(《论语·颜渊·十七》)
季康子问政于孔子曰:“如杀无道,以(成)就有道,何如?”孔子对曰:“子为政,焉用杀?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加)之风必偃。”(《论语·颜渊·十九》)
孔子在这些地方没有一丝嘲讽之意,均是非常亲切地加以教导。前面列举过的“季康子患盗”的问答也记载在这个地方。通过这些问答,可以认为,季康子是一个对晚年孔子极为尊敬的政治家。此外:
康子馈药,拜而受之。曰:“丘未达,不敢尝。”(《论语·乡党·十六》[13])
这一章,除了传达出孔子的举止动作之外,也透露出了孔子同季康子有非常密切的朋友关系。季康子听闻孔子生病,就馈赠以药,可见是一个体贴用心之人。而且孔子率直地感谢了他的诚意,接受了药品。不过,孔子为何“不敢尝”这个药呢?所谓的“未达”,是未达于什么呢?这个地方恐怕有很多种解释的余地吧。因为像孔子这样一个笃信天命的人,是否会像那些惜命的小人一样,汲汲于尝试各种药品,尚有一些可疑。不过,这些都无损两人之间深厚的情谊。
如果从上面的分析来看,《孔子世家》之中季康子的故事,是没有什么真实性可言的传说,甚至连《论语》中的材料都没有充分地利用上。后面还有 《孟子》中有这样的问答。咸丘蒙提的问题是关于尧舜的传说,而与此相关的孔子之语,在这里被斥责为“齐东野人之语也”。从这一点上,可以说,反过来证明了,在孟子的时代,齐东野人之语已经被当作了孔子之言,人们对此不得不采取一种批判的态度了。孟子在前述的批判之中,引用了《尧典》及孔子其他的话(这些话并不见于《论语》),以证明尧舜时代天下并无危机,从而判断孔子谈论危机的话肯定是出于捏造。从这里可以看出,到了孟子的时代,对于极度完美的黄金时代,也即尧舜时代的信念,已经有所动摇了。如果要视其为黄金时代,已经必须要加以论证了。如果将这一情形和尧舜传说的起源考察加以对照,就更能看出孟子的上述言论具有多大的历史意义。据津田左右吉[14]的研究,尧舜故事全然出于虚构,其出现的时间当在公元前四世纪的前半叶左右,比夏商周三代的革命故事还要晚(岩波全书《儒教的实践道德》(儒教の実践道徳), 孟子曰:“否,不然也。好事者为之也。于卫主颜雠由。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弥子谓子路曰:‘孔子主我,卫卿可得也。’子路以告。孔子曰:‘有命。’孔子进以礼,退以义,得之不得曰‘有命’。而主痈疽与侍人瘠环,是无义无命也。孔子悦于鲁卫,遭宋桓司马将要而杀之,微服而过宋。是时孔子当厄,主司城贞子,为陈侯周臣。吾闻观近臣,以其所为主;观远臣,以其所主。若孔子主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孟子·万章上》)
这里,对于孔子在流浪时借宿的主人家这一问题,孟子斥为“好事者为之”。其理由在于,孔子进以礼、退以义,肯定不会借宿于这样的人家。若孔子借宿于痈疽与侍人瘠环,何以为孔子?其批判的标准依旧是孟子本人的信念,也即是孔子应当不会这么做,而不是凭借什么证据加以辨明。《论语》几乎没有谈论过孔子借宿于谁人之家。然而到了孟子的时代,已经将其视为议论的对象了,孟子本人乃是极其热心地排斥其中一种说法,另有自己的主张。孔子的直系弟子及徒孙从来没有留意过的借宿的问题,为什么到了一百五十年后会成为人们议论的对象呢?乃是因为这一时期,关于孔子的传记正在逐渐形成。其最终的结果就是到了《孔子世家》之中,关于孔子所行之处的借宿人家,都被详细地记录了下来。如果参照《孔子世家》,孔子在开始自己的流浪之旅时,首先以子路之妻的兄弟颜浊邹的家为主。而据《孟子》中所引上文,这个人则写作颜雠由,而且也没有说是他子路之妻的兄弟。孟子在这个地方力陈的是,子路之妻与嬖臣弥子瑕之妻是姊妹关系[15],弥子是因此这层渊源才想要给孔子提供宿处。根据《孟子》的说法,孔子拒斥了弥子的邀约,并且肯定不会利用嬖臣来获得卿大夫的地位。孟子认为,孔子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借宿于痈疽与瘠环。不过,从这里引发出来了:
孔子欲行王道,东西南北七十说而无所偶,故因卫夫人</a>、弥子瑕而欲通其道。(《淮南子</a>·泰族训》)
孔子道弥子瑕见釐夫人。(《吕氏春秋</a>·慎大览·贵因》)
之类的传说也产生了。孟子力陈他的观点,反而导致了反效果。如果从这个地方继续溯源,就不难猜想,孟子是为何而战。孟子是基于自己的见地,和那些想要将孔子从神坛上拉扯下来的传说进行战斗。这样,孟子就必须辩解,孔子宿于陈的司城贞子之家,既没有阿附于权势的意义,也能够免于宋司马桓魋的迫害。因此,孟子在这里认为,孔子宿于弟子或者与弟子有亲缘关系之人的家里,是合适的。而如果寄宿在高官之家,尤其是那些有恶评的政治人物的家里,就不合适了。孔子的流浪,并非是一种有结交政权动机的举动。不同腐败的现实政治勾结,应当说才是孔子的伟大之处。
这样,孟子从自己的见地出发,竭力阐明孔子的伟大。这样的例子,在《孟子·公孙丑·上》中随后的数章里也屡次出现:
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自有生民以来,未有(如)孔子也。
宰我曰:“以予观于夫子,贤于尧、舜远矣。”子贡曰:“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自生民以来,未有夫子也。”有若曰:“岂惟民哉。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泰山之于丘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圣人之于民,亦类(然)也。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前面这几句, 如果说,在孟子谈及孔子的那些记叙部分,尚且极为明显地出于孟子本人的见地,那么,被认为在孟子以后(恐怕是在汉代)才形成的《礼记》也好、《左传》也好,其中关于孔子的记叙有几成真几成伪,也就自不待言了。关于孔子的生平传记,唯一可以信凭的材料就是《论语》。那么,可以认为《论语》就是对确切史实的记载吗?在下一节,我们必须对《论语》再进行考察。
[1] 乔治·格罗特(George Grote,1794—1871),英国历史学家,伦敦大学</a>创立者之一,有十二卷巨著《希腊史》(History of Greece),并撰写有《柏拉图以及苏格拉底的其他学侣》(to and the Other Companions of Sokrates)。
[2] 爱德华·策勒尔(Eduard Zeller,1814—1908),德国哲学家、哲学史家。新康德派早期代表人物,著有六卷本《希腊人的哲学》(Die Philosophie der Griechen)。
[3] 阿里弗雷德·富勒(Alfred Fouillée,1838—1912),法国哲学史家,1872 年起任教于巴黎高等师范学院。其哲学史著作 1886 年即由日本知名学者中江兆民译为《理学沿革史》,在日本影响颇大。
[4] 阿里弗雷德·泰勒(Alfred Taylor,1869—1945),英国哲学家,著有《苏格拉底》(Socrates)一书。
[5] 约瑟夫斯(Josephus,37—100),古代犹太历史学家,曾见证了公元 70 年提图斯摧毁耶路撒冷城。
[6] 古巴比伦人的一种祭典。
[7] 宇井伯寿(1882—1963),日本曹洞宗僧侣,印度哲学研究者,1931 年以《印度哲学研究》一书获学士院赏。
[8] 作者将“发愤”训读为“いきどおる (气愤、生气)”,与国内一般学者的理解不同。
[9]《论语·卫灵公·二》: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
《论语·卫灵公·三》: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10] 《论语·公冶长·四》: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11] 《论语·子张·二十三》:叔孙武</a>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子服景伯以告子贡。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12] 《论语·季氏·一》:季氏将伐颛臾。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冉有曰:“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13] 原文作“乡党·三”,疑有误。按今本《论语》改为“十六”。
[14] 津田左右吉(1873—1961),日本历史学家,任教于早稻田大学。曾因批评《日本书纪》中的一些历史记叙而被勒令辞职,由此导致了日本思想史上著名的“津田事件”。
[15] 《孟子》原文及和辻哲郎原文均作“弥子之妻与子路之妻,兄弟也”。这里的“兄弟”实则指现代汉语的“姊妹”,故译文有所调整。
[16] 《论语·为政·二十三》: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
[17] 《论语·卫灵公·二十》:子曰:“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