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阴郁的冬天被春风吹走后,我宛如从冰冷的地窖里出来的人一样,眺望着光明的世界。我心中有一种感觉,这个光明的世界也同刚刚过去的冬天一样平凡。不过,我并没有衰老到会忘却每次呼吸时春天的气息流进血管的快感。
天气晴朗时,我打开拉窗眺望马路,还透过房檐眺望头上的蓝天。这当儿,我不禁想到远方玩一玩去。如果在学校,此刻已利用春假准备外出旅行了。如今我在办公处上班,再也没有这样的自由了。偶尔在星期天由于睡醒后情绪不佳,我一整天待在小旅店,连散步的心思都没有。
我心中一方面欢迎春天,另一方面诅咒春天。回到小旅店吃完晚饭后,坐在火盆前面,边吸烟边直愣愣地想象自己的未来。在描绘我的未来的图画当中,我经常看到火盆里向我献媚的斑斓色彩同崭新的佐仓[1]炭火一起燃烧,火光闪闪;但是,有时眼前却是清一色,不管哪里都像死灰一样黯然无光。我从这样的幻梦里,蓦地又回到了现实中。于是,我琢磨着用什么办法才能把我现在的命运同未来的命运联系起来。
一天傍晚,我正在这种幻想和现实之间徘徊,凝神对着火盆烤手的时候,忽然被小旅店的女佣给吓怔了。大概因为我把注意力都集中到自己一个人身上了,所以没有觉察到女佣从走廊过来的脚步声。她出乎意料地唰的一声打开拉门时,我才冷不防抬起眼睛同她打了个照面。
“是洗澡吗?”
我马上问道。因为我想除了这件事外,女佣不会在这种时候打开房间的拉门。女佣站在那里只说“不是”,就再也不做声了。我看到女佣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笑意。在这种笑意中奇怪地闪现出女性所追求的能够玩弄对方的瞬息间的快感。我对女佣严厉地说:“怎么,你就呆呆站在那里?”女佣这才跪坐在门口,稍微严肃地回答说:“是位客人。”
“是三泽吧?”我问。因为我有件事等着三泽来。
“不,是位女人。”
“女人?”
我怀疑地对女佣皱皱眉头。女佣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气。
“我把她领进来吧?”
“她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知道?怎能不问一下名字就胡乱地把客人领到别人的房间呢?”
“可是我问她,她也不说呀。”
女佣说着,眼神里又流露出刚才那种不怀好意的笑。我突然从火盆抽回手站起身来,像是把跪坐在门口的女佣轰出去似的,来到楼梯口。我看见嫂子穿着大衣冷飕飕地站在“土间”的一角。
* * *
[1]千叶县地名,盛产优质木炭。
二
那天从早晨就阴沉沉的。寒风吹来,仿佛把一连几天的好天气一下子赶走了。我刚走出办公处便竖起大衣领子,一路上边走边担心下雨。我刚在晚饭桌前坐下时,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你在这么冷的夜晚还出门呀。”我说。
嫂子只是轻轻地“嗳”了一声。我把自己一直坐着的坐垫翻了过来,放到三尺壁龛[1]前,劝嫂子道:“好了,到这边来吧。”她一边用力地脱大衣的一只袖子,一边说:“我可不喜欢这样被当成客人招待呀。”我松开为了通知女佣洗涮茶具而按着电铃的手,瞅着她的面孔。她注视着我的眼睛,面孔由于接触了室外的冷空气,比平时更显得苍白,甚至平时就使人感到凄凉的笑窝,在消失的那一瞬间也隐约闪现出不同以往的凄寂。
“好啦,请到这边坐吧!”
她顺从地在坐垫上就座后,把白皙的手伸到火盆前面烤。从她的风度上可以想到,她是位手指纤细、脚尖美丽的女人。她天生的器官当中,从一开始就引起我的注意的,便是窈窕的手脚。
“二郎,您也伸出手烤烤吧!”
我不知为什么踌躇起来,没有伸手。这时,窗外响起了哗哗的雨声。白天越刮越大的西北风和雨一起来了,使世上显得格外静谧。只有时断时续地打在导水管上的雨点声吧嗒吧嗒地响着。嫂子以平时的那种安详的态度,把房间环视了一遍说:“果然是个好房间,也很安静。”
“因为是晚上,看起来不错。请你白天来看看,真是个邋遢房间呀。”
我同嫂子交谈了一会儿。现在,坦白地说,我内心里绝不像我讲话时语调那样平静。因为直到那时我还没料到嫂子会到这个小旅店来看我,连做梦都没想到啊。看到她出现在楼梯口的“土间”时,我大吃一惊。这一惊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惊恐。
“她为什么来呢?为什么在这么冷的天特意而来呢?为什么特意在晚上点灯以后来呢?”
这是我见到她瞬息间产生的疑问。我从一开始心里就有这些疑问,同她隔着火盆相对而坐时的若无其事的态度中,能感受到持续不断的压迫感,使我说话语调带有不愉快的虚伪性。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而且也知道这种虚伪性常常反映在对方的头脑中。但我是无可奈何的。我对嫂子说:“春寒也够受的呀。”“下雨还出门呀。”又问:“为什么现在出门呀?”话谈到这里,我心里还不觉得敞亮,我变得拘谨起来,恰似在蒙娜丽莎的奇怪的微笑面前呆立着。
“在我们分别这阵子,二郎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啦。”嫂子开口说。
“哪里的话。”我说。
“不,是这样的。”她把我顶回来了。
* * *
[1]壁龛是客厅内摆设装饰品的地方,通常为三尺长。
三
我猛然间站起来转到嫂子的身后。她背靠着三尺壁龛坐着。房间太窄,她的衣带几乎碰到杉木的壁龛柱子上。我一只脚伸进去时,她很别扭地向前弯着身子,问:“干什么呀?”我一只脚悬在空中,从壁龛里面取出一个涂黑漆的套盒放到她的面前。
“喂,吃一个怎么样?”
我边说边打开盒盖,她流露出一丝苦笑。套盒里整整齐齐地摆着撒上白糖的牡丹饼。看到这牡丹饼才知道昨天正是春分。我瞟了嫂子一眼,板着面孔问:“不吃吗?”她忽然笑了起来。
“您太健忘啦,那牡丹饼不是昨天家里让人带给您的吗?”
我不得已苦笑着吃了一个。她给我倒了一碗茶。
通过这些牡丹饼,我终于弄清楚了她今天回娘家扫墓,回来时顺便到这里来的。
“很久没见面了,那边都好吗?”
“哦,谢谢,很好……”
她不爱说话,只简单地回答了这么一句。随后又加了一句:“若是说很久没见面,您可好久没回番町的家啦。”说完,特意瞅着我的脸。
我同番町的家完全疏远了。开始时还惦记家中,一个星期不回去一两次还过意不去,可不知不觉之间就偏离了家这个中心,习惯从别处偷偷观望了。而且,我感到在我观望期间至少家中没出什么事,这似乎意味着我久不回家是家中太平的一个原因。
“您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常回来啦?”
“因为工作有点忙。”
“是吗?可当真?不是这个原因吧。”
我真受不了嫂子对我如此追逼,而且,我不理解她的心。因为我过去一直坚信,不管其他人怎么样,唯独嫂子在这点上没有勇气追问我。我一狠心想说:“你太冒失了!”可我老早被对方看成是胆小鬼,到底还是没敢说出来。
“的确是忙啊。说真的,最近我想学习一点东西,正着手准备,所以哪儿也不想去。我感到总是这样游手好闲地混日子很无聊,所以趁现在读点书,打算再过段时间到外国去看看。”
这话后半部分确实是我的愿望。我怎么都无所谓,只想远走高飞。
“您说是去外国,去欧美旅行?”
“噢,是啊!”
“好啊。请您快一点托爸爸给办一办吧。我替您说说好吧?”
我明知此事办不成,还是抱这种幻想,可听她这么一说,连忙摇头说:“爸爸办不成啊。”她也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以无精打采的口吻说:“还是男人轻松自在啊。”
“一点也不轻松自在。”
“可是男人一旦腻味了,不是随便哪儿都可以远走高飞吗?”
四
我不知不觉地把手伸出来在火盆上烤着。那火盆虽然又大又厚,但从大小说,同普通的方火盆一样,两人对面烤手时,脸和脸的距离挨得太近。嫂子刚坐下就说冷,像个驼背的人似的,胸部向前弯曲着坐在那里。无可非议,她的这种姿势只能说有女人风度。结果,我自然要向后挺直腰板坐在那里。即使如此,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在如此靠近的地方长时间注视着她那梳成“富士山形”的前额发际。我感到她苍白的面容犹如火焰一般地刺眼。
我就是在这种比较拘束的情况下,突然听她坦白她同哥哥的关系在我离家后仍一直在恶化这一令人讨厌的事实。迄今为止,她采取的方针是:我若是不问,她对哥哥的事也绝口不谈。我即使问她,她也常常是笑眯眯地说什么“还是老样子呀”,什么“不必担心哟”等等。现在,嫂子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积极向我吐露我最感不安的问题的真相,所以,我这个胆小怕事的人就好像冷不防泡在硫酸里似的火辣辣地痛。
然而,一旦找到了线索,我就想打破砂锅问到底。可她不喜欢多说话,未能使我如愿以偿。她只不过一闪而过地谈点他们夫妻间的不和,而且,还只字不提不和的原因。问她时,她只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实际上,也许是她不知道,也许是她知而不讲。
“反正我生来就这么蠢,真没法子呀。不管怎么样,也只能听天由命。我这么一想也就认了。”
她仿佛生来就是这样的女人:一方面从一开始就具有不畏自己命运的虔诚之心,另一方面又具有不畏他人命运的秉性。
“男人若是腻味了,就可以像二郎那样远走高飞,可女人就不行呀。像我这样的,正如父母亲手栽的盆花一样,一旦栽上就完事大吉,只要没有人来挪动就再也动弹不了啦,而且只能一动不动,直到枯死。此外,别无它法。”
我强烈地感到她这番可怜的倾诉的背后有着女性难以估量的倔强。当我想到这种倔强将对哥哥产生什么样的作用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哥哥只是情绪不好吧,此外还有什么异常表现吗?”
“是啊,这可不好说呀,人嘛,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得什么病。”
过了一会儿,她从衣带里掏出女式怀表看了看。房间里静悄悄的,连关表盖的声音都听得十分真切,恰似锋利的针尖扎在平整光滑的皮肤表面一样。
“我该回去啦。二郎,我谈这么多不愉快的话,实在打搅您了。至今为止,我可没向任何人讲过呀。今天我回到家里,就再也不讲了。”
在楼梯口等着的车夫的灯笼上,带有她娘家的堂号。
五
那天晚上,雨静静地下了一整夜。在仿佛敲打着我的枕头的雨点声中,我的脑子里总萦绕着嫂子的幻影。她的浓眉深眸一浮现在我眼前,那苍白的额头和脸膛便以磁石吸引碎铁片的速度立刻跟着反映出来。她的幻影多次破灭了,可每破灭一次,又以同样的顺序很快再现出来。我终于连她嘴唇的颜色都看得一清二楚了。我看到她嘴唇两端的肌肉宛如不出声的言语符号那样微微颤动。随后,那张脸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脸上那个试图逃避肉眼注意的小涡儿也不知是形成笑窝还是自消自灭,不断地起伏波动。
我就是这样急切地想象着她栩栩如生的形象。在滴答滴答的雨声中,我漫无边际地遐想着,并开始烦恼于自己发热的头脑。
既然她同哥哥的关系变坏,我的身体不管飞到哪里,我的心也决不会安稳下来的。关于这一点,我希望她具体地讲一讲,可她和普通的女人不一样,不讲任何零星琐碎的事,她几乎不理睬我的要求。从结果来说,我等于在她访问之后更加焦虑不安了。
她的话都像影子那样阴暗。尽管如此,还像闪电那样在我心中留下一道短暂的闪光。我把影子和闪光联系起来考虑,是不是哥哥最近由于暴怒而对嫂子做出了未曾有过的粗鲁举动呢?“殴打”这个词同“痛骂”、“虐待”这些词排列起来看,使人有一种不吉利的残酷之感。嫂子是现代的女性,说不定完全在这种意义上去理解哥哥的所作所为。我问她哥哥的健康状况时,她冷冰冰地说了一句“人嘛,说不上什么时候就得什么病”。她也应该知道,我是担心哥哥的精神状态才提出这个问题的。因此,她这句比平时还冷淡的回答也可以理解为将抽在她娇美肉体上的鞭子声化作对丈夫的未来的复仇声——我感到可怕。
我想明天回番町的家,一定要向母亲悄悄打听一下他们俩的近况。可嫂子已经明说,关于他们夫妻关系的变化谁也不知道,而且也未曾告诉任何人。天下只有我一个人从她那影子一样的闪电般的语言里,模模糊糊地知道了这件事。
为什么那么沉默寡言的嫂子只对我讲这个话呢?她平素是冷静的,今晚也同平素一样的冷静。不能认为是她兴奋过度无处申诉才故意访问我。首先,“申诉”这个词儿就同她的态度不相称。从结果来说,正如我方才说的,倒是我被她弄得更着急了。
她望着我对着火盆的脸,说:“您为什么那么拘谨呀?”我说“没什么拘谨的。”她笑嘻嘻地说:“话虽这么说,您不是向后挺直腰板了吗?”当时,她的态度十分狎昵,好像用她纤细的食指从火盆对面捅我的脸蛋似的。她又叫着我的名字说:“您受惊了吧?”她突然在寒冷的雨夜到我这里来,就使我感到愕然,可她把这事说得简直像个愉快的恶作剧一样。……
我的想象和记忆在吧嗒吧嗒的有节奏的雨点声中,一幕一幕没完没了地旋转着,直到深更半夜。
六
此后有三四天的光景,我的脑袋不断地被嫂子的幽灵缠绕着。我甚至在办公处的桌子前绘重要的图表时,都不知用什么办法消除这个倒霉的后果。我不耐烦地想,总有一天要借助他人之手干工作。就这样,我心中犯疑:自己总是神不守舍,却又在外表上装得同一般人一样,旁人怎能不对我投以怀疑的目光?我在办公处老早就不被看作是个活泼的人。尤其是最近连话都很少说。因此,我琢磨这三四天发生的变化大概不会引起旁人的注意就会过去了。我感到了一个人同周围完全隔绝的寂寥。
我前几天从各个角度审视了这位嫂子——她从嫁到我家那天起,就已超越了甚至男人也超越不了的某种东西;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必须跨越的墙壁。从一开始,她就是放纵不羁的自由的女人。她迄今为止的行动只不过是不拘泥于任何东西的天真的表现。
有时,在我眼里,她又是把一切都深藏在心中,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所谓稳重的人。从这个意义上看,她远远地超出了普通稳重之人的范围。她的沉着,她的风度,她的寡言,不论谁评论,肯定认为她是一个过于稳重的人。同时,她又令人吃惊地厚颜无耻。
在某一瞬间,她恰似忍耐的化身站在我的面前。而且,她的忍耐之中潜藏着不露一丝痛苦痕迹的高雅。她不紧锁双眉,而是笑容可掬;她不哭倒在地,而是端然正坐。那副模样真像要等自己的双脚在座位下坐烂似的。总之,她的忍耐已经超出了“忍耐”的含意,几乎接近于她的自然面貌。
我就是这样从各个角度观察了这位嫂子。在办公处的桌子前,在午餐桌上,在回家的电车里,在小旅店火盆的周围,在各个地方,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察了她。我尝到了旁人不知道的苦头,还不能对旁人讲。我常常涌出一个念头:不管怎么说,照理应该在此期间下决心回番町的家摸一摸大致的情况。可我很胆怯,没有勇气这么做。明知眼前有可怕的东西,却故意闭上眼睛不去看它。
到 这位马拉美也有许多年轻人崇拜他。这些人经常聚集在他家,侧耳倾听他的谈话直到深夜。不管来多少人,他总是坐在壁炉旁的一把摇椅上。据说这好像按照长期的习惯定下来的规则一样,谁也不曾违反。可是,一天晚上来了一位新的客人,据说是英国诗人西蒙斯[2]。客人由于完全不了解迄今为止的习惯,大概觉得哪个座位、哪把椅子同样都是人坐的,自然就坐到马拉美该坐的特殊椅子上了。马拉美变得不安起来,讲话不像平常那样生动活泼有内容了,使在座的人很扫兴。
“叫人多么不自在呀!”
我讲完马拉美的故事后下了这么一个结论,又对你哥哥说:“你不自在的程度比马拉美还厉害!”
你哥哥是位敏感的人。由于在审美、伦理、智力等方面敏感过人,就陷入了仿佛为折磨自己而降临人间的境地。他没有甲乙都无所谓的那种模棱两可的迟钝表现,一定是或甲或乙,二者必居其一,否则便不答应。而且,如果是甲,甲的形状、程度和色调不同他的想象吻合也不行。正因为他十分敏锐,所以,他就自以为是地在危险的钢丝绳上迈着生活的步履。与此同时,他要求对方也得踩着同样危险的钢丝绳稳稳当当地走过来,否则他是无法忍耐的。然而,如果认为这来自他的任性就错了。想一想你哥哥所期待的对他有作用的社会必须是比当今的社会先进得多,因此,你哥哥才憎恶审美、智力以至伦理方面不如自己先进的社会。他和一般的任性不同,绝不是为失去椅子而感到不安的马拉美式的不自在。
然而,你哥哥的痛苦也许不止于此。我总盘算着要把你哥哥从痛苦中拯救出来。他本人也忍受不了这种痛苦,犹如溺水者一样,只管在那里挣扎。我能够清楚地看见他内心中的斗争。不过,你哥哥那双由于天赋的能力及教养的功夫好容易变得敏锐的慧眼,只是为了达到沉着冷静的目的就将再度变得黯然无光,这对于人生究竟有何意义?纵然有意义,这是人能办得到的吗?
我终于明白了:在你哥哥冥思苦想的头脑中,血和泪写成的“宗教”二字正作为最后的手段在那里跳跃呼叫。
* * *
[1]Stéphane Marmé(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
[2]Arthur Symons(1865—1945),英国象征派诗人、评论家。
三十九
“是死?是疯?或是入教?在我面前只有这三条路。”
你哥哥果然说出这种话了。当时他的神情倒很像走向绝望深渊的人。
“然而,我怎么也不想入教。死,也被我恋恋不舍地拒绝了。剩下的大概就是疯了。不过,且不必说未来的我,呶,现在的我还算正常吧?也许已经不正常了。我怕得不得了。”
你哥哥站起来到廊子去了。这里可以看见大海。他凭栏杆眺望了一会儿,然后在房间前面来回踱了两三次步,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失去椅子搅乱了心中宁静的马拉美还算是幸运的。我已失去了大部分的东西,连自己唯一剩下的这个肉体(甚至双手和脚)都无情地背叛了我!”
你哥哥的这些话不是随随便便的形容,而是从前就善于自我反省的他经过深思熟虑,如今又对这种反省能力的威压感到痛苦才说出来的。他不管自己的心处在什么状态,如果不回顾体味一下,就决不前进。因此,他生命的河流在时时刻刻一点一点地停止流动。如同吃饭时每一分钟都被叫到电话机旁一样,他一定很苦恼。但是,如果说停跳的是你哥哥的心脏,被迫停跳的也是你哥哥的心脏,归根结底,他被两颗心脏所支配。这两颗心犹如媳妇和婆婆,从早到晚互相指责,片刻不宁。
听了你哥哥的说明之后,我才得以理解他的心:他说过,什么也不思索的人的面孔是最高雅的。你哥哥得出这一结论全凭思索,但思索却不能使他进入这一境界。他想得到幸福,一心研究幸福,可无论怎么研究,幸福还是在对岸。
我终于在他面前再次提到了“神”这个词。没料到,我的头突然被他打了一下。不过,这是发生在小田原的最后一幕。我的头被打之前还有一段,先让我向你讲讲这段吧。如前所述,你和我专业完全不同,我写的东西在你眼里说不定是卖弄多余的知识。因此,我在掺进与你无关的片假名之类时,就更加犹豫不决。尽管如此,只要我认为没必要,就尽可能把这种文字略去,所以,请你也有个思想准备,虚心地读下去。因为在你心中若是产生一点轻浮的疑念,那么,我特意写给你的东西从头到尾恐怕也就没有任何用处了。
我还是在学校时从一本书上读过关于穆罕默德的传说故事。据说穆罕默德要把对面的一座大山叫到自己的脚边给人看,想看的人可在某月某日到某地集合。
四十
到了那一天,许多群众聚集在他的周围。穆罕默德按约定大声喊叫,命令对面的山到这边来。可是山一点也不动弹。穆罕默德装模作样地又发出同样的号令,山还是不动。穆罕默德不得不第三次发号施令,他看到山还是没有移动的样子,便对群众说:“我已按约定呼唤那座山了,可山似乎不想来。既然不来,我只得自己去了。”说完,他便急匆匆地朝山的方向走去。
我读这个故事时还年轻。我当作有了一个笑料,便到处宣扬。这当中有一位前辈,大家都在笑,这位前辈却说:“啊,故事太好啦,宗教的本义就在这里,这就表现得淋漓尽致了。”我虽不理解他的话,还是洗耳恭听。我在小田原对你哥哥讲这个故事时,是那以后好几年的事了,故事还是那个故事,可已经不是当作笑料了。
“你为什么不去山的方向?”
我即使对你哥哥这么说,他还是沉默不语。我怕你哥哥不懂我的意思,又补充说:
“你就是呼唤山的人,呼唤不来就发脾气。你是个悔恨得直跺脚的人,而且,只想狠狠批评那座山。你为什么不朝山的方向走?”
“如果对方有义务来这里又怎么样?”你哥哥说。
“不管对方有没有义务,你这方面感到有必要,去就是了。”我说。
“没有义务当然就觉得没有必要。”你哥哥坚持说。
“那么,如果你不想为必要而去的话,就为幸福而去。”我说。
你哥哥又哑口无言了。我的意思他完全理解了。不过,你哥哥在鉴别是非、善恶和美丑的问题上,不把他过去养成的高标准作为生活的中心,他就活不下去。因此,他不想同过去一刀两断而去追求幸福。他索性一边死抱住过去不放,一边焦急地追求幸福。而且,他也清楚地知道这个矛盾。
“不要把自己当作生活的中心,彻底抛开就会更轻松些。”我又对你哥哥说。
“那么,以什么为中心而活着呢?”你哥哥问。
“神嘛!”我答道。
“神是什么?”你哥哥又问。
我在这里必须坦白,你读到我同你哥哥的这些对话时,也许会感到我俨然像个宗教家——我似乎在努力设法把你哥哥引进信仰的道路。说真的,我只不过是同耶稣、穆罕默德无缘的平凡的普通人。我并不那么需要宗教,我只是稀里糊涂长大的自然人。我们的谈话之所以总是引到这方面,完全是因为面前的对手是你哥哥这位异常烦恼的人。
四十一
我被你哥哥驳倒的原因也全在于此。事实上,我并不知道神,却偏要谈论“神”这个词。你哥哥反问我时,我含含糊糊地回答说神和“天”呀“命”呀的意思相同,这也许还说得过去。可是,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再不容许我做那样的解释了。我记得当时是按以下的顺序进行对话的:
我:“既然世上的事不完全如自己想的那样,就必须承认自己以外的意志在起作用这个事实。”
你哥哥:“我承认。”
我:“而且,这种意志比你伟大得多。”
你哥哥:“也许伟大,因为我输了。可是,它们多半比我不善、不美和不真。我尽管没有理由被它们击败,可还是被击败了,因此,我气愤。”
我:“你是说弱者之间的相互竞争吧?我说的可不是这个,我是指更大的东西。”
你哥哥:“哪里有这种暧昧的东西?”
我:“假如没有,也就救不了你啦!”
你哥哥:“那么,就算暂时存在……”
我:“万事都委托给它嘛!你可以说请多关照。呶,坐人力车时你就会放心地让车夫拉着而不从车上掉下来,你还可以在车上睡觉吧?”
你哥哥:“我不知道有车夫这样足以信得过的神。恐怕你也如此。你说的事全是为我编造的说教,而不是你本人遵从的经典。”
我:“不对。”
你哥哥:“那么,你完全是舍己为人喽?”
我:“就算是的吧。”
你哥哥:“我想死也罢,生也罢,神会</a>给我做出妥善的处理,所以也就放心了。”
我:“就算是这么回事。”
我被你哥哥如此追问时,逐渐料到要出危险。可是,前后对话的趋势使我身不由己,我又毫无办法。正在这当儿,你哥哥突然举起手,“啪”地打了我一记耳光。
如你所知,我这个人神经相当迟钝,好在直到现在我还未曾同别人争辩过,也未曾惹人生过气。也许因为我太笨,孩提时代甚至不记得被父母打过,长大成人后更不用说了。我生来第一次挨人家的耳光,当时不由得心头火起:
“你干什么?”
“你瞧!”
我不懂“你瞧”的意思。
“你不是胡来吗?”我说。
“你瞧!你不是一点也不信神吗?还不是发了脾气吗?还不是因为一点小事而使情绪失去平衡吗?还不是失去冷静吗?”
我什么也没有回答,什么也不能回答。这当儿,你哥哥忽然离开了座位。我的耳朵中只留下他咚咚地跑下楼梯的脚步声。
四十二
我把女佣叫来问道:“我的同伴干什么去了?”
“刚才到外面去了,大概是海边。”
女佣的回答同我猜想的一致,所以,我再用不着担心,便一骨碌躺在那里了。这当儿,你哥哥挂在衣架头上的夏天戴的帽子一下子跳入我的眼帘。这么热的天,他没戴帽子就跑出去了。在像你那样担心你哥哥一举一动的人看来,我当时仰面朝天躺着的姿势也许有点过于悠闲了。这本来是我迟钝的神经造成的。不过,除了可以用迟钝加以解释外,还有一点可提供给你作参考,我稍微说几句。
我一直相信你哥哥的头脑,对他那胜过我的敏锐的理解力表示尊敬。他有时出人意料地说一些一般人不理解的问题。这在不知道的人和缺乏文化的人听起来,宛如什么地方响起了有裂痕的钟声,怪里怪气的。可在能很好理解他的我听来,反而比老生常谈</a>可贵。我平素就是从这里看到了他的特征,所以我才敢如此坚决地向你断言不必为他而操心。因此,我同他一道出来旅行。他出来以后的情况,如同我在前面叙述的那样,但为了在旅途中的你哥哥,我必须一点点修正我原来的想法。
我认为你哥哥的头脑比我清晰健全,就是现在,也一点不容置疑。然而,现在作为一个人的你哥哥,比起从前,似乎什么地方有点紊乱。考虑一下紊乱的原因,还是来自他清晰健全的头脑功能本身。从我这方面说,我愿对他健全的头脑表示敬意,而对他紊乱的心则感到怀疑;从你哥哥方面来看,他认为健全的头脑也就是紊乱的心。我因而有点茫然。头脑健全,心却有点异常,又可信又不可信。我这样说,不知你是否感到满意?除此之外,我再无法说别的,我本人已无能为力了。
我不顾你哥哥咚咚地跑下楼梯,一骨碌身躺下了。我就是如此放心。我想他没戴帽子出去,一定会马上回来的。然而,他并没有像我预料的那样轻易回来。于是我很难再四脚朝天地躺在那里了。最后,我惴惴不安地起来了。
我来到海边。不知什么时候太阳躲进了云层,海滨和大海在阴沉沉的天空下呈现一片灰暗,显得毫无生气,暖风吹来一股海边特有的腥味。作为点缀这灰茫茫之中的一点,我看见了你哥哥蹲在对面岸边的白色身影。我不声不响地朝那个方向走去。我从身后喊他时,他马上站起来说:“刚才对不起你了!”
他说是在那里漫无目标地徘徊不止,最后感到太疲倦,就地蹲下了。
“去山上吧,这里已经腻味了,去山上吧!”
你哥哥现在也想上山了。
四十三
我们那天晚上终于决定去山上。虽说是上山,从小田原能直接去的地方也只有箱根。我是把你这位最不一般的哥哥领到一般的温泉地去。他开始时说那里一定吵得很。不过,因为是山上,忍受两三天还是可以的。
“为了忍耐而去温泉,太不应该了!”
这也是当时你哥哥的自嘲话。果然,你哥哥从到达的那天晚上起,就不得不忍受隔壁房间客人的喧嚣。这位客人不知是东京人还是横滨人,从说话的方式判断,他仿佛是商人、承包业主或掮客之类。他常常怪声怪调地大声喊叫,旁若无人地吵闹。就连对这些事不大介意的我都感到很难办。拜他所赐,那晚你哥哥和我没有深谈就睡下了。换句话说,隔壁的客人似乎是为破坏我们的思索而吵闹的。
第二天早晨我问你哥哥:“昨晚睡着了吗?”你哥哥摇头说:“怎么能睡着呢?你真令人羡慕啊!”他说怎么也睡不着,还得听我整夜不断打呼噜的响声。
那天,天刚亮就下起了小雨,到十点钟的光景就下大了。中午刚过,甚至要变成暴风雨。这当儿,你哥哥突然站起来掖了掖衣襟,说要马上到山里走走。他硬要冒着大雨,不顾山涧溪谷,胡乱走动。我虽想到要吃尽苦头的,可是与其劝阻他,不如同意他省事。我不由得说声“好吧”,便也掖起了衣襟。
你哥哥当即顶着令人窒息的大风向前走去。那是在水声、风雨声交织的无法形容的声音中,犹如从地上弹跳起来的皮球一样,嘭嘭地向前飞奔。时而发出令人血管破裂的声音,一个劲地哇哇狂叫。那个势头不知比昨晚隔壁房间的客人凶猛多少倍。光声音就远远超过了那位客人,非常像野兽咆哮。而且,原始的吼叫声一出口,立即被狂风卷走,大雨又扑了上来,把它击得粉碎。你哥哥暂且沉默了一阵子,可是又转开了圈子,一直转到喘不过气来没有办法才停止。
我们淋得落汤鸡似的回到住处时,已不知是过去了一个钟头还是两个钟头。我是透心凉,浑身发冷,你哥哥的嘴唇也变颜色了。到浴室泡在热水里时,你哥哥连声说:“真痛快!”由于他对大自然没有敌意,即使被征服,大概也是痛快的。我只说了句:“真够呛的!”便在浴池里舒展开双腿。
那天晚上没想到隔壁房间鸦雀无声。问女佣时,她说昨晚使你哥哥大伤脑筋的客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就在这天晚上,我从你哥哥口中意外地听他讲宗教观。我有点愕然。
四十四
你是现代的青年,对“宗教”这个旧词大概没有什么共鸣。我也尽可能不去谈这个复杂的问题。可是,为了理解你哥哥,不得不有所触及。恐怕你既无兴趣又感到意外。不过,若是不去谈它就只能对你可贵的哥哥不了解,所以还是请你忍耐一下把这部分读完,不要跳过去。只要有耐心,你就能了解清楚。你读完并很好地了解你哥哥之后,请你向家人介绍一下,以便使老人们都能想得通。对于为你哥哥操劳过度的老人,我深感不安。然而,如今我只能通过你把你哥哥的真实情况告诉你们家中,此外别无他法。为此,也请你认真地注意生僻的字眼。我可不是异想天开地写那些复杂的事。因为这些事是你活着的哥哥的一部分,不能不写。如果把二者割裂开来,那么,你有血有肉的哥哥也就不复存在了。
神也罢,佛也罢,不管什么,你哥哥除自己以外,讨厌树立权威的东西。(“树立”一词是你哥哥使用的,我是照搬。)那么,他是不是主张像尼采[1]那样的自我呢?也不是。
“神就是自己。”他说。不了解的人在背地里听到你哥哥这种武断的结论,也许会觉得奇怪。这种偏激的说法不能不使人感到你哥哥是个怪人。
“那么,这同主张自己是绝对的不是一回事吗?”我批评他,他还是无动于衷。
“我是绝对的。”他说。
越是这样问答下去,他的口气越怪。不仅是口气,谈的问题也逐渐脱离正常的轨道。对手若不是我这样的人,他肯定还没等谈完就早被人当作纯粹的疯子而抛开了。然而,我没有藐视到轻易抛弃他的程度。我终于把你哥哥逼到了尽头。
你哥哥说的“绝对”并不是从哲学家的头脑中挖出来的空洞的纸上文字,而是身临其境亲自体验出来的一目了然的心理上的东西。
你哥哥说:真正能做到沉着冷静的人,即使不去追求,也应自然地进入这个境界。一旦进入这个境界,天地万物、一切对象都没有了,只有自己存在。那时的自己,不论有无,都是不完善的,既伟大而又渺小,无法取什么名字。这也就是“绝对”。你哥哥说体验到这种“绝对”的人,如果突然听到警钟的声音,这种声音就是他自己。换句话说,绝对也就是相对。因此,除自己外,没有必要为东西和他人而自寻烦恼,也不会担心受他人的折磨。
“其根本意义在于,若不把生和死当成一码事,就怎么也放心不下。那种必须超越现代[2]的才子另当别论,我是想一定要超越生死的。”
你哥哥几乎是咬紧牙关说出了这句话。
* * *
[1]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84—1900),德国哲学家。
[2]引自日本文艺评论家高山樗牛的《无题录》中的一句。
四十五
我不能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我的头脑也赶不上你哥哥。我作为一个人果然未曾考虑过应该达到你哥哥所说的那种境界。当我听他说采取明确的步骤自然达到那种地步时,心想果然如此啊!转而又想不一定如此吧。总之,我这个人没有资格评论是非、说三道四的。我默默地坐在他的面前,听他谈得十分热烈。可他的态度忽然变了。我的沉默使他锐利的话锋变得迟钝的例子,过去已有好几次了。而且,全都来得很突然。本来,对你哥哥那样的聪明人玩弄别有用心的沉默战术,肯定立即会被识破。所以,我的迟钝有时倒是一个长处。
“喂,你不要只把我当作耍嘴皮子的人小看!”说着,他突然把手捅到我面前。我无言以对。
“在你这样忠厚的人眼里,我一定是个非常轻浮的多嘴多舌的人。尽管如此,我还是想把我嘴上说的事付诸实践,我从早到晚都反复考虑一定要付诸实践。我甚至钻到牛角尖里了:不付诸实践就活不下去。”
我依然是默不作声。
“喂,你认为我想的不对头吗?”他问我。
“我不那样认为。”我说。
“你认为不彻底吗?”他又问。
“似乎是带根本性的。”我又回答。
“然而,怎样才能使我从研究过渡到实践呢?请指教!”他对我提出了要求。
“我怎么有这种能力呀?”我感到出乎意料,表示了拒绝。
“不,你有这种能力。你生来是个务实的人,所以,你很幸福,你才能那么冷静。”他又说了一遍。
你哥哥是一本正经的样子,当时我却失望地对他说:
“你的智慧远</a>远超过了我,我无论如何也救不了你。我的能力如果用于比我笨的人,也许能起作用;而对于比我聪明的你却毫无效果。总之,你生来就是瘦长个子,我则是个矮胖子。你想学我发胖的话,除了把你的长个子缩短之外,再没有别的办法吧?”
眼泪刷刷地从你哥哥的眼睛里流了下来。
“我明确承认我处于绝对的境地。然而,我的世界观越鲜明,绝对就越要离开我。总之,我是个翻开地图调查地理的书呆子。尽管如此,我还巴不得想同缠着绑腿跋山涉水实地考察的人有相同的体验。我太漫不经心了,我太矛盾了。我明知自己漫不经心和矛盾,却还在挣扎。我太愚蠢了。作为一个人,你远比我伟大。”
你哥哥又把手捅到我面前,恰似对我请罪一般低下了头,眼泪从他眼里滴答滴答地滚落下来。我实在过意不去。
四十六
离开箱根时,你哥哥说:“以后再也不到这地方来了!”迄今为止走过来的地方,还没有一处使你哥哥感到过满意。恐怕他不论和谁到什么地方去,都会马上讨厌的。这也难怪,因为他对自己的身体、自己的心都已经不满意了。他说自己的身体和心简直像背叛自己的坏蛋。我同他一起在外投宿到今天,时间这么久,我能够充分理解他这番话不是半真半假随便说出来的。我想,你看到我这份实事求是的报告后,也能想得通吧。
你也许会想到:我可以经常同你这样的哥哥一道出去旅行。在我想来,也有点不可思议。因为脑子里一旦有了你哥哥上述的形象,我再迟钝也很难陪伴他的。然而事实上,我现在同你哥哥如此形影不离地生活,却也不感到那么痛苦。我认为至少比在一旁想象的要愉快得多。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我还有点不好回答哩。你对这位哥哥没有同样的体会吗?如果你没有同样的体会,就是说作为外人的我比起骨肉兄弟的你,生来就具有同他亲密的性格吧。我说的亲密,不只是说我们关系好,我是想说我们可以相互分担某些美满和睦的特点向前迈进。
我出来之后的言行经常触怒你哥哥,有时,我的头还挨过打。即使如此,我可以站在你家所有人面前申明,我还没有被你哥哥嫌弃过。同时,至今我还衷心尊敬你这位有着某种弱点的哥哥。对此,我坚信不疑。
你哥哥是位正直的人,甚至在我这种平庸无奇的人面前还低头流泪。他有勇气敢做这种事,他认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他有这种远见卓识。他的头脑清楚得很,动不动就想把我丢开向前去。他胸中的器官不能把他的理智和步调统一起来前进的时候,就觉得痛苦。从人格来说,这里面有漏洞;从成败来说,这里面潜伏着破灭。我为他这种不协调感到悲伤。一方面,我把一切原因归咎于他劳累过度的理智,另一方面,我还不能不对他的理智表示敬意。仅仅把他说成是难对付的人、任性的人,恐怕到什么时候也不会有接近他的机会。因此,必须看到,减缓你哥哥痛苦的机缘,哪怕一点也好,是一去不返了。
如前所述,我们从箱根出发直奔这个红谷的小别墅来了。我在此之前曾打算宿在国府津,一个人还在暗中订了计划,可到底没有对他讲出来。因为我感觉到了国津府后,他又会生气地说:“以后再也不到这地方来了!”而且,他听我讲了这个别墅的情况后,老早就想在这里下榻了。
四十七
你哥哥现在很容易受到什么东西刺激,却又对任何刺激也受不了。所以,这种有草庵风味的别墅对他恐怕最合适不过了。他从寂静的客厅里隔着一个峡谷仰望对面崖上的高大松树时说:“好啊!”便坐在那里。
“那棵松树也归你所有!”
我以安慰的语气故意模仿他的口吻说。因为我想起了在修善寺时他说的令人费解的话,什么“那百合归我所有”啦,“那山谷都归我所有”等等。
在别墅里有一位看门的老爷爷。老爷爷为避开我们,回自己家去了。可他早晚必定各来一次擦拭室内、打打水什么的。我们俩都是男的,自然不会烧饭。我们便决定托老爷爷每天三次从附近的旅店把三餐送来。夜里有电灯,可以省去点油灯的麻烦。这样,从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觉,我们非干不可的事只是铺被子、吊蚊帐之类。
“比自己烧饭清闲啊!”你哥哥说。实际上,在我们迄今走过的山水之中,这里肯定是最清静的。我和他默默相对时,甚至听不见风声。隔壁的珊瑚树叶掩映着的滑车式水井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倒多少有点吵人。你哥哥却意外地对它并不介意。他似乎逐渐冷静下来了。我想,再早一点把他领到这地方来就好了。
院子前面有一小块地,里面种着茄子和玉米。我们商量一下想摘茄子吃,可做咸菜太费事,便作罢了。玉米棒子还没长成,不能吃。厨房门口的井旁种着西红柿。早晨洗脸时,我们顺手摘了吃。
你哥哥有时在阳光最毒的热天到这个不知是院子还是田地的地方,一动不动地蹲着,闻一闻美人蕉的花香。其实,美人蕉是没有什么香味的。有时他还凝视着已枯萎的夜来香的花瓣。在到达这里那天,他到左侧富翁的别墅地边上长着的狗尾草旁,久久地伫立着。我从客厅里望着他,他总是在那里不动,最后我趿拉着廊子边上的草鞋,特意走到他身旁。高一米多的堤坝,成为富翁的别墅同我们住处的地界。由于季节的关系,堤坝被一片狗尾草覆盖着。他回头看我已走到跟前,用手指了指下面的狗尾草根。
螃蟹在草根上爬着,都是小个儿的,只有大拇指甲那么大,不是一只。看着看着,一只变成两只,两只变成三只,最后眼睛里到处都是小螃蟹,令人讨厌。
“这家伙还要从狗尾草叶上穿过去哩!”
你哥哥这样观察着,还是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我把他留在那里,又回到原来的地方。
我看到他被这些小事吸引住以至忘掉了自己,真感到愉快。我甚至想,这就是把他带出来旅行的好处。那天晚上,我对他讲了这个意思。
四十八
“刚才看到的那些螃蟹不是归你所有吗?”
我突然对你哥哥说,他难得地哈哈大笑起来,显得很快活。离开修善寺后,我常把“所有”这个词用在奇特的意思上说给他听,所以,只把它解释成“滑稽”的他听起来大概会觉得可笑。他觉得可笑,总比发脾气好得多。事实上,我倒是很严肃的。
“绝对归你所有吧。”我马上改口说。这次他没有笑,也没有回答什么。我还得开口说下去。
“你总是绝对绝对的,前几天谈得很复杂,无论如何也没有必要那样麻烦地钻研绝对之类的吧。只要对螃蟹如此入迷,你就不会感到任何痛苦了。你先意识到绝对,再抓住绝对变为相对的一刹那,去找两者的统一,这恐怕相当费劲吧。首先,你甚至不清楚这是不是人能办到的事。”
他无意打断我的话,看起来比平时还冷静,我又往下说:
“与其这样,倒不如走向反面更方便呢。”
“反面是什么?”
他反问道,眼睛里放射出真诚的光。
“也就是说,你看螃蟹入了迷,以致忘掉自己,如果自己同对象恰好吻合,不就像你说的那样了吗?”
“是这样吗?”
他的回答似乎有点不放心。
“看来你还不大放心,现在你不是正这么做吗?”
“这样啊。”
他这句话还是有点茫然。我这时蓦地发觉说的废话太多了。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懂什么是“绝对”,也没有考虑过,也不记得头脑里出现过。只是在学校受教育时,才知道用这个词。不过,作为一个人,我比你哥哥冷静。说冷静听起来似乎比你哥哥还了不起,怪丢人的,所以还是应该说我比他更具有接近普通人的心理状态。作为朋友,我对他起的作用只是把他拉回到我这样的普通人的立场上来。换句话说,就是把非凡变为平凡这种荒唐的意思。如果他不诉苦,我就想这样同他搭话。他是正直的,只要不理解就寻根刨底。我一被他追问,就不懂了。仅仅是这一点,我还能凑合,但一谈起那种评论性的话题,就有可能把即将开始付诸实践的你哥哥又拉回到原来那种研究性的态度上面去。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我真想把天下所有的艺术品、高山大河或者是美人,什么都可以,凡是能夺走他那颗心而又不使其萌发任何研究性态度的东西,统统给他。然后,约摸有一年的光景,片刻不停地让他受这种力量的完全支配。他所说的“东西归我所有”这句话,归根结底,难道不是“被东西所占有”的意思吗?因此,我认为“绝对被东西所占有”大概就是“绝对归我所有”的意思。他不信神,只有到达这种境界才能在世上平静下来。
四十九
前天晚上我们到海边散了步。从我们的住处到海边约摸有三百多米。通过狭窄的小路来到街上,如果不横穿过去就看不到大海的颜色。此刻离月亮出来还有一段时间。海浪在翻动,显得格外地暗。在眼睛习惯之前,还分辨不出水和岸边的界线。你哥哥拼命飞快地走着,我脚底下不时被温水冲击着。拍打到岸上的余浪像牛舌形年糕似的扩展开来,意外地涌到很远的地方。我从后面问他:“木屐湿了吧?”他以命令的口吻说:“把衣襟掖起来!”看来他刚才就准备弄脏两脚,早把衣襟掖起来了。四周很暗,我离他四五米都看不清楚。大概由于季节的关系,这里到底是避暑地,所以能见到人。而且,见到的人都是成双的男女。他们像约定好了似的,一声不响地在黑暗中走着。所以,不到他们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根本发现不了。他们从我们身旁擦过去时,我抬眼一看,全都是青年男女。我好几次碰到这样一对一对的男女。
这时,我听你哥哥讲了阿贞的事。听说阿贞最近嫁到大阪,你哥哥大概是从天黑时碰到的几对青年男女联想起新娘子阿贞的。
他说阿贞在家中是个欲望最少的善良人,这种人生来就幸福,令人羡慕。他也想成为那样的人。我不认识阿贞,无法发表任何评论,只是哼哈地回答着。这当儿,他说:“阿贞就像是变成了女人的你。”然后在沙滩上止住了脚步,我也停了下来。
对面的高处隐隐约约地现出一点灯火,映入我们的眼帘。白天眺望时,见到那个方向有一幢红房子隐现在树丛间,所以,这灯火大概是红洋房的主人点的。灯火宛如黑沉沉的夜色中在远方闪烁着的一颗星。我面对着灯火的方向,他面对着又要涌来波浪的大海。
这时,在我们头顶上突然响起了钢琴声。那是在距沙滩一米多远的高处,用石头墙规规矩矩地垒起的一幢房子。可能为了从院子直通海边,墙头上修成台阶,斜通到院子前面。我顺着石阶爬了上去。
从房子里射出的电灯光,像线一样落到院子里。微弱灯光照射下的地面是一片草坪。四下仿佛开着花,由于天黑院子大,看不清楚。钢琴声似乎是从正面洋房灯光明亮的房间里传出来的。
“西洋人的别墅吧?”
“大概是的。”
你哥哥和我并排坐在最上层的台阶上。钢琴断断续续的声音不时从我们耳边掠过。我们都默默无言。他吸的香烟头部时而变得红红的。
五十
我想你哥哥会接着往下讲阿贞的事,便在黑暗中不露声色地等待他开口。可是,他像被香烟迷住一样,不时地只把香烟头部抽得红红的,就是不开口说话。他把烟蒂扔到台阶下转到我这面来的时候,话题已经离开了阿贞。我感到有点意外。他的话题不仅与阿贞无关,而且与钢琴声、开阔的草坪、漂亮的别墅以及避暑、旅行等都无关。他谈的是同我们周围及现在毫无关系的一个古代和尚的故事。
记得和尚的名字叫香严[1]。这位和尚正如俗话说的,生来是问一答十、问十答百的聪明伶俐的人。你哥哥说,和尚的聪明伶俐反倒成了悟道的障碍,因而始终未能入道。对“悟”一窍不通的我,也能清楚地理解这个意思。对自己的智慧痛苦不堪的你哥哥,恐怕更有切身的体会。他提醒我:“完全是聪明伶俐造成的烦恼!”
这位和尚在数年间拜一位叫百丈禅师[2]的和尚为师,但还在一无所得的时候,师父就死了。于是,这次又到叫作沩山[3]的人的身边。据说沩山批评这位和尚说:“像你这样卖弄自己聪明的头脑而扬扬自得的人,是没有出息的!”还说:“回到你父母生下你以前[4]的状态中去吧!”和尚回到宿舍后把平时熟读的书本知识一点也不漏地做了清点,叹息说:“啊,画饼到底不能充饥呀!”于是,便把过去搜集的书籍统统付之一炬。
“我已经死了这条心了。今后只喝粥过日子吧!”
他这样说,后来连“禅”字都不去想了,“善”也抛弃了,“恶”也抛弃了,“父母生下你以前”的状态也抛弃了,一切都抛弃了。然后,他想选择一个闲静的地方盖间草房。他割去了那里的荒草,挖掉了那里的树根。他为平整土地捡去了那里的乱石。其中有一块石头碰在竹林中,嘎的响了一声。他听到这清脆的响声才恍然大悟。他高兴地说:“真是一击亡所知啊!”[5]
“我要设法成</a>为香严。”你哥哥说。他的意思你是能够理解的。他是想放下一切重担轻松一下。他没有请神仙为他保存那些重担,所以,他想把它扔到垃圾堆里去。他的聪明同这位香严和尚颇为相似。因此,他就更加羡慕香严了。
他的话题同西洋人的别墅、时髦的乐器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坐在这黑暗的台阶上,嗅着海滨的气味突然讲这个故事。他讲完的时候,钢琴声也听不见了。也许是快涨潮了,或者是夜里露水的缘故,我们的单和服都湿漉漉的了。我催促他快返回原路。到马路上时,我到常去的点心铺买了豆沙包。我们边吃边在暮色中一声不吭地回到了住处。给我们看门的老爷爷家中的孩子不顾蚊子叮咬,在那里呼呼睡大觉。我把多余的豆沙包给了小孩,马上打发他回去了。
* * *
[1]中国唐代的禅僧,姓不详,名智闲。
[2]中国唐代的禅僧,姓王,名怀海。
[3]中国唐代的禅僧,姓赵,名灵祐。
[4]禅语,即自己还不存在的时候。
[5]这个故事即“香严击竹”,为禅宗典故,《景德传灯</a>录</a>》中有记载。
五十一
昨天吃早饭时,由于饭桶的位置靠近我,我便接过你哥哥的饭碗,给他盛上从饭铺买来的饭。这时,他又在我耳边提起了阿贞的名字。他说阿贞还未出嫁时,恰好同我现在做的一样,始终服侍他。昨晚,他从性格上把我和阿贞做了比较,今天早晨又在服务态度上把我比作阿贞。我无意中对他提了个问题:
“你认为同阿贞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会感到幸福吗?”
他默不作声地把筷子送到嘴边。我从他的态度推测,他大概不愿意回答,所以我也就不往下想了。可他把饭咽下两三口后,出乎意外地回答说:
“我说过阿贞生来就是个幸福的人;可是,我没有说我能为阿贞带来幸福。”
一眼就可看出,他的话在逻辑上贯穿始终。可是在他内心深处,已经显示出矛盾。他曾对我明说,一看到无拘无束的自然的面孔就高兴得几乎要表示感谢。这岂不等于说自己既然生来幸福,就可以使他人幸福吗?我瞅着他的表情,嘿嘿地笑了起来。在这种情况下,他是不会白白放过去的。他马上咬住不放:
“不,真的这么回事。你若是怀疑就没办法了。实际上,我说了就是说了,没说就是没说。”
我不想反驳他。我想他头脑如此清晰,还满不在乎地玩弄他平时就看不起的语言逻辑,真有点可笑。因此,我不客气地把他在我心中的矛盾讲了出来。
他又默默地吃了两口饭。当时,他的碗里已经空了,饭桶仍在我跟前,他的手够不到。我想再为他服务一次,便把手伸到他鼻子尖下。可这次他不答应,说:“把饭桶移到我这边!”
我把饭桶推到他那边,他自己用饭勺满满地盛了一碗饭。然后,把碗放在食案上,也不拿筷子就问我:
“你以为结婚前的女人和结婚后的女人是一样的吗?”
这一下,我就轻易回答不出来了。因为平时我就没想过这种事。我连吃了两三口饭,等待你哥哥做解释。
“出嫁前的阿贞和出嫁后的阿贞简直是两个人,现在的阿贞已经被丈夫惯坏了。”
“她到底嫁给什么人家啦?”我打断他的话问道。
“不管嫁到什么人家,只要嫁出去,女人就要因丈夫而变坏。我真不知道把我的妻子惯坏到何种程度。我哪有脸从我惯坏的妻子那里得到幸福呀?幸福是不能从出嫁后失去天真的女人那里得到的!”
你哥哥一说完,便端起饭碗,把满满一碗饭吃得精光。
五十二
我出来旅行到今天,打算尽可能把你哥哥的迄今为止的情况写得详细些。离开东京仿佛是昨天的事情似的,可屈指一算已十多天了。你和老人等着我的信,也许会觉得这十天太长了吧?我了解这一点。不过,由于我在这封信的开头说的那些情况,来到这里住下之前几乎没有时间提笔写信,不得已拖了下来。好在过去的十天里,你哥哥的情况在信中一天也没有漏掉。我细心地一天一天地把他的情况全都写在这封信中了。这是我的申明,也是我的自豪。因为我完成这个任务比预料的要好,我是在这种自信下写完这封信的。
由于没有按钟点去计算工作量,因而我花费的时间不能用数字表达,但肯定花了不少力气。我生来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信,当然不是一气呵成,也不是一天能写成的。我是见缝插针,有时间就伏案写一点,不间断地写成的。然而,这也算不了什么。如果我见到的你哥哥和我所理解的你哥哥都能跃然纸上,那么,我再付出比现在多几倍的代价和辛苦也心甘情愿。
我为我亲爱的你哥哥写这封信,也是为爱哥哥的你写这封信,最后,也是为慈祥的老人——你们的爸爸和妈妈写这封信。我所见到的你哥哥也许同你们见到的不同;我所了解的你哥哥也许不是你们所了解的。如果这封信没有辜负我的这种努力,你们就可以认为这封信的价值正在于此。我以为从不同的角度看一个人,自然有不同的反映。我的看法谨供参考。
你们也许希望明确地知道他的未来。我不是预言家,没有资格对他的未来说三道四。乌云遮住天空,有时会下雨,有时下不了雨。但乌云当空见不到阳光,这是事实。你们说你哥哥使旁人不愉快,因而对可怜的他多少带点指责的意思,然而你要知道自己不幸福的人是不会使他人幸福的。追逼被乌云遮住的太阳为什么不投下温暖的阳光,这大概是追逼的人不讲道理。我同你哥哥在一起的时候,尽量想为他驱散这些乌云。你们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和煦的阳光之前,最好先拨开笼罩在他头上的乌云。乌云不驱散,你们一家也许会发生悲剧。对他本人来说,也将是个可悲的结局。对此,我也感到悲伤。
我写了你哥哥过去十天的情况。他度过了这十天,还不知道未来的十天怎么样。这个问题谁也回答不了。就算第二个十天我来担保,那么下个月、下半年有谁能担保他呢?我只是把他过去十天的情况如实地写了下来。我头脑不敏锐,没时间再看一遍,提笔就写,因此,里面肯定有矛盾。对头脑机敏的你哥哥的一言一行,我没注意到的地方就可能有矛盾。可是,我敢断言:你哥哥是严肃的,决不想骗我;我也是忠实的,一点也不想骗你。
我开始写这封信时,你哥哥正在酣睡;现在,这封信写完了,他又在酣睡。我偶然间在他睡觉时开始写信,又偶然间在他睡觉时写完,我对自己感到奇怪。我不禁想到,如果你哥哥这一觉永远睡不醒,大概会幸福的;同时我又不禁想到,这一觉永远睡不醒,大概也是可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