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稣会的会长,十分可敬的[1]约翰·康眉一面走下牧师住宅的台阶,一面把光滑的怀表放回里面的口袋。差五分三点。步行到亚坦时间正合适。那个男孩子姓什么来着?狄格南。对。Vere dignum et iustum est.[2]这事得找斯旺修士[3]。坎宁安先生的来信。是的,得尽可能给他办成才好。这是个讲究实际的好天主教徒:传教活动用得着的人。
一个独腿水手,懒洋洋地拄着双拐,一步一步地往前悠,嘴里还嘟嘟哝哝地哼着几个音符。他悠到仁爱会修女院的门前突然站住,冲着耶稣会的十分可敬的约翰·康眉伸出一个带舌的帽子,求他布道。康眉神父以阳光祝福了他,因为他知道自己的钱包里是一个五先令的银币。
康眉神父横过马路,向蒙乔伊广场走去。有那么一会儿工夫——不长的一会儿——他在想那些被炮弹打断了腿、在贫民救济所里苟延残喘的士兵和水手。他想起了沃尔西红衣主教的话:我如果对我的上帝也像对国王那样忠心耿耿,他决不会在我年老的时候把我抛弃。[4]他正沿着树荫,在闪烁着阳光的树叶下走着,迎面来了国会议员戴维·希伊先生的夫人。
——我很好,好得很,神父。您怎么样,神父?
康眉神父的身体实在是非常地好。他大概要到巴克斯顿[5]去泡泡矿泉水。她的少爷们呢,他们在贝尔弗迪尔[6]上得还不错吧?是吗?康眉神父听到这种情况实在高兴。希伊先生本人怎么样?还在伦敦。国会还在开会呢,可不是吗。这天气多好呵,真是舒服。是的,很可能伯纳德·沃恩神父[7]会再来讲一次道。一点儿也不错,非常成功。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康眉神父看到国会议员戴维·希伊先生的夫人这么健康,确实是非常高兴,他请她务必向国会议员希伊先生转达他的问候。好的,他一定会去登门拜访。
——祝您下午好,希伊太太。
康眉神父脱下大礼帽告别,冲着她面纱上那些墨黑锃亮、迎着太阳闪乌光的珠子粲然一笑。走的时候又是莞尔一笑。他的一口牙很干净,他自己知道,是用槟榔果膏刷过的。
康眉神父走着走着,又笑了起来,他想起伯纳德·沃恩神父那滑稽逗笑的眼神和带伦敦土腔的口音。
——彼拉多,你是干吗吃的,人们瞎起哄,你不管?[8]
不过,究竟是一个热诚的人。确实是热诚。而且也确实很有贡献,他那种方式的贡献。毫无疑问。他说他热爱爱尔兰,热爱爱尔兰人民。家世也不错吧,看样子?威尔士的老家吧,是不是?
啊唷,可别忘了。给省会长的信。
在蒙乔伊广场的拐角上,康眉神父挡住了三个小小的学生子。是的,贝尔弗迪尔的学生。低年级的。原来如此。都是好学生吗?哦,那样就很好。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呢?杰克·索恩。他叫什么呢?杰·盖莱赫。还有一个小人儿呢。他的名字叫布伦尼·莱纳姆。嘿,这个名字取得真不赖。
康眉神父从胸前拿出一封信,交给了布伦尼·莱纳姆小朋友,然后用手指着菲茨吉本大街角上的红色邮筒。
——可是,小人儿啊,你得小心一点,别把你自己也投进邮筒去了呵,他说。
三个孩子六只眼睛都瞅着康眉神父,嘻嘻哈哈地笑起来:
——嘿,您哪。
——好吧,我等着瞧,看你会不会寄信,康眉神父说。
布伦尼·莱纳姆小朋友奔到马路对面,把康眉神父给省会长的信塞进了鲜红色邮箱的口里。康眉神父笑笑,点点头,又笑笑,沿着蒙乔伊广场东街走去了。
舞蹈等科教师丹尼斯·J.马金尼先生头戴丝质大礼帽,身穿蓝灰色丝面长礼服,打着白领巾的大蝴蝶结,戴着嫩黄色的手套,下身是一条紧箍双腿的淡紫色裤子,一双尖头的漆皮靴,举止庄重地在人行道上走着,在狄格南大院的街角遇见马克斯韦尔夫人,恭恭敬敬地让到了人行道的边缘上。
那不是麦吉尼斯太太吗?
白发苍苍、雍容华贵的麦吉尼斯太太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姗姗而行,隔着马路向康眉神父鞠躬致意。康眉神父微笑还礼。她近来好吗?
她真是仪态万方。像苏格兰女王玛丽,有那么一点儿意思。可是这个女人却是个当铺老板娘!可真是!这么一个……怎么说好呢?……这样的一派女王风度。
康眉神父沿着大查尔斯街往前走,冲左边关着门的自由教堂[9]瞥了一眼。可敬的格林文学士将按上帝意愿讲道。他们称之为责任牧师。他感到有责任讲几句。然而,对人应该宽大为怀。不可克服的愚昧[10]。他们也是按照他们的见识办事罢了。
康眉神父拐过弯,走到北环路上。怪事,这样一条重要的通衢,却没有一条电车路线。毫无疑问应该有。
一群背着书包的小学</a>生,从里奇蒙德街那边穿越马路走过来了,纷纷地举起他们脑袋上那些七歪八斜的帽子。康眉神父慈祥地一再还礼。是公教弟兄会小学的学生们。
康眉神父走着走着,闻到了右边有香烟缭绕的气味。波特兰横街的圣约瑟夫教堂。贞节妇女养老[11]。康眉神父冲着圣体[12]举了举帽子。贞节的:但是她们有时候也是脾气暴躁的。
康眉神父走到奥尔伯勒府[13]附近,想起了那个挥霍无度的贵族。现在改成了办公楼还是什么的。
康眉神父拐进了北滩路,威廉·盖拉格尔先生站在自己的商号门口向他致敬。康眉神父也向威廉·盖拉格尔先生致敬,同时闻到了整条整条的腌猪肉和大桶装的新鲜黄油的气味。他路过格罗根烟草店,看到门前立着一些新闻板报,报导纽约发生的一件惨案。美国总是不断地有这类事件发生。那样毫无准备地死去,太不幸了。然而,彻底悔悟的行动也行[14]。
康眉神父走过丹尼尔·伯金的酒馆,看到有两个不劳动者懒洋洋地倚在窗前。他们向他致敬,他也还礼。
康眉神父走过H.J.奥尼尔殡仪馆,看到考尼·凯莱赫正在对着流水账簿算账,嘴里还嚼着一片干草。一个值勤的警察向康眉神父致敬,康眉神父也向警察致敬。在尤克斯泰特猪肉铺里,康眉神父看见整整齐齐地摆着卷成一盘一盘的白黑红三色猪肉腊肠。在查尔维尔林荫道的树下,康眉神父看见停泊着一条泥炭船,一匹拉纤的马耷拉着脑袋站在船边,船夫戴着一顶肮脏的草帽坐在船中央,抽着烟,凝视着头顶上的一根杨树枝。很有诗情画意。康眉神父思忖着造物主的巧妙安排,让沼泽地里生出泥炭,人们可以挖起泥炭,运到城镇村庄,于是穷人家里也能生上火了。
在纽科门桥上,上加德纳街圣方济各·沙勿略教堂的十分可敬的耶稣会会长约翰·康眉神父,跨上了一辆向外行驶的电车。
一辆向市内行驶的电车也停在纽科门桥上,下来了北威廉街圣阿加莎教堂的可敬的代理牧师尼古拉斯·达德利。
康眉神父在纽科门桥搭乘向外行驶的电车,是因为他不愿徒步走过泥岛那一段脏路。
康眉神父坐在电车的一个角落里,小心地把蓝色的车票塞进肥胖的羊皮手套的扣眼里,又侧过另一只肥胖手套的掌心,把掌心里的四枚先令、一枚六便士、五枚便士滑进钱包。这时电车正开过常春藤教堂,他想起事情往往如此:你刚好随随便便扔掉了车票,查票的就来了。车上的乘客似乎太严肃了一点,使康眉神父感到和这么短的路程、这么点儿车钱不大相称。康眉神父喜欢既彬彬有礼而又高高兴兴。
这是个平静的日子。坐在康眉神父对面那位戴眼镜的绅士这时刚讲完什么,垂下了眼光。是他的妻子吧,康眉神父估量着。
戴眼镜的绅士的妻子张</a>开嘴巴,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她只是非常非常轻柔地打了一个哈欠,举起戴着手套的小手,捏成一个小小的手套拳头,轻轻地在张开的小嘴上敲击,同时露出了纤细的、甜丝丝的笑容。
康眉神父觉察到车厢里有她身上发出来的香水味。他也觉察到,坐在她另一边的男人很局促不安,屁股只坐了座位的一点儿边缘。
在祭坛栏杆边,康眉神父好不容易才把圣体放到那个局促不安的老人嘴里,因为老人有摇头病。
电车在安斯利桥停了一下,正要开车的时候,一个老妇人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要下车。售票员拉了拉铃绳,叫电车站住让她下。她挽着篮子提着网兜,走出了车厢:康眉神父看见售票员扶着又是篮子又是网兜的她下车。康眉神父想到她的一便士车资几乎已经坐过了头,这就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主儿,连祝福你,孩子这句说明她们已经获得宽恕的话,都必须对她们说两遍才行,为我祈祷吧。[15]可是这些人也够可怜的,生活中有那么多忧虑,有那么多需要操心的事。
海报上的尤金·斯特拉顿先生咧着厚厚的黑人嘴唇,向康眉神父做鬼脸。
康眉神父想到黑色、棕色、黄色人种的灵魂,想起了自己讲道要谈耶稣会的圣彼得·克拉弗和非洲传道问题。他想到信仰如何传播的问题,想到那千百万没有接受洗礼的黑色、棕色、黄色的人,在大限突然像半夜的小偷一样来到时该怎么办。比利时耶稣会教士写的那本书Le Nombre des élus[16]中的主张,康眉神父感到还是合理的。那千百万由天主按照自己的形象所创造的人还没有获得信仰(这也是神意),但是他们究竟也是天主的人,是由天主创造的。康眉神父感到,这些人的灵魂全都推出不要,似乎很可惜,是不是可以说是一种浪费呢。
车到豪斯路站,康眉神父下了车。售票员向他致敬,他也还了礼。
马拉海德路很宁静。康眉神父喜欢这条路,也喜欢这个名字。欢乐的马拉海德,响起了喜庆的钟声。[17]马拉海德及其邻近海域世袭领主的直系继承人,马拉海德的塔尔博特勋爵。这时传来了战斗的号召,她一天之内三个身份:是姑娘,是夫人,又是遗孀[18]。那是世风古朴的时代,乡区[19]欢乐、人心淳厚的时代,古老的封建时代。
康眉神父一面走,一面想着自己写的那本小书《古老的封建时代》,又考虑还有另一本书可写,谈耶稣会办的事业,谈莫尔斯沃思勋爵的女儿玛丽·罗奇福特, ——是的,内德。
——他是骑着马经过贵妇道来的,那个口音纯正的声音说,如果我的记忆</a>力还靠得住的话。基尔代尔家的府 ——Se el yilo nebrakada femininum!Amor me solo!Sanktus!Amen.[95]
这是谁写的?最圣洁的修道院长彼得·萨兰卡秘藏符咒和祈祷文,专供一切真诚信徒享用。比得上任何其他修道院长的符咒,例如那位说话含含糊糊的约阿基姆。下去吧,秃老亮,要不我们拔光你的毛。
——你在这儿干吗,斯蒂汾?
迪莉的高耸的肩膀、破旧的连衣裙。
快合上书。不让看。
——你干什么?斯蒂汾说。
天下无双的查尔斯[96]似的斯图尔特家面孔,两边披着长长的直发。她蹲在炉子边把破靴子塞进去烧火的时候,脸上泛着红光。我给她讲巴黎。晚上,盖着旧大衣躺在床上,抚摩着丹·凯利送的亚金手镯。Nebrakada femininum.[97]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斯蒂汾问。
——那边书摊上买的,一便士,迪莉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还行吗?
她的眼睛像我,人们说。我在别人眼里就是这样的吗?敏捷、遥远、大胆。心思也像是我的影子。
他从她手中接过那本没有封面的书。夏登纳尔的《法语入门》。
——你买这个干什么?他问。要学法语吗?
她点点头,红着脸抿紧了嘴。
不要表示惊讶。很自然的事。
——给,斯蒂汾说。还可以。小心别让玛吉给你当掉了。我的书恐怕全完了吧。
——一部分,迪莉说。我们没有办法。
她快淹死了。内疚。救救她吧。内疚。我们无路可走。她会把我也带下水去淹死的,眼睛、头发。松散的海草头发,缠绕着我、我的心、我的灵魂。盐绿的死亡。
我们。
良心的内疚。良心中有内疚。
悲惨!悲惨!
* * *
——你好,赛门,考利神父说。情况怎么样?
——你好,鲍勃,老朋友,代达勒斯先生站住了和他打招呼。
两人在雷迪父女公司外面吵吵嚷嚷地握手。考利神父频频伸手,凹着掌心往下捋八字胡。
——有什么最佳消息?代达勒斯先生问。
——那可说不上,考利神父说。我都被人家围困住了,赛门。两个人成天在我家四周围转悠,就想闯进来。
——好家伙,代达勒斯先生说。是谁闹的?
——嘿,考利神父说。一个咱们都认识的放高利贷的家伙。
——断了脊梁骨的,是吧?代达勒斯先生问。
——正是他,赛门,考利神父回答。茹本族的茹本。我正在等本·多拉德。他准备找长约翰说句话,请他撤掉那两个人。我只要求有一点时间。
他顺码头两边张望着,露出一种怀有模糊希望的神情,喉头鼓着一个大包。
——我知道,代达勒斯先生点点头说。可怜的老草包,本!他老是给人办好事。别撒手!
他戴上眼镜,冲着铁桥望了一忽儿。
——来了,真的,他说,不缺屁股不缺腿。
本·多拉德穿着宽大的蓝色晨礼服,戴着一顶方帽子,下边是一条肥大的裤子,迈着大步从铁桥那边穿过码头走来了。他一面轻快地走向他们这边,一面伸手在上衣燕尾后面使劲搔痒。
等他走近了,代达勒斯先生迎着他喊:
——抓住这个穿蹩脚裤子的家伙。
——马上就抓,本·多拉德说。
代达勒斯先生带着冷笑,用嘲弄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本·多拉德。然后他转身对考利神父点一下头,讥诮地说:
——这一身儿,倒是满漂亮的夏装,是吧?
——哼,愿天主让你的灵魂永受惩罚,本·多拉德怒吼道。我这辈子扔掉的衣服,比你见过的还多呢。
他满面笑容地站在两人的旁边,望望他们,又望望自己的大而无当的衣服。代达勒斯先生一面帮他从衣服上拂掉一些绒毛,一面说:
——不管怎么说,本,你这身衣服是做给身体强壮的人穿的。
——活该做衣服的犹太佬倒霉,本·多拉德说。感谢天主,他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拿到衣服钱呢。
——最低音怎么样了,本杰明?考利神父问他。
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蒂斯德尔·法雷尔嘴里嘟哝着,眼睛发直,跨着大步从基尔代尔街俱乐部的门口走过。
本·多拉德皱皱眉头,突然做出吊嗓子的口型,发出了一个深沉的音符。
——噢!他说。
——就是这个风格,代达勒斯先生说着点头赞许这低沉单调的声音。
——这嗓子怎么样?本·多拉德说。不太次吧?怎么样!
他转过去面对他们两人。
——行,考利神父说着也点点头。
可敬的休·C.洛夫从圣玛利亚修道院的老会堂出来,身边伴随着许多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杰拉尔丁家族的人物,过了肯尼迪酒业公司,向篱笆渡口以南的索尔塞尔走去。
本·多拉德歪歪斜斜地带头向商店门面那一边走去,两手高兴地在空中抖弄着指头。
——走,跟我一起到副长官办公处去,他说。我领你们去见识一下罗克新弄来当法警的那个稀罕脚色。那家伙是洛本古拉和林契豪恩[98]的混合物。请注意,可真是值得一看的人。来吧。刚才我在博德加公司碰见约翰·亨利·门顿,看来我要倒霉,除非我……等一下……咱们的路子没有错,鲍勃,你相信我吧。
——你跟他说,只要几天工夫,考利神父忧心忡忡地说。
本·多拉德一下子站住了脚,瞪着两眼,张着大嘴,上衣上有一颗钮扣吊着一根线来回晃动,露出亮晶晶的背面。他用手擦了擦堵在眼角上的厚厚的眼屎,好像没有听清。
——什么几天工夫,他声音洪亮地问。你的房东不是扣押了你的东西要房租吗?
——是呀,考利神父说。
——那样的话,咱们那位朋友的那张传票,就还不如印传票的纸头值钱了,本·多拉德说。房东有优先索取权。我已经把细节都告诉他了。温泽大道二十九号。姓洛夫,对吧?
——对,考利神父说。可敬的洛夫先生。他在乡下的什么地方当牧师。可是,那一点你有把握吗?
——你可以去告诉巴拉巴[99],本·多拉德说,就说是我说的,他可以把那张传票放在猴子藏坚果的地方去了。
他拉着考利神父,雄赳赳地摆着庞然大物的身子往前冲去。
——还是榛子哩,我相信,代达勒斯先生说着,把眼镜坠在上衣胸襟前,也跟着走了。
* * *
——小伙子不会有问题的,马丁·坎宁安说。这时他们正走出城堡[100]大院的大门。
警察举手触额。
——天主保佑你,马丁·坎宁安愉快地说。
他对等着的车夫做一个手势,车夫抖了一下缰绳,向爱德华勋爵街驶去。
古铜伴金色,肯尼迪小姐的脑袋和杜丝小姐的脑袋,在奥蒙德饭店的半截子窗帘上,并排儿地露了出来。
——真的,马丁·坎宁安捻着胡子说。我给康眉神父写了一封信,把全部情况都对他说明了。
——你可以找咱们的朋友试试,帕尔先生回过头去建议说。
——博伊德吗?马丁·坎宁安简短地说。不沾边。
约翰·怀斯·诺兰刚才走在后面看名单,现在顺着科克山的下坡路快步追了下来。
在市政府[101]门前的台阶上,往下走的市政委员南内蒂,和往上走的市参议员考利和市政委员亚伯拉罕·莱昂打招呼。
空的城堡马车驶进了上交易所街。
——瞧这儿,马丁,约翰·怀斯·诺兰说。他在《邮报》报社门口追上了他们。我看到布卢姆也签了名,给五先令。
——一点儿也不错,马丁·坎宁安接过名单说。而且当场掏出了他的五先令。
——没有二话的,帕尔先生说。
——怪事,然而是真事,马丁·坎宁安又说。
约翰·怀斯·诺兰睁大了眼睛。
——我要说,这个犹太人倒还是蛮有善心的[102],他文质彬彬、引经据典地说。
他们顺着国会街下坡。
——那不是吉米·亨利吗,帕尔先生说,正往卡瓦纳公司去呢。
——正是他,马丁·坎宁安说。追!
在克莱尔宫廷服装商店门外,一把火鲍伊岚截住了杰克·穆尼的妹夫,他正驼着背,醉醺醺地往自由区走去。
约翰·怀斯·诺兰和帕尔先生落在后面,马丁·坎宁安追到米基·安德森钟表店琳琅满目的橱窗前,赶上一个整整齐齐穿一身雪花呢套服的人。那人个儿不大,脚步有些不稳,匆匆忙忙的,马丁·坎宁安伸手挽住了他的胳膊一起走。
——副秘书长[103]脚上的鸡眼给他找麻烦了,约翰·怀斯·诺兰对帕尔先生说。
他们跟在后面转过街角,走向詹姆斯·卡瓦纳公司的饮酒室。那辆空的城堡马车正在他们面前,停在埃塞克斯门内。马丁·坎宁安不停地讲着,反复地把那张名单拿给吉米·亨利看,可是那一位却根本不看。
——长约翰·范宁也在这儿呢,约翰·怀斯·诺兰说,不折不扣的。
长约翰·范宁站在门洞里,高大魁梧的身子把道儿都堵住了。
——您好,副长官先生,马丁·坎宁安说。人们都站住了打招呼。
长约翰·范宁不给他们让路。他果断地取下嘴边的巨大雪茄,严厉的大眼睛一扫,敏捷地把所有人的脸都看到了。
——元老们是在继续议论他们那些不动刀枪的题目吧?他问副秘书长,声音洪亮而语气辛辣。
吉米·亨利没有好气儿地说,他们简直把地狱都搅翻了一个个儿,就为了他们那该死的爱尔兰语[104]。他不明白市政典礼官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他不来维持市政委员会会场上的秩序。执权杖的老巴洛偏偏又哮喘病发作,躺倒了,桌子上没有权杖,一切都乱七八糟,连法定人数也不够,哈钦森市长到兰达德诺[105]去了,由小个子洛肯·舍洛克locum tenens.[106]该死的爱尔兰语,咱们老祖宗的语言。
长约翰·范宁喷出长长的一口烟,翎毛似的从嘴边升起。
马丁·坎宁安捻着胡子尖,轮番地对副秘书长和副长官说话,约翰·怀斯·诺兰在旁一言不发。
——哪一个狄格南?长约翰·范宁问。
吉米·亨利做出一副苦相,抬起了左脚。
——啊唷,我的鸡眼呀!他痛苦地说。看在老天爷面上,快上楼,让我找个地方坐下吧。呜夫!喔!小心!
他急躁地从长约翰·范宁身旁挤进去,上了楼梯。
——上楼吧,马丁·坎宁安对副长官说。我想您可能不认识他,不过也许您认识。
帕尔先生和约翰·怀斯·诺兰跟在他们后面进了酒店。
——一个挺不错的小个子,帕尔先生对着长约翰·范宁那魁梧的背影说,长约翰正在对着镜子里的长约翰上楼梯。
——个子不大。门顿事务所的那个狄格南,马丁·坎宁安说。
长约翰·范宁记不起来。
空中传来了一片马蹄声。
——什么事儿?马丁·坎宁安说。
人们都站住了转回头去。约翰·怀斯·诺兰返身下了楼梯。他站在门洞荫凉处往外看,只见车马正经过国会街,马具和毛色发亮的马脚在太阳照射下闪闪放光。他目光冷淡而带有敌意,望着车马轻松地、不慌不忙地驶过。骑着前导马,骑着跳跳蹦蹦的马在前开路的是一些侍从。
——是怎么一回事?马丁·坎宁安在一行人又重新上楼的时候问他。
——国王陛下的代表,爱尔兰的总督大人,约翰·怀斯·诺兰从楼梯底部回答说。
* * *
壮鹿马利根正和海恩斯在厚厚的地毯上走着,突然用巴拿马草帽遮挡着对他耳语:
——巴涅尔的兄弟。那儿,角落里。
他们挑选了一张靠近窗口的小桌子,对面是一个大长脸,他那大胡子和凝视的目光都盯着一方棋盘。
——是他吗?海恩斯在座位上扭过身去问。
——是,马利根说。名字叫约翰·霍华德,他的兄弟,是我们的市政典礼官。
约翰·霍华德·巴涅尔静悄悄地移动了一只白主教,灰爪子又伸上去托住了前额。过了一忽儿,他的眼睛闪着鬼火似的光芒,在手指的遮掩下迅速地瞥了对手一眼,然后又全神贯注地去琢磨一个交战的角落了。
——我要奶油什锦水果,海恩斯对女招待说。
——两份奶油什锦水果,壮鹿马利根说。另外,给我们拿点儿甜面包、黄油,还要点儿蛋糕。
女招待走后,他笑着说:
——我们把这地方叫做堵糕店,因为他们的蛋糕糟得堵心。嘿,可惜你没有听到代达勒斯谈《哈姆雷特》。
海恩斯打开了自己新买的书。
——对不起,他说。莎士比亚是一个狩猎场,所有头脑失去平衡的人都乐于来此试一试身手。
独腿水手冲着纳尔逊街十四号前的小天井吼叫:
——英国指望……[107]
壮鹿马利根快乐地抖动着淡黄色坎肩笑起来。
——你应该看一看他的身体失掉平衡的样子,他说。我把他叫做飘泊的昂葛斯。
——我认为他脑子里肯定有一种idée fixe[108],海恩斯说着,若有所思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下巴。现在我在揣摩它究竟是什么内容。这种类型的人总是有这类东西的。
壮鹿马利根严肃地在桌子上俯身过去。
——他们大讲地狱的恐怖景象,把他的神经都吓歪了,他说。他永远也捕捉不到雅典的情调的。斯温伯恩的情调,所有诗人的情调,白森森的死和红通通的生[109]。这是他的悲剧。他永远也成不了诗人。创造的欢乐……
——永恒的惩罚,海恩斯傲慢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今天早晨我曾经试探他对信仰的看法。他有心事,我看得出的。这是一个相当有意思的现象,因为维也纳的波科尔尼教授[110]在这个问题上提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看法。
壮鹿马利根眼快,看到女招待已经来到,帮她把托盘上的东西取了下来。
——他在爱尔兰古代神话中找不到地狱的痕迹,海恩斯在欢快的杯盘间说。似乎缺乏道义观念,缺乏命运感,因果报应思想。如果他恰恰是对此念念不忘,事情就有一点儿离奇。他给你们的运动写点东西吗?
在起泡沫的奶油中,他熟练地侧着放下两块方糖。壮鹿马利根把一个热气腾腾的甜面包切成两片,在冒热气的面包心儿上抹上厚厚的黄油,狼吞虎咽地咬了一大口。
——十年,他一面嚼,一面笑着说。他准备十年以后写出点东西来。
——似乎很遥远,海恩斯说着,沉吟地举起调羹。然而,我倒觉得他未始没有可能。
他从杯中圆锥形的奶油中舀了一勺尝尝味道。
——这是真正的爱尔兰奶油,我认为,他以宽容的态度说。我是不要冒牌货的。
先知以利亚小舟,那片轻飘飘的揉皱了的传单,一直在向东航行,过了新瓦平街,过了本森渡口,穿过了海洋船舶群和拖网渔轮群之间的软木塞群岛,又飘过从布里奇沃特运砖来的罗斯维恩号三桅纵帆船。
* * *
阿尔米丹诺·阿蒂凡尼走过了霍利斯街,走过了休厄尔马场。他后面是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蒂斯德尔·法雷尔,手臂上晃晃荡荡地挂着手杖雨伞风衣,避开劳·史密斯先生家门前的路灯,穿过马路,沿着梅里恩广场走起来。在这人后面又隔着相当远的地方,有一个双目失明的少年,正顺着三一学院校园的院墙笃笃笃地敲着路。
卡什尔·博伊尔·奥康纳·菲茨莫里斯·蒂斯德尔·法雷尔走到刘易斯·沃纳先生家的欢快的窗户前,又转回身来,大踏步地沿着梅里恩广场往回走,手臂上晃荡着他的手杖雨伞风衣。
走到王尔德府的街角,他又站住了,对大都市会堂门前张贴的先知以利亚的名字皱了一忽儿眉头,又遥望着公爵草坪上的游乐场皱了一忽儿眉头。他眼镜上的镜片在太阳底下也闪烁着厌恶的光芒。他露出老鼠般的牙齿,嘟嘟哝哝地说:
——Coactus volui.[111]
他又大踏步向克莱尔街走去,嘴里还咬牙切齿地嘟哝着。
当他冲过布卢姆先生[112]的牙科诊所橱窗时,他那晃动的风衣粗鲁地把一根斜拄着敲打路面的细棍子带了起来,同时一阵风似的把一个瘦骨嶙峋的身体撞了一下,接着还继续往前冲。双目失明的少年扭转苍白的面孔,对准了大步走去的背影。
——天主诅咒你,他狠狠地说,你是谁也不行!你比我还瞎吗,你这个狗杂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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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拉基·奥多诺霍酒店的马路对面,派特里克·阿洛伊修斯·狄格南小朋友从原叫费伦巴克现叫曼根的猪肉店出来,手里抓着家里派他来买的一磅半猪排,在暖洋洋的威克洛街上走着,磨磨蹭蹭的。在客厅里穷坐着太乏味,陪着斯托尔太太、奎格利太太、麦克道尔太太,窗帘下着。这些女人个个都吸着鼻子,小口小口地抿着巴尼舅舅从滕尼公司买来的上好茶褐色雪利酒,一小点儿、一小点儿地吃着家常水果蛋糕,没完没了地穷唠叨,长吁短叹的。
他过了威克洛巷之后,多伊尔夫人宫廷服饰女帽商店的橱窗把他吸引住了。他站在橱窗前,盯着窗内那两个挥舞拳头的赤膊拳师。两侧的镜子里,是两个穿孝服的狄格南小朋友,都默默地张着大嘴。都柏林最红的好汉迈勒·基奥迎战波托贝罗兵营的拳击家贝内特军士长,奖金五十金镑。乖乖,这可是一场好斗,值得看。迈勒·基奥,就是围着绿腰带迎面打来的这一个。门票两先令,军人半票。我可以诳一下妈,很容易的。他转身,左边的狄格南小朋友跟着他转身。这是穿孝服的我。哪天?五月二十二。嘿,这场穷比赛早就完事大吉了。他转向右边,他右面的狄格南小朋友也转了,帽子是歪的,硬领也翘起来了。他抬起下巴扣领子,看见两个拳师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像,专演俏皮女角的漂亮女演员玛丽·肯德尔。斯托尔抽的烟卷盒子里就有这种浪娘儿们,那回斯托尔的老头子发现他吸烟卷儿,那一顿好抽可把他抽得死去活来。
狄格南小朋友扣住硬领,又磨磨蹭蹭地往前走。讲力气,菲茨西蒙斯[113]是天下cri詹姆斯[117]。汤姆·罗奇福德和长鼻头弗林在贵妇门对过观看着越来越近的车马。汤姆·罗奇福德原来把两个拇指插在暗红色坎肩的口袋里,发现达德利夫人的眼光落在他身上,赶紧把手从口袋里抽出,脱帽向她致敬。一个专演俏皮女角的漂亮明星——大名鼎鼎的玛丽·肯德尔,脸上抹得花里胡哨的,两手撩起自己的裙子,在招贴画上一个劲儿地做出花哨的笑容,是冲着达德利伯爵威廉·亨波尔笑,也冲着H.C.赫塞尔廷中校,也冲着尊贵的杰拉尔德·沃德副官。在堵糕店的窗口,一些顾客兴致勃勃地朝下观看总督的行列,站在他们背后张望的是兴高采烈的壮鹿马利根和神情严肃的海恩斯。窗口的人群挡住了棋盘上的光线,然而约翰·霍华德·巴涅尔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在福恩斯街上,迪莉·代达勒斯正低头看着手中的夏登纳尔《法语入门》 [71] 这是都柏林有名的高级服装店。
[72] 这是当时都柏林最上等的俱乐部。
[73] “只会助兴,不会醉人”是英国一位诗人对茶叶的赞美词。
[74] 北堤在利菲河东端入海处北岸,爵士码头与之隔河相对。
[75] 胡子花白而脸色红黑,是曾在英国驻印度殖民军中长期服役者的特点之一,克南以酒后脸色类似驻印军官为荣。
[76] 爱尔兰爱国志士埃米特(参见178页注①)起义失败后,在离此地不远的教堂前遭难。
[77] 该教堂地下灵堂内葬有许多爱尔兰革命志士的尸骨,但一年前(1903年)埃米特牺牲一百周年时曾在此寻找遗体,并未找到。
[78] 都柏林西南方向的一个郡府。
[79] 巴林顿(1760—1834)为爱尔兰国会议员,曾积极参与反对英爱联合议会的斗争,著有两部回忆录,共五卷。
[80] 这是十九世纪初期都柏林市以吃喝玩乐闻名的俱乐部。
[81] 爱德华·菲茨杰拉德(1763—1798)是爱尔兰一七九八年起义的领袖。起义失败后被追捕时曾在此地附近逃脱(后仍被捕获并死于狱中)。
[82] 莫伊拉伯爵是菲茨杰拉德的朋友,菲被追捕期间曾在他府后的马厩中与妻子相会。
[83] 据说向保安队告密出卖菲茨杰拉德的人名叫希金士,此人曾冒充乡绅诱骗一个都柏林女人。
[84] 英格拉姆(1823—1907)是爱尔兰诗人,前句“他们从黑暗和苦难中站起来”引自英格拉姆纪念一七九八年起义的诗《念死者》。
[85] 此句出自歌谣《短发的少年》,参见141页注①。
[86] 彭布罗克码头在利菲河北岸,与克南所在的华特林街隔河相望。
[87] 传说地下的宝石是从天堂逐出的天使仙冠上的星星变的。
[88] 安提西尼是古希腊哲学家,参见228页注①。
[89] 斯蒂汾这时正走过一家钟表店。
[90] “您说的……一点儿也不错”是莎剧《哈姆雷特》中哈为了愚弄波洛涅斯而向他的朋友说的几句无头无脑的话。
[91] 这是英国十九世纪的一次有名的激烈拳击赛,打了两小时之久,也是英国最后一次老式比赛(比现在的更野蛮)。
[92] 拉丁文:年级奖,奖给优秀学生斯蒂汾·代达勒斯。
[93] 《圣经·旧约》中的前五卷常被称为《摩西经书》,因为据犹太人相传,这五章是摩西编写的。然而传说摩西另有数卷秘传经书,因而欧美市场上常有借此名义出版的书籍,一般都登载法术、秘方之类的内容。
[94] 大卫是《圣经·旧约》中记载的古以色列国王,所谓“大卫王印章”是犹太教的吉祥图案,是两个三角形组成的六角形。
[95] 混合西班牙语、中古时期的西班牙阿拉伯语和错别字的咒语:上帝保佑的女性的小天堂呀,请你只爱我一人!神圣的!阿门!
[96] 查尔斯一世(1600—1649)为英国斯图尔特王室第二名国王。
[97] “上帝保佑的女性。”见上页注⑤。
[98] 洛本古拉是十九世纪非洲的一个土著国王,以顽强抵抗英国殖民侵略而著称;林契豪恩是一个爱尔兰杀人犯,被判刑后逃往美国。
[99] 巴拉巴为一剧中一名残忍的犹太财主,参见146页注①。
[100] 都柏林城堡是总督在城内的官邸,一些政府部门也设于此。
[101] 都柏林市政府与都柏林城堡相邻。
[102] 典出莎剧《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在夏洛克答应借钱(以不能按期归还必须割肉为条件)之后作此语。
[103] 即吉米·亨利(都柏林市副秘书长)。
[104] 自十九世纪以来,爱尔兰人曾反复发动提高爱尔兰语地位的运动,其中包括在议会为此进行斗争。
[105] 兰达德诺是威尔士的一个高级疗养地。
[106] 拉丁文:代理。
[107] “英国指望今日人人都来克尽天职”为《纳尔逊之死》中歌词。
[108] 法文心理学词语:摆脱不掉的意念。
[109] “白森森的死和红通通的生”是斯温伯恩诗集《日出前的歌》(1871)中的诗句。
[110] 波科尔尼(Julius Pokorny,1887—1970)主要研究包括爱尔兰民族在内的凯尔特文化。
[111] 拉丁文:我是被迫自愿。
[112] 这是一位与本书主人公布卢姆同姓的牙科医生。
[113] 罗伯特·菲茨西蒙斯(1862—1917),英国重量级拳击家,一八九七年的世界冠军。
[114] 杰姆斯·科贝特(1866—1933),美国拳击家,一八九二年重量级世界冠军。
[115] “血腥桥”是俗称,十七世纪大桥落成后这里曾因学徒暴动而发生流血事件。
[116] 这是一家服装店,两个老板的名字凑起来正好和下述小说家姓名相同。
[117] 亨利·詹姆斯(1843—1916),美国(后入英国籍)小说家,文笔纤细,常以绅士、小姐为主人公,并且喜欢在著作中夹杂法文。英国时装界也喜欢用法语。dernier cri(法语)意为“绝顶”,在此可理解为时髦绝顶,也可理解为文笔绝妙。
[118] 比利是威廉的昵称,此处街头有英王威廉三世(1650—1702)的骑马塑像,此人曾残酷镇压爱尔兰人民的独立运动。
[119] 这是一支轻松取乐的曲子,大意说两个男人谈论自己的女友,意外地发现所爱的是同一个姑娘,两人同去她家找她,才发现她已有丈夫。鲍伊岚听到的,是苏格兰军乐队在校园内演奏此曲的声音。
[120] 这是都柏林东南郊区。
[121] 都柏林市长在正式场合挂金链条作为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