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敬太郎有一位朋友姓须永。这位须永尽管是个军人的儿子,却特别讨厌军人;他学的是法律,但本身却无意当官或当公司职员,他是一个极端的保守主义者。至少在敬太郎眼里是这么一个形象。他父亲好像死得很早,现在只有母子二人,过着令人眷恋的清静日子。父亲原是部队里负责财会工作的军官,曾经升到很高的位置,再加上本来就是一个精于理财之道的人,所以托他的福,母子二人现在的处境仍很优越,在衣食住行方面根本不存在什么忧虑。他的保守主义看来大半也是由于习惯了这种舒适的环境,从而失去了奋斗目标的结果。之所以这样说,只要看看他的表现就够了:也许因为他父亲在世时地位比较显赫吧,他不仅在社会上面子大,而且还有真正顶用的亲戚。亲戚们说无论什么高级工作都能帮助他找到,然而他却总是找各种借口一味地我行我素,所以至今还窝窝囊囊地待在家里。
“你总是这样挑三拣四的,实在太可惜啦。你若不愿意,干脆让给我好了。”敬太郎还曾这样半开玩笑地央求过须永。凡是这种时候,须永总是露出似凄冷又似同情的微笑,婉辞拒绝说:“不过你不成哟,真没办法。”尽管是半开玩笑,遭到拒绝以后,敬太郎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有时甚至还会产生一种豪情壮志,想凭自己的本事找出解决办法来。但他生来就不是那种死心眼的人,丝毫不会因这类区区小事而永远对须永抱有反感。再加上自己还没有固定的工作,还不具备心安理得的条件,根本无法忍受终日呆坐在公寓住室里的苦闷。纵然没有什么事要办,他也非得出去转上半天不可。他还常常到须永家去拜访。其中也有无论什么时候去,须永一般情况下总是在家的原因,所以敬太郎也就去得更有劲了。
“工作问题归工作问题,在找到工作之前,我倒很想碰上一件什么令人惊奇的事哩!可惜坐电车走遍了东京也毫无收获,连一个扒手也没碰上。”敬太郎刚讲完这句话,马上又以近似诅咒的口吻感慨地说:“老兄,你要是把教育当成了一种权利,那就把自己彻底束缚住了。在学校里学的再多,毕了业连个糊口的地方都找不到,照这个样子还算有什么权利!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因为地位问题无所谓了,随心所欲任意而为就没关系了呢?不,还是有关系的。教育对人的束缚还是厉害得很咧。”须永对敬太郎的任何不满似乎都不大同情。因为从他的态度来看,究竟是百分之百的认真,还是空做出一副焦躁的样子,这点首先就不大容易让人弄清。有一次,由于敬太郎光讲这些带情绪的空洞道理,而且越讲越有劲,须永便问他:“那么你究竟想干什么呢?衣食住行问题先不去管它。”敬太郎回答说:“想干干警视厅侦探之类的工作。”
“那你就去干好了,这容易得很嘛!”
“可是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敬太郎十分认真地讲述了自己为什么不适于当侦探的理由。侦探这种人原本类似从社会表面潜入社会内里的潜水员,能如此深入地抓住人间怪事的职业恐怕还是不多的。加之,他们只是处在观察别人黑暗面的立场上,没有牵连自己而堕落下去的危险,因而就更万无一失。不过,无论怎么说,这项职业的目的毕竟在暴露罪恶,由此说明它是一种成见的产物,是事先就想加害于人。自己可干不出那种坑害别人的事。敬太郎的打算是,只想抱着惊异的心理远远地眺望那些人类的研究者,不,是眺望人世上那种异乎寻常的机构在漆黑的夜里进行工作的情况。须永驯顺地听着,连一句像样的批评话也没有说。这在敬太郎看来,表面上像是老成持重,实际上却只能理解为不过是个凡夫俗子而已。而且,在从须永家走出来的时候,敬太郎内心对他那种仿佛不屑理睬自己似的镇定自若的态度感到十分反感。可是,还没等到 七
敬太郎觉得,对于森本离开公寓时丢下的行李物品的处理情况倘若不写上几笔,于情理也说不过去。可是自己又不愿意向老板问起这件事,不打听吧,又实在没法做详细的报告,敬太郎把笔头仰向空中,脑子里盘旋了一会儿,最后只好下笔写了这样一段话:“关于你的行李物品,来信中曾要我告诉老板让他随意处理掉好了。现在我要告诉你,正如你那双千里眼所预见到的,在我还只字未提之前,那雷兽好像早就自作主张地给处理掉了。你提到将那盆插有梅枝的盆景送给我,它好像也早已无影无踪,因此本人就无法领情了。但我对你的好意还是要表示感谢的。此外……”写到这里,又一次把笔停了下来。
敬太郎马上就要写到那根手杖了。他是个天生的老实人,不肯凭空撒谎说,承蒙你的好意,我每天出去散步时都拄着你送给我的那根手杖。撒谎难,写真话尤其难,总不能写“你的一片心意我领了,但那根手杖我不能收下”这样的词句吧!没办法,只好含糊其辞地随便写上几句应酬话:“那根手杖至今仍立在伞架里。它立在那里送走了每个日日夜夜,仿佛一直在等待自己主人的归来。雷兽先生根本就没敢去触摸一下那上面的蛇头。我每次见到那蛇头时,心中都不免要泛起对你这位手艺高超的雕刻家的敬意。”
当他要写信封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森本的名字来了,无奈只得写上“大连电气公园内娱乐负责人森本先生收”。考虑到以往发生的事情,这封信还不得不避开主人夫妇,而且也不能让女佣给投到邮筒里去,因而敬太郎当即将它藏进了自己的和服袖口袋里。吃过晚饭以后,他带上信准备趁散步的机会顺便到街上去。刚好要走下凄清的楼梯时,须永打来了电话。
须永在电话里告诉敬太郎,他那位表亲今天从内幸町到他家来了,据这位表亲说,他姨父三五天之内也许要到大阪去办点事。他怕夜长梦多,便打电话问他姨父能否在离开东京之前让敬太郎去见一下,回话说可以。所以,敬太郎若想去的话,恐怕还是尽快去一趟为好。须永还对敬太郎说,因为自己嗓子疼,电话里不能详谈,反正让他做好思想准备就是了。“多谢了,我争取尽量早点去。”敬太郎道完谢就把电话挂断了。这时他脑子里突然闪出了一个念头,心想反正要去,索性今天晚上就去一趟吧!于是重新返回三楼,穿上前几天刚用斜纹哔叽做成的和服裤裙,然后才走出公寓大门。
虽说来到街角时并没有忘记把那封信投进邮筒,但在敬太郎的心里,森本是否平安无事这一至关重要的问题此刻已经只占微乎其微的地位了。尽管如此,当信从投信口滑下去,扑通一声落到筒底时,他脑海里还是出现了五六天以后收信人拆开阅读的情景,心里估计对方大概也不会不满意的吧。
投过信之后,敬太郎急匆匆地一直朝电车站走去。他的思想也一直集中在内幸町方面,可是当电车开到“明神下”车站时,脑海里却无意之中重又响起了须永方才在电话里讲的一句话,心里不由得一动。须永确确实实讲过:“我那位表亲今天从内幸町到我家了。”看来这位“表亲”肯定就是他姨父家的孩子了。然而,这个孩子究竟是男是女,“表亲”这个含混的日语词汇是根本表达不出来的。
“是男是女呢?”
敬太郎突然关心起这个问题来了。如果须永讲的是男人,那就与见到其背影的那位女子毫无关系了。这样一来,那位女子就只是白白地刺激了一下他的好奇心而已,并没有朝自己移近半步。不过,倘若是女人的话,情况就不同了,无论从具体时间还是从走进须永家正门的情形来判断,十有八九似乎就是比自己早一步进去的那位女子。敬太郎十分擅长把主观臆测和客观事实揉合到一起,在没有找到确凿证据之前,早就做出肯定的结论了。在得出这种结论以后,他同时产生了两种心理,一种是感到心满意足,仿佛给迄今一直充塞自己心头的好奇心增添了几分现实色彩似的;另一种则是也觉得有些怅惘,因为得到的这条线索远比自己预想的要平常得多。
八
当电车开到小川町时,他曾想下车到须永家去一趟,好从这位朋友嘴里得到一个准确的信息。可是,这纯属一种好奇心理,此外再找不出任何值得去探问进一步情况的理由,因此只好打消念头,立即转乘三田线电车。不过,即便在电车穿过神田桥照直疾驶在丸之内的这段时间里,他头脑中也没有忘记自己现在正朝须永那位表亲的家里奔去。他本该在劝业银行附近下车的,结果却迷迷糊糊地坐过了头,直到樱田本乡町才猛醒过来,于是又赶紧下车朝那黑洞洞的方向折回去。尽管是在人迹稀少的夜晚,却很快就找到了他所要找的那一家。门口有一盏圆圆的瓦斯灯,灯罩上写有“田口”二字,探头朝大门里一瞧,那院落竟深邃得出人意料。其实只是由于院内铺着碎石的甬路是斜着通到外面马路上的,根本看不到房子的正门,再加上迎面长着一丛丛黑魆魆的庭栽灌木遮住了视线,又靠着夜幕增添了几分威严的气势,还算不上一进门就显得很宽敞的宅邸。
房子的正门安了两扇仿造西方格调的玻璃门,任你在外面高声叫门也好,按电铃也好,负责传达的人迟迟不见露面。没办法,敬太郎有好一会儿工夫只得站在门边往里面瞧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从什么地方传来了脚步声,眼前的毛玻璃一下子亮了。接着听到几声在院子里穿的木屐踩到水泥地上的响动,一扇玻璃门唰地打开了。敬太郎此刻已经没有兴致打量传达人的风貌,只是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不过他心里倒也抱着一个期望,那就是出来的这个人可能是一位身穿着双线棉布衣的女佣,客气一通以后便把自己的名片接过去。然而这个想象却落了空,打开半扇门站在他面前的,竟是一个衣着不凡的年老绅士。对方身后的电灯光线很强,面部根本看不清,只有白绉绸腰带首先跳进了眼底。与此同时,敬太郎脑海里马上闪出了一个念头,这位大概就是须永那个姓田口的姨父。可是,由于这场面来得实在太突然,一时间竟讲不出一句问候的话语,简直有点惊呆了。而且敬太郎本来就对老年人没有什么亲近感,他认为自己还年轻得很,在他的眼里,什么四十多岁的,五十多岁的,一直到六十多岁的,统统没有多大差别,一律都看成是老头子。他对上年岁人不甚关心,甚至分辨不出一个人是四十五岁还是五十五岁,同时他还有个老毛病,就是无论碰上哪个年龄层的老人,在还没来得及熟识之前,心里就觉得不是滋味了,仿佛碰上了外国人似的,因此就更加心慌意乱了。然而,眼前这位老绅士的态度却十分坦然,只听他问道:“你有什么事吗?”既说不上谦恭,也谈不到蔑视,语气极其坦率,这倒使敬太郎多少恢复了点勇气。敬太郎好不容易才得到机会,在报上自己姓名的同时,又简短地讲明了来意。听完之后,这位上年岁的男子仿佛刚想起来似的说道:“噢,对了!刚才市藏(须永的名字)在电话里说了。不过,可没想到你今天晚上就会光临呢!”言外之意好像在说:你不该来得这么早嘛!因此敬太郎觉得有必要尽可能地解释一下原因。老人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对敬太郎的解释说不上在听,也说不上没听,只是讲了一句:“那就请你再来一趟吧!三四天以后我要到外地去一下,在那之前只要有见你的闲空,见一下也是可以的。”敬太郎一谢再谢,然后又从大门走了出来。当他来到漆黑的夜幕之下时,不禁想到自己刚才道谢的方式太不伦不类了,有些过于谦</a>恭。
直到过了许久以后,敬太郎才从须永口里知道,这位一家之主当时正在离房门口不远的客厅里独自往围棋盘上黑白交替地摆棋子呢!据说,这是和一位客人下的一盘棋的残局,其中有一着棋无论如何要弄清楚,否则就心神安定不下来。然而就在这节骨眼上,敬太郎却像个乡巴佬似的来到门口捣乱,所以他急着要把这个捣蛋鬼先赶走再说,因此才亲自开门去了。从须永那儿听到这段原委之后,敬太郎愈发感到自己的寒暄太啰嗦了。
九
又隔了一天,敬太郎满有把握地往田口家挂了个电话,问是否可以马上去一趟。接电话的人大约从敬太郎的用词和语气里判断他是位相当有身份的人,所以很恭敬地回道:“请您稍等一下,我马上去问问主人是否有时间。”过了一会儿,等对方再来回话时,语气就比先前傲慢了,只听他说道:“喂,喂!我家主人说,现在有客人,一时抽不开身。如果你下午一点左右能来的话,就请那时再来吧。”敬太郎回答说:“噢,是这样。好吧,我下午一点左右再来,请代向你家主人问好。”说完就挂上了电话,不过内心里却觉得很不痛快。
本来想十二点整吃午饭的,谁知事先吩咐女佣给预备的饭菜却没有按时送上来,敬太郎好像被大学</a>里那吵人心烦的钟声催急了似的一再催促,最后总算以最快的速度吃完了这顿饭。坐在电车上,脑海里又浮现出前天晚上见到的田口的态度,心中不禁揣摩起来:今天是不是还会和上次一样受到慢待呢?这次是对方答应见面的,也许会接待得更热情一些吧?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只要在这位绅士的帮助下能得到一个相当理想的工作,卑躬屈膝受点委屈什么的,一概都可以忍受。但若像刚才接电话人那样,一转身工夫讲话就变得不客气了,那可叫人心里不痛快。敬太郎暗自盼望:这次可不要再碰上那家伙出来开门答对。可是,敬太郎自己也有个天生的毛病,竟毫未意识到刚才自己作为主动打电话的一方,语气未免有点傲慢过了头。
在小川町的拐角处,可以看到斜着拐向须永家的那条胡同,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女子的背影,脑海里的场面霎时间由沉郁变得亮堂堂的了。因为敬太郎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这是再次到须永那位漂亮表妹家访问。对于敬太郎来说,比起意识到自己正在自找麻烦地去苦苦哀求那位没有好脸的老头子给安排谋生之计来,这种心情自然要畅快得多了。尽管他把须永的表妹和田口老头子主观臆断为父女关系,思想上却是始终把这两个人分开来考虑的。前天晚上在房门口和田口面面相觑的时候,由于光线的缘故没有看清对方的长相,但只从五官的轮廓来判断,模样肯定不怎么样,这无疑就是那个老头子在夜色下给敬太郎心里留下的 敬太郎就这样一家挨一家地看完一个商店再看另一个商店,不知不觉地走过了天下堂药店,来到一家用热带硬木制作家具的木器店前。正在这时,从后面开来的一辆电车突然在自己脚下这条马路的对面停下了,敬太郎不禁犯了怀疑,便斜穿马路走近一家设在小胡同拐角处专卖进口货的商店前,定睛一瞧,原来这里也有一根铁柱子,上面用白字写着“小川町电车站”,跟方才那个站牌一模一样。为慎重起见,他站在这个拐角处又等着过去了两三辆电车。首先来的一辆上写有“青山”二字,接着来的第二辆上写着“九段新宿”。不过,这两辆都是从万世桥方向笔直开过来的,因此他才勉强放下心来。随之他那莫须有的担心也就不存在了,准备赶紧返回到原来的地点去。当他刚要转身迈步的时候,恰巧从南边开过来一辆电车,在美土代町街角轻轻一转,又在他的旁边停下了。他看到在这辆电车司机的头顶上方挂着一个写有“巢鸭”两个黑字的牌子,这时方发现自己疏忽大意了。原来,要想从三田方面经过丸之内到小川町下车,可以一直开到神田桥大马路的尽头,向左拐,就在敬太郎脚下这个电车站下车;向右拐,又可以在方才他观察好的那家瓷器店前下车。而且两处都同样用白漆写着“小川町电车站”,这样一来,自己即将跟踪的那个戴黑礼帽的男人到底会在哪边下车呢?敬太郎简直无法判断了。他用目光把两根红铁柱子之间的距离飞快地估算了一下,大约也就一百米左右,虽说不过是咫尺之隔,可是他那盯梢的本事只对付一个车站尚且没有多大把握,再要让他拿出同时不出差错地监视两个车站的本领,对于无论怎么爱过高估计自己才干的敬太郎来说,这也是绝对办不到的。由于自己住处的地理位置上的关系,敬太郎通常只是乘坐从本乡到三田之间的电车,所以对另一路电车,即从巢鸭方面经过水道桥同样可以到达三田的这路电车,直到方才为止,竟一直没有注意到它的存在,他对自己的这种疏忽深深感到懊悔。
在束手无策之余,敬太郎突然想到了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要不要去借须永的一臂之力呢?然而时间距四点只剩下七分钟了。尽管须永就住在紧后面那条街里,但若把跑到他家的时间和三言两语让他听懂所求之事的时间加进去,那是根本来不及的。不过,就算还有这么多时间能拉来须永盯住一个车站,而第二步的问题是,如果那位绅士从须永负责的站台下了车,就需要他用个什么办法向敬太郎发出信号。比如扬起手臂示意,或是晃动手帕,在人群如此拥挤的情况下,这类办法恐怕也有点行不通。要想准确无误地让敬太郎了解情况,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还可行,那就是要用让过往行人吃惊的大嗓门高声喊叫,但这种突如其来的举动须永那样的人是做不来的,因为他平时就是一个很重面子的人。假使万一他丢开面子朝自己喊了,在自己从这边跑到那边去的时间里,保不准那位头戴黑礼帽的关键人物早就无影无踪了—敬太郎在心里作了这番考虑之后,还是一筹莫展,只得下决心听天由命,去守住其中的一个车站了。
二六
虽说像是下了个决心,其实却跟偷懒是一回事,不过是为了不从现在站立的地方挪开罢了。敬太郎委实感到不安,因为这无异于干事之前就故意把成功排除在外了。他伸长脖子再朝东边那个车站望去。不知是由于地形的关系还是方位的原因,要么就是因为自己一直在那里上下车惯了,看上去还是那边显得顺眼。总觉得自己要找的那个人很可能在对面下车。他考虑要不要再次转移监视的站台,但仍然踌躇不决,一时难以做出决策。正在这时,跟前又来了一辆开往江户川的电车,刺溜刺溜地停下了。停下不到一分钟,司机看清没有人下车,便准备继续前进。敬太郎背朝穿到锦町去的一条小胡同站着,心里拿不准是留在这里还是到那边去,以至于对眼前的电车都几乎没有察觉。刚好在这个时候,从背后小胡同里突然跑出一个男人,推开敬太郎飞快地跳上了正要开动的电车的驾驶台。在敬太郎惊魂未定之际,电车已经哐当一声开动了。跳上去的男人半个身子挤进玻璃门,回头朝敬太郎说了声:“对不起!”当敬太郎与他视线相遇时,发现他最后的一瞥落到了自己脚下。原来是他撞上敬太郎时一下子把敬太郎带的手杖给踢跑了,手杖从主人手里掉到了地面上。敬太郎立即弯腰去拾手杖。这时他偶然注意到,蛇头倒地的方向刚好冲着东边。于是感到这蛇头似乎成了向自己暗示方位的路标。
“恐怕还是东边好。”
敬太郎快步回到瓷器店前。他站在那里做好了心理准备,要一个不漏地盯住从写有“本町三丁目”电车上下来的所有乘客。开头两三辆倒是盯得很紧,两眼射出凶光,仿佛在寻找杀父仇敌似的,后来神经就有点放松了,心情也随着渐渐踏实了。他把自己视野里的广场看成一片大舞台,发现这个舞台上有三个男人跟自己的态度一模一样。一个是派出所的警察,他站立的姿势跟自己一样,所朝的方向也相同。还有一个是站在天下堂药店前的电车扳道工。最后一个是处于判断力最佳年龄段的中年人,他正站在广场中央,分别挥动着红、绿两面旗帜,煞似神圣的象征。敬太郎想,这几个人里,立在原地期待随时可能发生某种情况而又在人们眼里显得穷极无聊的,恐怕只有自己和那位警察了吧!
电车络绎不绝地停在他的眼前。上车的硬要挤进那窄小的箱子里去,下车的则趁势欺人地从上面猛压下来。敬太郎一遍又一遍地观看着这些在一分钟里发生的战斗场面,那些素昧平生的男男女女为着在电车上的一聚一散,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出出蛮不讲理的闹剧。可是,他要盯梢的那个戴黑礼帽的男人,却左等右等也不见出场。弄不好也许早就从西边那个站台下车跑掉了吧?这个念头一闪现,他就觉得自己现在的举动显得太傻气了,老是站在一个地方死死地瞧着那些与己无关的人脸,连眼珠都冒金星了,究竟有什么用呢?敬太郎想起来了,先前在公寓桌子前像烧昏了头似的白白浪费了两个小时,要是把那段时间充分利用起来,跟须永好好商量一下并取得他的帮助就好了,这个办法才是最最符合常识的。从敬太郎痛切地体味到这种难言苦衷的时候起,天空便渐渐失去了光彩,映在眼里的景物也都显得苍白而无生趣了。瓦斯灯和电灯开始出来为冬季这令人感到阴郁的正要降临的夜幕帮忙,左一盏右一盏地把附近商店的玻璃窗点缀得五彩缤纷。敬太郎蓦然发现,距自己两米左右的地方,还站着一个梳着向前蓬起的发型的年轻女子。因为每次电车开始上下乘客时,敬太郎都留心用警惕的余光扫视自己的两侧,所以当他在出乎意料的近距离内看到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子时,第一个反应便是吃了一惊。
二七
这位女子的衣着与她的年龄很相称,身穿一件素色大衣,长得几乎要拖到地面了。敬太郎想象着大衣里面打扮年轻人肉体的鲜艳颜色。女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有意把这一切在人们眼前包裹起来似的。连贴身衬衫的领子都用纺绸围巾围了起来。随着夜幕的低垂,只有那条纺绸围巾的洁白颜色还能透过大气映现出来,除此之外,女子浑身上下没有穿任何一件可引人注目的东西。但是,这单打一的洁白颜色恰恰表明了她本人的高尚爱好,说明她根本不把时令放在心上。对于敬太郎来说,这洁白的颜色比任何东西都要显眼。与其说他的感觉是在光线渐趋昏暗的寒天冻地里碰上了一个不谐调的怪物,毋宁说由于意识到自己在灰蒙蒙的马路上发现了一团皎洁的银光,这才去注意那女子的脖颈的。当女子直接感受到敬太郎的视线时,便有意识地稍稍改变了身体的方向。但看样子仍然觉得不放心,就又把右手招到耳朵处,做出一种把掉到鬓角的头发向后拢去的姿势。女子的头发本来就梳理得很整齐很漂亮,所以这个动作在敬太郎眼里只能看成是没有实际意义的故作姿态;可是当他看到女子的手时,注意力益发被吸引住了。
这位女子并没有像一般日本女性那样戴着丝手套。她戴的是一副山羊皮手套,不大不小刚好合适,服服帖帖地裹着她那纤细的手指。皮肤和羊皮紧紧地贴在一起,连一道皱褶、一丝松弛的地方也没有,看上去简直就跟手背上薄薄地涂了一层粉红色的蜡油一样。女子扬起手时,敬太郎发现这手套竟把女子白白的手腕严严实实地遮去了三寸多。他只看到这里就又把视线移到电车上去了。可是,上下车的一阵混乱结束之后,要找的人并没有出现,这时他心里又可以放松几分钟了。因此,尽管他还没有达到一心要等着利用这段时间的程度,却一直趁电车通过后的间隔,用不被对方察觉的视线留心观察这位女子。
起初,他一直以为这女子大概是要乘“开往本乡”或“开往龟泽町”的电车的。然而,这两路电车都轮流在自己面前停留过,该女子却毫无上车的意思,这使他略微感到有些诧异。他在心里猜想过,这女子大概是一位善于权衡利弊的专家,她不愿勉强坐进拥挤不堪的车里,免得受不住要把人挤扁的窝囊罪,而是宁肯再多坚持一会儿,等着乘稍微空一点的电车。可是有的并没有挂出满员的牌牌,而且看上去还真有一两个空位子,这样的电车开过来后她也丝毫没有露出要上车的架式,敬太郎因此愈发觉得奇怪了。女子似乎意识到自己已经过分引起了敬太郎的注意,于是当敬太郎稍微改换四肢的姿势时,她便乘机立即采取预防措施,故意躲开敬太郎的视线,就像有人趁天还没下雨就打起伞来一样。而且有时还特地扭头朝相反方向望去,有时又往对面走上几步。由于上述种种的表现,敬太郎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避嫌心理,尽量约束自己不再把视线公开投到那女子身上。然而后来他又突然清醒地想到了一个问题,这位女子怕不是由于道路生疏才走到一个自己随意选定的电车站前,面对根本不能上的电车永远等下去的吧?要是这样的话,应该善意地给她指出来才对,敬太郎突然冒出来这么一股勇气,于是毫不犹豫地直接朝女子走去。几乎在同一时间里,女子骤然迈步走到五六米远的一家宝石店橱窗前停了下来,好像根本不知道有敬太郎这么个人似的,把脑袋贴近玻璃窗仔细端详起里面陈列的戒指、束腰带用的细绦带和珊瑚树制作的装饰品来了。敬太郎觉得自己好像办了件傻事,本来是出于对一位素不相识的人的好意,人家却不买你的账,结果反而显得自轻自贱了。
女子的长相根本就算不得漂亮。从正面看并不那么动人,从侧面细一端详,无论谁都会认为她那鼻子长得有点过低。不过皮肤很白,一对眸子很有神,显得晶莹透彻。此刻宝石店里的电灯正透过橱窗玻璃照在她的前额、鼻子和一部分丰满的脸蛋上,从站在斜后方的敬太郎望去,呈现出一种由光和影组成的美妙轮廓。敬太郎把这轮廓和她那被长长大衣覆裹着的倩影一并收进心底,转身又守候电车去了。
二八
电车又来了两三辆。这两三辆又统统使敬太郎反复尝受到失望的滋味,然后朝东边开远了。他好像已经看穿不会成功似的,从衣带下取出怀表定睛看了一下:五点钟早就过去了。仰起脸看看笼罩在头顶上的漆黑夜空,仿佛刚刚发现天已经这么晚了,不由得苦涩难言地咂了个响舌。一想到要捉的那只鸟没有粘到自己如此劳神费力张挂的网上,竟从西边那个电车站轻松自在地溜掉了,一切的一切霎时间都成了可憎可恨的对象,其中包括老太婆为了骗人而故意编造出来的那套预言,包括小心翼翼带出来的这根竹手杖,以及这根手杖在方向问题上给自己的那个暗示。他朝四周看了看撑住黑暗、在眼前闪烁的电灯光,发现自己正处在一个中心位置上,心想这明晃晃的光亮大概是自己梦中最后一幕的幻影吧?尽管他是这般扫兴,却仍旧抱着这般恍惚的心情站在原地一动没动。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心想还是赶快回家做个头脑正常的人去吧!因为手杖已经成了嘲笑自己愚蠢的见证人。敬太郎暗暗下定决心,准备回去路上找个僻静地方干</a>脆把它折断,蛇脑袋和拄地的铁箍也通通捣它个稀巴烂,然后再从万世桥上把这些东西扔到茶之水河里去。
他刚迈步准备动身返回公寓时,眼角里无意之中又映进了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那女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宝石店的橱窗,又站到了距他有两米的原来那个位置。女子身材修长,两条腿和两只胳膊也比一般人长得好看,敬太郎从端详她的第一眼起就觉得舒服,不过这次却是女子的右手引起了他的特别注意。那只细长的手臂极其自然地下垂着,女子根本没料到会有人去注意它。敬太郎借着夜光看到,五根手指乖乖地并拢着,手腕紧紧地裹在柔软的皮革里,手腕和袖口之间微微露出一点细白的皮肤。对于长时间伫立在一个地方的人来说,冬天夜晚的寒冷是够受的。女子将下颌稍稍缩进围巾,双目低垂一动不动地站着。敬太郎相信已经得到了反证,在女子故意不睬自己的眼神深处,似乎反而正在注意着自己。方才他只顾瞪大眼睛搜寻戴黑礼帽的绅士了,在那段时间里,有谁能保证这女子不和他一样集中了敏锐的观察力,并把视线始终射到自己身上呢?有谁能保证在这儿度过的一个多小时里,在他等着某个男人出现的同时,又被另一个女子给盯了梢呢?正像他根本没考虑过自己为什么要监视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那不知底里的行动一样,自己为什么要被当成不知会干出什么冒失事的人受到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的监视呢?想到这里,敬太郎仍然是丝毫不得要领。敬太郎动了个念头,如果自己稍走几步,做个样子给她看看,也许会更明确地摸准对方的态度吧?于是便蹑手蹑脚地绕过派出所后朝西边移动过去。自然,为了不让女子察觉,他严格控制住自己不扭头往后看。可是,若始终目不斜视地走下去的话,就会失去达到目的的最宝贵的时机,因此当他认定已经走出了二十米左右后,便故意探头去望根本不感兴趣的玻璃橱窗。橱窗里摆着一件天鹅绒领的女式风衣,敬太郎做出一副仔细观察那件风衣的样子,同时暗暗朝后扫了一眼。这时才发现,自己身后根本见不到那女子。各色人等就像要超过自己似的,络绎不绝地走了过来,挡住了敬太郎的视线,即使伸长脖子也看不到对方,至于白围巾和长大衣就更跳不进眼帘了。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有继续向前的勇气。那位头戴黑礼帽的男人,就此罢休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因为那刻早已过了预先说好的五点钟;而对于这位女子,纵使最终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结果,敬太郎也还是想再进一步观察一番。他怀疑自己被女子盯了梢,为了反过来报复一下,他也起了好奇心,想从现在起对女子的行动严密监视一会儿,就像丢了东西的人赶回来找东西一样。敬太郎又步履匆匆地来到那个派出所附近,把身子躲进暗处一瞧,女子依然面向马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上去似乎丝毫也没发觉敬太郎又返回来了。
二九
这时,敬太郎脑海里产生了一个问号,这女子是个姑娘呢,还是已经结婚了?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无法做出明确判断,因为她头上梳的是现代大多数日本妇女中间流行的向前蓬起的发式。然而,当敬太郎来到更近一点的暗处目不转睛地打量女子半侧身的背影时,一个新的疑问又首先向他袭来:这女子究竟是属于哪个阶层的人呢?
从外表上看,给人的印象是似乎已经嫁人了。然而身体的发育情况远比一般人要好,保不准很可能比想象的还要年轻。若果真如此,她为什么要穿那么素雅的衣服呢?关于妇女服饰的花色问题,敬太郎还是个没有任何发言权的小青年,但根据日常观察得出的模模糊糊的印象还是有的,那就是这女子若还年轻的话,身上应该穿几件艳丽的衣服,甚至艳丽得把眼下这寒冬腊月里令人郁闷的空气都驱散了才对。他感到十分纳闷,这位女子竟没有露出任何刺激性的曲线来,这种曲线本应给正处于青春年华的敬太郎的血液里注入强烈的热情。在女子着身的衣物中,略微能引人注意的只有那条围在脖子上的雪白的纺绸围巾,而它本属于冷色,只能给人以清新的感觉。身体的其余部分则被与冬日的萧索天空相似的长大衣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敬太郎又从背后把这身与年龄不相称的过于缺乏魅力的打扮观察了一遍,得出的结论是:肯定是因为她已经与男人发生过关系。而且,这位女子的举止还有一种近似成年人的稳重劲头。对于这种稳重劲儿,敬太郎无法把它只看成是品性和教育的结果。他甚至怀疑,怕是由于接触了家庭以外的环境,她那天真无邪的羞耻之心才像撒在手帕上的香水一样早就自然而然地消失殆尽了吧?不仅如此,他方才还亲眼看到,在这位女子稳重的举止中,常常会有一种不稳重的表现,那就是有时全身肌肉都在动,有时是眉头和嘴部在动。他老早就发现,动作最敏锐的,恐怕要数她那双眼睛了。但是,与此同时也不能不承认,女子的表情正好说明她在竭力控制自己那双灵敏欲动的眸子。所以,敬太郎判断,这位女子的稳重乃是与有意识地自我控制联系在一起的。
然而,从后面望去,女子的身体也好,情绪也好,现在都比较稳定,给人的感觉是两方面配合得十分和谐。与方才不同的是,她站到了比马路高出一截的人行道边上,这时的姿态简直可以形容为文静典雅四个字。因为她既不怎么改变姿势,也不准备马上走开,既没有凑到宝石店橱窗跟前去的意思,也没有表现出顶不住寒冷的样子。旁边零零散散地站着几个等候乘坐下一趟电车的人。他们都直勾勾地望着从对面开过来的电车,看样子是很想把电车尽快招呼到自己跟前来。由于敬太郎已经撤出第一线,看来那女子大大松了一口气,这会儿成了其中最热心等待什么的一员,开始目不转睛地注视起斜对面的拐角来了。敬太郎从派出所背后绕到电车站上方,走到比人行道低的马路上。并且以涂着油漆的交通岗楼为掩护,从警察所站位置的一旁紧紧盯住女子的脸。随之又为女子的表情变</a>化吃了一惊。因为先前自己躲在暗处端详女子背影时,只是以她那修长的身材、向前蓬起的发型和裹在身上的素淡的大衣为依据,在想象的王国里随意得出可以说是过于自由的结论。可是,当自己现在背着女子毫无顾忌地细细观察她的相貌时,不得不承认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仿佛又见到了另一个人似的。要而言之,这女子看上去比刚才年轻多了。她那急切等候什么人的两只眼睛和嘴角上只有充满青春活力的熠熠生辉的神色,此外再找不出任何其他表情。敬太郎甚至从中看到了少女的纯洁和天真。
从女子注视的方向很快就有一辆电车沿着弓形轨道慢吞吞地转弯开过来了。当电车滑到女子面前停下来时,从里面下来了两个男人。一个手里提着用纸包起来的类似纸盒子的东西,步履匆匆地从警察面前走过去跳上了人行道;另一个则一下来便径直朝那女子走去,并在她跟前停住了脚步。
三〇
敬太郎这时才第一次看到了女子的笑脸。敬太郎最初打量这女子时就发现唇薄嘴大是她的一个特点,可是当她此刻露出美丽的牙齿、熠熠放光的又黑又大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上下睫毛几乎要合在一起时,还是在敬太郎脑海里留下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新印象。敬太郎并没有只为女子的笑颜而心荡神驰,他还十分惊讶地把视线移到了对面那个男人的身上。因为就在这一瞬间,敬太郎发现那男人头上戴了一顶黑色礼帽。至于他身上的黑外套是否有雪花点,尚无法看得真切,只是光泽与黑礼帽的颜色差不多。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此人个头很高,也是骨瘦如柴。唯独在年龄问题上敬太郎难以做出明确判断。但是,有一点是确凿无疑的,从生命的刻度表上来看,这个男人所处的位置远在自己之上,因此敬太郎毫不犹豫地得出结论:他有四十上下岁。当这些特点不分次序、几乎同时进入敬太郎的大脑时,他不得不承认,方才自己像个大傻瓜似的等着要跟踪的那个真正目标,现在才终于从电车上走下来了。他暗自庆幸,本来限定的五点钟早就过去了,然而自己却偏偏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兴趣,始终在同一个地方转来转去,结果反倒走运了。他觉得应该感谢那位女子,正是由于她的偶然出现,才引起了自己的好奇心,才使自己产生了那种莫名其妙的兴趣。同时还值得庆幸的是,那位女子为了等候她要找的人,以超出自己一倍以上的自信心和忍耐力一直坚持到了最后。因为敬太郎相信,他可能从两个方面得到收获,一是自己可以为田口提供这位暂且称之为X的男人的某些情况;与此同时,自己对称之为Y的女子的好奇心也可以同样得到几分满足。
看样子,这一男一女对敬太郎的存在根本就没有发现,对周围环境也无所顾忌,只顾一个劲地站在那里说话。女子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男人也不时放声大笑。从二人刚见面时互相问候的情景来看,他们的关系也绝非疏远。在他们任何一方的身上都看不出有男女之间恭敬客气的礼节,这种礼节往往貌似连结异性的纽带,实则是在双方之间筑起了一道堤坝。眼下那男人甚至连扬手到帽檐处表示问候的动作都嫌麻烦,公然给免了。那帽檐下应该有个大黑痣的,敬太郎很想设法与那男人来个照面把这个问题搞清楚。假如没有那女子在场,为了查明男人肉皮上留下的这个怪异的黑点,他也许会毫不客气地走上前去,只消随口问个什么事就解决了,反正不管怎样都没问题。即使不问什么,他大约也会直接凑到男人跟前,把人家那张脸仔细瞧个够的。而此刻妨碍他采取这种大胆行动的,正是站在男人面前的那个女子。因为他亲眼看到,由于自己有好大一会儿工夫同她并排站在同一个地方,女子对自己的举动好像早就有了戒心。至于女子是否怀疑敬太郎别有用心,那倒是另当别论。既然明知对方已经产生戒心,却硬要把自己的脑袋毫不客气地再次伸到人家的视野之内,这就多少有失绅士体统;更何况这等于故意加深人家对自己的怀疑,其结果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考虑到这里,敬太郎得出的结论是,在水到渠成之前,在辨认是否有黑痣这件事上还是不要造次为好。不过敬太郎已经暗下决心,准备悄悄地跟在二人后头,可能的话,哪怕是断断续续的也好,要把他俩的谈话装进耳朵一些。他认为,没得到对方许可就把人家的言谈行动记录在脑海里,从道德层面上讲,没有接受良心裁判的必要。而且,他还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即相信自己费尽周折得到的成果肯定会为熟谙世故的田口用到善意方面去的。
过了一会儿,男人做出了邀请那女子的样子。看来女子笑着拒绝了。最后,半侧身相向而立的二人肩并肩朝瓷器店房檐下走去。然后又从那里朝东走去,二人挨得很近,只差手挽手了。敬太郎急步赶上五六米,紧紧地跟在他们背后,并且把自己的步伐改成和他们一样的速度。为了避免万一女子回过头来引起怀疑,他根本就不把视线盯在二人背后,而是两眼故意瞧着其他方向,就好像在天下人共有的马路上偶然碰到一起,脚前脚后朝同一方向走去一样。
三一
“不过,也太过分了。叫人家等了这么长时间。”
这是钻进敬太郎耳朵里的第一句话,是女子抱怨的声音。可是男人的回答却半句也没听清。接着估摸又走了十多米远时,二人脚下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节奏,挨在一起的影子几乎要拦住敬太郎的去路了。而从敬太郎方面来说,要想避免从后面与对方撞上,唯一的办法就是超到前面去,否则就太难堪了。他怕二人掉身回来,便当机立断靠到旁边一家果品店橱窗前,把身子隐蔽起来,并且装作注视摆在里面的一个大玻璃罐子里的饼干的样子,同时在等着二人的动静。看上去男人仿佛把手伸进了外套,过后又马上略微把身子侧向一边,迎着店里的灯光看右手提着的一样东西。这回敬太郎看清了,原来是块金壳怀表正在男人脸下闪闪发光。
“才六点嘛,还不算太晚。”
“不早了,已经六点了。再过一会儿我就该回去啦!”
“那可太遗憾了。”
二人又迈动了脚步。敬太郎也不再注视罐里装的饼干,从后面跟了上去。二人来到淡路町,从这里拐进一条通向骏河台下的窄巷。敬太郎也想跟着拐进去,却发现二人进了拐角处的一家西餐馆。趁这个机会,他从侧面朝二人脸上看了一眼,因为这一男一女正处在餐馆门口射出来的明晃晃的光线照耀之下。离开电车站时,敬太郎简直猜不出二人要一块到哪儿去,现在竟突然进了这么一家实在不怎么样的饭馆,因而不能不使敬太郎深感意外。这家西餐馆叫“宝亭”,敬太郎过去就知道,因为他以前常经过这里进出大学。最近经过修缮以后,外面都油漆一新,有半面朝向通电车的马路,看上去像是斜劈下来的屋脊则朝着正南方向,他从这里路过时常常看到。他甚至还记得,当仰头观看制成横额的“慕尼黑啤酒”的广告时,有好几次从这堵闪着淡蓝色油漆光泽的墙壁里面传出了刀叉激烈碰撞的声音。
关于二人的去向问题,敬太郎既没有明确的把握也没有准确的估计,甚至说不定会被引进弥漫着濛濛紫气的迷宫里去。正是因为有这种预感在暗地里起作用,敬太郎才跟踪到这儿来的,不过这家不断从厨房里往街上飘出一阵阵油炸土豆和油煎牛肉香味的西餐馆,在他看来实在是太平常了。但他马上又转念一想,比起躲进自己根本无法靠近的幽密场所而再不露面相比,还是进了这家西餐馆对自己更为有利。同时他也想通了,这一男一女钻进任凭谁都可以靠近的新油漆的普通西餐馆里面去,反倒令人觉得安全保险。幸好,他身上还带着钱,对于在这种水平的饭馆里打发掉由冬季室外空气引起的食欲,还是绰绰有余的。他准备紧跟二人之后走上这家餐馆的二楼,但当来到明晃晃的电灯光射向街面的门口时,蓦地想到了一件事。既然已经被那女子记住了自己的长相,倘若脚前脚后同时赶到二楼上去,那就未免失算了。弄不好,简直就等于故意让对方怀疑:这人是来跟踪自己的。
敬太郎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射到街上的光亮中横穿过去,沿着黑乎乎的小巷往前走了不到一百米远。随之又在小巷尽头下坡处的黑暗中站了一下,宛如把自己的影子收进自身内部一般,然后又悄悄返回明晃晃的餐馆门口,一低头钻了进去。由于过去经常到这里来,他对餐馆内部情况了如指掌。纵使下面没有了接待顾客的房间,二层和三层也足够应付的,不过在客人不太满的情况下决不往三层上招待,大体上二楼就足够了。所以敬太郎心里做好了准备,上楼后只消观察右手尽里面或左手旁边的大厅,就肯定能看到二人的座席;如果不在这两个地方,那就只好打开阳面的那个细长房间了。敬太郎怀着这种想法刚要登上楼梯,发现上面入口处已经站了一名白衣侍者,正准备给他带路。
三二
敬太郎是拿着手杖走上楼梯的,所以在带他入座之前,侍者首先把那根手杖接了过去。同时口里说了声:“请到这边!”转过身去把他带到了右手的大餐厅。他从侍者身后一眼就看清了自己手杖的下落。同一瞬间他还发现,那里挂着刚才曾引起注意的那顶黑色礼帽。近似雪花点的黑外套和女子身上的素底大衣也全部挂在那里。侍者掀动大衣下摆把竹手杖戳进去时,素底大衣的纺绸里子在敬太郎眼前闪了一下。待到蛇头隐进了大衣后面,他才把目光转向大衣的主人。幸运得很,女子正与那男人相向而坐,只把后背朝着进门方向。敬太郎瞧着女子的背影,首先感到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敬太郎考虑到,对于一般妇女来说,听到新来顾客的响动,纵使满心想回头看看,也怕一转身破坏了落座后的优雅风度,所以除非十分必要,在正常情况下她们是不会这样做的。果然不出他所料,女子没有扭过头来。趁这个工夫,他走到女子的座位跟前,准备坐在与女子背靠背的第二排餐桌边。这时,男人抬起脸,朝既未坐下也未扭转身的敬太郎看了一下。男人餐桌上点缀着一盆盆景,在一只中国格调的圆盘里栽着松梅。男人面前有一碗汤。他和敬太郎四目相视时,手里的大汤匙照常伸在碗里。他俩中间相距不过六尺,明亮的电灯照耀着每一个角落,而铺在桌面上的雪白餐布又恰似为这亮光助兴似的,从四面八方的餐桌上把水银般的光线反射过来。在具备如此方便条件的餐厅里,敬太郎把男人的面孔瞧了个够。正像田口事前通知的那样,在这个男人的眉宇之间,确实长了一颗很大的黑痣。
除去这颗黑痣,男人的相貌再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特征。眼睛、鼻子、嘴,全都长得普普通通。可是,当这些分开来看似平庸无奇的器官聚在一起,并在一张细长脸蛋上占有各自的位置时,无论谁都只好承认他是一个具有非凡品格的绅士。当他与敬太郎目光相遇时,他把匙子伸在汤碗里,暂时停止了喝汤,从这种态度来看,甚至还可以说带有某种高尚的派头。看到这里,敬太郎转过身去,背朝男人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心里琢磨着“侦探”这两个字的字面含义,觉得这男人的举止风度和侦探简直是风马牛不相及。敬太郎发现,从长相上看,这个人没有任何值得侦察的东西。取下摆在他脸上的眼、口、鼻或任何一个器官来看,都长得极为平常,根本甭指望在那里面藏住秘密。敬太郎坐到自己席位上时,不禁有股失望的情绪袭上心头,因为自己对从田口那里接受过来的今晚这项任务的兴趣,至少有三分之一早已消失。首先,连接受这项任务本身在道德上能否站得住脚都值得怀疑。
他点好菜后就愣怔怔地坐在那里,连面包都没碰上一碰。男人和女子看样子对坐在他们旁边的这位新顾客产生了几分顾虑,暂时中止了谈话。但是,在敬太郎面前出现了热气腾腾的白盘子之后,二人似乎又添了几分兴致,声音交替着飘进了敬太郎的耳朵。
“今晚不成啦。我还有点事。”
“什么事?”
“什么事?重要事嘛。是轻易不能讲的事。”
“哎呀,你真是的!其实我知道得一清二楚。亏你让人家等了个够。”
女子有点挑理地说。男人好像对四邻有所顾忌似的低声笑了,二人的谈话到这里又静了下来。稍停了一会儿,男人仿佛突然想起来似的说道:
“总之,今天晚上有点太晚了,还是算了吧!”
“一点也不晚!坐电车去马上就到嘛!”
女子的劝说,男人的犹豫,敬太郎全都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可是,他们究竟打算去哪儿呢?一到这关键的目的地问题,敬太郎就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了。
三三
敬太郎望着残留在自己面前盘子里的西式餐刀和旁边那堆切成一块块的红萝卜,心里在想:再听一会儿或许就会有眉目的。看样子女子仍坚持硬要男人照自己的主意办。男人则每次都找各种借口加以推托,然而态度却总是那么和蔼,竭力避免激怒对方。敬太郎面前送上来肉和青豌豆时,女子也终于开始让步了。敬太郎内心里一直在暗暗求老天保祐,要么是女子坚持到底,要么是男人适可而止地表示屈服,这两者能居其一就好了。所以,当发现女子并不如原来想的那么坚强时,他不禁感到甚为遗憾。别的还都问题不大,唯独二人要去的目的地,敬太郎很想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探听出来,而这个目的地的名字却始终没有被提到,因为它在二人中间是不必讲出来的。不过照现在这种情况,谈话是不会有任何结果了,这一男一女的话题势必要自然而然地转到其他方面去,因此敬太郎的指望也就暂且落空了。
“好吧,不去也行,把那个给我。”过了一会儿,女子开口了。
“那个?只说这两字我可不明白。”
“嗳,就是那个嘛!前几天的。嗯?明白了吧?”
“一点也不明白。”
“你呀,太不像话了。你明明知道的。”
敬太郎真想扭头朝后面看上一眼。就在这时,传来了咚咚的上楼梯的脚步声,一下子乱哄哄地闯进来三名顾客。其中一名是军人,穿着土黄色军服,脚下蹬的是长筒皮靴。当他走在地板上时,腰里挂的剑发出哗哗啦啦的声响,跟皮靴踩出的声音合成了一曲二重奏。三人上来之后,被领进了右侧的一个房间,由于这通响动搅乱了那一男一女的谈话,在剑光闪烁之中,敬太郎也只好半路收住好奇之心。
“就是前几天给我看过的东西嘛。明白了吧?”
男人没有明确表态。敬太郎自然更无法想象。他真恨这女子,既然自己坦然自若地想要一样东西,为什么不清清楚楚地把名字讲出来呢?他毫无理由地就是想知道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这时,男人开腔了:
“那种东西,现在能带到这儿来吗?”
“谁也没说带到这儿来呀!我只是说送给我嘛!下次也可以。”
“既然那么想要,送给你也行。不过……”
“啊,太好啦!”
敬太郎又产生了回头看看女子表情的欲望,顺便也想看看男人的态度。可是,自己坐的位置刚好与女子成一直线,而且是背靠着背,想到这儿便只好慎重地暂时不轻举妄动,做出一副目光窘迫的样子,只是心不在焉地朝正面扫视了一番。这时,从厨房入口方向又有一名侍者端着两个白盘子走了过来。侍者把盘子放到二人面前,换下已经用过的盘子,然后又走开了。
“是只嫩鸡哩!吃点吧?”男人说。
“我已经吃好了。”
听口气女子并没有伸手去动嫩烧鸡,反而腾出口来比男人讲得更起劲了。从二人的一问一答来推测,女子硬朝男人要的,似乎是十分贵重的珊瑚珠之类。男人以精于此道的口吻向女子做了各种说明。然而那只不过是些时髦人物津津乐道的知识而已,敬太郎既无兴趣也不了解。男人耐心地叮嘱女子,有一种伪造的珊瑚珠,往上面按一些指纹,常常可以骗过人的眼睛,不过用手摸上去却显得有点粗糙,所以和真正的古物一下子就能区别开。把前前后后的情况综合到一起,敬太郎听出,原来是女子在向男人要一样古代的珠宝,而且这件珠宝很贵重,又很珍奇,现今已经轻易找不到了。
“给是可以给的,不过你要那种东西准备干什么呢?”
“倒是该问你要它干什么。一个男人家,还要留着那种东西。”
三四
沉默一阵之后,只听男人朝女子问道:“你是吃点心,还是要水果?”
“什么都成。”女人答道。
这简短的对话也可以看成是一个信号,说明他们的进餐终于临近了尾声,而在一直全神贯注窃听二人谈话的敬太郎的耳朵里,这声音顿时成了促使自己注意肩负责任的警钟。他自己给自己规定了任务,认为对离开这家西餐馆后的二人的行动还有进行观察的必要。他十分清楚,若和二人同时下楼就失策了。假使在二人之后离开席位,结局也是很明显的,那就是一支烟还没来得及吸完,他们的身影就会消失在漆黑的夜幕和杂沓的人迹之中,找不到了。敬太郎考虑,如果想不出纰漏地紧紧盯住他们的身影,那就必须抢先一步离开这里,守候在对方不易发现的隐蔽处或别的什么地方,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敬太郎意识到,三十六计</a>莫若赶快结账为上计,于是赶紧叫侍者把账单拿来。
那一男一女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话。不过二人之间已经再提不出什么固定的话题,靠这些话题交流感情和意见的机缘也就不存在了,眼下只不过云里雾里漫无边际地东拉一句西扯一句而已。可以列为男人特征的眉宇间的那颗黑痣也从女子口里偶然冒了出来。
“你怎么在那个地方长了颗黑痣呢?”
“反正不是最近突然长出来的,一生下来就有了。”
“不过,长在那个地方倒并不难看。”
“再难看也没办法喽!天生的嘛。”
“赶快到大学去让他们给挖掉就成了嘛。”
敬太郎这时正低着头在映出自己面部倒影的洗手盆里洗手,听到这里不禁偷偷地笑了,同时用两手遮住面颊,尽量忍住不笑出声来。正巧侍者把找回的钱放在盘里给端回来了。敬太郎悄悄站起身,为了避免惹人注意,他从容不迫地走到楼梯口,立在那里的侍者立即放开嗓门朝楼下通知道:“送客啦——”与此同时,敬太郎想起忘记去取方才交给侍者保管的手杖了。那根手杖至今仍被置于室内一角的衣帽架下,躲在女子那件长大衣的下摆后头。敬太郎怕惊动还在餐厅里的那对男女,于是蹑手蹑脚地折回身来,轻轻地取出手杖。当他握住蛇头时,觉得光滑的纺绸里子和柔软的外套衬布甜滋滋地触到了自己的手背。他格外小心地几乎是踮着脚尖走到楼梯上,随后突然改变节奏,急步咚咚咚地跑下楼梯。刚一来到外面,立即从电车路上朝对面横冲过去。跑到快撞墙的地方,正好有一家又像旧衣店又像西装店的大店铺,他便扭身背冲店内的电灯站下。只要站在这个地方,那两人从西餐馆出来后,不论他们沿大马路朝右拐,还是往左转,也不管他们顺着中川拐角朝连雀町方向穿过去,还是一出门立即踏小巷直奔骏河台下,怎么走都不必担心逃出自己的视野。想到这里,敬太郎满有把握地拄着手杖,紧紧锁定西餐馆正门。
大约等了十分钟以后,在等于监视焦点的光亮中却根本不见人影出现,敬太郎心中不禁产生了怀疑。无奈,只得朝二楼望去,两眼仿佛要看穿那层只有窗子还闪着亮光的内部似的,心中则暗暗祈祷他们能快点离开餐桌。每次移开疲劳不堪的视线时,他都要仰起脸看看屋顶上方无边无际的漆黑夜空。直到方才为止,照耀地面的人间灯火蒙蔽了自己的眼睛,竟让他把这浩瀚夜空的存在给忘掉了。而它,似乎从方才开始就在墨黑墨黑的头顶上酝酿着一场冷飕飕的细雨,这使敬太郎的心变得寂寞凄楚起来。一个想法蓦地涌上敬太郎的心头,情况会不会是这样:刚才二人因为顾忌自己,只讲了一些一般的话题,自己走后他们才趁机商量起最为关键的问题来了呢?自己的任务就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些事情窃听到手。他带着这种疑惑的心情仰头望着黑洞洞的天空,仿佛从中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两个相向而坐的人影。
三五
他后悔瞻前顾后过了头,反而过早地离开了西餐馆。可是既然那二人对他已经有所顾忌,即使在原席位上一屁股坐到底,也不可能听到超出普通闲聊范围的话题。所以,假定像刚才那样坐着不动,其结果也仍然和提前离席相差无几。想到这里,他也就只好忍住寒冷继续监视下去了。这时,他感到帽檐上好像落了两滴雨点,于是又仰起脸朝漆黑的空中望去。跟他脚下的电车路不同,头顶上异常静谧,除了黑暗之外,没有任何东西遮住视线。他仰起脸,想等着有一滴雨点掉在面颊上。他久久凝望着混沌一片的漆黑夜空,怕马上会下雨的担心随即跑得无影无踪了,他偶然想到一个问题:在如此从容不迫的夜空下面,自己为什么要心甘情愿地替别人干这种不得安生的勾当呢?与此同时,觉得一切责任似乎都在自己正拄着的这根竹手杖身上。他依旧抓住蛇头,把手杖挥动了几下,好像要把郁积在胸中的对寒冷的怨恨发泄出来似的。正在这时,等得不耐烦的那一对人影从西餐馆门口走了出来。敬太郎第一眼就看到了围在女子细长脖颈上的雪白围巾。二人快步来到大马路上,沿敬太郎对面一侧朝来时走过的路折回身去,方向同刚才正好相反。敬太郎也毫不犹豫地横穿马路到了对面。他以缓慢的步履迈动着双脚,好像在挨家观察点缀得花花绿绿的商店橱窗。跟在后面的敬太郎必须与二人的步伐协调起来,因而对他俩过于迟缓的速度简直伤透了脑筋。男人嘴里叼着香味浓烈的雪茄,边走边朝夜幕吐出微呈白色的烟雾。由于风向的关系,这烟雾常常带着一股香味钻进跟在后面的敬太郎的鼻孔里。他一面嗅着这浓烈的雪茄香味,一边强忍着踩着缓慢的步伐,老老实实地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男人个头很高,从背后望去,颇有点像西洋人。在这点上,他衔在嘴里的香味浓郁的雪茄,也多少帮忙给人造成了错觉。紧接着,联想又一下子移到了伴侣身上,那女子看上去就像一个给外国人做了小老婆的日本妇女,连手上戴的皮手套也像是外国丈夫给买的。敬太郎心里蓦地泛出这么一种假想,虽说觉得好笑,却自己一个人愈想愈来劲。正在这时,二人来到刚才碰头的那个电车站前稍稍站了一会儿,随即跨过电车路又转到对面去了。敬太郎也照二人的样子走了过去。走着走着,二人又在莫土代町街角处从这边踱到对面去了。敬太郎也跟着来到了同一侧。二人又开始朝南移动。走到离街角大约五十米的地方,这里也竖着一根涂了红漆的铁柱子。二人走到那根柱子跟前停住了脚步。敬太郎这时才发现,他们又要坐三田线往南回家,或是到那边的什么地方去。于是自己也做好了必须坐上同一辆电车的思想准备。二人不约而同地朝敬太郎这边扭过头来。这固然是因为电车要从他所在的方向拐过胡同开过来,但敬太郎仍然觉得心里很不自在。他把帽檐翻过来,用力往下拉了拉;有时又用手摸摸脸蛋,或是把身子尽量靠到房檐底下,或是故意目不转睛地望着莫名其妙的目标,就这样受罪似的急切地等着电车的到来。
不一会儿,一辆电车开过来了。敬太郎煞费苦心地避开嫌疑,故意要等二人上去之后再登上电车。当他正为此在后面磨磨蹭蹭的时候,女子怕被人踩上那件大衣的下摆,朝后撩着移步上了驾驶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紧跟其后的男人却毫无要上的架式,只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并拢脚跟站在那里。敬太郎好不容易才醒悟过来,男人是为送那女子上车才特地来到这里的。说实话,他对这男人倒无所谓,真正感兴趣的是那个女子。假定他俩在这里分手,自己当然要丢开男人而只盯住那女子的去向。可是自己从田口那里接受的任务与女子无关的,只是头戴黑色礼帽的男人的行动,因此他便强行忍住冲动,没有跳上电车。
三六
女子上车时,曾以目光向男人微微致意,随即走进里面不见了。因为时值冬季夜晚,玻璃窗子统统都关得严严的。女子也没有再打开车窗从里面探出头来向男人打招呼。尽管如此,男人却依旧直挺挺地立在那里等候电车开走。车开动了。仿佛看清二人之间已不再需要彼此致意似的,电光照耀着车窗急匆匆地往南驶远了。男人这时才把衔在口里的雪茄丢到地上,然后转身来到一个三岔路口,从这里往左拐后停在一家出售进口货的商店前。这里是敬太郎记忆犹新的电车站。他左躲右藏地跟踪男人来到这里,又伸长脖子看起这家商店橱窗里陈列的自己根本不想看的商品来,其中有什么新式领带呀,西式大礼帽呀,花纹新颖的裹在腿上保暖的毯子呀,等等。脑子里却没有停止思考,他觉得若照这样顾虑重重,当侦探的念头也就只好打消了。如果说女子走开,敬太郎对自己的工作也就厌倦起来了,这种讲法也未必尽然;但有一点却十分明显,那就是与以前程度相仿的压抑感又急剧地充塞于心头而不能自已。他的任务只限于侦察戴黑礼帽的男人在小川町下电车后两小时以内的行动,到这里早就完成了,他甚至想干脆还是回家睡觉去吧!
就在这时,来了一辆似乎是男人一直在等的那路电车,只见他伸出长长的手臂抓住车门两边的铁棍,说时迟那时快,十分自然地一下子把身体送上了还没停稳的车厢。方才正在犹豫的敬太郎猛然想到此刻机不可失,也立即跳上了同一辆电车。车内并不太挤,乘客有充分条件彼此自由地打量对方的面孔。敬太郎刚走进车厢,立即有五六个已经落座的乘客同时把视线射了过来。其中也夹有刚刚坐下的戴黑礼帽男人的视线,他的眼神里现出吃惊的样子,好像记得见过敬太郎,但没有进一步表现出怀疑自己正在被盯梢的神色。敬太郎好不容易才使神经松弛下来,选了个与男人同一侧的座位坐了上去。这辆电车将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呢?想到这里,看了看牌子,只见用黑字写着“开往江户川”。他暗自做好思想准备,只要男人换车,自己也赶快下去,所以每到一个电车站都要偷偷看一下男人的动静。男人始终把手插在衣袋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目不斜视或把视线落到自己的膝盖上。若把他这副神态形容一下的话,似乎可以说什么也没想,又好像在想什么。然而从快到九段下的时候起,他就不时地伸出本来就很长的脖子,好像要认准什么东西似的,探头朝窗外望去。敬太郎也情不自禁地受到影响,目不转睛地盯着什么也看不清的车窗外边,仿佛要把它看穿似的。没过多久,在电车行驶的轰响声中,雨点撞击窗玻璃的声音就稀稀拉拉地在耳边响起来了。他端详着随身携带的竹手杖,想到要是不带它,而把雨伞带来就好了。
自从离开西餐馆以后,敬太郎一直留心观察头戴黑礼帽的这个男人的人品和他那对世界根本不存疑虑的眼神,结果这时才忽然想到一个好主意:与其这样窝窝囊囊地搜集毫无价值的材料,还不如索性公开主动地跟他搭话,然后只把得到他本人同意的事实报告给田口,尽管这样做似乎已经为时过晚,但也还是够痛快的。想到这里,敬太郎便开动脑筋研究起向他做自我介绍的良策妙计来了。就在这阵工夫,电车终于开到了终点站。雨看来是越下越大了,电车刚一停下,哗哗的雨声就骤然袭进了他的耳膜。戴黑礼帽的男人说了声:“太糟糕啦!”边说边竖起外套衣领,把西服裤脚卷了起来。敬太郎拄着手杖站起身子。男人走到雨里,立即抓住一辆靠过来的人力车。敬太郎也不甘落后地雇了一辆。车夫驾起车把问:“去哪儿?”敬太郎命令道:“跟在那辆车后面!”车夫说了声:“好!”便没命地跑了起来。沿着唯一的一条路跑到矢来交通岗下面,车夫又停住脚步放下车把问道:“先生,往哪边走啊?”那男人乘坐的人力车,从车篷内怎么张望也找不到影子了。敬太郎一动不动地用手杖撑住车身,在哗哗的落雨声中不知该向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