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家来有几天了;一天晚上,我到楼上自己屋子去,站在查理背后,偷偷看她怎样练习书法。对查理来说,写字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因为她好像天生就拿不好笔,无论什么笔,只要落在她手里,就像中了魔似的,一会儿东倒西歪,一会儿停着不动,一会儿墨水四溅,一会儿又像上了鞍的驴子,专往死角里钻。我真不明白,为什么查理那只小孩子的手,写出来的字一个个都像是小老头:满脸皱纹、骨瘦如柴、摇摇欲倒,而她那只手却是又圆又胖。不过查理做别的事情还是挺有办法的,像她那样灵巧的手指头,我从来也没见过。
“好啊,查理,”我一边说,一边看她临摹的O字,那些字有的写成四方的,有的写成三角的,有的又像个梨子,总而言之,歪歪扭扭,什么样子都有,“有些进步啦,查理,如果你能写得圆一点,那就蛮好了。”
后来,我写了一个,查理跟着写了一个,可是,查理写的那个,笔划合不拢,弯弯曲曲的,好像打了一个结。
“没关系,查理,将来一定能学好的。”
查理写完以后,放下了笔,她那只小手都抽筋了,正在那里一开一合地活动着。她认真看了看写的那一页字,好像有点骄傲,也有点怀疑,然后站起来,向我行了一个屈膝礼。
“谢谢您夸奖,小姐。您认识一个叫珍妮的穷人吗,小姐?”
“是一个烧砖工人的女人吧,查理?我认识她。”
“我刚才出去的时候,她走过来跟我说话,说是您认识她,小姐。她问我是不是那位年轻小姐的侍女——年轻小姐指的是您,小姐——我说是的,小姐。”
“我以为她早就离开这里了,查理。”
“她本来是离开了,可是现在又回来了,住在原来的地方——和莉子在一起。您认识另外一个叫莉子的穷人吗,小姐?”
“我想我认识她,查理,不过,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她也这么说来着!”查理答道。“小姐,她们在外面流浪了一段时候,现在回来了。”
“在外面流浪吗,查理?”
“是的,小姐。”查理用圆圆的眼睛看着我,如果她在练习本上写的字也这么圆,那就太好了。“那个可怜人到山庄附近来过三四趟,总想看您一眼——她说,她只想看您一眼——可是,您那些天不在家。她就是在那时候看见我的。她看见我走来走去,小姐,”查理说到这里笑了笑,表示非常高兴和自豪,“觉得我大概是您的侍女!”
“她真的这样想吗,查理?”
“是的,小姐!”查理说,“一点都不假。”查理又非常高兴地笑了笑,而且又把眼睛瞪得圆圆的,样子很认真,简直就是我的侍女似的。查理觉得,做我的侍女是一个莫大的荣幸,她站在我面前,样子是那么年轻,身材是那么娇小,然而态度又是那么稳重,而最有趣的是,她那种小孩子的兴高采烈的样子往往突破稳重的态度显露出来,总之,她那怡然自得的样子,我是怎么也看不厌的。
“你在哪儿看见她的,查理?”我问道。
“在药铺门口,小姐,”我的小侍女说着,脸色就沉下来了。查理因为父亲刚去世不久,现在还穿着丧服哩。
我问查理是不是那个烧砖工人的女人病了,查理说不是。是别人病了。那人四处流浪,曾经到过圣阿耳本斯,现在正呆在她家里,以后究竟要到哪里去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查理说,那是个很可怜的小孩,没有爹娘,没有亲人。“如果我和爱玛随着爸爸死去,小姐,托姆也会像他那个样子呢,”查理说到这里,圆圆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
“她是去给那小孩买药吗?”
“是的,小姐,”查理答道,“她说他从前也给她买过药。”
我的小侍女站在那里望着我,脸上露出着急的样子,她那双向来很柔和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这时候我不难猜出她在想些什么。“嗯,查理,”我说,“我想,我们俩最好到珍妮家里,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儿。”
转眼间查理就把我的帽子和面纱拿来,帮着我把衣服穿好,然后她自己也裹上一条暖和的大围巾,用别针别起来,怪模怪样的,活像一个小老太婆,这一切都充分说明,她很想到珍妮家里去。就这样,我和查理也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声便出去了。
那天晚上又黑又冷,树木被风吹得瑟瑟抖。那天一直下着大雨,而且好几天来就没有怎么停过。不过,我们出去的时候却没有雨。天空有些地方已经没有阴云,可是非常阴暗——就连我们头顶上有几颗星星的地方,也很阴暗。在北边和西北边,也就是三个钟头前日落的地方,有一道灰白色的暗淡的亮光,显得又好看又可怕;几长片滚滚而来的乌云插进那道亮光里去,这会儿凝然不动,仿佛是一片突然静止的狂涛。在伦敦城那边,一片暗红色的亮光笼罩着那黑沉沉的荒原;这两种亮光形成的对比,显得异常庄严肃穆,尤其是那片暗红色的亮光(它照耀着伦敦城那些我们看不见的房子以及成千上万感到惊奇的居民),使人产生一个幻觉,以为这是从天而降的一场大火。
那天晚上,我没有想到——丝毫没有想到——不久以后我会遇到什么不幸。可是,自从那一天,也就是我们上街之前在花园门口站着仰望天空的时候起,我就一直记得,我当时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觉得自己跟以前不大一样了。我知道,正是在那个时候和那个地方,我有了这种难以言传的感觉。从那时候起,每当我回忆起当初那种感觉,就联想到那个时间和地点,以及跟那个时间和地点有关的一切,甚至联想到远处伦敦城的嘈杂声、狗吠声,还有马车沿着泥泞的山坡驰下来的辘辘声。
那天晚上是星期六,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大多数的人都到别处喝酒了。那个地方比我们 (3) 这里指的是《新约全书·马可福音》第5章,犹太会堂管理人睚鲁的小女儿濒于死亡,耶稣把她救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