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晚上是不会有深沉的呼吸声的了。冰冷与空旷的四方院上面的这扇窗子会一直关着,院子对面那些窗子除了两三扇之外,都已经是黑黑的了;很快午夜的钟声会响起,音调悦耳、宁静,很轻也很清楚就像是这寒凛(雪已经停了)静谧的空气中玻璃脆裂的声响。“于是老头差黑鬼去把亨利叫来,”施里夫说。“亨利进来老头说‘他们不能结婚因为他是你哥哥’于是亨利说‘你胡说’就这样,如此迅速:没有空隙,没有间隔,这当中什么也没有就像你一摁开关房间就亮了起来。而老头光是坐在那里,甚至都没有动也没有揍他因此亨利没有重复‘你胡说’因为此刻他知道事情确实如此;他仅仅是说‘那不是真的’,不是‘我不相信这事’而是‘那不是真的’因为此时说不定他又能看清老头的脸了,不管他是恶魔或者不是那脸上显示出一种悲伤与怜悯,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亨利,因为亨利确实是年轻而他(那老人)知道自己仍然有勇气甚至也还有全部的狡黠呢——”
施里夫站在桌旁,重又面对着昆丁虽然此时没有坐下。穿着那件套在浴袍外钮扣没对准的大衣他显得个头很大与没有样子,就像一只皮毛蓬乱的熊,他瞪视着昆丁(这个南方人,他的血流得很快这样才能凉下来,也更顺畅以适应,没准是,气候的剧烈变化,没准仅仅是流得更挨近表皮一些)昆丁耸起肩膀坐在他的椅子里,两只手插进口袋仿佛是想用胳膊搂住自己好暖和起来,在灯光底下显得有点衰弱甚至是苍白憔悴,玫瑰色的灯光此刻一点不给人以温暖、舒适的感觉,他们两人的呼吸在冰冷的房间里都成了淡淡白气,房间里此刻不是只有他们两人而是有四个人,呼气的两人如今不是两个个体而像是各自都成了一对双胞胎,年轻人的心和血(施里夫当时十九岁,比昆丁小几个月。他看上去就是十九岁的样子;他是那样一种人,他们的确实年龄你永远也看不准因为他们看上去就是这个年龄这就让你告诉自己,他或是她不可能是那样的因为他或她看去跟那个年龄太一致了反倒不可能利用自己的外表:因此你怎么也不敢死心塌地的相信他或她正是他们声称的那个年龄,要就是出于万般无奈他们只好承认的年龄,要就是那年龄是别人告诉他们的)足够强壮心气也足够高代表得了两个人,两千个人,所有的人。不是他们两人在新英格兰大学</a>的一个起坐室里,而是一个人,六十年前在密西西比州的一间书</a>房里,那儿有冬青与檞寄生插在壁炉架上的花瓶里或是挤塞在墙上照片的后面,用以突出与渲染季节和时令的气氛,也有一两支装饰着办公桌上的那张照片,是张合影——母亲和两个孩子——那个儿子进来时父亲就坐在办公桌后面;他们——昆丁和施里夫——在想那位父亲说完并在他所说的不再使人惊呆与意思开始变得清晰之前,那个儿子以后会记得他当时怎样越过父亲的头顶朝窗子外面看去,看到妹妹和那位情郎在花园里慢悠悠地散步,妹妹的头低垂着是在倾听,情郎的头倾侧在妹妹脑袋上方,与此同时两个人慢慢地朝前走,以那种节奏,标志、控制其快慢与长短的不是眼睛而是心的跳动,他们慢慢地消失在一蓬灌木或某个小树丛的后面,树上星星点点地开着些白花——素馨、绣线菊、忍冬,也没准是数不清没有香味、无法采摘的切洛基玫瑰[1]——花名与开花的样子施里夫说不定从未听说过也没见到过虽然那空气先已吹遍他全身,空气也开始变软可以使那些花滋润了——当然这是无关紧要的,因为那个花园当时也正值冬季因此不会有花也不会有叶,即使这以后是有人在那里走过也被人见到过,由后来的事情判断,那花园当时应该是在夜里。不过这是无关紧要的因为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久。至少对于他们(昆丁和施里夫)来说是无关紧要的,他们可以不动,肉体上是自由的,如同那位下令禁止做这做那的父亲,那位拒绝听从并与家里脱离关系的儿子,那位默许顺从的情郎,那位并未丧失配偶的爱人,而且也无须作令人厌烦的移动,从壁炉和花园(就算是花园吧)移到马鞍上,已经在布满冰冻辙印的路上嘚嘚策马行进了,时间是那个十二月的深夜与圣诞节破晓时分,那是安宁与欢乐的日子,是冬青、良好祝愿以及往壁炉里添放木柴的日子;在当地当时也不是他们两人而是他们四人,骑着两匹马穿过铁一般的黑夜,至于是什么样的脸,他们说自己是什么名字又被人家怎么称呼,那也是无关紧要的,只要脉管里有血液在流动——血液,这不朽、短暂、新近停止流动的血液,它能保持荣誉不使其落入怠惰的无悔,高扬爱情使之超越脂肪和轻佻的羞涩。
“而邦当时并不知道此事,”施里夫说。“那老头一动不动而这一回亨利不讲‘你胡说’了,他说‘这不是真的’于是老头说,‘去问他好了。那就去问查尔斯吧’此时亨利知道这就是他父亲一直有意想做的而这也是当他对父亲说那是胡说八道时他自己想要做的,因为老头说的不光是‘他是你的哥哥’而是‘他很久以来一直知道他是你的和你妹妹的哥哥’。可是邦原来并不知道。听着,你不记得你父亲当时是怎么说的吗,关于他——那老东西,那恶魔——怎么一次都似乎不曾也起过怀疑,他另外那位太太在想办法找到他,要追循他的踪迹,他像是一次也没有想过她这些年来一直在干什么,这段时间她是怎么度过的,这三十年,打从那一天,当时他跟她结清账目,也拿到收条,他当时是这样想的,并且亲眼见到单据给毁掉(他当时是这样想的),给撕碎并扔到风里去;从来也没有对此起过疑,然而事实上她正是那样的,追查出了他的踪迹,很可能想这样做也乐于这样做,是吗?因此那不是她告诉邦的。她不会这样做,没准是因为她知道他——那恶魔——会相信她会这样做。或者说不定她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没准她就是从未想到一个跟自己关系如此密切的人,根本就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蛋蛋,可以却得去向他说自己怎样受过嘲弄吃足了苦头。或者没准是她早在他一点点小还不太懂话的意思时就已经一直在跟他唠叨这事因此等到他大到能理解跟他说的那些事时她已经说了那么多说得那么激昂慷慨以致词语对于她已经再也没有什么意义因为词语本来不是非得对她有意义不可的,于是她发展到这样一个地步:当她认为自己在说这件事时她却默不作声,而当她认为自己是默不作声时她却是充满憎恨与愤怒,是睡不着和不能忘记过去。或者说不定是她当时还不想让他知道。或者没准她是在调教他等到那个时候、那一个时刻来临,何时到来她无法预料不过她知道总有一天会来到因为它必然会来到,否则她就不得不像罗沙小姐所做的那样,拒绝承认自己存活过——到那个时刻他会肩并肩(而不是面对面)地与他父亲站在一起,在那个场合里其他的事将由命运、幸运或公道或是她称呼的任何别的什么来完成(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比她所能想象、希望甚至梦寐以求的都要做得好,而你父亲说作为一个女人她说不定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在亲自调教他,亲手培养他,给他梳洗,喂他吃东西,带他上床,给他糖果、玩具和别的孩子的乐趣、消遣与需要,一切都亲手按着剂量地喂给他,就像是让他吃药一样:并非因为她必须这样做,她有钱原是可以雇上十来个或是花钱让成百个人来帮她做的,这笔钞票是他(那恶魔)自愿交出来,自愿不要以轧平自己道德上的账目:而是如同那个百万富翁,此人可以有上百个马夫和驯马师然而他只有那样的一匹马,那样的一个少女,那样的一个时刻,只有那样的一个瞬间的心力、肌肉和意志的一次较量,而他自己(那个百万富翁)极有耐心地穿着工裤,流着汗,呆在厩房的污秽里,总之她亲手培养他直到那一个时刻,此时她会说‘他是你的父亲。他把你和我撇在一边,还不让你用他的姓。现在去吧’于是坐下来让上帝完成其他的事:用手枪或是刀子或是拷问台[2]:其结果是毁灭或是忧伤或是痛苦:让上帝来下令射击或是转动轮盘。耶稣啊,你几乎眼睛一闭就可以看见他:一个小男孩,早在他学了自己的名字或他住的城镇的名字能记下或是会把两个名字说出来之前,他就明白并期待着,隔不多久自己总会在玩耍的半当中被揪出,被举起,被两只手紧紧捏住,这双手因为爱而恶狠狠(至少传到他身上的是这种感觉),顶在两只恶狠狠、僵硬的膝头上,那张脸猛然向他扑来,以一种炽烈的凝定,这张脸他在能记事之前就主宰着口腹肠胃方面所有动物性的欢愉:他把这种穿插视为理所当然的事,无非是生存的另一种形态;那张脸充满了狂怒与几乎不能忍受的不宽恕几乎就像发高烧(不是怨恨与失望:仅仅是想复仇的强烈意志)只不过是母爱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当然还太小无力从这狂怒、憎恨和让人摔跤的速度中梳理出任何有条理的头绪出来;他不理解也不在乎:仅仅是好奇,为他自己创造出(没有得到帮助因为谁会来帮他呢)他自己印象中的那个波多黎各或海地或是任何地方,他模模糊糊地明白自己来自那里,就像正统的孩子们印象中的天堂、菜地[3]或是他们来自的什么地方一样,不同的是他的是异乎寻常的因为你是绝对不可以(你母亲不愿这样做,至少是)回到那边去的(没准等你年纪如同她此刻一般大每当你发现自己思想深处还潜藏着想回去的一丁点气味或痕迹时,你也会惊恐万分);至于你何时与为何离开老家那是你所不该知道的,你只知道你逃开了,知道创造出那个地方让你恨它的那种不知什么力量,也同样使你离开那个地方这样你才可以充分地恨它永远也不宽恕它,在宁静与单调中(虽然不完全是在你会说是平静当中)不宽恕它;知道你该感谢上帝因为你不记得有关那地方的任何事情然而同时你又不该,没准是不敢,忘掉它片刻——他甚至都不知道,没准他想当然地认为所有的孩子也都是没有父亲的,认为儿童生活的一部分就是几乎每一天都被揪出来,从任何一种无害的追求中,在这追求里你没有打扰任何人甚至连想都没想到他们,你被某个人揪走就因为那人个子比你大,力气比你大,你被抓紧,一分钟或五分钟,摁在某根渗裂的水管底下,这水管代表着不可理喻的狂怒、强烈的渴望以及复仇与妒嫉所致的盛怒,这种儿童生活孩子们的妈妈从她们的母亲那里接受过,而母亲的母亲也是同样接受过,在那个波多黎各或是海地或是那个不知什么地方,我们都从那里来但我们谁也没有在那里生活过:因此当他长大自己有了孩子时他也会把它传下去(没准到彼时彼地他认为有孩子过于麻烦也太累人于是决定他不要至少是希望不要)因为谁也没有父亲,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波多黎各或海地,而世界但凡存在的所有那些母亲的脸在那些几乎可以算出来的时刻都会扑下来出于某种隐晦、古老、普遍的侮慢与气愤,这是真正、活生生、能说会道的肉体甚至都没有经受过而仅仅是通过遗传而得的;所有能走动、呼吸的男孩肉体都枝蔓延伸自那一个暧昧、逃逸、黑黑的父亲的头因此在太阳底下任何地方都兄弟般相处长年如此到处这样——”
他们相互对看着——不如说是对瞪着,他们平静、规整的呼吸在如今像坟墓般的空气里淡淡、恒定地蒸发着。在他们相互对看的方式里有某种奇怪的东西,奇怪、平静以及深沉地专注,完全不像两个年轻男人会对看的那样而几乎像一个少年与一个非常年轻的少女以童贞的心态在相互注视——一种不出声、赤裸裸的搜视,每一个眼光都负荷着年轻人难以追忆的萦念不带时间拖曳的重负那是老人生活的象征却显示出时间的流动:那是十五六岁少年所有失去的时刻的轻快脚印:“后来他长大了些便从她的围裙底下挣脱出来不管她(没准也不管他;没准两个人他全都不管),他甚至都不把她放在心上。他发现她在偷偷地干某件事而他不仅不在乎这件事,他甚至对自己不知道这是件什么事也并不在乎;长大了些发现她一直在改造和调教自己让自己成为她的手竭力想去做的某件什么事的工具,没准逐渐相信(或是看出)她哄他一点点接受要他当的那个形象与有的那种脾气,他对这一点也不在乎因为说不定在这个时候他已经懂得世界上只有三样东西别的都不存在,那就是:有呼吸、欢乐、黑暗;而没有钱那就不可能有欢乐,而没有欢乐那就连一口气儿都没有,有的仅仅是黑暗中盲目的无机体的原生质式的吸气与吐气,那里连光明都还未开始来临。而钱他是有的因为他知道母亲明白,钱是德比马赛日[4]到来时她能用来逼迫他哄劝他进入马栏的惟一的东西,因此她不敢对他硬来让他去参赛,而她明白他对此也是一清二楚的:因此没准他还讹诈她呢,用那样的方式钳制她:‘我要多少钱你就乖乖儿地给,那我就先不跟你寻根问底。’或者没准为伺弄这匹马她正忙得不可开交到此时还顾不上想钱的事儿,说不定她压根儿没有多少时间想起它,数它或是盘算有多少,她除去憎恨与发火剩下的余暇实在不多,因此跟他总的结算钱有多少的准是那个律师而他(邦)学会的头一件事就是:他任何时候都可以到母亲面前去说那个律师的坏话,就跟百万富翁的那匹马一样,只要有一次回来时身上的汗水多了点儿,那么明天他[5]就该换一个新的骑手了。明摆着的,跟他算钱的准是那个人:那个律师,那个有他自己的疯疯癫癫的百万富婆得伺候的律师,这婆子没准对钱不太感兴趣在支票上签字时都懒得去看那上面还有什么别的字——在邦能记事之前邦的母亲就已经在思谋与策划邦的事(即使她不明确意识到这一点,或者不管是她知道还是不知道,是在乎呢还是不在乎)而那个律师,为了他应该快快地转化成一大堆肥沃与沤烂中的泥土的那一天,那律师早在那时就已经在同时耕耘、播种与收获邦这母子俩了就像他已经是——那律师没准在那个秘密的保险箱里有个秘密抽屉,里面有份秘密文件,说不定是张图表上面摁着五颜六色的摁钉,也就是将军们打仗时用的那种,而所有的符号都是加密的:今日他完成了从一个醉醺醺的印 “那仍然不是爱情,”昆丁说。
“没错,”施里夫说。“你就给我听着。——骑行了四十英里进入大门步上车道。而这一回萨德本甚至不在家。而埃伦甚至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信口喋喋不休地猜测说他去了孟菲斯说不定甚至因为生意上的事去圣路易了,而亨利和朱迪思甚至都不关心那么多,只有他,邦,知道萨德本去了哪儿,对自己说当然;他拿不准;他必须上那里去把事情弄个明白,告诉他自己此刻声音是那么大,很响而且还很急这样他才会不,能够不听到这样的想法,也就是可是倘若他怀疑,为什么不先对我说呢?换了我会那样做的,先去找那个人,此人有经过母亲身上不知什么成份污染和败坏的血液;接着还是大声与快快地告诉他自己是那么一回事;没准他是走到前面等我;他没在这里给我留下口信因为还没到让别人猜测的时候而他知道当我发现他走开了我就会马上明白他是在什么地方的,想到他们两人,一个是阴沉沉、复仇心切的女人那是他母亲,还有就是这个阴森森、铁石般的男子,十天里他每日都端详着自己表情却纹丝不变,这两人在几乎三十年后面对着面,处于阴郁的休战状态之中,在那幢房屋的华丽、巴洛克式的起坐室里,他管那幢房屋叫家因为显然每一个人都好像必须有一个家,他如今敢确定就是他父亲的那个男人,即使此时也毫不低声下气(可他,邦,却为此感到骄傲),即使此时也不说我过去错了而是说我承认事情是这样的——耶稣啊,想想当时他的心吧,在那两天里,如今每一分钟那姑奶奶都把朱迪思往他这边扔,因为打从圣诞节以来她就一直在嘁嘁嚓嚓把订婚的消息传遍了整个县——你父亲不是说了她如何在春天带了朱迪思上孟菲斯去置办嫁妆的吗?——而朱迪思呢,既没有对这样的塞卖加以配合,也没有抗拒,而仅仅是呆着,活着,在进出气儿,像亨利那样,亨利没准于那年春天某一个早晨醒来,静静地躺着,心里在盘点,在做加法和轧账,并且告诉自己,好吧。我正在努力使我自己成为我琢磨他要我做的角色;他可以任意摆布我,他只需告诉我得怎么办我就会照办;即使他要求我做的我觉得不正派,我仍然会去做的,然而朱迪思,因为是女的,可要比那样更聪明,甚至都不会去考虑正派不正派的问题:她会仅仅说,好吧。他可能提出要我做的事我全都会去做而正因如此,他永远也不会让我做任何我认为是不正派的事:因此(说不定那一次他甚至还吻了她,没准这是破天荒 “耶稣啊,想想他们。因为邦会知道亨利在干什么的,正如从他们互相对看了一眼的头一天起他就一直知道亨利在想什么一样。没准他对亨利正在干什么只会知道得更清楚,因为他不知道他自己将要做什么,他不会知道,直到突然有一天他恍然大悟,那时候他会知道其实自己是一向很清楚事情会是怎么样的,因此大可不必自寻烦恼,他所需要做的一切仅仅是观看亨利如何努力调和他(亨利)知道自己将要做的与他的传统与训练所发出的全部声音,那声音说不。不。你不能。你绝对不可以。你万万不可。说不定他们此时甚至是在炮火底下,头顶有炮弹唿哨、轰隆地飞过与爆炸,而他们躺在地上等待冲锋,亨利会重又喊叫道,‘可是那个洛林公爵是干了的!世界上必定有不少人这样做了只是大家不知道就是了,说不定他们为此受苦,死去此刻还因此在地狱里呆着。可是他们当时那样做了如今也无所谓了;就连我们知道的那些人如今也只是几个名字,也无所谓了’而邦注视着他听他说话并且思忖那是因为我将要怎么做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因此他明白我犹豫不决并且不知道他是明白的。也许如果我现在告诉他我准备要做这件事,他便会清楚自己的想法并且告诉我你万万不能了。那么没准你们家老爷子这回是对的他们的确认为没准战争会解决这件事不必由他们自己操心,或者至少说不定亨利希望事情会这样因为说不定你们家老爷子在这件事上看法又是对的,因为邦不在乎;因为能够给他一个父亲的两个人都拒绝这样做,此刻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复仇或是爱情或是所有别的事儿,因为此刻他知道复仇并不能给他补偿爱情也不能减轻痛苦。没准甚至都不是亨利不让他写信给朱迪思而是邦自己不写给她因为他已对任何事情都无所谓了,甚至也不在乎他还不知道自己将怎样做了。接着下一年来到此刻邦是军官了他们正朝夏洛进发这也是他所不知道的,他们在队列里行走时又重新谈起话来,小兵们排成行朝前走,这个军官落后几步走在队伍旁边,亨利又喊叫了,把他那不顾一切与急迫的声音压到有气无声的地步:‘你仍然不知道你将怎么做吗?’而邦会对他看上片刻,带着那种也能算是微笑的表情:‘要是我告诉你我不想回到她身边去呢?’亨利则会在他旁边朝前迈步,背着他的背包和那杆八英尺长的毛瑟枪,他会开始喘气,不断地喘气而此时邦注视着他:‘我现在冲在前面的时候可比你多得多了;要投入战斗,冲锋,我会冲在你前面的——’亨利喘着大气说,‘别说了!别说了!’邦注视着他,嘴巴、眼睛周围有那种淡淡的表情:‘——以后又有谁会知道呢?就连你自己也不用弄得清清楚楚的,因为是不是在你扣动自己扳机的同一秒钟里甚或稍早一点点,一颗北佬的炮弹正好炸中了我,这有谁说得准呢——’于是亨利喘着气张望着,向天空瞪视,露出了牙齿,脸上冒出汗珠,捏在毛瑟枪把上的手指关节发白,他说,边喘着气,‘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接下去是夏洛战役, 接着天亮了,或者说几乎亮了,天很冷:一股寒流穿透了那身破破烂烂、打了补钉的薄军服,也穿透了疲惫和营养不良;穿透了被动的忍受能力,而不是主动的毅力;不知哪儿有些光亮,足以使他能从人群中分辨出邦的入睡的脸庞,邦裹在毯子里睡,上面盖着那件铺开的披风;光线亮得足以使他能把邦弄醒,足以使邦能辨认出他的脸(或者说不定是经由亨利的手传递的某种信息)因为邦没有说话,没有问他是谁:邦仅仅是爬起来把披风搭在自己肩膀上然后走到冒烟的篝火前,邦正用脚把火踢旺此时亨利说:
——等等。
邦停下看着亨利;此刻他看得清亨利的脸了。他说,
——你会着凉的。你现在就很冷。你没有睡,是不是?给你。
他一转身把披风从肩膀上脱下并且递过去。
——不要,亨利说。
——要的。拿去。我去取我的毯子。
邦把披风披在亨利身上走过去捡起他乱成一团的毯子甩动着把它披在自己肩膀上,他们走到边上去坐在一根木头上。此刻天破晓了。东方灰蒙蒙的;很快就会出现樱草花的淡黄色然后是因炮轰的一片火红色于是疲惫的后退行军将再次开始,退却免得被歼灭,朝失败退去,虽然还不完全如此。曙色酝酿登场前还有一点时间,可以让他们并肩坐在木头上,一个披着披风,另一个裹在毯子里;他们的声音不比沉静的破晓本身响亮多少:
——那么说你不能容忍的是异族通婚,而不是乱伦。亨利没有回答。
——而他没有捎话给我?他没有让你叫我上他那里去?没有话要对我说,一句也没有?那就是此刻,今天,四年前或是四年来任何时候里他不得不做的惟一的事。那就是一切。他用不着为此非得求我不可,非要跟我要的。我会献出去的。我会说,我将永远也不再见她,还不等他开口求我。他没有必要这样做,亨利。为了阻止我他用不着告诉你我是个黑鬼的。他不这样做就可以阻止我的,亨利。
——不!亨利喊道。——不!不!我要——我要——
他跳起来;他的脸扭歪了;邦能透过遮盖着他凹陷脸颊的软胡髭看见他的牙齿,也能看见他的眼白,似乎眼球在眼眶里乱挣扎,就跟出不来的气儿在他肺里挣扎一样,——气不喘了,那口气屏止着,双眼也俯视着坐在木头上的他,声音此刻并不比吁一口气响多少:
——你方才说,本来可以阻止你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现在轮到邦不回答了,他坐在木头上盯看着朝他俯下的那张脸。亨利说,声音仍然不比吐气响一些:
——可是现在呢?你说你——
——是的。我现在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给过他选择。我四年来一直都在让他选择。
——想想她吧。不是想我:而是想她。
——我想过了。想了四年。想你和她。现在我要给自己想想了。
——不,亨利说。——不。不。
——我不能吗?
——你不应该的。
——谁会阻止我,亨利吗?
——不,亨利说。——不。不。不。
现在是邦在注视着亨利;他又一次看到亨利的眼白,此时他坐着盯看亨利带着一种也能说是微笑的表情。他的手消失在毯子底下然后又重新出现,拿着枪管,把枪托朝亨利伸过去。
——那现在就干吧,他说。
亨利看着那把手枪;此刻他不仅仅是喘气,他是在发抖;此时他开口说话时那声音都不是气声了,那根本就是被哽咽与阻塞的朝里抽气:
——你是我的哥哥。
——不我不是的。我是将要和你妹妹睡觉的那个黑鬼。除非你把我拦住,亨利。
突然之间亨利抓住那把枪,从邦手里把它抽走,并且这样站着,枪捏在手里,喘呀喘个不停;邦再一次看见他转动的眼球里的眼白,此时邦坐在木头上看着亨利,眼睛和嘴巴周围有那种可以算是微笑的淡淡表情。
——现在就干吧,亨利,他说。
亨利旋转身子;在做这动作时他把枪扔了出去并且再次伛身,抓住邦的双肩,大口喘气。
——你不可以!他说。——你不可以的!你听到我的话了吗?
邦在捏紧他的那双手底下没有动弹;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带着那种有点凝滞不动、像是扮鬼脸的表情;他的声音很轻,比松枝开始在里面轻轻摆动的早晨 [19] 指南方邦联阵亡将士纪念日,在这一天,妇女们用鲜花装饰阵亡将士的坟墓。应是4月25日,施里夫把它说成是在6月。
[20] 南方各州流行的战歌。源出美国歌曲作家丹尼尔·D·艾梅特所作歌曲《迪克西地方》。
[21] 指游行队列里手持箍圈的少女所作出的各种姿态。
[22] 指十八个英语词。中译亦正好是十八个汉字。
[23] 意思是:如果律师想要决斗,可以提出,邦自当奉陪。
[24] 密西西比州东北部一城镇。邦联军在夏洛战役后退驻此地。
[25] 指1861年春天。林肯是1860年11月当选的。
[26] 这是南方脱离联邦的各州的代表于1861年2月在亚拉巴马州召开的一次会议,会上决定通过宪法,成立邦联,另选总统,另行组阁。
[27] 1861年4月12日,南军进攻在查尔斯顿的萨姆特要塞。这是引起战争的首次冲突。
[28] 据查,并无洛林公爵娶亲妹妹为妻的史实。亨利可能是指领地在法国西南部的阿马尼亚克伯爵约翰五世娶妹妹伊莎贝拉并生下子女三人一事。
[29] 1862年4月7日,南军后援不至,博雷加德将军不得不下令让部队从田纳西河畔的匹兹堡登陆处撤至柯林斯。
[30] 这三个都是中世纪英、法的军事领袖,曾被广泛颂赞。理查即“狮心理查”。罗兰为《罗兰之歌》的主人公。盖克兰是英法百年战争初期法国杰出的军事领袖,后被视为民族英雄。
[31] 1864年10月,南军骑兵将领纳·贝·福勒斯特设计在田纳西河上俘获北军船舰,不过是用炮轰阻截的而不是如这里所说用骑兵冲锋。
[32] 此处所述与南军将领厄尔·范多恩的事迹大体相符。他于1862年12月战斗中俘获价值一百万元的物资与1500名北方士兵。为了不让物资落入敌手,他将大部分东西付之一炬,包括四千包棉花。1863年5月(不是“第二天”)他被一医生打死。医生声称将军与医生之妻私通。
[33] 对南军将领约瑟夫·约翰斯顿的昵称。
[34] 指南军总司令罗·爱·李。从1864年夏天起,他一直努力保卫南方首都里士满,不让格兰特的军队攻入。
[35] 詹·朗斯屈特,南方将领。
[36] 此处指托马斯·萨德本,而前面的“他”指的是查尔斯·邦。
[37] 此处指托马斯·萨德本,而前面的“他”指的是查尔斯·邦。
[38] 克莱蒂生于1834年,死于1909年,应是活了七十五年。施里夫讲得起劲,当然不可能考虑得这么周到。
[39] 想必是领导亨利的那个团长。这顶帐篷就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