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的眼睛合上,把帷幕拉拢,
让我们都反省吧。
——《亨利六世》中篇 [35]
那天午夜十二时以后,玛丽·高思在费瑟斯通先生屋里陪夜,她得一个人守过下半夜。这是她喜欢干的差事,尽管老人使唤她的时候,总是横眉瞪眼的,她还是觉得这包含着一种乐趣。在工作的间隙里,她可以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陶醉在周围宁静的气氛和柔和的光线中。红艳艳的炉火发出隐隐可闻的窸窣声,仿佛这是一个庄严的生命,它超然物外,独自安详地生活着,与世人那种渺小的恩怨,那些愚昧的欲望,那每天引起她鄙视的毫无意义的争名逐利,完全无关。玛丽喜欢自己的思想,她可以把手放在膝盖上,端坐在微弱的烛光下沉思默想,以此为乐,因为从童年起,她已有充分的理由相信,事物的安排不会尽如人意,更不会满足她的要求,她不想在惊讶和懊恼中浪费时光。生活在她看来,几乎已成了一出喜剧,但由于她的高傲,不,她的豁达,她决心不去扮演卑鄙的或者奸诈的角色。她很可能变得愤世嫉俗,幸亏她有她所敬重的双亲,又有一颗充满深情的赤子之心,何况她明白,一个人不应抱不合理的奢望,因此这颗心灵才毫无芥蒂。
今夜她坐在那里,像往常一样,反反复复回忆着白天的一幕幕情景。那些无聊的怪事在她的想象中变得越发滑稽可笑,她想起它们,往往把嘴一撇,露出一抹轻蔑的微笑,她觉得,人是那么荒谬,总是想入非非,当了小丑还不知道,总以为自己的谎话是不透明的,只有别人的谎话才是透明的,让自己凌驾于一切之上,似乎全世界都给一盏灯照得黄黄的,唯独他们保持着玫瑰色。然而有些幻觉,在玛丽眼中,却完全失去了可笑的色彩。原来她心中怀着一个想法,尽管这个想法毫无根据,只是凭她对老费瑟斯通性格的密切观察得出的结论,她还是相信这是事实,那就是不论他怎么喜欢文西家的人待在他身边,他们也会像那些给他拒诸门外的亲族一样,最后一无所获。文西太太总是大惊小怪,防备玛丽和弗莱德单独在一起,这使她觉得好笑,根本不屑理会,但是她想到,一旦弗莱德发现,他的姨父丝毫没留给他什么,他仍像过去一样两手空空,那时他受到的打击多么沉重,她便不能不万分焦急。她当着弗莱德的面,可以拿他作笑柄,但是在他背后,总是为他的痴心妄想深感忧虑。
然而她喜欢冥想,那颗朝气蓬勃的年轻的心没有给欲望压倒,却在认识生活中找到了乐趣,津津有味地观察着它自身具备的力量。玛丽的内心还是充满欢乐的。
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没有在她脑海里留下痕迹,她毫不为他担忧,也不为他伤心,对一个一生除了为非作歹,什么也不干的老家伙,要装出悲痛的表情是容易的,但是要真正感到悲痛却并不容易。在她眼睛里,费瑟斯通先生始终显得面目可憎,他从不尊重她,她只是供他使唤的工具。一个长年累月对你颐指气使、找你岔子的人,要关心他,除非圣人才能办到,而玛丽不是圣人。她从没用粗鲁的话顶撞过他,总是老老实实侍候他,这在她已是尽了最大的努力。老费瑟斯通本人也根本没有考虑过灵魂的事,他拒绝为此接见塔克牧师。
今夜他没有发过一次脾气,头一两个小时,他睡得相当平静,这以后,玛丽忽然听到了一点格格声,那是他的一串钥匙碰在铁皮匣子上的声音,这只铁皮匣子是一直放在床上他的身边的。到了三点左右,他开口了,嗓音非常清楚:“小妞儿,你来一下!”
玛丽走过去,发现他已把铁匣子拖出被褥,可是平常这事他大多是叫别人做的。他挑出一只钥匙,打开匣子,从里边取出另一只钥匙,用那对似乎又变得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了她,问道:“他们有多少人在这屋里?”
“先生,你是指你那些亲族吧?”玛丽说,对老人的讲话方式早已习惯。他略微点了点头,于是她说了下去:
“乔纳·费瑟斯通先生和克兰奇少爷是睡在这儿的。”
“哼,他们守在这里,是吗?其余的人……我敢担保,他们每天必到,索洛蒙和简恩,还有那些小家伙。他们来探听风声,阴谋策划,想算计我,是吗?”
“不是所有的人每天都来。索洛蒙先生和沃尔太太天天必到,其余的人只是不时来一下。”
她讲话时,老人露出一副怪相,仔细听着。然后他放松了脸上的肌肉,说道:“他们都是大傻瓜。你听着,小妞儿。现在是早晨三点钟,我神志清醒,一切正常,跟平时完全一样。我知道我有多少财产,我的钱放在哪里,一切都明白。我已做好准备,要改变我的主意,实行我最后的意愿。小妞儿,你在不在听?我的一切机能完全正常。”
“是吗,先生?”玛丽平静地说。
现在他压低嗓音,露出更狡猾的神色。“我立了两份遗嘱,我得销毁一份。现在你就按照我的话做。这是保险柜的钥匙,它在小房间里。你把它顶端的铜板从边上用力推开,像开门闩一样,然后把钥匙插进前面的锁孔,转开锁。你照这么做,取出最上面的一张纸,纸上写有‘最后遗嘱’几个大字。”
“不,先生,”玛丽说,口气很坚决,“我不能那么做。”
“不能那么做?我告诉你,你必须这么做。”老人说,他的声音在这种反抗面前,开始有些发抖。
“我不能动你的保险柜或你的遗嘱。凡是会引起对我的怀疑的事,我都不能干。”
“我已告诉你,我神志清醒,一切正常。在我临终之前,我能不能按照我的意志行事?我是故意立两份遗嘱的。听我的话,把钥匙拿去。”
“不,先生,我不能拿。”玛丽说,态度更加坚决。她的反感也越发强烈了。
“我告诉你,不能再浪费时间了。”
“先生,这是我无法照办的事。我不能让你生命的终点玷污我生命的起点。我不能接触你的保险柜或你的遗嘱。”她离开床边,走远了一些。
老人瞪起眼睛,停了一会儿,把一只钥匙竖在钥匙圈上。然后他颤颤巍巍地移动着瘦得只剩了一层皮的左手,用力把小铁匣里的东西倒在面前。
“小妞儿,”他又匆忙开口道,“瞧这儿!把钱拿去……这些钞票和金镑……瞧,全都拿去,这一切都给你,只是你得照我的话办。”
他使足力气,把拿着钥匙的手尽可能向她伸过去。玛丽又倒退了一步。
“我不想碰你的钥匙或你的钱,先生。请你别再要求我干这件事。如果你一定要我干,我只得把你的兄弟找来。”
他放下了手,玛丽生平 [16] 牛津大学的布兰斯诺斯学院,当时的神学研究中心之一。
[17] 古希腊的戏剧因系在广场上演出,演员均戴面具,面具上的口是张开的,内设喇叭形装置,使声音能传得较远。
[18] 威廉·沃伯顿(1698—1779),英国高级教士及神学家。
[19] 拉丁文:旷世奇才。“卡普”原意为鲤鱼,“派克”和“坦奇”也是两种鱼,这里用作人名,暗示他们只是庸才,卡苏朋却把他们当作奇才,这自然要贻笑大方了。
[20] 关于帕斯卡尔,见本书四页注①。这句话引自他的《思想录》。
[21] 把破烂的麻绳撕成麻屑,另作他用,这是英国教养院中犯人的主要劳动方式。
[22] 托拜厄斯·乔治·斯摩莱特(1721—1771),英国启蒙主义小说家,这里提到的两部小说都是他的主要作品。
[23] 据希腊神话,弥诺斯王的女儿阿里阿德涅帮助雅典英雄忒修斯逃出迷宫后,被忒修斯遗弃在那克索斯岛上,参见本书一八五页注①。
[24] 勿忘我是一种观赏植物,夏季开蓝色花。传说德国古代有一位武士为一位小姐从水中捞取此花,因而淹死。“勿忘我”便是他临死时说的话。
[25] 见该剧第二幕第一场。
[26] 朱庇特是罗马神话中的天帝,朱迪是英国木偶剧中的女丑角。
[27] 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中的大人国居民。
[28] 乔治·博罗(1803—1881),英国旅行家和作家,曾作为英国圣经协会的代表,在西班牙等地宣传《圣经》,与吉卜赛人来往密切。
[29] 在确定遗嘱后,有时为了对某些内容进行修正,便以附录形式附在遗嘱后面,它们与遗嘱同样具有法律效力。
[30] 庇尔于一八三〇年五月承袭从男爵爵位。这类细节都是点明本书的时代背景的。
[31] 指偿债、纳税之后剩余的遗产的继承者。
[32] 司各特在一八二九年写成的一部小说。自《威弗利》问世获得成功后,司各特一直用“威弗利作者”的名义发表作品。
[33] 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著名画家。
[34] 戴维·但尼耶斯(1582—1649),佛兰德斯画家,他的两个儿子也都是画家。
[35] 见莎士比亚的《亨利六世》中篇第三幕第三场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