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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尔达湖的柠檬园_漂泊的异乡人

作者:劳伦斯 字数:10520 更新:2025-01-08 17:16:23

房东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吃过饭,正喝着咖啡。时间是下午两点。因为轮船一路迎着阳光,从上游驶向德森扎诺,所以一片阴暗中,荡漾的湖水仍在钢琴旁边的墙壁上映照出跃动的光点。(1)

房东很是抱歉。他站在过道里弯腰鞠躬,一手托着帽子,一手捏着纸条,用生涩的法语声称绝非故意打扰。

这是个干瘦的小个子,灰白的板寸短发、凸出的下巴,再加上手势,总让人联想到老迈而贵气的猴子。这是位绅士,是他那个阶级硕果仅存的最后代表。听村民说,他身上唯一显著的特点便是贪婪。

“可……可是,先生……恐怕……恐怕还是得麻烦您……”

他摊开双手,欠身向我致歉,一边透过褐色的眸子打量我。那眼神在他布满皱纹的猴脸上仿佛永恒不老,犹如玛瑙一般。他很爱说法语,因为这让他自觉尊贵。而他追求尊贵的热情又是那么怪异、天真而古老。因为家道中落,他目前的境况并不比一般的富农好到哪里。然而,他那不屈的精神却是深挚而热切的。

他很爱在我面前说法语。仰起脖子,急等着从嘴里努出几个字。可是吞吞吐吐,一着急,最后说的还是意大利语。不过,那份骄矜却始终都在:他执意要跟我继续用法语交谈。

过道里很冷,可他就是不愿进大屋。这并非礼节性的拜访:他不是以乡绅的名义来登门致意的。这只是个迫不及待的村夫罢了。

“你看,先生……这……这……是……是……什么意思?”

说着,他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了我。揉烂的纸条上有幅美国专利门弹簧的示意图,旁边还印了几行字:“先将弹簧一端固定,然后拉紧。切勿松开!”

这说明书极为简略,很像美国人的风格。老先生焦急地看着我,一直仰着脖子。他生怕我跟他说英语。而我被那简单的说明书弄得晕头转向,于是竟也磕磕巴巴说起了法语。但不管怎么说,我到底还是把说明书给他解释清楚了。

可是,老先生怎么都不信:说明书上一定还说了些别的。他坚称自己并没有违规操作。他沮丧到了极点。

“可是,先生,门……门……还是合不上……还是会松开……”

说着,他窜到门边,把整个难解之谜指给我看。门关着——“吱”的一声,他拔了门闩,门“砰”的一声——敞开了,再也关不住。

那褐色的眼珠,毫无神采却永恒不老,让我想到猴子或玛瑙;它们正渴盼着我的回答。我深感重任在肩,于是也急了起来。

“那好,我去瞧瞧吧,”我说。

可是,这福尔摩斯实在不好当。房东老板喊道:“不,先生,不用了,就不麻烦您了。”——他其实只想让我把说明书翻译一遍,倒并没有要打搅的意思。不过,我到底还是去了。身为来自工业强国的公民,我备感荣幸。

“宝琳居”真是富丽又堂皇。房子很大,外墙漆成粉红和米色,中间竖起一座方塔,正门两端分别延伸出彩绘的凉廊。房子离马路还有段距离,正好可以俯瞰湖面。门口正对一条弧形的石子步道,路面上芳草萋萋。等夜幕降临、明月彻照之时,这淡雅的门庭美轮美奂,怕是戏台都要逊色三分。

大厅也宽敞、漂亮,两端是硕大的玻璃门,透过玻璃能看见门外的庭院。只见那里修篁翠竹遮天蔽日,天竺葵花姹紫嫣红。大厅的地上铺着软红的瓷砖,油光可鉴,墙壁则是水洗的灰白,天花板上画满了粉红的蔷薇和鸟禽。这里是内外世界的中途,兼具两者的特点。

其余的厅室皆黑暗且丑陋。不用说,这些都是内室;可是,看着却像装修过的墓室。客厅里光滑的红地砖似乎颇为湿冷,寒气逼人的雕花家具立在墓室中,就连空气都因此变得黑暗、窒闷,没有一丝生气。

屋外,阳光像歌唱的鸟儿一样在奔跑。头顶上,灰暗的巉岩在空中堆叠起明媚的艳阳,圣托马斯教堂守护着高台。然而,这屋内却还盘桓着远古的阴翳。

于是,我不禁再次联想到意大利之魂,想到它是如何暗沉,如何依附于永恒的暗夜,而自文艺复兴迄今,似乎从来如此。

中世纪时代基督教盛行,整个欧洲似乎力图摆脱强烈、原始的动物性,转而向基督的舍身与克己看齐。而这本身就带来了极大的圆善和完满。两个部分渐趋合拢,向着尚未实现的一体而努力,因为在那“一体”中有着殊胜的喜乐。

然而,这运动却始终是单向的,目的仅在于肉身的消灭。人越来越追求纯粹的自由与超脱,而纯粹之自由正是源自纯粹之超脱。圣言即是至道,人若证成圣言,便是得了道,可享大自在。

但目标一旦达到,运动也就中止了。波提切利(2)绘就了阿佛洛狄忒,感性的女王,境界之高堪比天上的圣母。米开朗琪罗也在整个基督教运动中突然转身,重回到肉身。肉身是至高而神性的;我们唯有在肉身的整全、生命的整全上,才能与上帝、与圣父合而为一。圣父照着自己的形象,以肉身造人。米开朗琪罗一转身,回到了摩西的原点(3)。于是,圣子基督消失了。在米开朗琪罗看来,真正的拯救并不在灵魂里。人应仰赖的当是天父、造物主、众生的缔造者。人应瞩目的当是肉身的铁律、最后的审判,还有不朽之肉体朝向地狱的堕落。

这便是意大利此后一直的状态。心智代表光明,感官等同黑暗。阿佛洛狄忒,感官的女王,她由海沫里诞生,象征着感官的辉赫、海水的莹亮。于是,感性便成了自身的意识目标。她是明艳的黑暗,她是透亮的夜幕,她是破坏的女神;她白炽、冰冷的火焰只知毁灭,不事创生。

这便是文艺复兴以来的意大利之魂。他沐浴着阳光昏昏睡去,一边往血管里吸取美酒,等到夜里,再将它酿成感官的欢愉,属于夜和月的白冷的纵情狂欢,像猫一样嘶吼、破坏的乐趣。而正是这欢愉,自文艺复兴以来,一直消耗着这个南方的国度,或者竟至于整个拉丁民族。

这是一种摆荡与回转,向着原点——摩西的原点,向着肉身的神性及其律法的绝对。然而,还是存在着阿佛洛狄忒的崇拜。肉体、感官如今已成为自觉。它们有明确的目标,那就是对感官极致的追求。它们寻求感官的最大满足。它们寻求肉体的约减,降低其对自身的作用,直至产生丕变与狂欢,并在狂欢中实现莹亮的转变。

心智永远服务于感官。譬如猫,身上蕴藏着敏锐、美丽与黑暗的尊严。在它眼里,火反倒是冰冷的,蹿起幽绿的火苗,像液体一般流动,像电流一般传导。其极致便是白炽的磷光辉耀,在黑暗里,总是在黑暗里,就如同在猫的黑色皮毛之下。像猫性的火焰一样,它也是毁灭性的,总是在消耗并最终归结于感性的狂欢,而这恰恰就是它的终极目的。

这里有个“我”,永远都有个“我”。智识被湮没、泯灭,感官却高傲至极。感官是绝对的、神性的,因为我不可能与人共享。这些感性经验都属于我,唯我独有。其余的什么都不是,也与我无关。几百年来,意大利人就是这样回避了我们北方人目的性过强的工业发展,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只是空洞的形式罢了。

这是虎的精神。虎是感官绝对化的极致体现。这是布莱克笔下的那头

虎,虎,炽烈地燃烧,

在夜的密林里闪耀。(4)

虎的确是在黑暗中燃烧,但其本质的命运却是白冷的,白炽的狂欢。这可以从烈火中老虎那白炽的双眼里窥见。它象征肉身的至上:肉身吞噬一切,然后变为一束花斑色的烈焰,一片燃炽的荆棘。(5)

这是化为永恒之焰的一种方式,即经由肉身的狂欢而变形、出神。正如暗夜中的虎,我吞噬整个肉体,我渴饮全部血液,直到这燃料在我身上燔燎起来,变成无限、至上的真火。在狂欢中我是无限的,我重又化身整一、大全,我是白炽真焰中的一束,即那无限、恒久的独创者、造物主、永在的神。在感官的狂欢中,我啖肉饮血,再度化为永恒之焰,成就无限的自我。

这就是虎的方式;虎是至高无上的。虎头扁平,它坚硬的颅骨上好像承载着巨重,下压、下压,把心智压成石头,压到血气之下,为其所役使。它是血气的附属工具。意志位于腰身以上,也就是脊柱的底端。在细软的腰部有着生的意志,鲜活的虎的心智。这便是关键的节点,就在脊髓之中。

意大利人如此,军人亦如此。这是军人的精神。他走路的时候,意念全然贯注于脊柱的底端,智识是屈从、隐没的。军人的意志是大猫的意志:它以毁坏为至乐,吸纳生命为无上的自我所用,直到那狂喜化为白炽、永恒的火焰,臻于无限,化为无限之焰。至此,他方才满足,方才于无限中圆善、完满。

这才是真正的军人,这才是感官的不朽巅峰。这是肉体的极盛,一头超凡的猛虎吞噬完所有鲜活的肉体,然后开始在它自属的无限牢笼里徘徊,向周围的虚无投去迷眩、锐利又专注的目光。

老虎的眼睛看不见东西,除非借助内在的光源,借助自身的欲念之光。这寒白的内光极为强烈,连白昼的暖光都相形见绌,但是,其本身却并非实存。虎的白眼可以逼视一样东西,直到对方消失不见。因此,它便有了那令人胆寒的盲目。我所认知的自我,在虎的眼里只是一片虚空,在它的窥视下毫无招架之力。它只认得它所认知的我:一丝气味、一点抵抗、一具感官的肉体,一种带着体温的挣扎与暴力,牙床间流动的热血,口腔里活体的痛楚与鲜美。它看到的只有这些,其余都不存在。

那其余又是什么?那不属于虎的一切,那虎之外的一切?那是什么?

文艺复兴时代,那似鹰隼般感知的天使,是谁与他分道扬镳了?意大利人说:“我与父原为一:我要自此返回。”北方民族则说:“我与基督原为一:我要一路前行。”

那在基督里所得的圆满又是什么?人逾越了一切限制后便会知足,便在无限里止于至善,臻于无限之境。在肉身的极乐中,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狂喜中,人可以达致这一境界。可是,这在基督里又要如何实现?

它不是神秘的狂喜。神秘的狂喜是种特别的感官之乐,是感官的自我满足,其目标是自设的。它是针对自我的自我投射,即在投射的自我当中满足感官的自我。

虚心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为义受逼迫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是他们的。(6)

所谓天国,就是我们可以臻于至善的无限之境,倘若我们果真虚了心,为义受了逼迫。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

所以你们要完全,像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7)

要至善完全,要与神为一,要无限、永恒。如何才能实现?我们必得把左脸也转过来,必得爱我们的仇敌。

基督是羔羊,大雕俯冲而下即可擒获;基督是鸽子,鹰隼发威就能叼走;基督也是小鹿,轻易便会落入虎口。

倘若有人持剑要击杀我,而我并不抵抗,结果会如何?倘若我甘受剑伤并因此死去,我又是何人?我比他伟大吗?我比他强大吗?我这猎物,在吞噬我的老虎之外,可否知晓无限的完满?我若不做抵抗,便是剥夺了它的完满。因为虎唯有侵犯、杀食挣扎的猎物,才能臻于完满。单有屠夫或鬣狗,是不存在完满的。易言之,我只需放弃抵抗,便可剥夺虎的极乐、完满及其存在的理由。我只要不做抵抗,便可彻底将猛虎毁灭。

那我究竟又是什么?“所以你们要完全。”顺服何以臻于完全?除了虎对其荣耀无限的肯定之外,在我的舍身与克己背后,是否也有一种肯定?

在肉体上毫不抵抗的我,究竟要与谁合一?

被吞噬,然后与天主、与摩洛(8)、与威烈的上帝合一,难道我只有这克己的狂喜?我有了这狂喜,这顺服、完满的狂喜。可是,除此以外,就没有别的了吗?

虎的真言是:感官是唯我至尊的,感官即是我身上的神。基督却说:神存乎于他人,不在于我。茫茫人海里有神,伟大的神,高于这自我的神。神即是那非我之他者。

这便是基督教诲的真道,也是对“神即是自我”这一异教式自我肯定的补充。

神是那非我。证成了非我,我便臻于至善、变为无限了。当把左脸也转过来,我便是以己为小、以神为大,便是承认神即非我,此乃至高无上的完满。欲臻此境,我必爱邻如己,邻居即是非我之一切。倘若我爱这一切,岂不与那大全合一了吗?至善的功业岂不圆满了吗?我与神岂不合一了吗?无限之境岂不达致了吗?

文艺复兴后,北方民族继续向前,践行了这“神即非我”的宗教信仰。就连灵魂拯救的观念也十分负面:它变成了一个逃避劫灭的问题。清教徒对“神即自我”的观念发起了最后的猛攻。他们将神授的君王查理一世斩首,但就在同时,也象征性地永远摧毁了“我”的崇高,那有着神的形象的我、肉体的我、感官的我,摧毁了暗夜里熊熊燃烧的虎,摧毁了君王、公侯、贵胄身上的我,摧毁了作为上帝之身而神圣的我。

清教徒之后,我们一直努力搜集“神即非我”的证据。蒲柏有言,“你当认识自己,切莫揣度上帝;若要穷知世间,须将人心探明。”(9)这两句话的意思是:想要探知人心、参透玄机,这本身无可厚非,且必如此人才得圆满。格物致知的办法就是要客观分析,亦即泯灭自我。易言之,人就是宇宙的缩影。人只需表达自我,实现自己的欲望,满足自己崇高的感官。

可是,变化终于还是来了。个体的人是有限的存在,囿于自我,但他也能了解非我的一切。“若要穷知世间,须将人心探明。”这等于是说,“汝当爱邻如己”,意即人了解非我、了解抽象的人,便可获得圆满。因此,圆满必要在他人身上求,必以认识他人为鹄的。然而,查理一世的看法却不同:“人生之圆满在于发抒自我。”

这一新的精神后来逐渐衍为各种经验的、唯心的哲学体系。每个存在都是意识。在每个人的意识里,大写的人是卓越伟大、无可限量的,而个体的人却渺小琐碎。因此,个体必须将自己隐没在整个人类群体中。

这便是雪莱的精神观,即人之可以完善。它是我们遵行神诫的法门:“所以你们要完全,像你们的天父完全一样。”它也是圣徒保罗的箴言:“我如今所知道的有限,到那时就全知道,如同主知道我一样。”(10)

人若知悉一切、了悟一切,便可完足,过有福的生活。他知悉一切、了悟一切,因此便可盼望无限的自由与福分。

这新宗教的大感召正是对追求自由的鼓舞。我若湮灭、涤尽了自己具形的身体、有限的欲望,我若如云雀般融于蓝天、在天地间歌唱,那我便是在无限里完足、圆满的。(11)充盈我的若非我自己,那我便得了大自在,再无羁绊。只是我必先灭除这自我不可。

科学中表现的即是这一宗教信仰。科学是对外在自我、自我的元素构成以及外部世界的分析,机器则是重组后无我的强大力量。于是,上世纪末我们开始习惯一种热烈的崇拜,对机械力的崇拜。

我们仍旧崇拜着非我的存在,崇拜着无我的世界,尽管仍然乐意借助自我的力量。我们模仿莎翁的口气,向战士喊出劝诫:“那就效法饥虎怒豹吧。”(12)我们竭力想再次变成虎,变成那至高无上、不可一世、争强好胜的自我。与此同时,我们希求的却是个无我的平等世界。

我们继续祀奉这位“无我之神”,我们崇拜灵里面无我的合一,崇拜兼及全人类的合一,即所谓的“非我”。此无我之神服务广众,并无偏私,其形象便是那主宰、威慑我们的机器。我们在它面前战战兢兢,侍奉它唯恐不及,因为它对所有人都一样公平。

与此同时,我们还想着做那霸道的猛虎。而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两个目标颠倒、错位了。冀望变身猛虎的我们用机器装备自己,而我们心中猛虎的怒火又借由机器得以发泄。猛虎肆意改变着机器,强迫它表达一己的愤怒,这是极为恐怖的状况。更恐怖的是,猛虎被困在机器里,纠缠不清。那可是比混沌还混沌的乱局、不堪设想的炼狱。

老虎并没有错,机器也没有错,错不可赦的是我们这些说谎的、谄媚的、阴险的蠢人。我们说:“我要变成猛虎,因为我爱人;因为爱人,因为无私祀奉那个非我,所以我要变成猛虎。”这是何其荒谬的说法。虎吞噬他物,因为唯有如此它才能获得完满,才能达致绝对的自我。而虎不吞噬他物,也并非因为它怀有无私的良心,因为它疼惜鹿、鸽或者其他的虎。

我们刚走到机械非我的极端,马上就去拥抱那超然自我的另一个极端。而且,我们还试图一人分饰两角。我们不愿在扮演一个的同时丢下另一个,甚至不满足于轮流扮演两个角色。我们既想做虎,又想做鹿,希望二者集于一身。这实在是极为可怕的虚无心态。我们想要说:“虎即是羔羊,羔羊即是虎。”这想法何其空洞、虚无。

房东领我进了一间斗室;那小屋几乎陷在了厚实的墙壁里。看到我贸然闯入,女主人的黑眸中闪过一丝惊异。她比丈夫年轻,父亲在村里开了一爿小店,而她至今都还没生孩子。

果不其然,门大敞着,合不拢。只见女主人放下螺丝刀,挺直腰板,眼里闪耀着兴奋的火焰。这个门弹簧的问题在她灵魂里燃起了跳动的火花。真正在和“机械天使”搏斗的那个人其实是她。

这女人年纪在四十上下,热情如火却又无比惆怅。我想她并不自觉悲伤,可是,她的心却被生命里某种无力感吞噬了。

为了瘦小的丈夫,她压抑了生命的火焰。那丈夫古怪、呆板,不像是人类,倒更像一只不老的猴子。她以自己的火焰支撑他,支撑他美丽、古老、不变的外形,保证它完好无损。可是,她并不信任他。

此刻,丈夫正在拆固定弹簧的螺丝,夫人婕玛(13)在一旁扶着他。倘若没有别人在场,她大概会假装在丈夫的指导下自己拆。可是因为有我在,男人还是自己动手了。只见一个头发花白、弱不禁风、出身名门的小个子绅士站在椅子上,手里攥着长柄的螺丝刀,妻子站在他身边,双手半举在空中,生怕他不小心摔下来。然而,他却表现得异常沉着,就像有种与生俱来的奇异而原始的力量在支撑他。

两人将韧性十足的弹簧固定在关闭的门上,然后轻拉弹簧的一端,再把它固定到门框上,如此一来,锁一开,弹簧就缩了回去,门便随之打开。

我们很快就完事了。螺丝拧紧的那一刻,大家都有些焦虑。终于,门可以随意开关了。夫妇俩喜滋滋的。眼看门已经能迅速关上,女主人婕玛兴奋地拍起了手,而我心头却涌起了一脉忧郁的电流。

“看!”她叫喊道,听那颤音就像个女壮士,“看!”

她望着门,眼里闪动着火焰,然后跑上前去想要亲手一试。她急切地、满怀期待地打开门。砰!——门关上了。

“看!”她又大叫,声音仿佛微颤的青铜一般,紧张却又得意。

我也得试一下。我打开门。砰!门重重地关上了。我们都欢呼起来。

接着,“宝琳居”的主人转身面向我,露出了亲切、温和又严正的笑容。他仰起脖子,略微背对着妻子站着,那张奇怪的马嘴正高傲地咧开大笑。这便是所谓的绅士做派。而他的夫人则不见了踪影,好像是被打发走的。然后,房东突然止不住兴奋,执意要我陪他喝酒庆祝。

他要带我参观一下这地方。我已经见识过大宅,所以,我们便从左侧的玻璃门出去,来到了中庭。

这中庭比四周的花圃都要低,阳光透过雕镂的拱门倾泻在石板路上。碧绿的青草长满了大小的缝隙——看来这是一处荒凉、空旷又静谧的所在。阳光下,地上放着一两只盛放柑橘的大桶。

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从那边角落里传来。原来,在粉红天竺葵的花丛间,在艳阳之下,婕玛正坐着和一个婴孩逗笑呢。小家伙才十八个月大,胖乎乎的,可爱极了。婕玛专心看着孩子;那漂亮的孩子头戴小白帽,不动声色,正坐在长椅上采那粉红的天竺葵花。

她大笑着,一向前俯身,黝黑的脸庞立刻就从阴影里露了出来,一束明媚的阳光照在她和旁边的孩子身上。她再次兴奋地大笑起来,一边还哄逗着婴儿。可孩子并不理睬她。于是,她一把将孩子抱至暗处,隐身不见了。婕玛将乌黑的头发紧贴着孩子的羊绒夹克;她正在爬山虎的叶下贪婪地吻着孩子的脖颈。

我早已忘了房东的存在。突然,我转身面向他,露出疑惑的表情。

“那是她侄儿。”他小声说。这解释倒是很简洁,可他却好像有些羞于启齿,又或者十分懊丧。

女人发现我们在看她,便和孩子从阳光下走了过来。她和小侄儿有说有笑,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并不是来跟我们打招呼的,尽管她彬彬有礼。

彼得罗先生,一匹古怪的老马,怀着莫名的嫉妒和怨恨,冲着孩子又是笑又是嘶叫。孩子被吓得变了脸色,顿时哭了起来。婕玛见状一把抱起他,闪到几米开外的地方,躲着她年迈的丈夫。

“我是陌生人,”我隔着几米的距离对她说,“这孩子怕生吧。”

“不,不,”她辩解道,眼里燃起火光,“他怕的是男人,见了就哭。”

说着,她手里抱着孩子,边笑边往回走,脸上难掩兴奋之情。她丈夫却独自站着,像是因为被遗忘而有些沮丧。阳光下,女人、孩子和我一阵欢笑。然后,就听老头儿也勉强跟着嘶笑起来。他不想被人忽略,所以总是尽力往前挤。由于懊丧和不满,他变得尖酸又刻薄,拚命想要强调自己的存在,但他的努力全是徒劳。

女主人也觉得不自在。看得出来,她很想离开,很想跟小侄儿独处,尽管那欢愉里掺杂了悸动与苦楚。那是她弟弟的孩子。眼看着夫人对孩子的热爱,一旁的老房东像是完全蔫了。他抬起下巴,沮丧、焦躁,觉得委屈。

他被忽视了。想到这点,我感到很惊讶:仿佛膝下无子,他的存在便无法得到证实;仿佛他存在的目的只是生儿育女。可他偏偏没有子息,所以也就丧失了存在的理由。他是虚无,化为虚无的泡影。他为此感到羞愧,为自己的无用而黯然神伤。

我很震惊,原来意大利的魅力居然藏在这里——阳具崇拜。对意大利人来说,阳具是个体创造力不竭的象征,也是每个男人的神性所在,而孩童不过是神性的证明罢了。

这也正是意大利人迷人、温柔、优雅的秘密,因为他们崇拜肉体的神性。我们羡慕他们,在他们面前自觉苍白、渺小;但同时又自感优越,抱着大人面对小孩的心态。

我们究竟优越在哪里?原因无外乎此:在探求神性和创造之源的路上,我们超越了阳具崇拜,我们发现了自然的力量、科学的奥秘。

我们将大写的人凌驾于每个人内心的那个小我之上。我们追求完美的人性,无瑕、平和的人类意识,完全弃绝自我。而这非压制、约束、解析、毁灭自我而不可得。于是乎,我们便一路高歌猛进,积极发展科技,推行社会变革。

但在这进程中,我们已经精疲力尽。我们找到了丰富的宝藏,却又无福消受。所以我们说:“如许宝藏又有何用,不过是一堆俗物、废物罢了。”我们还说:“别再往前冲了,回头吧。好好享受这肉体,就像意大利人那样。”可是我们的生活习惯,连同我们的体质,都不具备相应的条件。无论如何,我们不会把阳具视为神明,因为我们根本不信:北方的民族都不信。也因此,我们或者俯首侍奉孩子,将他们称作“未来”,或者自甘堕落,在肉体的自残中寻求快乐。

孩子不是未来,鲜活的真理才是未来。时间与人缔造不出未来,往后退也不是未来。五千万个孩子的成长是无聊的;除了满足私欲,别无他用。这些都不是未来,而只是过去的裂解。未来只存在于鲜活、成长的真理中,存在于不断向前的成就中。

可是没有用,不管做什么,我们都无法逃脱约束自我、成就社会的大意志;一边是条分缕析,一边是机械营造。这大意志主宰着我们全体;除非等到哪天全体瓦解了,否则它仍将大行其道。于是,就在追求完美、无我社会的过程中,在坚持这古老、辉煌的意志中,我们逐渐丧失了人性,变得无法自拔。在追求完美的道路上,我们缔造出庞大的机器社会,可结果却沦为它的附属品。而这庞大的机器社会,因为丧失了自我,所以没有一丝温情。它机械地运转着,碾压我们,它是我们的主宰、我们的上帝。

然而,这现象毕竟已经持续了几百年,现在想完全抽身、断然罢手已经太晚。我们已无法停止对一种无限的追求,无法继续忽视或努力根除另一种无限。所谓无限是双重的,是父与子、明与暗、感官与理智、灵魂与精神、自我与非我、鹰与鸽、虎与羊。人的完善亦是双重的,在于私我,也在于无我。皈返那深陷于感官之中的自我,即黑暗之源,人便可抵达原初的、创造的无限。摒弃绝对感官的自我,学会推己及人,人便可抵达终极的无限、灵里的合一。这是两种无限,两条遇见真神的进路。人必须对两样都有所认识。

但也切勿将其混为一谈,因为这两者当是恒久分殊的。狮子绝不能与羔羊并处。狮子永远都想吞噬羔羊,羔羊永远都难逃被吞噬的命运。人得着肉身的完足、感官的喜悦,那是永恒;若得着灵魂合一的喜悦,那亦是永恒。但二者毕竟是有分别的,切不可混为一谈。将它们等同起来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也会令人厌恶。混淆只会导致恐惧和虚无。

这正负两种无限从来都息息相关,却又绝不等同。它们相互对立又彼此勾连。这便是基督教三位一体中的圣灵。它是联结两种无限的纽带,涵容了上帝的两面,只不过我们违背、弭忘、触犯了它。圣父是圣父,圣子是圣子。我可能认得圣子、不认圣父,或者认得圣父、不认圣子。但我不可否认却已否认的倒是圣灵;是它将双重的无限归为整一,让上帝的两面彼此相连又界限分明。(14)硬说两者等同,那不过是欺人之言罢了。而两者所以能够合为一体,正是因着这 (6) 以上二句分别引自《圣经·马太福音》(5章3节、10节)。

(7) 以上三句分别引自《圣经·马太福音》(5章39节、44节、48节)。

(8) 摩洛(Moloch),古代闪米特人崇拜的火神,接受父母进献的童子生祭。可参看《圣经·列王纪下》(23章10节)。

(9) 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 1688—1744),英国著名诗人。上述两句引自其代表作《人论》(An Essay on Man)。

(10) 此句引自《圣经·哥林多前书》(13章12节)。

(11) 可参看雪莱的名诗《致云雀》(To a Skrk)。

(12) 引自莎剧《亨利五世》( (15) 亚西西的方济各(Francis of Assisi, 1181—1226),天主教圣徒,方济各会的创始人。

(16) 巴克斯(Bhus),罗马神话中的酒神,相当于希腊神话中的狄俄尼索斯。

(17) 萨罗(Salò),意大利北部城镇,濒临加尔达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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