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弃儿突然醒来,
用惶恐的目光打量周围的一切,
但是发现再也找不到
那对充满深情的眼睛。
两小时后,多萝西娅回到了西斯蒂纳街的旅馆,坐在一套漂亮房间的内室或起居室中。
我很遗憾,我只得说她正在哭,哭得那么伤心,好像要尽情发泄心中郁积的烦恼似的。一个女人由于自己的骄傲,也由于对别人的体贴,一直克制着自己,要到她相信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会这样出声痛哭。这时卡苏朋先生无疑还在梵蒂冈,他得在那儿多待一会儿。
然而多萝西娅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的烦恼究竟是什么。在她混乱的思想和情绪中,有一种心理活动正在竭力挣扎,要使自己变成明确的概念,即一种自我谴责的声音,向她大声疾呼,说她的孤独感是她自己的过错,是她精神贫乏的表现。她嫁给了一个人,这个人是她自己选中的,她比许多女孩子幸运,因为她把她的婚姻主要看作新的义务的开始。从[49] 的荣耀做过多的揄扬,也不想引起她的幻想,使她觉得,要是她对这一切了解得多一些,世界在她眼里就会变得更加光辉灿烂,充满各种乐趣。也许,一个满腔热情的年轻人,最苦闷的就是接触到一颗冷若冰霜的心,在这颗心里,多年积累的知识,已把它的兴趣和同情统统埋葬掉了。
确实,在另一些事情上,卡苏朋先生显得十分执着和关切,这通常被认为是热情的表现,多萝西娅要求自己随着他的思想的这种自然趋向行走,丝毫没有意思要把他从这条路上拉开。但是她不再像从前那么乐观,那么充满信心了,她逐渐失去了希望,不再相信跟着他走,会找到任何宽广的道路。可怜的卡苏朋先生,他自己也在狭小的斗室和曲折的楼梯之间徘徊,找不到出路呢。关于卡比里神 [50] 的模糊认识,使他不安,他还发现,另一些神话学家有些类比考虑不够周密,在这中间他自然很容易迷失方向,忘记了当初促使他从事这种研究的任何目的。他点着蜡烛,却没有想到要打开窗户,他在稿纸上指责别人对太阳神的错误观念,但自己却对太阳本身失去了兴趣。
这些特点在卡苏朋先生身上,已经像骨骼一样定型,不可改变,但要是多萝西娅可以自由吐露她那女孩子的和妇人的感情,要是他能够握着她的手,津津有味、温柔体贴地听她谈她生活中那些琐屑小事,表示他的同感,而且也照此办理,跟她娓娓谈心,使彼此了解过去的生活,互相同情,或者要是她能够靠那些孩子气的爱抚,那种任何温柔女子都有的癖好——它们最初表现在对着秃顶洋娃娃的硬脑瓜如醉如痴地亲吻上,因为她们用自己无穷的爱给那块木头注入了快活的灵魂——满足自己的感情,那么,他那些特点,她一时也许还觉察不到。要知道,多萝西娅是有亲吻的癖好的。尽管她渴望了解与她相隔遥远的事,渴望爱天下所有的人,可是她对身边的一切也不能漠不关心,她有足够的热情来亲吻卡苏朋先生的衣袖,抚摩他的鞋带,只要他露出一点接受她的爱抚的意愿,而不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态,声称她是最温柔多情、真正具有女性气质的人,同时彬彬有礼地请她坐下,表示在他眼里,她那些表现是粗俗的,不足取的。早上,他恰如其分地完成了教士的梳洗打扮后,也预备接受生活中的爱抚,但只限于当时那种端端正正的硬领饰,以及那颗时刻挂在尚未出版的著作上的心所允许的范围。
在这种不如人意的情况下,多萝西娅的想法和决心像冰遇到了暖流,融化了,消失了,变成了另一种形态。她感到委屈,发现自己只是做了感情的牺牲品,她也只能这样理解一切,她的全部力量变成了一阵阵的烦恼、挣扎和失望,她觉得没有出路,只能更进一步放弃一切,把难以忍受的生活条件当作一种义务接受下来。可怜的多萝西娅!她无疑烦恼重重,但主要只是自怨自艾,直到今天早上,她才 现在轮到多萝西娅发怒了。她放弃了一切,仅仅要求参与丈夫的主要活动,分享他的一点乐趣,难道这不应该吗?
“我的议论是很浅薄的,我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她回答,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这是用不到排练的,“你给我看那一摞摞笔记本,你也常常讲到它们,你还常常说,它们需要整理。但我从没听你谈到,你什么时候动手写那本预备发表的著作。这些是非常简单的事实,我的议论没有越出这个范围。我只是要求帮助你,为你多出些力而已。”
多萝西娅站起来,离开了餐桌,卡苏朋先生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拿起手边的一封信,好像预备重读一遍似的。他们对彼此的态度都有些吃惊,想不到竟会剑拔弩张,怒目相向。如果他们是在家中,是在洛伊克的左邻右舍中过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这样的冲突也许还情有可原,但现在是在蜜月旅行中,这种旅行的目的显然是要使两个人与世隔绝,因为他们彼此就是整个世界,这样,不论怎么说,任何意见不合都是十分荒谬、愚不可及的。大幅度改变了自己的地理位置,从精神上使自己处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可是却为一些小事争争吵吵,找不到共同的语言,给对方端一杯水也低头不语,这哪怕对最冷漠的心来说,恐怕也不能认为是满意的效果吧。就涉世未深、天性敏感的多萝西娅而言,这无异是一场天翻地覆的灾难,改变了她周围的一切;就卡苏朋先生而言,这是一种新的痛苦,他以前既没经历过蜜月旅行,也从未与一个女子有过如此密切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他必须无条件服从,这也是他从未想到的,因为他发现,这位年轻美貌的新娘不仅使他负有义务,必须处处为她着想(这是他已经在尽量做的),而且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却可能与他发生龃龉,弄得他不得安宁。难道他非但没有找到温柔乡,使他可以躲避生活中一切冷酷、阴险、讨厌的骚扰,反而让它们更具体地呈现到了他的面前?
这时他们谁都没法开口。改变原来的安排,拒绝出门,那无异表示还在继续发怒,这是多萝西娅的良心所不允许的,它发现她已在开始后悔,觉得自己错了。不论她的愤怒多么有理,她的根本目的不是分清是非,是给予温情。因此在马车来到门口的时候,她仍随同卡苏朋先生前往梵蒂冈,跟他一起穿过排列成行的石碑;到了图书馆门口,两人才分手。然后她独自在博物馆茫无目标地闲走,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兴趣。她没有心思回过头去告诉他,她要坐车前往别处。瑙曼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卡苏朋先生离开的时候。然后他与她同时走进了狭长的雕塑陈列室。但是他必须在这里等候拉迪斯拉夫,因为他们赌了一瓶香槟,要解决那儿一个带有中世纪色彩的人像的谜。在仔细研究那个人像之后,他们一边走一边争论,争论结束后,两人分手了,拉迪斯拉夫仍在那儿闲逛,瑙曼来到了塑像厅,又在那儿见到了多萝西娅,她站在一边沉思默想,那副出神的姿态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实际并不在看地板上那一条阳光,也没有看那些塑像,她在心中看到的只是她未来的岁月——她自己的家,英国的原野和榆树,两边密布树篱的大路。她觉得,那条本来可以充满欢乐和忠诚的道路已经不如以前那么明朗了。但是在多萝西娅心中,有一条永不停息的潜流,她的一切思想和感情迟早都会汇集到那儿,而它在不断向前,把她的全部意识引向最完满的真理,最公正无私的善。很清楚,愤怒和失望不是她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