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爱的父母亲大人!亲爱的妈妈!尊敬的而又同样亲爱的爸爸!
我在发出那份向你们报告到达此地的电报之后,间隔了这么长的时间才动笔给你们写这封信,我不能不担心,这会招致你们生我的气。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日期后,可惜我不能不肯定地相信,你们会加倍对我不满的,因为这完全违背了你们的期望、我们的协议和我自己的意愿。你们一定会猜想,我十天以来一直航行在大海上,可是我还是从旅行的 晚宴是在一间装有护墙板的宴会厅里进行的,在这些一部分是当地的、一部分是外国的外交官、军人和大企业家中间,有一位奥匈帝国驻马德里大使馆参赞,是一位名叫费斯特蒂克斯的伯爵,穿一身带毛皮边的匈牙利民族服装和翻毛长统靴,佩戴的一把弯刀十分别致,引人注目。我的座位是夹在一位留着小胡髭的比利时海军中校和一位红葡萄酒出口商之间。这个商人具有一副浪荡公子的外表,不时流露出一种夸耀自己巨大财富的傲慢神情。由于谈话一直是围绕着同我关系不大的政治和经济问题,所以在较长一段时间内,我只限于以面部的活跃表情来参加谈话。那位王子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他面色苍白,显得很疲惫,讲话口齿既不清楚,又带口吃。后来,是他首先提到了巴黎,立即引起了大家的兴趣——有谁不高兴谈论巴黎呢!于是,我也就在殿下的慈祥微笑和咝咝的口吃声的鼓舞下,讲了几句话。但是,在用过餐以后,当人们来到公使的吸烟厅,舒舒服服地坐下,准备喝咖啡和利口酒时,我的座位仿佛自动地安排到这位贵客的一边,在另一侧则是今晚的主人。你们无疑都很熟悉,冯·许昂先生的头发少得可怜,长着一双天蓝色的眼睛,留着一道稀疏、却拖得很长的胡髭——他的这种外表虽然可以称得上仪表堂堂,但缺乏潇洒的风度。约阿恩·费尔迪南德几乎根本不理睬他,而是只同我攀谈,但是看来,我们的主人反倒觉得这样很合适。我这么快受到邀请,看起来正是基于这样一种考虑:在今晚的场合中,给王子提供一个由于门 不过,这样一来,也就引起了后果:在晚宴结束时,公使单独告诉我说,他打算在我动身之前把我引见给国王堂卡洛斯一世陛下。国王陛下此时也正临驾首都,这从王宫屋顶上飘扬的布拉干萨[84]旗帜可以知道。冯·许昂先生说,能把卢森堡贵族的一位路过这里的后代——一位“具有讨人喜欢的天才”的青年人引见给这位君主,他感到这是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另外,这个国王还有一颗高尚的心灵:一位艺术家的心灵,陛下喜欢画油画;一位学者的心灵:他还是海洋学的爱好者,也就是说,他喜欢研究海洋空间和寄居在那里的生物。令人感到不安的是,这颗心灵早在六年前登基后不久就被葡萄牙同英国在中部非洲的利益冲突所带来的政治烦恼所占据了。当时,他所采取的调和忍让的态度曾激起了公众舆论的不满,因此,他很感激英国提出的最后通牒,这使得他的政府有可能尽管表面上提出了抗议,但对英国的要求还是作出了让步。但是,这样一来却在全国的各大城市引起了难以对付的骚动,甚至在里斯本不得不对一次共和党人的起义进行镇压。后来,葡萄牙的铁路由于出现了可怕的赤字,在三年前甚至引起了一场严重的财政危机,促使国家不得不宣布财政破产,也就是说不得不颁布法令,将国家应偿付的债务削减三分之二!这就大大刺激了共和党,并为国内的激进分子的颠覆活动打开了方便之门。陛下甚至不得不一再经历这样令人不悦的事:幸亏警察及时破获了准备对他本人行刺的密谋。把我列入到他日常例行召见的人名单中,我想也许是为了给这位大人物增添一点消遣因素和新鲜感。如果在谈话中有适当的机会,我一定要设法把谈话引到米尼米这个话题上来,因为今天晚上这位可怜的王子约阿恩·费尔迪南德听了之后就如此开心!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一定能够理解,我由于对皇家始终抱着严格的忠诚态度,非常乐于去拜见正统的王权——对这一点也许你们还了解得不多,所以,公使的这一建议对我有着极大的吸引力。妨碍我去接受这一建议的,只是这样一个麻烦的事实:安排这次召见需要几天的时间——大约四五天,这样就超过了我所要乘坐的“阿尔科纳角号”开船的日期。我该怎么办?去拜见国王的愿望,再加上我的那位满腹经纶的良师库库克的告诫:对像里斯本这样一座城市不应该只是走马观花地参观一下,促使我到最后一刻下决心改变我的旅行计划,改乘下一班船走。但是,我到旅行社去询问了一下后才了解到,同一条航线上的下一班船“安菲特赖蒂号”在大约两周以后从里斯本启航,可是已经满员了,而且同“阿尔科纳角号”根本无法相比,不可能为我提供同我的身份相称的膳宿条件。因此,那位办事员劝我说,最明智的办法是等这条“阿尔科纳角号”从本月十五日起经过大约六七周的航行返回后,把我预定的单间船舱转到它的下一次航行去,也就是说,把我的这次飘洋过海的航行推迟到九月底,甚至十月初。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都了解我,作为一个喜欢当机立断的男子汉,我立即接受了这位职员的建议,并做了一些相应的安排。另外,自不待说,我还拍了一封非常有礼貌的电报给你们的朋友迈耶-诺瓦罗一家,向他们通报了我的行期的推迟,并请他们准备到十月份再等待我的到来,这样一来,正如你们所看到的,我在这个城市的逗留时间对满足我的所有愿望,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了。不过,这没有关系!我在这里居住的旅馆条件,说句老实话,还是可以凑合的,而富有教育意义的消遣,在这里直到我登船离开都不会缺少的。我可以期望你们的同意吗?
你们如果不同意,我就不可能从内心感到愉快舒畅,那是不言自明的。不过,我相信,一俟你们了解了国王陛下最近接见我时那种令人愉快,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兴奋的场面,你们一定会更容易下决心同意我留下来的。冯·许昂先生通知我说,国王已恩准我去觐见,并且在约定的那一天用他的车子把我及时从旅馆接到王宫。在经过宫廷内外门卫时,由于他作为使节的身份和穿着一身宫廷礼服,不但没有遇到任何麻烦,而且还受到很好的礼遇。首先展开在我们面前的是宫殿前的露天台阶,一对托着神态异常俊美的女人塑像的柱子竖立在台阶脚下的两侧,我们拾级而上,走进一连串的会见大厅;这里陈列着已故国王的半身塑像,墙上挂着油画,天花板上垂着树枝形状的水晶体吊灯,墙壁大都是用红绸子装饰裱糊的,家具都是从前的式样。穿过这些会见厅,我们才来到国王的接见厅。在这些大厅里,我们是慢慢地从一个大厅走向另一个,到了 最后,一位身披饰带的侍从副官终于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单,请我们在通向国王的书房、由两名带着染色的假发的侍从守卫的门旁站好。这时,从书房里走出一位身着近卫军将军服的老头儿,他大概是为感激国王的恩典前来向国王道谢的。副官走进去禀告我们的到来。这时,那两个侍从把两扇镶有金边的门给我们打开了。
这位国王,看样子刚刚三十出头,但是头发已经稀疏,身体显得有些发胖。他穿着一身带红边的草绿色军服,胸前只佩戴一枚金星——在星星的中间刻着一只雄鹰,爪子里握着一根君权棒和象征着王位的圆球;他站在自己的写字台旁迎接我们。他的脸色,由于谈话过多,显得有点发红;他的眉毛像炭一样乌黑;他的胡髭两头尖尖地向上翘着,虽然胡子长得很茂密,但是已经开始有点灰白了。公使和我本人都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以一种大概做过千百次的举手动作,表示接受了我们的敬意,而在欢迎冯·许昂先生时向他挤了挤眼睛,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很密切的。
“亲爱的使节先生,见到您,我总是感到非常高兴……您也留在城里?……我晓得,我晓得……Ce nouveau traité demerce...Mais edil;a s’arrangera sans aucune difficulté,grace à votre habileté bien connue...[85]尊敬的冯·许昂夫人……也一定非常好吧?我真高兴!我确实感到非常高兴!……而您今天又给我带来一个多么漂亮的美少年!”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一定会把这看作是纯属脱口而出的恭维话,同事实毫不相符。毫无疑问,父亲为我定做的那身燕尾服帮了我的忙。你们像我一样清楚地知道,我的这副长相——两颊红得像苹果一样,两只眼睛既小又细长,每次照镜子都不能不引起我烦恼,确实没有任何迷人之处。对国王的这个嘲讽,我无可奈何,只好一笑了之;不过,紧接着陛下握着我的一只手,似乎急于想把刚才那句话抹掉、使大家忘掉它似的,他非常恩赐地对我说:
“亲爱的侯爵,欢迎您来到里斯本!我大概用不着强调指出,您的名字对我说来是非常熟悉的,能在我这里见到一个同葡萄牙保持着如此亲密友好关系国家的上层贵族的一位年轻的后代,我感到非常高兴。我们两国的关系能如此亲密友好,也是因为有您这样一位陪同者的功劳的。请您告诉我……”他思考了片刻,想了想希望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是什么缘由促使您来到我们这里?”
亲爱的爸爸妈妈,我确实无意向你们夸耀我同这位君主谈话时所表现出的那种讨人喜欢的机智聪颖的神情,可以说是完全合乎宫廷礼仪的,但同时又是既谦恭又轻松的。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我既没有陷入尴尬境地,也没有信口开河,这你们尽可以放心和满意。我向国王陛下报告说,是你们非常慷慨地安排我出来进行这次长达一年之久的周游世界的深造旅行,我是从我现在的住处——巴黎启程的, 我深深地懂得,一个人的真正价值不表现在他的燕尾服胸前的珐琅质奖章上,而是存在于胸怀的深处。可是,人们——对他们,你们比我了解的时间要长,也更清楚,他们却只看显露于外的、眼前可见的、有象征性的东西,只看可挂出来炫耀的荣誉奖章,我并不想因而责怪他们,相反充分理解他们的这种要求。因此,将来当我高兴地佩戴着这枚二级红狮子勋章,使人们的这种只注重外表的天真的要求得到满足时,这纯粹是出自我对他们的同情心和爱。
亲爱的爸爸妈妈,今天,就此搁笔。一个傻瓜会拿出比他所占有的更多的东西。不久,我还会向你们进一步报告我周游世界的经历和观感——这当然要特别感谢你们对我的慷慨大方。倘能按照上述的地址得到你们的回音,并且得知你们都很安康,那将是对我的一个极大的告慰。
对你们始终怀着深情、忠诚
而又恭顺的儿子路路
这封手书是经过一番仔细推敲的,用向左倾斜的字体,部分是德文、部分是法文写成的,用了“萨沃伊宫”饭店一大叠小张信纸,最后签上了我那用椭圆圈起来的名字,给我的居住在卢森堡的蒙勒富格宫的双亲寄去了。我对这封信是下了一番功夫的,因为对我说来,同这两位与我的关系如此密切的先生和女士的通信确实是极端重要的,因而我也就怀着既殷切又好奇的心情期待着他们的回信——我猜,回信可能是由侯爵夫人写的。为了写这封信,我花费了好几天时间,除了信的开头有些是编造的外,总的说来是忠实地报告了我所经历的一切,就连冯·许昂先生提议把我引见给国王这一点,也是他在我表示这种愿望之前主动提出来的。我同库库克一家的交往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而且我是费了很大气力才使这种交往保持在秘密的限度内;这些用来写信的时间都是我设法从这种交往中挤出来的——如果人们想到这一点,那一定会对我用于这份报告的心计给予更高的评价。同库库克一家的往来,谁也没有料到,主要表现在我平时很少从事的体育运动上——同佐佐以及俱乐部的其他成员打网球。
接受那次邀请,并应邀前去打网球,从我这方面来说,确实不能不说是一个不小的冒险行动。在 在我收到你的信的同时,我也收到冯·许昂夫人伊尔明加尔德的一封信,她在信中也提到这件令人高兴的事,另外,她还根据她丈夫的描述向我们通报了你在社交场合所取得的成功。她是想以此来使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感到快慰,我可以说,她确实完全达到了目的。虽然我并不想伤你的心,但是我也不能不告诉你,我读了她的、也可以说是公使先生的报道,感到有些惊奇。当然,你一直是一个诙谐的家伙,但是,你竟有这样大的滑稽表演的模仿才能与天赋,竟能使整个社交场上的人,包括一位亲王都捧腹大笑,使一位忧心忡忡的国王开心得几乎失去君主的威严,这是我们所没有料到的。够了,冯·许昂夫人的信证实了关于你本人的这方面的报道。这里,当然也必须承认,这样的结果证明所采取的手段是恰当的。我的孩子,你把我们家庭生活中的一些本来不应该外扬的细枝末节用来构成你所讲述的故事的基础,对此我们也不想责怪你。我们的小米尼米,正当我现在写信之际,它就躺在我的怀里,其实,只要能使它的有限智力理解我们的要求,它肯定会采取谨慎态度的。你在讲述中确实作了肆意的夸张,采用了一些离奇古怪的说法,特别是把你的母亲描绘成浑身污秽、半昏迷地躺在沙发上,致使老拉迪库雷不得不提着手铲和灰桶赶来帮忙,从而将她置于一种十分可笑的地位。我根本不知道咱们家有盛灰的桶,这完全是你急中生智编造出来的。由于你的这种编造取得这样令人欣慰的结果,所以,最终即使我个人的威望受到了一点损伤,也是无谓的了。
冯·许昂夫人还非常肯定地告诉我们说,所有的人都认为你是非常漂亮的,可以称得上是一位青年美男子,毫无疑问,这也是为了讨我这个做母亲的欢心,不过这确实同样使我们在一定程度上感到惊奇。实话实说,你是一个很可爱的小伙子,你常常带着讨人喜欢的自我嘲弄的口吻说,自己长了一个像红苹果一样的面颊和一对眯缝的小眼睛,以此来丑化自己的外貌。这当然是不公正的。但是,你确实也称不上漂亮和美,这不是因为我们深知这一点,也不是外人在这方面的恭维使我有点颠三倒四。尽管我作为一个女人也不是不懂得,一个人有了讨人喜欢的愿望,完全有可能通过内在的精神状态来使自己的外貌容光焕发,简而言之,这也可以成为一种pour corriger nature[92]的手段。
其实,谈论你的外貌是漂亮还是过得去,这又有什么意思呢!事情的关键在于设法医治你的灵魂,挽救你的社会地位,这才是我们做父母的有时担心得心惊肉跳的事。使我们感到由衷高兴的一点是,我们从你的电报和信中看到,我们安排你去从事这次旅行,确实是一个把你的情绪从低级趣味的想法的羁绊中解脱出来的最好办法,从而让你认识到这些低级趣味的想法,也就是说,看到它们是根本不可能实现的,也是极为有害的,从而使它们同那个向你灌输了这种令我们感到可怕的想法的人一起被忘掉!
从你的来信中看到,一些有益的情况确实产生了良好的效果。我不能不说,你同那位博物馆馆长、教授(他的名字却是很好笑的[93])的邂逅相遇是一件非常值得庆幸的事,同他家的交往对医治你的精神创伤也是颇有益处和帮助的。消遣散心是有益的,但是,正像你信中所描述的那样,倘若能把消遣同增进教养和有益的知识结合起来,比如把自己比作海百合(这种植物,我不熟悉)或者熟悉狗和马的发展史都可以再清楚不过地说明这一点了。这样一些知识会为每一次社交场合的谈话都增添异彩,而且一个年轻人只要懂得谦虚谨慎和恰如其分地将这些知识运用到谈话中去,那他同那些比如说只能讲些体育方面术语的青年,肯定要显得高明、光彩。但是,我这话并不意味着,我们听到你为增进健康而重新拣起草地网球运动感到不满意。
另外,你用一些讥讽的语言描绘了那个家庭里的两位女士;我大概不需要提醒你,不过这里我还要告诫你,同她们的交往对你说来,即使不如同那位学识渊博的男主人及其助手有裨益,你也不要让她们觉察到你对她们并不很尊敬,同时还要始终以一种绅士对女性在任何情况下都应有的骑士风度来对待她们。
亲爱的路路,祝你一切顺遂!当你大约四周之后,待“阿尔科纳角号”回来后登上船时,我们将向苍天祈祷,保佑你顺利地飘洋过海,不致使你的胃在途中有一天感到不舒服。你的旅行由于这样向后延迟,所以你到阿根廷时将已是春天了,而且显然要准备在那个同我们这里恰好相反的地区度过夏季,我相信,你一定会准备好相应的服装。精致的法兰绒料服装最为适宜,因为它可以最好地保护你不着凉,而在盛夏酷暑比在严寒季节更容易得感冒,这并不是大家都清楚的。倘若供你支配的钱有时不够用,你可以相信:我是可以在你父亲面前有把握地为你争取到合理补助的。
请代我们向接待你的主人迈耶参议夫妇转致最亲切的问候。
谨祝
诸事如意
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