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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_押沙龙,押沙龙!

作者:福克纳 字数:10014 更新:2025-01-08 16:50:17

那么说他们肯定已经告诉过你我怎样关照琼斯把那头不属于他的骡子牵到马厩边上去,套在我们家的轻便马车前,与此同时,我戴上帽子围好披巾并把大门锁好。这就是我需要做的一切因为他们准已经告诉过你我没有必要带上箱子或是旅行袋,因为我所有的衣服无非是埃伦有时候想起给我的那些而埃伦这时已经去世两年了,而我有幸从姑姑因为发善心或是匆忙或是疏忽而得来的那些外衣也早就穿破了;我只需把大门锁上在马车我的座位上坐好走那十二英里,这条路打从埃伦过世后我再没有走过,而在我旁边的就是那个粗人,埃伦在世时是连从前面挨近宅子都不容许他干的——这畜生生下一代代的小畜生,他的外孙女后来还要取代我,如果说并未占据我姐姐的房子但至少是占据了我姐姐的床榻,而(他们定会这样告诉你)这正是我想要得到的——这畜生他(又是正义的野蛮工具,这正义主管人类的各种事务,它潜入个体,运转得很顺溜,比天鹅绒还柔软;可是一旦受到男人或女人的蔑视便像炽热的钢水那样朝前涌流,全然不管谁是有理的弱者谁是无理的强者,谁是强横的征服者谁是无辜的受害者,对强行派定的正义与真理更是铁面无情)这畜生他不仅要主管托马斯·萨德本的魔鬼命运的各种形态与化身,而且还要在最后提供女性的肉体让他的姓氏与谱系得以埋葬其中——这畜生似乎相信他在我房子前的街上嚷叫流血了开枪了便是尽到与完成了指定的任务,似乎相信他可能给我的任何进一步的信息都太单薄太乏味而且不可能腾出足够的时间保证他吐掉嘴里的烟草渣滓,因为在随后的全部十二英里路程中他甚至都不能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唉,我那十二英里的路是怎么走完的哟,那同样的路,在埃伦去世两年后的头一回(或者说是亨利不见四年后或者我扒开眼皮见到亮光吸进空气十九年后的头一回?)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打听不到,除了这些:一下枪声,朦胧、遥远,连方向和来源都辨不清,为两个女人所听到,两个年轻女人,孤单单去一所朽败中的宅子里,这里有两年都未曾响动过男人的脚步声了—— 一下枪声,接着是她们吃惊地从手里正在做的针线活儿上停下,然后有脚步奔跑与急走声从厅堂以及楼梯上传来,是男人的脚步声:这时,朱迪思刚来得及把未做完的衣服抓起遮挡在自己胸前,门砰地打开现出她的哥哥,这个凶暴的杀人犯,她已有四年未见到而且相信他是在(假如他真的还活着还有气儿的话)一千英里之外:接着他们两人,此前方始感到恶魔遗产的初次打击的这两个受诅咒的孩子,面面相觑,隔在当中是那件抱着的还未制成的婚服。就朝那个场面我坐车走了十二英里,身边是一个畜生,他可以站在我房前的街上旁若无人地对着到处有耳朵竖着在听的寂静嚷叫我的外甥刚刚谋杀了妹妹的未婚夫,可是他却不愿逼迫拉我们的骡子走得比散步稍稍快一些因为‘这牲口不是俺的也不是他的再说它压根儿就没吃饱因为二月里包谷就丁点儿不剩了’;等终于来到真的大门口时,他准是把骡子勒停了,他先啐了一口接着把鞭子指了指,说‘方才就在那块哟。’——‘什么在那块呀,傻瓜?’我大声喊道,于是他说:‘就是那个嘛’于是我从他手里夺过鞭子抽打骡子。

可是别人无法告诉你我怎样驶过车道,经过埃伦的荒废的长满杂草的花坛来到宅子跟前的,这是一个空壳,一只破茧子(我那时就是这样想的)般的青春和忧伤的婚床,却发现我来得并非太迟如我所想的那样,而是过于早了。宅子的门廊在朽烂,墙皮在脱落,它站立在那里,没有遭到过劫掠,没有被入侵过,没有留下子弹或大兵军靴印痕,不过却好像特为留待某种更沉重的打击:某种比废墟更深沉的荒芜,仿佛这幢房子它曾以钢铁的姿态与钢铁的火焰面面相对,与一场大灾难面面相对,大灾难发现自己不够凶狠,不够厉害,没有扑向前去,却在这副岿然不动、不屈不挠的骨架之前退缩了,在最危急的一瞬间连大火都不敢蔓延向前;在我跑上去进入厅堂时我甚至发现一级台阶上有块木板朽烂了在脚底下倾翻了(或是会这样倘若不是我极轻极快碰触了一下就跑到前面去了的话),那上面的地毯早就和拿去做绷带的床单、桌布一起不见了,接着我看见了那张萨德本家的脸,我叫嚷‘亨利!亨利!你干了什么啦?那傻瓜想要告诉我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叫嚷时我就已经明白,我并非来得太迟如我所想的那样,而是来早了。因为那不是亨利的脸。这张脸萨德本味儿十足,但并非亨利的脸;幽光中有张咖啡色的萨德本味儿很足的脸,挡住了楼梯:而我刚离开明亮的下午,跑进那阴森森宅子雷霆般轰鸣的死寂中,一开始什么都看不见:接着逐渐逐渐那张脸,那张萨德本般的脸,不是逐渐挨近,不是从幽暗中游上来,而是已经在那里,岩石一般,很坚定而且早于时间早于房宅早于厄运早于一切,守候在那里(哦是的,他挑选得很好;他很善于挑选,竟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他私人地狱的冰冷的刻耳珀洛斯[1])——这张脸没有性别或年龄因为它从来就不具有这两点:这也是她生下时就有的同一张斯芬克司般的脸,那晚在厩棚阁楼上挨着朱迪思的脸朝下看的是这张脸,如今她七十四岁[2]了她仍然是以这副脸相对着我看,毫无改动,毫无变化,仿佛这脸连哪一秒钟我要进门它都知道,早就等候在那里,就在我呆在那头慢悠悠踱步的骡子后面走那十二英里的全程时,也看着我一点一点走近并且终于进了门仿佛它早就知道(是啊,也许还是它下的命令呢,因为自有那种公正,其摩洛神[3]般的口腹是软骨、嫩肉,统统来者不拒的)我应该来到似的——那张脸把我死死挡住,(挡住的不是我的身体:它仍然在前进,在继续冲刺:而是我,我自己,我们所过的那种深不可测的生活,与之相比,肢体的移动仅仅是一种笨拙、落后的伴随物,就像许许多多不必要的乐器慢了几拍跟着调子本身在拙劣地、业余水平地奏响)在那空荡荡的大厅里,这儿光秃秃的楼梯(地毯亦已不存)升向黑魆魆的二楼过厅,一个回声在这里响起那不是我的声音而毋宁说是那失去的无法挽回的可能发生的事的回声,这样的回声出没在所有的房屋里,所有人类的手砌起的围拢的墙垣里,砌起它们不是为了遮风挡雨,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防止世人好奇的窥探,不让别人看到骄傲、野心(对了,还有爱情)激发的古老而又年轻的幻觉所走的黑暗弯路。‘朱迪思!’我说。‘朱迪思!’

没有回答。我原本也不指望会有;很可能即使在那时候我也没有指望朱迪思会回答我,就如同一个孩子,在懂得恐惧那整整一瞬间之前,叫喊父母亲,其实也清清楚楚知道(这是在恐惧摧毁了所有一切的判断力之前)父母亲根本不在不可能听到。我不是在叫谁,叫嚷什么,而是(试图用叫喊)穿透某种东西,穿透那股力量,那激烈的而又是绝对磐石般坚固与不可动摇的对抗,阻止我前进的正是它——那种存在,那张熟悉的咖啡色的脸,那个躯体(一双光赤的脚在没有地毯的地板上一动不动,楼梯的弧线就在她身后向上延伸)并不比我自己的大,没有移动,没有任何看得出想挪动的意向(她甚至都不将视线从我身上移开因为她不是在打量我而是在看透我,显然仍然是在对着我打穿的那个洞开的门那宁静的长方形深思)似乎在变长并且朝高处的某样东西伸去——不是灵魂,不是精神,而是某种状况,深沉地专注与困惑地倾听着、寻找着某种我自己无法听见也不打算去听的声音的状况——对无法解释的看不见的东西的一种沉思式的理解与接受,那是从比我的种族更加古老与纯洁的种族那里继承来的,这东西创造、假设与形成于我们两人之间那虚无的空中,我相信我已逐渐找到它了(不,我必须找到它,否则在那里呼吸与站立的我会否认我曾出生到人间):——那个长久关闭、有霉味的卧室,那张没有被单的床(那爱与忧伤的婚榻)在它的修补过的、陈旧、发灰、变红的光秃秃的垫子上是那具苍白、血淋淋的尸体,而那位低垂着头尚未结婚便当了寡妇的女子跪在床边——而我(我的身体)还没有停下(是的,它需要那只手,那种阻挡,才会停下);——我,自我催眠[4]的傻瓜,仍然相信必须成功的事是会成功的,是不可能不成功的,不然的话我必须像拒绝呼吸一样拒绝神智清明了,我奔跑着,让自己投向那张神秘莫测的咖啡色的脸,那冰冷、毫不宽容、没有思想(不,不是没有思想:绝对不是没有思想:他自己那颇具洞察力的意志锻铸成了超道德的邪恶的纯而又纯的绝对,被黑人驯顺的血液,而他正是用这血液来跨越邪恶)的他本人的复制品,这是他创造出来与下令在他出外时主管一切的,就像你会见到一只昏头昏脑不知所措的夜航飞鸟扑向一盏坚实、致命的灯那样[5]。‘等一等,’她说。‘你别上去。’我仍然没有停下;那得用手才阻得住;我仍然朝前奔跑,要完成那最后的几英尺,我们像是隔着这点距离互相瞪视,不是两张脸而是作为两个抽象的对立面,事实上我们就是那样的一对,我们谁也没有提高声音,仿佛我们相互说话是没有言词与听力上的局限和限止的。‘什么?’我说。

‘你别上去,罗沙。’这话她就是这样说的:那么轻,那么平静,仍然好像不是她说出了这句话而是房子本身吐出了这几个字——这房子是他造的,他自己的一些脓在他身边把房子造出,这件事通常是得由他身上的汗水来做的,制造出了一些(即使是隐形的)蚕茧般以及附属的外壳,在这里面埃伦不得不像个陌生人似的活着与死去,在这里面亨利与朱迪思不得不当受难者与囚徒,否则就得死去。因为她叫我罗沙,叫的不是那个名字,那个词儿,那个事实。我小时候她就是那样叫我的,就像她叫他们亨利与朱迪思一样;我知道即使现在她仍然光用前面的名叫朱迪思(在提到亨利时也径直这么叫)。她仍然可能非常自然地管我叫罗沙,因为在我所认得的每一个人的眼里我仍然是个孩子。不过不是这么回事。那根本不是她的意思;事实上,在我们站着面面相对的那一瞬间(我仍然朝前冲的身体应该擦过她身边抵达楼梯之前的那个瞬间)她对我比对我所知道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客气和尊敬;这我在走进那扇门的那一瞬间就已经知道了,在所有认识我的人里只有她不认为我是个孩子。‘罗沙?’我喊道。‘叫我?当着我的面?’这时她碰了碰我,我马上就一动不动了。也许即使在那一刻,我的身体还没有停下,因为我似乎觉察它仍在盲目地冲向那坚实的、然而又是几乎没有分量的实体(她并非身体的主人:是工具;我仍然这么说)那意志的实体,它在阻挡我走向楼梯;没准那另一个声音,在我们头上楼梯口发出的那单独的一个词儿,已经把我们劈开分隔,甚至在它(我的身体)停住之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时我整个人似乎在盲目地拼命往前冲,冲入某件可怕的、岿然不动的东西,在那只黑色的阻挡的、果断的手接触到我这白种女人的皮肉时产生了一种让人震惊的反应,非常迅速与急遽,分量远远超出惊愕与忿怒。因为在肉体与肉体的接触里有某种东西,它废止正常秩序下那些迂回曲折的渠道,朝它们拦腰砍下猛烈、绝情的一刀,对此敌人与情人都心中有数因为制造出敌人与情人二者的正是这东西:——接触,而且是接触居中的‘我是’这独自拥有的城堡:而不是接触精神、灵魂;于是那醉醺醺、不受约束的头脑便不由自主地进入这个尘世栖息所的任何一个幽黑的过道。可是让肉体接触肉体,你就等着看阶级也包括种族方面全部蛋壳般薄的禁忌的崩溃吧。是的,我猛地停住——这不是女人的手,不是黑人的手,而是控制与疏导狂怒、倔强的意志的有嚼子的缰绳-马勒——我大叫,不是冲着她而是对着缰绳-马勒;是通过这黑人,这个女人向它说话,仅仅是因为受到震动,这震动还没到愤怒的程度,因为它很快就会变成恐惧,不指望也未得到任何答复因为我们双方都知道我说话并非冲着她:‘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黑鬼!’

我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我们就那样站着——我一动不动定住在奔跑的姿态与动作上,她直僵僵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架势,我们两人由固定住我们的那只手与胳膊联在一起仿佛那是根坚韧结实的脐带,在衬映出她的低沉的晦暗前成了一对孪生姐妹。我还是个小小孩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地看到她和朱迪思甚至还有亨利玩那些粗野的游戏时扭打在一起,他们玩这个(也许所有的孩子都玩的;我不清楚),还有(我这么听说过)她和朱迪思甚至一块儿睡,在同一个房间里不过朱迪思睡床她表面上是睡在铺在地板上的一张草垫上。可是我也听说埃伦不止一次发现她们都睡在草垫上,有一回还都睡在床上。不过我没有见到过。即使是一个小小孩时,我甚至都不愿玩她和朱迪思玩的同一样玩具,仿佛我称之为我的童年的那种扭曲、刻苦的孤独状态教会我(别的教会的就很少了)在我能理解之前要倾听,在我甚至没有听到之前就得理解,也教会我不仅要本能地惧怕她和她的族类,而且对她接触过的那些物件都要躲得远远的。我们就那样的站在那里。接下去突然我期待的不再是冒犯,我曾从中本能地发出呼叫;也不是恐惧:而是对绝望自身某种累积性的急于达成。我记得当我们站在那里被那只没有选择能力的手(是的:那也是有感觉的牺牲品就像她和我两人一样)联结在一起时,我喊叫了——也许声音不算响,也没有词语(而且也不是对着朱迪思,你记住:也许我已经知道,就在我进入房屋见到同时或多或少像萨德本那张脸的一个瞬间,也许就在当时我已知道我不能够,不愿意,绝对不可以相信什么)——我喊‘连你也这样?连你也这样,大姐,大姐?’我当时等待的是什么?我,自我催眠的傻瓜,走十二英里所期待的竟是——这个?也许是期待亨利,从某扇熟悉他的触摸的门里走出来,他的手压在门球上,脚的分量压在一道熟悉他体重的门槛上:接下去自然发现在厅堂里站着一个不起眼、受惊吓的小人儿,男人女人对她从不多看一眼,这人他自己不见已有四年在这以前也见得不多,他之所以能认出来是不是完全因为那身他母亲曾经穿着很合适的破旧的棕色丝裙,也因为那小人儿站在那里直呼他的教名?亨利会往前走几步并且说‘啊,是罗沙,罗沙小姨呀。醒醒,罗沙小姨;醒醒,’吗?——我,这个做梦者仍然死死不舍弃这场梦就像病人抱紧痛苦那若有若无、难以忍受的狂喜的最后一瞬间,为的是强化病痛消除的滋味,使自己醒来进入一个现实,比现实层次更高的境况,而不是进入毫无变化、老一套的旧时日,却进入一个起了变化以与梦境相符的时代,这时代与做梦者相通,因而成为祭品与被神化:‘母亲和朱迪思在育儿室里跟孩子们在一起,父亲和查尔斯在花园里散步呢。醒醒呀,罗沙小姨;醒醒’?或者不是期望,甚至也不是希望;连梦也不是因为梦不会成双结对而来的,而且我坐十二英里车子来难道拉车的不是凡世的骡子而是某匹梦魇中的凯米拉[6]般的马驹?(哎,醒醒呀,罗沙;醒醒——不是从过去是、以往一直是的状态,而是从没有过的、根本不可能出现过的状态;醒醒呀,罗沙——不是醒到应该是的、可能出现的状态里,而是到不能够、必定不可以的状态里去;醒醒呀,罗沙,从希望中的状态,罗沙相信尽管没有悲痛,丧失亲人总应举止得体;相信对一个人来说需要的也许不是挽救爱,也不是挽救幸福与安宁,而是挽救当了寡妇所留下的那些——却发现那里没有什么可以挽救;希望能挽救她如同你答应过埃伦的那样(不是救查尔斯·邦,也不是救亨利:不是从他手里救出两人中的一个或者甚至是从两个人手里救出对方)[7]而如今却是太迟了,是会太迟的如果你是从子宫里去到那里,即使是她出生时生命力最最旺盛的高峰期已经在那里,也会太迟;走了十二英里与十九个年头去拯救不需要拯救的,反倒使你自己失落)我不知道,只知道我当时并未找到它。我只找到那个梦境,在那里面,你奔跑身子却无法移动,你想逃离一种你无法相信的恐惧,朝向一个你没有信心的安全状态,这样给禁锢着,不是被梦魇中不断移动、没有根基的流沙,而是被一张脸,这是它灵魂自身的审讯官,被一只手,这是它自己受难的执行者,一直到那个声音分开我们,解除了那道符咒。它只说了一个词儿:‘克莱蒂。’就这样,那么冷,那么镇定:不是朱迪思,而是这宅子本身在重新开口,虽然这确实是朱迪思的声音。哦,我很熟悉这声音,我这个相信悲哀的得体的人;我熟悉这声音就跟她——克莱蒂——熟悉这声音一样。她没有移动:动的仅仅是那只手,我还没有明白过来它已经不在了。我不知道是她挪开了呢还是我奔跑冲出了它的阻拦。不过它不在了;而这也是他们没法告诉你的:我拼命跑,简直是在逃,上了楼没有看见哀悼的守寡新娘只见到朱迪思站在那个卧室关紧的门前,穿着那件印花布裙衫,自从埃伦死后我每回见到朱迪思她都穿这件衣服,一只垂下的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倘若有过悲伤或是痛苦她也已经把它们和那袭未完工的婚服一起,弃置一边了,彻底还是不彻底我就不知道了。‘怎么啦,罗沙?’她说,又打出那副腔调了,我再次在大步奔跑的半当中停下,虽然我的身体,装载着虚假的尘土与气息的那辆盲目与没有知觉的手推车,仍然在前进:我竟然见到她捏在那只松松拢起、没想保密的手里的是一张照片,她自己的镶在金属镜框里的一幅小照,这是她送给他的,随随便便、不在意地垂在她身边仿佛这是任何一本读到半当中被打断的消遣读物。

那就是我所发现的。也许正是我所希望,知道(即使是十九岁也知道,我得说倘若不是我那种十九岁,我自己那独特类型的十九岁的话)我应该发现的。也许我甚至不可能要求比这更多,不可能接受更少,这个罗沙即使只有十九岁也准已知道活着是一个永恒、持久的瞬间,当花毯-纱帘在将要发生的事之前软疲疲地垂挂着,甚至很乐于接受最渺不足道与无礼的触动,如果我们敢于这样做,足够胆大(却不是足够聪明:在这里聪明是不需要的)动上一刀把它捅破的话。或许也还不是缺乏勇气:不是怯懦,这怯懦不愿面对存在于这个事实机制的重要基础某处的病症,从那里囚徒的灵魂,瘴气弥漫地涌动[8]着永远向上朝着太阳,绷紧它纤细的囚徒的动脉静脉,又反过来囚禁那火花与梦,当灵魂自由的圆球般、完整的一瞬间映照出和重复着(真是重复吗?还是创造与浓缩成一个脆弱、昙花一现、呈彩虹色的球体)映照出和重复着空间、时间与坚实的地球所有的一切时,火花与梦留下[9]涌动的、无名瘴气的混沌,混沌在如许悠久的岁月里没有教会自己死亡的恩惠却仅仅学会如何创造与更新;接着便死了,走了,消失了——不过那是真正的智慧吗?这智慧能理解存在着一种‘可能如此’,它比真实更加真实,做梦者从那里醒来,不说‘我方才仅仅是在做梦吗?’而是说,那是在指控上天自身了:‘既然醒了就再也无法入睡,那为什么我要醒呢?’

以前有过——你注意过吗?这紫藤,被骄阳挤压在此处的这面墙上,仿佛(光线可阻挡不住它)靠了晦暗众多组成部分里那一个又一个微粒的秘密的磨擦过程,才熏蒸与渗透进这个房间里来的。那才是记忆的实质——感觉、图景、气味:我们用来看、听和抚触的那些肌肉——而不是头脑,也不是思想:记忆这回事是没有的:脑子仅仅回想肌肉摸索探寻的东西:不多一点点,也不少一点点:而它合成的总和往往是不正确的,错误的,只配得上梦这个名称。——你看那入睡者伸出的手碰到床边的蜡烛,如何记起了痛楚的感觉,猛地抽回以摆脱灼烧,而此时思维与头脑却继续入睡,仅仅把这毗邻的热度视作现实逃避的某种无聊的神话:或者是那同一只睡梦中的手,在和某个华美的表面缔结良缘时,被那同一个入睡的头脑与思维改变成从一切经验中扭绞出来的同一件想象的产物。是的,哀伤消失,退走;我们知道那一点——可是问泪管它们可曾忘记如何哭泣呢。——以前有过(他们也不可能告诉你这一点)一个紫藤的夏天。那是个无处非紫藤(我当时十四岁)的春天仿佛所有尚未归顺的春天都浓缩为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这春夏属于每个呼吸在尘世上的女性,得益于从一切最后时限被推延,受压抑,再次开花的所有那些被背弃的春天。那年是紫藤的大年:所谓大年即是根、花、渴望、时辰与气候的甜蜜结合;而我(我当时十四岁)——我不想硬说开花什么的,这以前还没有男人对之看过——以后也不会——两眼,已不算小孩了但甚至比小孩还不如;比女人更少小孩气但是甚至比小孩都更少女人肉体味儿。我也不说什么叶子——扭曲、苦涩、苍白、蜷缩、总长不大,唯恐生发得青青翠翠,因为这会招致稚嫩的蜉蝣的小儿女私情或是给食虫的雄黄蜂与蜜蜂的黄昏恋提供机会。可是根与渴望,我绝对是有的而且有权利有,因为我不也从那条蛇之后所有没有姐妹的夏娃[10]那里继承到什么的吗?是的,渴望我是有的:某个盲目、完美的精子变出的弯翘蛾蛹啦:因为有谁能说某个长瘤的被人遗忘的根日后不会开花开得花团锦簇好过于花团锦簇好得让人心醉呢,就因为那支被冷落的根是歪歪扭扭地栽下去的,其实它埋在地下并没有死掉只不过是睡着忘了醒来而已。

那就是我贫瘠的青年时代身份颠倒的那个夏季,(就那段短暂的时期而言,女人心中那转瞬即逝永不复回的春天而言)我好不容易地活着,活得不像一个女人、一个少女,而倒像没准我应该当的一个男人。我当时十四岁,活了十四年光阴,如果能叫这为光阴的话,在我称之为童年时代的那个未定步速[11]的走廊,那不能叫活着而其实是不见天日的子宫本身的某种投影;我孕育,长成,不是变老,仅仅是因为缺乏某种剖腹产术而晚产[12],因为野蛮时期某种冷冰冰的夹住头颅的产钳,那本应拽拉我让我得到自由的,我等待,不是等待亮光而是等待我们称之为女性胜利的厄运,那就是:苦熬加上苦熬、一笔糊涂账、好心没有好报——再往后去仍然是苦熬;我像地下湖里一条瞎了眼的鱼,像隔绝体的火花,火花怎么会有的那鱼都记不起来了,鱼在它昏暗、死气沉沉的洞穴里血液搏动心脏跳动按着那古老与不眠不休的渴念,这渴念都没有语言来表达除了‘这过去叫作光亮’,那叫‘气味’,那叫‘感觉’,还有某些别的什么但都甚至没有传留下蜜蜂或鸟雀的声音或花儿的香味或者亮光或太阳或爱的名称;是的,甚至都不长个儿也没有发育成熟,为光所爱也爱光,可是却单单具备那种狡狯,那种倒错[13]的癌变般扩散的孤独,它将无所不收、无可理喻的听觉取代了其它的一切感觉:因此不像正常的儿童时代那样仪程般越过一块块丈量得准准的里程碑,我隐藏着,虽然是不自觉的,好像脚上套的是子宫里那种潮湿与天鹅绒似的寂静,我屏气敛息,不发出暴露自己的声音,从一扇关紧禁止进入的房门转移到另外一扇,就这样了解到了关于人们在其中活动与呼吸的那个世界我所知道的全部情况,就如同我(那同一个孩子)能通过看一片喷上烟的玻璃得到太阳的概念一样;——十四岁,比朱迪思小四岁,比朱迪思那个只有处女们才知晓的时刻要迟上四年:在这个年纪里整个纤细的精神趋向是一次无以名之、无高潮的中性与不受蹂躏的婚礼——不是寡妇每夜让摆脱不掉的作弄人的死鬼缠住的那种暴行,这本是二十三十四十岁的妇人常做的梦,而是这样的一个世界,这里充满着跟她吸进的光与空气一样鲜活的婚姻。不过那并不是一个处女的骚动不满足的夏天[14];没有夏天的剖腹产,这手术本该把我从活人身上撕下来,死肉一团甚或是未长成的胚胎:或者是,通过男子起棱的肌肉磨擦的陶醉,也武装和披上甲胄,成为一个男人,而不是一个空心的女人[15]。

那是亨利带他回家那 [11] 赛马用语,意同“杂乱无章”或“没有章法”。

[12] 罗沙的母亲是因难产而去世的。

[13] 按说老人才会感到孤独,但罗沙小小年纪便已如此,因此她说这是“倒错”。

[14] 此语系对莎士比亚《理查三世》开场 [27] 此词似是罗沙小姐生造的,应指丈夫出征自己另寻所爱的女人。按威尔第的歌剧《茶花女》(La Traviata)初演于1853年,与罗沙小姐所述之事发生时之1865年相距不远,也许二者有关。La Traviata原意为“误入歧途的女人”、“堕落的女人”。

[28] 希腊神话里的大力神,以完成十二项英雄业绩闻名。

[29] 英国亚瑟王传奇中的亚瑟王宫廷所在地。

[30] 法国西南部奥德省省会,该处保存有欧洲最好的中世纪城防工事遗迹。还有十三世纪的古教堂。

[31] 指内战后从北方来到南方,利用重建时期混乱的社会、政治局面捞取巨额利益的投机分子。

[32] 福克纳著作诠释者认为,这里所写的是三K党最初形成的情况。

[33] 指萨德本。

[34] 指三K党。这是三K党徒行动的特点与方式。

[35] 美国女诗人艾米丽·狄金森在她的一首诗里写道:“对一只明辨是非的眼睛/多种疯狂是最神圣不过的见识;/多种见识又是最赤裸的疯狂。”罗沙小姐(或福克纳)也许从这里得到启示。

[36] 这里套用了莎士比亚《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麦克白的著名台词“明天,明天,又一个明天”的句式。

[37] 这是在戏仿英国《鹅妈妈》童谣集中的一首儿歌:“彼得彼得,穷得没辙吃南瓜,娶了个老婆可留不住她。”罗西是对罗沙的带轻蔑性的称呼。

[38] 大意是:罗沙的父亲去世后,罗沙小姐在旧账簿后面写诗,记下她对战争的感触。“涂香膏”,犹之乎我们说惯的“涂脂抹粉”。

[39] 典出莎士比亚《麦克白》第五幕第五场:“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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