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敬太郎自从在须永家门前见到那位女子的背影以来,经常想象使他们二人结缘的线索。那是一条如同梦幻一般似有若无的线,当二人在自己眼前时,看看须永或是望望千代子,常常是反而不知道那条线消逝到哪里去了。但是,他们作为普普通通的人,在不给敬太郎的肉眼以现实性刺激的时时刻刻,那逝去的线却又像天定不可离开他二人之间似的把他们系在一起。在能够出入田口家之后,关于须永和千代子的关系,从没有听任何人说过一句,而且,就是直接观察他二人的动静,当然也看不出有丝毫超出正常的表兄妹关系的迹象。不过,受这种一开始就产生了的联想左右,他的脑子里总是有一种将他二人作为一对男女看待的倾向。总之,没有女人陪伴的男人或者是不挽男人手臂的女人,在敬太郎看来是有损自然的一种缺陷,是不完美的。所以,他把自己所了解的这两个人在头脑里如此编配,或许是出自一种道义心的要求吧。他想尽早地赋予他们自然生就的那种资格,因为那二人仍在缺陷的领域中彷徨徘徊。
这是一种令人费解的理论,所以无论是谁的请求,都没有必要为敬太郎申辩。不过,到了这种时刻,偶然听到有关千代子婚事的敬太郎,为自己头脑中的世界和头脑外边的社会之间的矛盾,确实有些不知所措了。事情是从书生佐伯那里听到的。但是,像佐伯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在事情还没有明朗之前就知道内中详情的。他只是神情比平时紧张,含混不清地说:“反正有这种传闻。”他当然还不知道要娶千代子的那个人的姓名,不过听说是一个有身份的实业家。
“我总认为千代子应当到须永君那里去,你说是不是这样?”
“那恐怕行不通吧。”
“为什么?”
“要说为什么,那我也难说得清楚。看来是有些难呢!”
“是吗!我倒认为他们俩是一对很般配的夫妻呢。又是亲戚,就是年龄相差五六岁,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嘛!”
“不了解的人来看,或许会这么想吧!不过里面还有各种复杂的情况呢。”
敬太郎很想刨根问底地探听佐伯所说的那个“复杂的情况”,可又对于他把自己当成毫无关系的外人来这一点很有反感,而且,如果让别人说充其量只是从看门的书生那里听到一些家庭内幕的话,会有失自己的身份。再说,敬太郎根本无须担心佐伯还会知道比说过的这些更详细的情况,所以就停止了谈话。随后顺便到内宅给夫人请安,说了一会儿话。因为没有见到什么与平日异常的情况,所以也就没有勇气说句道喜的话了。
这是敬太郎在须永家听千代子讲述矢来的舅舅家发生不幸的前两三天的事。他很久不到须永家了,那天去访问,实际上也是打算就这桩婚事了解一下须永的想法。须永和谁结婚,千代子要嫁到哪里去,这与敬太郎毫无关系,可是,这两个人的命运到底如何呢?是那样干脆一东一西毫无留恋地分开呢?还是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那条梦幻般的线成为两个人姻缘的无形的纽带,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们系在一起呢?也许,就像形容得十分贴切的所谓在梦幻中织成的锦带,它飘飘荡荡,时隐时现,有时在二人眼前清晰可见,有时却又断成两截而使他们天各一方呢?这些都是敬太郎很想知道的。本来这不过是一种单纯的好奇心理。他自己也完全清楚,就是如此。不过,他又觉得,对须永来说,即使满足自己的这种好奇心,也并非失礼。不仅如此,他甚至相信有权被满足。
二
那一天,不巧被千代子妨碍了。而且,后来连须永的母亲也出来了。所以尽管坐得时间很久,却没有机会谈得更深更多就告辞了。当时敬太郎突然发现排列在自己眼前的三个人以毫无修饰的壮态构成了两组相称的关系——夫妻和婆媳。想到这里,他觉得以社会的一般形式把他们结合在一起似乎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接着的一个星期日,又赐给所有的职员们一个难得的暖和天。敬太郎一大早就跑到须永家,想邀他到郊外去玩。又懒又任性的须永被拉到屋门口,还没有答应的意思,经母亲好说歹说才好不容易穿上了鞋。既然穿上了鞋,就可以按敬太郎的意志到任何地方去了。然而,不管怎么和他商量,他总是不赞成一定要一同到某个明确的方位去。他和矢来的舅舅一起出去的时候,两个人都是不考虑去处,盲目地信步而行,所以,有时候竟一块儿走到完全不该去的地方。敬太郎从须永母亲嘴里听说过这样的例子。
这一天,他们从两国坐火车,到鸿之台下车,然后,顺着宽阔美丽的河,在堤坝上慢悠悠地信步走去。
敬太郎好久没有这样高兴了,他看看水,望望山,又眺望河里的帆船,眼睛忙个不停。须永也很欣赏这里的景致,可是他说:“现在还不是在这冷风吹打的河堤上漫步的季节。”抱怨敬太郎在这么冷的天把他拉了出来。敬太郎说:“快点走就暖和了。”于是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须永无可奈何愣愣怔怔地跟在他后面。二人来到柴又的帝释天寺院附近,进了一家叫川甚的饭铺吃了饭。在那里点的烤鳗鱼片,须永说是太甜,又不高兴起来。从开始两个人之间就未造成融洽的气氛,所以没有出现可以从容地倾心谈话的机会。敬太郎为此有些焦急,于是向须永说:“江户人很有些奢望啊!娶老婆的时候,奢望也那么大?”
“如果说奢望,谁都可以有嘛!也并不只限于江户人。对你这样的乡巴佬也是一样吧!”
须永说着板起了面孔。敬太郎没办法,又说了一句:“江户人很不惹人喜欢啊。”说完笑了起来。看来须永也感到可笑,突然也笑出了声。最后,和他们二人高涨起来的情绪一样,谈话也进行得很顺利、很圆满。“好像近来你也稳当多了。”敬太郎听了须永的评价,老老实实地说:“好像认真了些。”同时又嘲弄须永说:“你越来越乖僻啦。”须永听后也爽快地承认了自己的弱点,说:“有时连自己也觉得讨厌。”
在这种融洽的气氛中,二人面对面相互透过眼底看到对方内心,羞耻感也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这个时候提到了千代子的事,这对于要探明其真相的敬太郎来说,的确是千载难逢的时机。他首先把一周前听到的关于千代子最近要结婚的传闻抛给了须永。这时,须永没有一点激动的样子,反倒操着比平素更消沉的语调回答说:“好像又有了什么提亲的事。这次能顺顺利利地谈成才好呢!”接着突然改变了腔调,宛如老生常谈</a>一般给敬太郎解释说:“这种事以前有过好几次啦。”
“你不想娶她吗?”
“看我像是要娶她的吗?”
两个人的谈话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我拉你扯,慢慢地向前发展。可是在要么公开最后的秘密,要么就不得不改换话题的关键时候,须永终于对敬太郎苦笑着说:“又把那根手杖带来了吧?”敬太郎也笑了,接着到走廊取来了手杖。“确实。”把蛇头伸过去给须永看。
三
须永的谈话比敬太郎预料的要长得多……
我的父亲很早就过世了,是在我还不懂父子之情的幼年时突然死去的。我没有孩子,对于由自身精血结成的骨肉的感情,可能现在也还比较淡薄,不过怀念生身之父的心情从那以后强烈了起来。如今我常常发这种感慨:当时我若是有现在这颗心……一句话,我那时对父亲是太冷淡无情了。但是父亲对我也绝不是那么慈爱。今天我心中的父亲的面容不过是一副高高额骨、脸色不佳、感情淡薄、表情严肃的肖像。每当我照镜子看自己脸的时候,感到很像心中收藏的父亲的面容,总觉得不愉快。我非常痛苦,生怕自己给人一种和父亲一样令人讨厌的印象。当然,这不光是因此而产生的羞怯之感,这种愁云密布的额头和紧锁的双眉并不代表一个人,我的血液中那不断增长的炽热的情爱在奔流,以我的今天来推测,看上去是那样冷酷的父亲,在他的心底里不是也储存着远比我自己要多得多的热泪吗?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只把他那不好的外表当做纪念,正是做儿子的可悲之处。父亲在临死前的两三天,把我叫到他的枕边嘱咐说:“市藏,我一死,你就得由妈妈照看了,知道吗?”我从生下来的那一天开始就受母亲的照看,现在父亲又重新讲给我听,使我感到莫名其妙。没办法,我默默地坐了下来,父亲吃力地鼓动着只剩骨头的脸上的筋皮,接着说:“像现在这么顽皮不懂事可不行啊!再不学老实点,妈妈也就不管你了。”当时我满心觉得妈妈过去一直都在管我,我这个样儿就行了。因此,我若无其事地离开了病房,觉得父亲的嘱咐完全是多余的。
父亲死去的时候,母亲大哭了一场。到了临出殡的时刻,我被改换了装束,觉得非常别扭,就一个人跑到廊檐下,呆呆地仰望那蔚蓝的天空。这个时候,穿着里外一身白的母亲不知想起什么,突然来到我的身后,田口、松本以及跟着来的人们都在对面乱哄哄地忙着,这里一个人也没有。母亲突然把手搭在我光秃秃的头上,一双哭肿了的眼睛直直地从上边望着我。接着用很小的声音说:“虽然爸爸没有了,可妈妈会像以往一样心疼你的,放心吧!别难受。”我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有掉一滴眼泪。当时就那么过去了。可是到我长大以后渐渐意识到,我之所以双亲的记忆远在天边,模糊不清,正是当时那些话造成的。这种感觉后来越发明显了。对于他们那些没有必要附加任何意思的话语,我为什么一定要裹上一层厚厚的疑团呢?我扪心自问,完全得不到任何答案。有的时候也想直接向母亲问问看,可是常常是和母亲一照面突然就又失去了勇气。这样,在我的心里总是有另外一个人和我私语:“把事情完全挑明之后,亲骨肉就会分离,永远不能再重享现在这样和睦的母子情谊了。”即便并非如此,母亲看着我这一本正经的样子,也会笑着搪塞说:“哪会有那种事呢?”当我预想到这种回避的残酷的后果,我意识到说出口来是很不近人情的,于是缄口不语了。
对母亲来说,我绝不是个顺从的儿子。正因为父亲临终前把我叫到枕边嘱咐过,所以从小的时候就总拗着母亲,后来渐渐长大,懂得了正因为是母亲就更应当温顺地对待她之后,还是没有完完全全地顺从她。这两三年更是光让她担心了。不过,无论相互说过什么出格的话,母子是生来的母子,还没有损伤过这个神圣的观念,无论是重创还是轻伤都还没有经验过。从这种情况考虑,如果说出那件事,母子二人同时受到不能不遗恨的千古创伤的话,我想那才是无法挽回的不幸。我也曾经怀疑过,这种恐惧之感会不会是因为我生来就是神经质,因而在自己头脑中臆造出来的。而且对我来说,恐惧明显更多地存在于未来。所以,一想到当时没能将父母亲的话过耳就忘掉,至今仍然感到是一件可悲的事。
四
父亲和母亲之间美满到怎么个程度,我是不知道的。我还没有娶过妻子,所以很可能没有谈论这些事的资格。不过,我想无论感情多么好的夫妻,有时闹点不愉快也是人之常情吧!他们在长时期一起共同生活的过程中,总会发现对方心里的令人不快的污点。恐怕不会告知外人,也不相互倾吐,而是自己一个人咀嚼那不满的苦果吧!尤其是我父亲,是个性情暴躁却又忧郁的人,而母亲则除了唱三弦曲时之外,从不大出声。所以,直到父亲死我从未见过他们争吵的场面。总之,按社会上的说法,像我们家这样安宁和睦是不多见的。我确信就连那么爱说别人坏话的松本舅舅至今也还是这么看的。
母亲每逢向我讲起死去的父亲时,总是说父亲是人间的丈夫中最趋于完美的,而且说起来就没完。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辩护,是为了把沉没在我心底的混浊不清的父亲的印象清洗得更鲜明一些。此外,也似乎是想用时间的抹布把她身上的记忆渐渐擦出光泽来。但是,当把父亲作为充满慈爱的家长介绍给我的时候,她的态度就完全判若两人了。平素我眼中看到的那位温柔和善的母亲,有时甚至竟然板起面孔以十分严厉的神态盯着我,令我十分惊讶。怎么她会这么严肃呢?不过,那是在我从初中升高中的时期了。如今,即便我央求母亲重说一遍同样的话,自己也再没那份高雅的心情了。我的情操从那个时候直到毕业这一段时期,像近来小说中出现的主人公一样,简直荒唐透顶了。我悔恨诅咒自己在现代社会中中毒太深,每当此时,我就燃起欲望,哪怕是再来一遍也好,非常希望能在母亲面前重新感受那种崇高的感情。可是,与此同时,一股悲伤也就涌现在我的心头。我的这种愿望已成为再也不能实现的既往的梦了。
说到母亲的性格,只要用我们历来惯用的慈母二字来形容就足够了。依我来看,不如说她是为此二字而生,又为此二字而死。实在是太可悲了。尽管如此,既然母亲把对生活上的满足完全倾注在这一点上,那么只要我能充分尽到孝心,她的喜欢也就莫过于此了。可是,如果我做出更多违背她意愿的事,那么对她来说也就再没有如此程度的大不幸了。一想到这些,我内心就非常痛苦。
想起来一件事,我就在这里说说。我并不是生来就是个独生子。记得小时候每天都和叫阿妙的妹妹玩耍。妹妹平时穿着一件很大的印有花纹的无领外罩,留着像洋娃娃一样的刷子头。总是叫我“市藏”、“市藏”,决不叫哥哥。这个妹妹在父亲去世的几年前得白喉病死了。那时还没有发明血清注射,所以治疗也是很困难的。本来我连白喉这个名称也不知道,当时来家看望妹妹的松本舅舅逗我说:“你也是白喉吗?”我回答说:“不!不是。我是大兵!”这件事至今我还记得。妹妹死了之后,一时闷闷不乐的父亲脸上的表情看来也缓和多了,他对母亲说:“真是可怜你了。”表情极为平静。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却连当时的话语都牢牢地刻在小小的心灵上,可是,母亲是怎么回答的,我却一无所知。无论怎样冥思苦索也想不起来。看来恐怕是从开始我就没有记住啊!我在幼年时代就具有锐敏地观察父亲的能力,可是却缺乏对母亲的留心,这也是个不解之谜。如果说人都希望能比了解自己更多地了解别人的话,那么我的父亲或许是比母亲更大程度地被我看成了外人。反过来说,母亲对我亲到了不需要观察的程度——总之,妹妹死了。从那以后,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母亲,我都成了独生子,父亲过世后的今天,我就是母亲一个人的独生子了。
五
所以,我应当尽可能地爱护母亲。但是,实际上,同一个原因反而使我更任性了。我自去年从学校毕业后到今天,关于就业的问题连一天的脑筋也还没有费过。毕业时的成绩还算好。如果利用目前这种以名次为标准选用人的习惯,那么我也不是没有机会爬上足以使朋友们羡慕的位置。事实上,甚至曾一度被一位受某方面委托选用人的教授招去谈过志向。尽管如此,我仍然毫不动心。当然我并不是自吹才说这些的。如果和盘托出老底的话,倒是自满的反面,完全是一种因缺乏自信而产生的畏缩心理,因此是令人不愉快的。然而,尽管从早到晚劳心费力并受到社会上众口一词的称赞,从你拒绝的那一刻起,蛮不讲理的莫须有的罪名也就把你无休止地纠缠住了。我认为自己不是那种为大走红运而生的人。假使当初不学法律而搞一搞植物学或者天文学什么的,或许老天会赐给我一个符合我性情的工作。我面对社会是十分懦弱的,可是对于自己却是一个很有耐性的人,所以才有这种想法。
我的任性之所以能通行无阻,不用说,是父亲留下的仅有的一点遗产。若是没有这点遗产的话,无论我内心多么痛苦,也不得不顶着法学士的帽子去与社会周旋了。一想到这里,我就要深深感谢死去的父亲,同时我也想到,正是因为有了这份财产,我的任性才勉强有了存在的条件,因而,一定也是不安而浅薄的。于是,我觉得更对不起作为我任性的牺牲品的母亲。母亲是个受过旧的正统教育的妇女,作为这类妇女的通常的观念是,做儿子的首要义务就是光宗耀祖,母亲就最看重这一条。不过,她心目中的光宗耀祖,意味着什么呢?是名誉,是财产,还是权利,或者是威望?一讲到这里,就说不清了。只是笼笼统统那么想,若有其中一个落在头上,那么其他所有的就会接踵而至,云集门首。但是,对这种问题,我没有勇气为母亲做任何说明。因为要说明,首先就得用我的意识里认为正确的光宗耀祖的方法来说,否则我就没有资格说。无论从哪方面意义上来讲,我都不是一个能光宗耀祖的人。只是头脑中装了个不玷污家庭名声的想法而已。而这种想法非但不能让母亲高兴,甚至是与她相距十万八千里的毫无干系的东西,因此,母亲感到忐忑不安,我也感到百无聊赖。
我使母亲挂心的事很多,而 “章鱼在哪儿?”姨父又问。
“就在这一带。”船家再次回答说。
船家拿来一个底上嵌玻璃的椭圆形小木桶,好像比澡堂里冲身用的小木桶略深一些,他把小木桶按进水面,像是要钻进去似的脸紧贴着桶观察桶底。船家称这个奇妙的工具为镜子,把手边多余的两三个借给了我们。坐在船家身边的吾一和百代子抢先拿过“镜子”看了起来。
二四
镜子有次序地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手里。这时,姨父很有些感慨,他说:“这个东西很清亮啊,什么都能看见。”姨父心性傲慢,对一切都不以为然,这可能是因为他对人世上的事什么都知道的缘故吧。可是,当受到这种自然界现象的冲击时,却即刻就惊讶起来了。我从千代子手里接过镜子,最后一个隔着一片玻璃眺望了海底。看到的只是和过去想象毫无异样的、极其平凡的海底。小岩石凸凸凹凹连成一片,中间长满藻类,无止境地蔓延开去。海藻们宛如受微风吹拂一般,随着波纹荡漾,静静地又是永久地前后摇晃着它那细长的直直立起的叶茎。
“阿市,看到章鱼了吗?”
“没看到。”
我仰起了脸。千代子又把头用力往下伸着看。她戴的柔软的麦秆草帽的檐儿,浸在了水里,和船家操纵的船身相逆时,就拨动起小小悦目的波纹。我在她背后,盯看着她那比脸更美的黑发和洁白的脖颈。
“千代,你看到了吗?”
“没有,哪儿都没有章鱼游啊!”
“听人说,要是不特别熟练,是很不容易看到的。”
这是高木为了千代而作的说明。千代两手按着小木桶,把从船边伸出去的身子扭向高木说:“怪不得看不到呢!”千代子就那样像跟水逗着玩似的用两手抓住桶,按了又按,弄得海水咚咚作响。百代子在对面喊姐姐。吾一也不知道哪儿有章鱼,用竿子来回乱扎。他使的是一根有三四米长、头上安着矛尖的细山竹。船家用牙叼着木桶,用一只手撑竿,缓缓行船,寻找有章鱼的地方。刚一找到,就用那长长的竹竿机敏而巧妙地扎住了一堆软瘫瘫的怪物。
船家一只手把几只章鱼甩到了船上。每只大小都差不多,没有特别大的。开始,大家都觉得新奇,每次捉到就吵吵嚷嚷地看上一会。后来,连精神头十足的姨父也显得有点腻烦了,他说:“光是这样捉些章鱼,又有什么用呢。”高木一面吸烟一面看着聚在船底的猎物。
“千代,你看到过章鱼游水的样子吗?快过来看看,很有意思呢。”
高木这么说着叫千代子。他看到我坐在千代子旁边,就又补充了一句:“须永君,怎么样?章鱼正在游呢。”我只回答说:“是吗?很有趣吧。”却不想立刻就动。千代子嘴里说着“在哪儿”,跟着就到高木旁边又找了个新座位。我坐在原来的地方问她:“还在游吗?”
“嗯,真有趣儿,快来看吧。”
章鱼把八条腿平行伸得直直的,极敏捷地运动着折成数段的细长的身躯,在水中径直地游,直到碰上船板。里面还夹杂着乌贼那类吐墨汁的鱼。我半弯着腰,看了看这般景象,就又返回到原来的座位,而千代子再也没离开高木的身旁。
姨父冲船家说:“章鱼已经够多的啦!”船家问道:“回去吗?”对面有两三个像大竹篮子一样的东西漂浮着。姨父觉得光是章鱼太没意思,让船家把船划到了一个大篮子旁边。全船人都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一齐向篮子里看去,约有七八寸长的鱼在狭窄的水域中来回穿梭般。其中有的鱼鳞泛着近似水色的蓝光,猛一游动,前后左右荡起闪光耀眼的波纹。
“给你,捞捞看!”
高木让千代子握住大捞网的手柄,千代子像闹着玩儿似的拿过捞网要在水里捞,可是捞不动。高木伸过手去,两个人一起用力在篮子中毫无目标地乱搅乱捞,最终还是没有捞出鱼来。千代子只好把捞网还给了船家。船家按姨父的吩咐,从水里挑着捞上来几条鱼,有鸡鱼、鲈鱼、黑鲷鱼等各式各样的鱼。终于打破了一色怪章鱼的单调气氛,我们高高兴兴地返回了岸上。
二五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返回了东京。母亲被大家再三挽留,说是到时候由吾一或别人去送,于是,母亲就答应在镰仓再逗留两三天。我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那么好说话,就照他们说的去办。以我这磨得敏锐的神经来推断,她过于沉静了,实在令人着急。
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高木。千代子、我、再加上高木,这三个人形成的混战关系从此再没有新的发展。其中,我处于失败者的地位,俨然以一种预卜到了未来命运的态度,在中途逃离了漩涡。听我这么说的人,想必会认为这并非是我的本意吧,我自己觉得有些像在火势尚未平息之前就急急忙忙地偃旗息鼓了似的。这样说,也可能会被认为自己从一开始就是抱着某种企图特意到镰仓来的。但是,与我这个只有嫉妒之心而无竞争之意的人相适应的一种自命不凡的心理,在我忧郁、沉闷的心中像春天的地气一样总是时隐时现地往上冒。我仔细地研究了自己的矛盾。于是,一种烦恼缠住了我的心头,这种烦恼是由其他各种思想和感情乱哄哄地轮番交替前来争夺我心的局面造成的,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又全在于我一直没有积极地充分利用自己对千代子的那种自命不凡的心理。
有时看来她似乎在普天之下只爱着我一个人。尽管如此,我也不能主动采取行动。但是,当闭眼不看未来,正考虑是否要采取毅然决然的态度时,她常常又突然从我手中跑掉,变得与外人毫无两样。我在镰仓生活的两天里,这种潮涨潮落的情形已经发生过好几次了。有时我心中甚至升起这样一种模糊不清的疑团:她是否在以自己的意志左右着这种变化,时而故意接近,时而又故意疏远呢?不仅如此,在我对她言行做出某种意义的解释之后,即刻就又要以完全相反的意思去解释她同一种言行,而实际上根本就不知道哪种解释是正确的。这种使我感到徒劳、厌恶的例子着实不少。我在这两天里几乎被自己并不想娶的女人给吸引过去了。于是我觉得只要有高木这个男人在眼前出没,即使我不愿意也得让她这样一直吸引到底。我在前面已经声明,对于高木我没有竞争心。但是为了防止误解,我愿再一次重复这句话。如果千代子、高木和我三个人搅在一起,在恋慕或爱情以及人情这个旋风中狂舞的话,我断定:那时我的动力绝不是企图战胜高木的竞争心。这种状态正和从高高的塔上往下看的时候,在恐惧的同时,又不能不往下跳的那种神经作用完全一样。假如将结果归结为战胜高木或是败于高木的话,也许像是竞争。但是,动力完全是另外独立的一种作用。而且这种动力只要没有高木在,是决不会来触动我的。我在那两天里,强烈地感觉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的作用。于是我下定决心,马上离开了镰仓。我是一个软弱的人,读不了充满强烈刺激的小说。尤其是不能实践的充满强烈刺激的小说。我正是在自己的心情开始进入小说的那一瞬间,猛然惊醒而返回东京的。所以,上了火车,我一半是胜利者,一半又是败北的人。在乘客不多的二等车里,对于自己写出,自己又撕掉的这部小说的续篇,我做了种种想象。那里有大海,有明月,有沙滩,有年轻男人的身影,也有少女的形象。开始是男人的激昂、女人的哭泣,后来是女人的激动、男人的安抚,最后,两个人手牵手在静静无声的沙滩上漫步。或者是有匾额,有垫席,有爽风拂动,两个青年男子在那里进行无意义的宣战,渐渐热血涨满面颊,于是二人都不得不使用有损于自己人格的那种粗野的语言,最终都跳将起来相互挥舞起自己的拳头,或者是……在我眼前描写的像戏剧一样的场面不只几幕。我为自己失去了尝试其中任何一幕的机会而高兴。人们可能会嘲笑我像个老年人。如果说老人并不是只靠诗一般的热情生活在社会上的话,那么我被嘲笑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是,若以诗情热血枯竭者为老人的话,那我就不能满意这个评价了,因为我始终是以寻求诗一般的热情挣扎在世界上的。
二六
我想象着回到东京之后的心情,担心可能比起在眼前面对刺激的镰仓反而会更加焦躁。于是在心中无谓地描绘起没有对手、一个人焦躁不安的那种不能忍受的痛苦。不料结果竟跑到了另外一面。有如我所希望的那样,我很轻易就将近似平时的那种安稳、冷静和漫不经心,带回了我家那寂静的小楼上。我把气味新鲜的蚊帐尽情地张开,占满整个房间,躺在床上听着房檐下叮当悦耳的风铃声。也有时在傍晚转到街上抱着花盆打开格子窗。因为母亲不在家,所有一切都由叫阿作的女佣来照料。从镰仓回来第一次坐在自家饭桌前的时候,我看到阿作为伺候我,膝上托着一个黑色圆盘,恭恭敬敬跪坐着的姿态,仿佛如今才感到她和在镰仓的那一双姊妹的不同之处。阿作当然也不是什么漂亮的女人,但是,她那只知道在我面前恭恭敬敬的姿态,使我深深感到那是多么彬彬有礼,多么谨慎,作为一个女人看起来是多么招人怜爱!她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好像已经认定,按自己的身份,即使想一想什么是恋爱,也是过于狂妄的。我用少有的温和话语同她说话,问她今年多大岁数,她回答说十九。我又突然问起她想不想出嫁,她满脸涨得通红,低下头去。这使我感到问得这样露骨太不合适了。因为过去,我和阿作除了有事之外,几乎从来都没说过别的话。由于从镰仓带回来的最新记忆的反作用,那时才使我第一次注意到在我家干活的女佣身上的那种女人的特性。所谓爱当然不是能用在她和我之间的词,我只是爱围绕在她四周的那种稳重、安静、大方、温顺的气氛。
如果说我因为阿作而得到了安慰,连自己听来都感到可笑。但是,就是今天来考虑的话,除此之外也想不出有什么别的原因。所以我认为恐怕还是阿作。不!是以那时的阿作为代表,使我看到了女人某个方面的特性,使我那甚至为想象中的刺激都特别容易发热的头脑冷静了下来。坦白地说,镰仓的景色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在那景色之中,不用说,是有人在活动,但我感到幸福的是,看起来,那似乎是离我很远、同我毫无利害关系的人在活动。
我爬上二楼开始整理书架。母亲是喜好清洁的,总是注意打扫,从不懈怠。可是,当我把书一本一本地重新摆好的时候,在平时看不到的角落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层灰尘。因此,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书全部理好。作为一项同炎热的夏季很不适宜的无足轻重的工作,我不甚经心,如同尽量消磨时间似的,只要想看,就把抓到手上的书一直埋头读下去。这项工作就是这样随随便便,如同老牛拉破车,慢悠悠不慌不忙地做着。阿作碰巧听到了不合时宜的拍打尘土的声音,就从楼梯口探出她那梳成丫环头的脑袋来看,我让她用抹布把书架的一些地方擦了擦。不过,我觉得让她帮我把这不知需用多长时间的事干完,也太不尽情理了。于是又叫她下楼去了。我不停地把书放倒又立起来,足足折腾了有一个小时,觉得有点累,就吸着香烟休息了一会儿。这时阿作又从楼梯上探出头来,并且问道:“如果可以的话,让我干点什么吧!”我很想给阿作找点事做。遗憾的是,她不懂西洋文,整理书籍也插不上手,我心里觉得过意不去,但还是说:“不要紧,没事了。”就这样把她打发下去了。
关于阿作的事,本没有必要这么一件一件地说。不过,因为有刚才那么一节,我对她那时的行动都记得很清楚,所以就讲了。我抽完一支烟就又开始整理书,这次再不会有阿作妨碍我这一个人的世界,我一口气把书架的二层收拾完了。这时,我偶然从书架的后面发现了很久以前向朋友借来而忘记归还的一本很有趣的书。那是一本很薄的小书,因为掉在了别的书的后面,落满了尘土,所以我一直没有发现它。
二七
借给我这本书的是一位爱好文学的朋友。我曾经和他就小说进行过交谈,我说:“智虑过多的人只是埋头考虑万事,而根本没有勇气积极采取行动,所以就是写到小说里也没什么意思吧。”我平素不太爱读小说,因为我没有做小说中人物的资格。缺乏资格,我常想这可能就是因为我好瞻前顾后、优柔寡断的缘故,因而才想提出这个问题的。当时他指着桌子上的这本书告诉我说:“这里面写的主人公,头脑非常机敏,很有智慧,也有非常惊人的果敢行为。”我问到底写的是什么事。他说:“嗨,你还是读读吧!”说完就拿起这本书递给了我。德文书名写的是《思想》[1]。他告诉我这是俄国小说的德译。我把小薄书拿在手里,又重新向他问了问梗概。他说梗概这东西怎么都行。接下来又说:“书中写的是嫉妒,还是复仇;是深刻的恶作剧,还是想入非非的谋略;是狂人的推理,还是正常人的打算,这一切都弄不大清楚。反正既有壮烈的行动,又有惊人的智慧,你还是先拿去看看吧!”我借上书返回家中。但是没有心思读。我读不进去,反而却一概蔑视小说家,而且对于朋友说的那些事,根本就没有动心,毫无兴趣。
我把这件事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无意之中从书架后面把那本《思想》拽了出来,拂去上面厚厚的尘土。一掸土,眼睛落在尚有记忆的那几个德国字的书名上,与此同时,也想起了那位爱好文学的朋友和他当时的那些话。于是好奇心油然而生,促使我翻开头一页从头读了起来。里面写着令人恐惧的故事。
有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意,但那个女人不仅没有理睬他,反而嫁给了和他相识的另外一个男人,因此他就企图谋杀那个新郎。但是并不只是一般的杀。他认为不在妻子面前杀就没有意思。而且还要让在一旁观看的妻子知道他是凶手,却只能无可奈何地一直咬着手指看着他,除此以外不能采取任何行动。他觉得不采取这样复杂的杀法就不甘心。作为具体实施的手段,他想出了一个方案。利用一次应邀赴晚宴的好时机,他突然在宴会上像是狂癫病急剧发作似的当场乱舞起来。从一旁来看,只能认为是疯癫。在干着这种冒险勾当的同时,他看到同席的人全都信以为真,把他当成了地地道道的疯子,他心里暗暗庆贺如愿以偿。他在比较显眼的社交场合,又反复卖弄了两三次同样的狂癫把戏之后,博得人们一致的评价,都说他一发病神经就错乱,是个危险人物。他就是如此煞费苦心企图造成一种无法判为杀人罪的杀人案。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连连发作,使五彩缤纷的交际活动黯然失色,一直热情来往的人家都对他突然关紧了门户。但这对他并不是件坏事,他仍然有一家可以自由出入。不用说,这就是将被他送往天国去的那位朋友及其妻子的家。有一天,他若无其事地敲响了朋友的家门。然后一面为了泡时间东拉西扯地胡扯,一面暗暗地窥伺扑向眼前的主人的时机。他拿起放在桌子上的一块重重的文镇,突然问道:“用这个东西能杀人吧?”朋友当然没有把他的话当真。他不顾一切地把全身力气集中到手上,用文镇在妻子面前把她亲爱的丈夫打死了。于是在疯癫的名义下,他被送进了疯人院。他用惊人的智慧、分析判断能力和推理能力,以上述事实的始末为基础,一味地为自己辩护,说自己绝不是个疯子。可他刚刚做了辩护,转眼间又怀疑起自己的辩护来了。不仅如此,他还要为这个怀疑进行辩护。他到底是正常人,还是个疯子呢?——我手持书本,毛骨悚然了。
* * *
[1]《思想》是俄国作家安德烈耶夫(1871—1919)的小说。
二八
我的大脑是为控制我的心而长的。从行动的结果来看,过去没有遗留下令人痛心的悔恨。回顾起来,觉得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态。但是,每当心头发热而受到严肃的大脑的硬性控制时,正如一般人谁都体验到的那样,是极其痛苦的。在固执这一点上,我恐怕要属于内向型的那种肝火旺的人,所以,对于类似因突然发作而使心灵受到刺激的人一下子又为理智所抑制住,仿佛飞速行驶的汽车猛然来个急刹车的那种痛苦,我尝受的并不多。
有的时候,如果不是生命的中枢受到强烈的压制,就会感到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活力在心里燃烧。当这二者发生矛盾时,我总是屈从于大脑的命令。对于这个问题,我有时认为是自己的大脑坚强,因而才使其屈服的;有时又认为是自己的心太软弱,因而才屈从于大脑的。但无论如何,我总是摆脱不了恐惧的心理,觉得尽管这种斗争是为了生活,但却是一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耗自己生命的斗争。
因此,我看到《思想》的主人公才大吃了一惊。他把亲友的生命视为草芥,不承认在天理和人情之间有任何矛盾、隔阂和争执。尽管他所具有的生命智慧都成了复仇的燃料,并且为干净利索地完成残忍的暴行提供了方便,他却毫无悔悟之心。他是一个伟大的演员,能用心周密</a>地把满腔毒血以十分机敏的动作劈头盖脸地浇注在对方身上。或许又是一个兼有超乎寻常的头脑和热情的狂人。与平素的自己相比,我倒是非常羡慕这位能无所顾忌地一意孤行的主人公。同时也很恐惧,以至于浑身都流出了冷汗。如果成功了,我想会是很痛快的。我还在想,大干一场之后,恐怕也一定会遭到难以忍受的良心上的谴责的吧。
我在思考,如果我对高木的嫉妒,使我采取某种不可想象的手段,将来要感受到比今天强烈数十倍的痛苦的话,那该是怎么个光景呢?首先,我考虑到人本来就不一样,归根到底那个样子是学不来的,从这一观点出发,马上就想把这个问题抛开。其次,我又产生了一个想法,同等程度的复仇我也肯定能干得很漂亮的。最后竟想到,像我这样一个平素总为大脑与心的矛盾而烦恼、举棋不定的人,更应当十分冷静地、有计划有准备地、痛快淋漓地来上这么一场凶猛的暴行。我自己也闹不清为什么到头来竟产生了这种想法。只是在这样想的时候,突然受到了一种异常心理的冲击,这种心理既不是纯粹的恐怖,也不是不安或不愉快,看来似乎是比这些远为复杂的某种东西。而从表现在内心的总体状态来说,一方面有一种满足感,恰似一个老实人因为喝了酒而胆子大了起来,觉得这回什么都能干得出来了一样。而另一方面同时又意识到,自己当了酒醉的俘虏,在品格上远比平素那个自己要堕落得多。于是便产生了一种异常的心理,恰如在沉痛之上又加上了失望,觉得堕落既是受到酒的影响,作为一个人来说,那是无论向何处逃避,都根本无法逃脱的。在产生这种不正常心理状态的同时,我瞪着大眼做起白日梦来了,仿佛当着千代子的面,把重重的文镇打进了高木的颅骨,因此,吃惊地站了起来。
我马上跑到楼下钻进了洗澡间,哗哗地用冷水浇起头来。一看饭厅的钟已经过了中午十二点,便借机坐在那里准备用饭。侍候我的还是阿作。我一声不吭地大口大口地吃了几口饭,两腮胀得溜圆。突然我问她:“喂,阿作,我的脸色怎么样,有什么变化吗?”阿作瞪着双眼惊异地回答说:“没有。”随后,阿作反过来又问我说:“您怎么了?”
“不,没有什么。”
“天气突然热起来了。”
我默默地吃了两碗饭。在让阿作倒了茶正要喝的时候,我又突然对阿作说:“在家里真安静,比去镰仓那儿乱糟糟的好多啦。”阿作说:“不过,那里很凉快吧?”我说:“不,比东京还热哩。在那个地方,光是让人心烦意乱,真受不了。”阿作问:“老夫人还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吧?”我回答说:“快该回来啦。”
二九
我瞧着坐在我面前的阿作的那副姿态,觉得就像一朵一笔勾画出来的牵牛花,只是并非出自尊贵的名家之手,使人深感遗憾,但在我心里却是和那类画同样贵重的素描。可能有人要问,把阿作的人品比喻为画,又为什么呢?其实,也没有什么更深奥的意思。我只是在她服侍我用饭的过程中,把刚刚读过《思想》的我和现在正端着黑漆盘恭恭敬敬坐着的阿作做了个比较,并大为惊愕,我的内心为什么会像浓涂厚抹的油画那么复杂呢?坦白地说,我受过高等教育,作为其证据,我迄今一直为自己的头脑比别人复杂而感到骄傲。可是,不知何时,却因这样复杂的思维而感到疲惫不堪了。是怎样一种原因使我不得不把事物精雕细刻到如此细腻的地步,以求得生存的呢?想到这里,感到十分可悲。我一边往饭桌上放饭碗,一边看着阿作的脸,心中不由得升起一种对她的敬重之感。
“阿作,你也有时想这想那的吗?”
“我没有什么值得要想的事。”
“不想吗?那太好了!没有要想的事是最好不过了。”
“就是有,也没有脑子,想不出个头绪来。根本就不行。”
“你真有福啊!”
我不由得说了这么一句,使阿作感到很惊异。阿作也许会认为突然被我嘲弄了一通吧。真是做了件很对不起她的事。
那天傍晚,没想到母亲突然从镰仓回来了。当时,我搬出藤椅放在阳光已移去的二楼走廊上,正听着阿作光着脚往庭前洒水的声音。当我从楼上下来,迎到大门的时候,看到千代子跟在母亲身后脱鞋进来,感到十分惊讶。照理说应当由吾一送母亲回来的,我坐在藤椅上乘凉,根本就没有想到千代子。即使想也是把她和高木联系在一起的。我一直确信这两个人眼下是不会离开镰仓那个舞台的。母亲的脸色多少黑了些。当见到母亲时,本当先问候一声,可是却很想在此之前先问问千代子跟来的原因。实际也是这样做了。
“我是送姨妈来的。怎么啦,没想到?”
“那,谢谢了。”我回答说。我对千代子的感情,去镰仓之前和去了之后大不一样,去了之后和回来之后又有很大不同。对和高木捆在一块儿的她以及今天这样被分开成了单独一人的她,在感情上也是大不相同的。她说不放心把年迈的姨妈托给吾一,所以自己跟了来。在阿作洗脚的当儿,千代子从衣柜里取出母亲的单衣,帮母亲换下了旅行服装,那种真心实意的劲头和原先的千代子毫无二致。我问母亲自我走后有什么趣闻,母亲脸上现出满意的神色,回答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稀罕事,但又说:“不过,好久没有这样养养神了。托你的福。”我听着似乎是对身旁千代子道谢。我问千代子今天是否还要返回镰仓。
“住一宿再走。”
“住在哪儿?”
“是啊。到内幸町去也不错,可是那里太宽敞,叫人感到寂寞。好久不在这儿住了,今天就住在这儿吧,好吗?姨妈。”
据我看来,似乎千代子从一开始就打算住在我们家的。说老实话,我坐在那里,还没出十分钟,对眼前的她的言行,又不得不再从另一种立场来观察、评价和解释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感到很不愉快。也觉得我的神经已经疲惫不堪,很难再做那种努力了。我是自己背叛自己,出于无奈才这样动心的呢?还是千代子强行牵动了我这个讨厌的人呢?不管是因为什么,我实在感到自己可气。
“即使千代妹妹不来,吾一来也没问题的。”
“可我不是有责任的吗?招待姨妈的是我呀。”
三〇
“那么,我也是受邀请的,也能送我回来就好啦。”
“可以呀,要是听人家的话,再多待些天就更好啦。”
“不,我是说那个时候嘛,在我回来的时候嘛!”
“这么说,对你真得像个护士啦!可以呀。就是当护士也会陪你来的。为什么不早说呀?”
“就是说了,也可能遭到拒绝吧。”
“我才可能被拒绝呢。对吧?姨妈。尽管是偶尔应邀来了那么一次,却总是满脸不高兴的样子。真的,你有点病呢。”
“所以,才想让千代随着一块儿来的吧。”母亲边笑边说道。
在母亲回来的前一个小时,我没有料到千代子会来,如今这也没有必要再重复了,不过,那时我倒是料想母亲肯定会带来有关高木的消息。也想到了慈祥的母亲的神态,会因为不安和失望而变得忧郁阴沉,使人为之难过。而现在,我亲眼看到了与这些预想完全相反的结果。她们二人都和往常一样,是亲近的姨母和外甥女。她们二人也还是和往常一样,把各自特有的温情和爽朗相互传给对方,也高高兴兴地传给了我。
那天晚上,我缩短了外出散步的时间,和她们二人一块儿登上二楼,一边乘凉一边闲谈起来。我按照母亲的吩咐,把画着女郎花等七种花草的岐阜灯笼挂在房檐上,点燃了里面细长的蜡烛。千代子说是太热,提议把电灯关掉,于是不客气地动手关了电灯,屋子里暗了下来。明月高悬,没有一丝风。靠在柱子上的母亲说想起了镰仓。这些日子以来熟悉了海滨生活的千代子发表议论说:“在电车的轰隆声中赏月,总觉得有点可笑。”我坐在刚才那把藤椅上扇着蒲扇。阿作从下面到楼上来过两次,一次是更换了烟盘里的火,放在我的脚下;第二次是送冰激凌,这是让附近店铺送来的,阿作把它盛在盘子里端了上来。每一次我都不由自主地把她和千代子做一番比较,宛如生在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似的,阿作自认为自己一生的地位就是卑贱的使唤丫头,而千代子则具有一种无论在什么人面前都能摆出千金小姐架式的气质。对于千代子来说,不管是阿作出场,还是阿作以外的什么女人出场,她都一样根本就视而不见,毫不介意。而阿作每当起身退去走到楼梯口要下楼的时候,都回过头来望一望千代子的背影。我想起了在镰仓时在一旁看着高木度过的那两天生活,十分同情地凝视着眼前的这种情景,阿作曾明确说过自己没有什么值得思考的素材,而此刻却被赋予了千代子这份时髦而又有毒的素材。
“高木怎么样了?”这句问话几次到了我的嘴边。但是,由于除了想单纯地听听消息之外,还有一种别有用心的不纯正的东西在把自己推向前台,所以每当要开口的时候,也可能是由于远处有一种声音在骂自己卑鄙吧,最后还是以不屑一问而作罢了。而且也是因为考虑到,若是千代子回去,只剩母亲一个人时,才更好没有顾忌地打听高木的事。可是,说实话,我还是想直接从千代子的嘴里听听高木的情况。我希望知道她对高木的看法。我要把这一点牢牢地刻在心里。这是嫉妒的作用吗?如果听我这么说的人认为是嫉妒,那我也毫无异议。按我现在的心境来考虑,似乎很难加上别的什么名目,若果真如此的话,岂不等于说我一直就是这样热恋着千代子的吗?若做这样推理的话,我也只能是无可奉告。因为我内心里实际上并没有觉得对她有过那样热烈的爱。这样说来,我就成了一个比别人嫉妒心要强两倍、三倍的人了。不过,也可能真的就是这样。但是,如果要做出更恰当的评价的话,我想其原因恐怕还在于我生来就任性这一点吧!我只想为此再附加上一句话,若说在已经离开镰仓之后,我对高木仍有如此强烈燃烧的嫉妒心的话,这不仅是我的性情上有缺陷,而且千代子本身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恕我直言不讳,因为对方是千代子,所以我的弱点才暴露得如此明显。那么,是千代子的哪一点使我的人格低贱下来了呢?这一点我始终没有弄明白。我也在想,是否是因为她的亲切呢?
三一
千代子还是平素那样开朗爽快。无论出现什么话题,她都能毫不费力地发表见解。这只能令人认为是她心中没经过任何思考就乱发表议论的证明。她说到镰仓之后,自己开始学游泳,现在就盼着游到深水里去。还说:“可是百代子非常小心,总怕出危险,常常像哭泣似的哀求我,不让我去,真有意思。”这时母亲的表情显得有些担心,又有些吃惊,恳求她说:“怎么能那样啊!一个女孩子,可不能学得那样轻率。我求求你,今后看在姨妈的面上,可别再干那些危险的淘气事啦!”千代子只是笑着答了句:“不要紧的。”接着突然回过头来问我,“阿市也不喜欢这种疯疯癫癫的姑娘吧!”我正坐在廊边的椅子上,只说了一句“不那么喜欢”,然后就把视线盯到月光普照的大门口去了。如果我忘掉了自己人格的尊严,就肯定会随后加上一句:“不过,高木君恐怕会喜欢的。”没被拖到那种地步去,总还算我走运,没有丢了面子。
千代子就是开朗爽快到了这种程度。可是,直到夜深了,母亲说该睡觉了,她嘴里还是没有一句提到高木。我认为这显然是故意做出来的。我觉得恰如在雪白的纸上染上了一个黑点。在去镰仓之前,我一直深信千代子是普天之下女性中最纯洁的一个。可是在镰仓度过的短短两天时间里,我开始怀疑她是在演戏了。这种怀疑现在正逐渐在我心里扎下根来。
“她为什么不提高木呢?”
我躺在床上想着,内心很痛苦。同时,自己也深知被这个问题夺走睡眠时间是愚蠢的。因此,觉得为此苦恼实在无聊,于是火气又上来了。和以往一样,我一个人睡在二楼上,母亲和千代子在下边的客厅里并排铺上被褥,合用一个蚊帐睡下了。我想象着就在自己下边安然入睡的千代子,终究不能不承认痛苦得辗转反侧的自己还是失败了。我甚至连翻身都讨厌起来了,因为不能把自己还没入睡这个事实传到楼下去,倘若传到千代子的耳朵里,就等于是在向她祝捷,这就只能认为是自己的一个耻辱了。
我在这样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考虑同一个问题的过程中,发现这同一个问题在我看来似乎又成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了。嘴上没有提到高木的名字,这完全是她对我的好意。她怕影响我的情绪,从这种体贴人的心理出发,才故意回避这一点的。如果能这样理解,那我在镰仓时表现出来的情绪就很不正常很不合情理了,以至于使那么单纯的千代子都失去了在我面前公开提到高木二字的勇气。假如是这样的话,那么自己就成了一个为了讨人嫌而到人群中去的令人讨厌的动物了。这只要缩在家里不去搞交际问题就解决了。但是,如果剥去亲切外衣的演技是她本意的话……我把演技这两个字细细地咀嚼思考了一番。是想把高木作为诱饵来钓我上钩吗?明明钓也达不到最后目的,那么仅仅是打算以一时刺激我对她的爱情来取乐么?或者是打算要我在某种意义上学高木的样子?只要做到那样就可以爱我了?或者是想看我和高木争风吃醋,这才感到有趣?不然的话,就是想把高木推到我的面前,让我知道有这么一个人,暗示我趁早死心?——我把演技二字在心里无止境地做了分析。于是,我想到了:演技就是战争,战争是无论如何要决出胜负来的。
我躺在床上睡不着,恨自己吃了败仗。放蚊帐时就把电灯熄灭了,整个房间一片漆黑,令人感到压抑,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了。这种在漆黑一团中瞪着双眼、一味冥思苦索的痛苦,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本来连身都不敢轻易翻一下的,这会儿却猛然起身拉开灯,把屋子照得通明。趁势我又到廊檐下把防雨的木板套窗打开了一条细缝。明月斜挂在空中,地面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略微凉爽的空气轻轻接触到我的肌肤和喉头。
三二
第二天早晨,我比平时一个人在家睡的时候早一个半小时就醒了,即刻起来走下楼去。阿作梳着两个小圆发髻的丫环头,上面顶着块白手巾,正在筛方火盆里的炭灰。一见我下来,她惊讶地说:“哎呀,您起来啦!”说着就把洗漱用具都为我摆在了洗澡间。我洗漱后,光着脚穿过满是灰尘的饭厅,到了玄关,中途顺便隔着蚊帐窥视了一下母亲她们睡的客厅。可能是因为昨天乘车太疲劳了,本来睡觉很轻、特别易醒的母亲还在贪恋着安静的睡梦。千代子就更不用说了,头粘在枕头上,也没个睡相,像是沉浸在梦境的深渊。我毫无目的地信步来到了外边。清晨散步的雅趣,在我的记忆</a>中失去很久了。看起来街道没有变化,景色依然如故,十分寂静,像是一个不受炎热和嘈杂人群干扰的星期日的早晨。磨得铮亮的电车轨道像一条长长的光带,无声息地在地面上笔直伸延开去,又增添了几分沉静。但是,我并不是想散步才出来的,只是由于醒得过早,随意出来走走,打算通过运动掩埋掉这生命中增生出来的片断。所以,从空中、地上以至街道都没能找到我的这种兴趣。
过了一个小时左右,我反而带着一张疲惫的脸返回家中,使母亲和千代子都感到奇怪。母亲一见面就问我到哪里去了,后来又说:“脸色不大好呢!怎么啦?”
“昨晚没睡好吧?”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千代子的这句问话。说实话,我真想挺着胸脯说:没有的事,睡得很好。可是很遗憾,我不是演员。不过,我也不能坦白地说我没睡好,这点自尊心我还是有的。因此,我没做任何回答。
三个人同桌刚用过早饭,梳头的人就来了。这是昨天母亲邀好的,打算趁着凉快整整头。梳头发女人胸前戴着刚洗过的白围裙,隔着门槛躬下腰,两手附在膝上亲切地寒暄道:“你们好!回来啦!”她和同行业一样,有一张哄人的甜嘴。她那张嘴每说一句都要给腼腆的母亲创造讲话的机会,好让母亲把避暑当做一个引以自豪的话题。看来母亲也很高兴,可是她讲不了那么干脆,也并没有口若悬河地滔滔不绝。梳头女人很快就转向了千代子。她年轻,讲起来清楚痛快。本来千代子就是个不管对谁都能随随便便、无拘无束应答的女人,所以每当称呼她小姐,她就有许多应答的话说,而且越说越起劲儿。当千代子说到游泳的时候,那个梳头女人说:“活活泼泼的,太好啦。近来一些小姐都学游泳呢!”这些话,无论谁听起来都会认为是做作的奉承。
好像我尽是胡吹些怪事,很可笑。不过,说实在的,我很喜欢看女人梳扎发型,也就想讲讲。母亲头发很稀,费很大工夫才好不容易梳成个发髻,即使是高手来梳,也梳扎不了那么漂亮动人。尽管如此,作为一种消遣,却是个很合适的机会。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母亲那自然长出来的成年妇女的小圆发髻,梳头女人的手正在上面忙着。于是我心里想:如果把千代子的头发梳成日本式的,一定会非常漂亮。因为千代子的头发色泽美,不卷曲,而且又长又密。如果我还是平素那个样子,一定会劝说千代子也顺便梳扎一番。可是,我现在很难有兴趣跟她说那种亲近的话。很意外,没想到千代子突然说:“不知怎么的,我也想梳扎一下了。”母亲说:“梳梳吧!好久不梳扎啦。”梳头女人似乎也很想给她梳,劝诱她说:“一定要梳一梳。我从一看到您的头发时就觉得您梳成西式头太可惜了。”千代子终于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
“梳成什么型呢?”
梳头女人劝说梳成姑娘们喜欢的那种高高耸起的岛田型。母亲也是这个意思。千代子背后垂着长长的头发,突然喊了声“阿市”。
“你喜欢什么型?”
“少爷也一定喜欢岛田型吧!”梳头女人随口说了一句。
我的心猛地抖了一下。千代子完全像是无所谓的样子,故意回头朝我笑着说:“那么,就给你梳个岛田型看看吧!”“好吧。”我回答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干脆。
三三
我在千代子的发型还没梳起来之前就跑上了二楼。像我这样神经过敏的人,一旦拘泥起来,真能做出在局外人眼里看来活像个孩子似的举动。我在中途离开了梳妆台,是怕顶着岛田发型的女人强我所难,想逃避开硬要人为之赞叹捧场的场面。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没有要那么迎合她的虚荣心,对她没有那样的好感了。
我不愿意为了让人听来好听,百般自我粉饰。不过,即使像我这种人,也还自信能在多少更高尚一点的问题上用脑子,而不愿研究方火盆旁产生的这种战术。只是被拖到那个地步的时候,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有失常态的,这是我的弱点。正因为自己深知那种无聊的界限,所以我自己憎恨和谴责自己竟敢想干那种事情。
与嫌恶卑鄙同样,我也嫌恶虚张声势。所以,即使是低下、渺小,我确信讲真正的自己是个名誉问题,从而尽可能不做掩饰。然而,世界上公认的伟大人物,高尚的人们,难道都一个个地超脱了方火盆和厨房这些人生中卑贱的纠葛了吗?我不过还是一个刚从学校毕业两年,只有点微不足道的经验的年轻娃娃,可是,据我的智力和想象所能做到的考虑,恐怕那种伟大人物和高尚的人在任何时候的人世间都是不存在的吧!我很尊敬舅舅松本,但是,说得露骨些,我认为把舅舅那样的人评价为看来是个了不起的人,是个让人高看的人,也就足够了。我愿避讳失礼和偏见,不想给我所敬爱的舅舅扣上伪造品和冒牌货的罪名。然而,事实上他装出一副不拘泥于世俗的面孔,而肚子里却是放不下的。对小事拱起他那不慌不忙的手,而头脑中却总是处心积虑。我想奉送他赞美的辞句,是指他在不外露这一点上比一般人品质要好。而他不外露是沾了财产和年龄的光,是幸亏有了点学问、见识和修养。可是,最终也是因为他和他的家庭很合拍,也是因为他和社会的关系貌似相反实则一致的缘故——我的话说到这里有些跑题了。可能我对我的小器辩护得过多,话过长了。
正如刚才所说的,我很快跑上了二楼。二楼靠太阳又近了些,比一楼可难熬得多。但是,因为我平时待惯了,一天的大半时光都是在这里度过的。我和往常一样,一坐到桌子前,就手托腮颊,陷入茫然之中。我丢烟灰用的烟灰缸,是意大利瓷制品,我发现今天早晨被刷洗得干干净净,刚好摆在我胳膊肘的前方,我一边凝视着烟灰缸上金光闪闪的两只鹅,一边在头脑里想象倒却烟灰,刷洗烟灰缸的阿作那双手。正在这当儿,下边传来了登楼梯的脚步声,有人上来了。我一听声音,立刻就感觉到那不是阿作。我在这样呆呆痴痴、百无聊赖的时刻要被千代子看到,我觉得是个屈辱。本来可以马上打开一旁的书,装作从刚才就一直读书的样子,可我又不喜欢运用这种鬼心眼。
“梳好了。请过目吧。”
我看了看来到我面前就边说边坐下来的千代子。
“很可笑吧?好久不这么梳扎了。”
“梳得真漂亮。以后总梳成岛田型才好呢!”
“要拆了梳,梳了拆地梳两三次才行呢。现在头发还不那么驯服。”
在这样围绕着发型再三再四地应来答去的过程中,不知什么时候,我觉得在我眼前看到了和往昔一样美丽的天真无邪的千代子。是我的那颗僵硬了的心不知什么缘故而缓解了呢?还是千代子对我的态度在什么地方转了弯呢?这很难说得清楚。从这两方面似乎都没能探索到明确的答案。如果这种毫无拘束、融洽的状态再多持续一两个钟头,说不定我对她所抱的异常的怀疑就可能在误解的名义之下一直返溯到过去而从头一笔勾销了。可是,结果我又做了蠢事。
三四
事情是这样的。和千代子谈了一会儿,我就发现她并不是单纯为了让我看发型上楼来的,而是因为今天要返回镰仓,上楼来和我道别。这时,我由于思想准备不足,跌倒了。
“真够早的呀!就又要回啦?”我说。
“不早啦,已经住了一夜了。我顶着这么个头回去,总觉得太可笑啦!像要出嫁的新娘子似的。”
“大家还都在镰仓吗?”我问道。
“是的。哎,怎么了?”千代子反问道。
“高木君也在吗?”我又问。
高木这个名字,千代子来后一直没有提过,我也有意回避,不把它扯到话题上来。可是,不知是怎么个机缘,那种和往日一样的融洽、毫无拘束的气氛又复活了,于是就在刚刚进入这种气氛之中的时刻,我无意识地冒出了这么个话题。我糊里糊涂地这样发问之后,当看到她的脸色时,即刻就后悔了。
我作为一个优柔寡断、固执不化的男人,受到她的某种轻视,这我在前面已经讲过。然而说实在的,我们二人的交往不过是在这种相互默认基础之上的亲近。作为一种平衡,幸而我还有一点长处,正是千代子所常常畏惧的。这就是我的寡言少语。她这种人,若不把万事全都倾吐出来让她看到内心的一切,她就不会放心,因而像我这样总抱沉默、冷淡态度的人,她是决不会喜欢的。然而,我这种态度中,恰恰又神秘地隐约存在着一种使人看不透的心,所以历来她不能完全彻底了解我,因此尽管一方面轻蔑我,而另一方面又把我当成一个在某一点上很可怕的男人,表示出某种程度的尊敬。这虽然不能公开亮明,但事实上即便是她,也是在心底里正式承认的,我也在暗中将其作为我的一种权利向她要求。
可是,偶然提到高木的名字时,我觉得这种尊敬即刻被千代子夺过去,而且是永不再复返了。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千代子一听到我问高木,她的表情骤然一变,简直判若两人了。我也并不承认那一定就是一种胜利的表情。但却表露出我迄今为止从未在她那里看到过的一种轻蔑的神情,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我就像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刹那间猛然被狠揍了一个耳光一样,一下子就愣愣地钉住一动不动了。
“你是那么把高木放在心上啊!”
她说了这么一句之后,高声大笑起来。声音高得震耳欲聋,简直要使我用两手捂上耳朵。此时我觉得受到了一种刺心的侮辱。然而,一时间我又未能做出任何回答。
“你真卑鄙!”她接着说了一句。对于这样一个意想不到的形容词,我大吃了一惊。我真想说:你才卑鄙。可是我转念一想,对一个年轻女子使用和对方同等程度的过激言词未免有些过早,于是强忍住了。千代子说了这么一句也就沉默了。我好不容易吐了几个字,问“为什么”。这时,千代子那黑黑的眉毛动了动,似乎是针对我的问话说:你自己完全清楚你那卑鄙二字的含义,可是常常在受到人指责的时候,为了不让对方发现自己的弱点而装糊涂,做掩饰。
“你还问为什么,你自己不是很清楚吗?”
“因为不知道才问的。”我说。因为母亲就在楼下,而且我也深知这位好动感情的年轻女人的性情。所以,为了尽可能缓和她的情绪,使她讲话冷静些,当时我说话的声音低到了极点,而且语气也缓和得再无法缓和了。然而,看来这反倒更不合她的意了。
“你要是不知道,就是混蛋!”
我想我的脸色恐怕比平素要苍白多了。我记得只是两眼发直,呆呆地看着千代子。当时,千代子那双无所畏惧的眼神和我那直呆呆的视线在无声中相碰,一时双方都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三五
“在千代那样泼辣的人看来,像我这样畏缩的人当然是胆小鬼啦。我没有勇气把想到的事马上说出来并照样表现在行动上。因为我是个十分优柔寡断的人嘛!若因此而说我‘卑鄙’的话,怎么说我也能听得进去。不过……”
“谁说这卑鄙啦?”
“可是,你是在轻蔑我吧!我很清楚!”
我认为没有必要特别要争论清楚这么一句话,所以故意再没有回敬她。
“你认为我是一个没有学问、不懂道理、不值一提的女人,心里一直瞧不起我。”
“这和你把我看成白痴是同样的。尽管你说我卑鄙,我却不介意。可是,如果你是从道义的意义上说我卑鄙的话,那你就错了。至少在有关你千代的事情上,我不记得有过违反道义的卑鄙举动。本来可以说白痴或者是优柔寡断,而你却使用了卑鄙这个词,这样的话,听起来总觉得是在说我缺乏道义上的勇气,不,是在说我是不懂道德的、下流无耻的人,因此我心里十分难受,希望你能更正你的说法。或者是在现在所讲的这个意义上,如果我做过什么对不起千代的事,请你不客气地提出来。”
“那么,我就说说卑鄙这两个字的意思。”说着,千代子哭了起来。我一直认为千代子是比自己坚强的女人。不过,我把她的坚强只理解为从专一的温柔而产生的女性的集中体现。但是,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千代子,只能把她看作是一个充满好胜心的、人间比比皆是的、俗气十足的妇女。我没为她的眼泪动心,静静地等待着,不知从她的泪水中将会流出什么样的说明。因为我确信:从她嘴里说出来的,除了掩饰自己体面的强辩之外,不会有别的什么。她眨了眨湿润的睫毛。
“你认为我是一个疯疯癫癫的轻浮女人,总嘲笑我。你并不……爱我。也就是说,你并不想和我……结婚……”
“不想的是你……”
“你听我说!你是想说,在这件事上咱们俩都一样,是吧?那么,那好啊!我并没说请你娶我。既不爱,也不想娶我,那为什么对我……”
她说到这里,突然哽住了。我脑子不灵,这时还没有领悟到下边她要说什么。我像是催促她似的插上来问道:“对你怎么啦?”她像是冲破了堵塞,突然冒出一句:“你为什么嫉妒?”说完比刚才哭得更厉害了。我感到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脸上,两颊发烧。不过,看来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
“你是卑鄙的,是道义上的卑鄙。你甚至怀疑我邀请姨妈和你去镰仓的意图。这已经是够卑鄙的了。不过,这还不算什么。你接受了我的邀请,然而又为什么不能像平时那样轻松愉快呢?这如同是我邀请你却自讨没趣一样。你侮辱了我家的客人,结果也就是侮辱了我。”
“我不觉得给了你什么侮辱。”
“给了。言语和行动,不管怎么说,你的态度侮辱了人。即使你的态度没有侮辱人,你的心也是想侮辱人的。”
“我没有义务接受这种无端的指责。”
“男人是卑鄙的,因而才能做出这种无聊的表白。高木是位绅士,能容你的雅量要多大有多大。可是你就决不能容下高木,因为你是卑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