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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_尤利西斯

作者:乔伊斯 字数:11092 更新:2025-01-08 16:40:44

可见现象的无可避免的形态:这是最低限度,即使没有其他。通过眼睛进行的思维。我在这里辨认的,是一切事物的标志:海物、海藻、正在涨过来的潮水、那只铁锈色的靴子。鼻涕青、银灰色、铁锈色:颜色的标记。透明性的限度。但是他又加上:在物体中。[1]那么,他对事物的认识,是先知其为物体,后知其颜色的。通过什么途径?用脑袋撞的,肯定。别忙。他是秃顶,又是一个百万富翁,这位maestro di color che sanno[2].透明性在其中的限度。为什么是其中?透明性,不透明性。可以伸进你的五个指头去的是豁口,伸不进去的是门。闭上你的眼睛试一试。

斯蒂汾闭上眼,听着自己的靴子踩在海藻和贝壳上的喀嚓喀嚓声。你这么对付着也走过去了。是的,一次跨一步。用短促的时间,跨越短小的空间,一段又一段。五、六:这就是Nacheinander.[3]一点也不错,这也就是有声现象的无可避免的形态。睁开眼吧。不,耶稣!如果我从一个临空探出的山崖上摔下去,那就是无可避免地摔过nebeneinander[4]去了。我现在在黑暗中进行得很顺利。佩带着我的白蜡佩剑。用它敲击着吧:他们的办法。我的两只脚上穿着他的靴子,靴子上面是他的裤子,nebeneinander听来是实的:是造物者捶打出来的。我这样在沙丘的海滩上走,是否将会走入永恒?喀、嚓、喀、嚓。海上的野生钱币。戴汐夫子全认识。

你愿来沙丘吗

牝马玛德琳?

韵律就来了,你瞧。我听得出。节奏整齐,抑扬顿挫。不对,牝马玛德琳跑快了。

现在睁开你的眼睛吧。行。等一下。会不会一切已经消失?如果我睁开,发现自己已经永远地陷入那黑色的不透明之中了呢。Basta[5]!究竟是否看得见,马上就看见了。

看见了。没有你,始终照样存在:永将如此,无穷无尽。

Frauenzimmer[6]:她们小心翼翼地从莱希高台街走下来了,下完台阶又挪着八字脚下坡,一脚脚地陷在带淤泥的沙中。她们和我、和阿尔杰一样,来看我们的强大的母亲来了。 他脚下已经不是颗粒状的沙子了。他的靴子又踩到一根潮湿的桅杆,咔嚓一声开裂了,还有蛏子,有砾石在格吱格吱叫,不计其数的砾石受着浪潮的拍打,被船蛆蛀透了的木头,覆灭了的无敌舰队[29]。一汪汪浑浊的泥沙地,只等他的脚踏上去就往下陷,那里散发出污水的腐臭,是闷在人灰粪堆底下的海火中的烂海草。他小心翼翼地绕了过去。在凝结成块的泥沙中插着一个啤酒瓶,一半陷在泥里。奇渴岛的哨兵。岸边有一些破烂的桶箍,沿着陆地是黑压压一大片迷魂阵似的网子;再远处是一些涂写着粉笔的后门,海滩高处绷着一根晒衣绳,上面挂着两件上了十字架似的衬衫。陵森德[30];一些棚屋,一些棕色皮肤的舵手和老水手。人的甲壳。

他站住了。我已经走过了去赛拉舅妈家的路口。我是不去了吧?看样子是不去了。周围没有人。他转向东北,跨上比较瓷实的沙地,朝鸽子楼[31]的方向走去。

——Qui vous a mis dans cette fichue position?

——C’est le pigeon,Joseph.[32]

休假在家的派特里斯,和我坐在麦克马洪饮料店,他用舌头舐着热牛奶。他是巴黎的大雁[33]凯文·伊根的儿子。我爸是只鸟;胖嘟嘟的兔子脸,伸出鲜红的嫩舌,舐着甜甜的热牛奶。兔子式的舐法。他希望买彩票中头奖。他谈女人的天性是从米歇莱书中看来的。他还一定要寄给我列奥·塔克西先生的《耶稣传》。他借给一个朋友了。

——C’est tordant,vous savez.Moi je suis socialiste.Je ne crois pas en l’existence de Dieu.Faut pas le dire à mon père.

——Il croit?

——Mon Père,oui.[34]

唏噜丝。他舐着牛奶。

我的拉丁区帽子。天主呵,是什么角色就得有什么打扮。我要戴紫褐色的手套。你那时是大学生,是吧?那么你对付的是哪一科呢?理化生[35],知道吗?物理、化学、生物。对啦。你和一些打着饱嗝的马车夫挤在一起,吃着最廉价的炖牛肺,埃及的肉锅[36]。说话得用最漫不经心的口气。我在巴黎那阵呀,米歇道[37]嘛,常去。对,口袋里还常带着用过的入场券,以防万一什么地方杀了人你被捕时证明你不在场。依法办理。一九○四年二月十七日夜晚,曾有两名见证人见到该犯。是另一人干的:另一个我、帽子、领带、外衣、鼻子。Lui,c’est moi[38],你仿佛还挺美。

大摇大摆,高视阔步。你是在学谁走路?忘了,一个被剥夺者。手里拿着母亲的汇票,八先令,面对邮局的门,守门的对着你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饿,牙疼。Encore deux minutes,[39]看钟。非取不可。Fermé[40].看家狗!拿一枝大筒子霰弹枪,一枪把他打个血肉模糊、粉身碎骨,人溅满墙全是铜钮扣。满墙碎片切里卡拉又都归还原处。没有打伤?嗨,没什么。握手。明白我的意思吗,明白了吗?嗨,没什么。握一握。嗨,就那么回事儿没什么。

你打算创造奇迹,对吧?追随烈性子的高隆班,到欧洲传道。菲亚克尔和司各脱[41]坐在天堂里的三脚凳上哈哈大笑,手里大缸子里的啤酒都洒出来了,笑声中夹的是拉丁文:Euge!

Euge![42]你在纽黑文的泥泞的码头上拖着自己的旅行包,叫脚夫得花三便士,假装自己说不好英语。Comment?[43]你带回来的收获多丰盛:Le Tutu,五期翻烂了的Pantalon nc et Culotte Rouge[44],还有一份蓝色的法国电报,奇文共赏:

——毋病危速归父。

姑妈认为你母亲是你害死的。所以她不许。

马利根的姑妈我要祝她酒,

请听我叙一叙其中根由;

她一家大小事靠她操持,

里外里出不了一点差池。[45]

在大石块垒成的南堤岸前,他踏在波纹状沙滩上的脚步忽然发出了骄傲的节奏。他对岸边垒的那些巨人脑袋般的石头投以睥睨的目光。海上,沙上,石岸上,到处是金光。有太阳,有苗条的树,有柠檬色的房屋。

巴黎乍醒,柠檬色的街道上铺着毛糙的阳光。空气中飘着她祭献的晨香,青蛙绿的苦艾酒,面包圈的湿润的蕊儿。小白脸儿刚从他老婆的情人的老婆的床上起来,裹着头巾的主妇已经开始活动,手里拿着一小碗醋酸。在罗荳,伊冯娜和马德兰在重造她们的滚坏揉乱了的美容,金牙咬着酥皮点心,嘴巴染上了乳蛋羹的黄汁。走在她们身旁的,是欢乐的讨她们欢心的巴黎面孔男仕,头发鬈曲的情场老手。

午间的沉睡。凯文·伊根一面用油墨染黑了的手指卷他的炸药烟卷,一面啜他的绿仙[46],和派特里斯啜白的一个样。在我们周围,人们正在狼吞虎咽地用叉子把作料浓厚的豆子往喉咙里送。Un demi setier![47]亮锃锃的大壶里冒出一股热气腾腾的咖啡蒸气。她是按他的吩咐为我服务。Il est indais.Hondais?Non fromage.Deux indais,nous,Inde,vous sa vez?Ah,oui![48]他以为你是要荷兰干酪。你的餐后用品。你知道这个词儿吗?餐后用品。我从前在巴塞罗那认识一个人,一个古怪家伙,他就把它叫做餐后用品。好吧,inte![49]在那些石桌面之间,带酒味的呼吸和嘟嘟哝哝吞食东西的声音缠成一团。我们那些残留着调料的盘子上空,凝聚着他的酒气,从他的嘴唇之间出来的绿仙尖牙。谈爱尔兰,谈达尔卡西亚人[50],谈希望,谈阴谋,又谈现在的阿瑟·格里菲斯[51]、A.E[52]、天书、好的引路人。想把我也套上轭,和他共驾一套,共同的罪行成为共同的基础。你和你父亲是一个模子脱的。嗓音一模一样。他那红花粗斜纹衬衫上的西班牙流苏,在为他的秘密簌簌颤动。德流蒙先生,名记者德流蒙,你知道他把维多利亚女王叫做什么吗?黄牙老婆子。长dents jaunes的Vieille ogresse.[53]美女茉德·戈恩[54] Patrie[55]、米耶优耶先生、费利克斯·福尔,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56]一些放荡的人。乌普萨拉[57]澡堂里的froeken[58],bonne à tout faire,[59]给裸体男人搓澡。她说:Moi faire,tous les messieurs[60].我说:这一个monsieur就是不要。风俗太不像话。洗澡是最不公开的事。我连我的兄弟,我的亲兄弟,也不允许,最轻狂的事儿了。绿眼睛,我见到你了。尖牙,我感到了。轻狂的人们。

蓝色的导火索在两手之间发出致命的火光,烧得很旺。散烟丝着火了,火焰冒着辛辣的烟,照亮了我们这个角落。他戴着破晓出击帽,[61]帽下一张颧骨突出的粗犷的脸。总会长[62]脱身的真实情况。化装成一位年轻的新娘,老弟,披着纱,捧着橙花,坐马车从马拉海德路出去的。真是这样,确实的。谈一些损失了的领导人、一些被出卖的人、惊险逃脱的。化装,急中生智,消失了,不在这儿了。

被爱人抛弃的人。想当年,我还是个棒小伙子呢,告诉你。哪天我给你看我的照片。真是的,不说假话。他爱着她,为了她的爱,和他的部族继承人理查·伯克上校[63]一起在克拉肯威尔[64]的墙脚下来回徘徊,猫着腰看到复仇的火焰把他们抛在雾中。玻璃稀里哗啦地砸掉,砖瓦纷纷倒塌。他躲在欢乐的巴黎,成了巴黎的伊根,没有人找他,除了我以外。他每日的历程:那间阴暗的排字房、他的三家酒店、晚上他在蒙玛特尔睡几个小时的窝儿,黄汤路,镶着一些已经消失了的人的相片,沾满苍蝇屎的。没有爱,没有祖国,没有妻子。她呢,男人流亡在外,倒也轻松自在,葬心路的女太太,金丝雀,两个男房客。桃红的脸,横条儿的花裙,小姑娘似的活泼。被人抛弃的,并非绝望的。你告诉派特你见到了我,好吗?我原来是想给可怜的派特找一份工作的。Mon fils,[65]法兰西的军人。我教他唱基尔肯尼的小伙子们都健壮爱热闹。你知道那支老曲子吗?我教了派特里斯。古老的基尔肯尼:圣肯尼斯,“硬弓子”建在诺尔河畔的城堡[66]。曲子是这样的。哎呀,哎呀。他呀,纳珀·坦迪他拉着我的手呀。[67]

哎呀,哎呀,基尔肯尼呀,

小伙子们……

瘦弱的手,摸着我的手。是人们忘了凯文·伊根,而不是他忘了他们。锡安啊,我们思念你。[68]

他已经走近水边,湿沙拍打着他的靴子。清新的空气迎面吹来,发出狂欢的竖琴声,狂野的气流带着光明的种子。唷,我并不打算一直走到基什灯船那儿,是不是?他突然站住,这时两只脚已经开始慢慢地陷入颤动的土壤。回身吧。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南边的海岸,而同时两脚在新的脚窝中又已经开始慢慢下陷。碉楼里,冷森森的穹顶房间在等待着。从枪眼里射进来的光柱在不断地移动,正和我的双脚慢慢地、不断地下陷相同,在日晷盘似的地面上爬向黄昏。蓝色的黄昏,夜幕降落,深蓝色的夜晚。他们在黑暗的穹室内等待着,一桌子没人管的盘子,周围是他们的推向后面的椅子和我的方尖塔形的旅行包。谁来收拾?他拿着钥匙。今天的夜晚来临时,我就不在那里睡了。沉寂的碉楼,关闭的门,封住了他们的失去视觉的躯体,黑豹大人和他的猎犬。喊一声:没有回答。他把脚从吸住它的沙中拔出,沿着大石块堆成的防波堤往回走。全占着吧,全归你吧。我的灵魂跟我一起走,形态的形态。我就是这样,深更半夜在月光下,在山岩顶的小路上踽踽独行,银貂在身,耳边是诱惑人的艾尔西诺涨潮声。[69]

海潮在跟着我呢。我可以在这里看它涌过。然后走普尔贝格路到那边的岸滩。他爬过苔草和鳗鱼似的海草,找一块凳子似的石头坐下,把白蜡手杖插进了一条石缝里。

一具肿胀的狗尸,四肢耷拉着卧在泡叶藻上。它前头是一艘陷入沙中的船的舷边。Un coche ensablé,[70]路易·菲约对高基埃散文的评语。这些沉重的沙子,就是被潮汐和风滞积在这里的语言。而这一些呢,死去的建设者所垒的石堆,成了鼬鼠繁殖的场地。可以埋藏金银。试一试吧。你不是有一些吗。沙子和石头。沉积着岁月的重量。拙蛮公的玩物。你小心点儿,砸在脑瓜子上可受不了。我是实打实的大巨人,滚来这些实打实的大顽石,垫高了我好走。非否分,我闻到爱伊兰人的血腥。[71]

远处一个黑点,逐渐看得清了,是一条活狗,从沙滩那边跑过来了。主啊,是不是要来咬我?尊重它的自由。你不能主宰别人,也不能当别人的奴隶。我有手杖。坐好。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人影,两个,正背着头顶白花的潮水走向岸滩。那两位玛利。她们已经把它塞到蒲草丛中去了。眯儿逮!看见你们了。不对,那条狗。它跑回去找他们了。是什么人?

湖上人[72]的炮船来找战利品,就是开到这里登上海滩的,船头像血盆大口,在熔化了的锡镴似的拍岸浪花中半隐半现。丹麦海盗胸前挂着亮晶晶的战斧项链,而玛拉基则戴上了金脖套[73]。一大群厚皮鲸鱼,在炎热的中午时分困在浅滩上喷水挣扎。[74]于是,从饥饿的樊笼似的城池中,一大片穿马甲的矮人蜂拥而出,我的祖辈,手执剥皮刀奔跑着,往上爬着,砍着脂肪丰富的青绿色鲸鱼肉。饥荒、瘟疫、杀戮。我身上有他们的血液,我的冲动来自他们的欲念。利菲河冻冰[75],我就在他们中间活动,我,被妖精偷换留下的替身,在那些哔哔剥剥喷溅着火星的松脂火堆之间。我不理人,人也不理我。

狗吠声冲着他过来了,停住了,又跑回去了。敌人的狗。我只能站住,脸色苍白,默不作声地守着。Terribilia meditans.[76]浅黄色的坎肩,时运的宠儿,看着我的恐惧发笑。你渴望的是什么,是他们犬吠般的喝彩声吗?骗子们:自有其过程。布鲁斯的兄弟[77],绸服骑士托马斯·费茨杰拉德[78];约克的假嗣子珀金·沃贝克[79],穿一条绣白玫瑰的象牙色绸裤,红极一时的人物;还有兰伯特·西姆内尔[80],一个下人,在一群奴婢和供应商的簇拥下戴上了王冠。全是国王的子孙。骗子的天堂,自古至今。他曾经抢救溺水的人,而你却遇上一条狗叫都要发抖。可是,在圣米歇尔大教堂讥讽圭朵的贵人们,实际上是在自己家里。什么样的家。[81]我们不愿听你那些深奥的老古董。他办的事你办得到吗?近旁就有一只船,有救生圈。Natürlich[82],是为你准备的。你办得到还是办不到?九天前在姑娘岩下溺死的人。他们现在正在等他。真心话咳出来吧。我倒是想的。我愿意试试。我游泳不太行。水冷而软。在克朗高士,我把脸伸进脸盆里,泡在水里。看不见了!我后面是谁?快出去,快!看见了吗,潮水从四面八方涨上来了,涨得很快,沙滩低洼处很快就淹没了,椰子壳的颜色。脚下踩到实地就好了。我希望他的命还是归他,我的命归我。快溺死的人。死亡的恐怖,使他的人性的眼睛对我尖声叫唤。我……和他一起下沉……我没能救她。水:痛苦的死亡:完了。

一个女人,一个男人。我看到她的裙子了。用别针别起来的,肯定是。

他们的狗绕着一个逐渐缩小的沙堆缓步小跑,东嗅西嗅的。是在寻找什么前世丢失的东西。突然,像一只善于蹦跳的野兔似的,它放倒耳朵疾驰而去,原来是追逐一只低空掠过的海鸥的影子。那男人吹一声尖锐的口哨,传到它那低垂的耳朵里,它立刻转身往回蹦,蹦到近处,才又闪动着四条小腿颠跑。桔黄底子上一头壮鹿,走态,天然色,无角。它跑到花边似的潮水边缘站住,两只前蹄固定不动,耳朵指向海面。它抬起嘴鼻,对着哗哗的浪潮汪汪大叫。成群结队的海象,冲着狗脚蜿蜒而来,旋转着,绽出许多冠顶,九个中有一个,冠顶又哗哗地裂开,四散洒下,从远而近,从更远处,波浪推波浪。

拾乌蛤的。他们往海水里走几步,弯腰浸一浸他们的口袋,又提起口袋走回海滩。狗呜呜地叫着奔向他们,抬起前脚站直,用脚掌拍拍主人,又四脚落地,又抬起前脚站直,做出哑巴狗熊献媚的姿态。他们不理睬它,一直往沙干的地方走,它就跟在他们身边,嘴里伸出一条狼舌头,红红的喘着气。它的花斑点的身子慢慢地走在他们前面,然后又小牛犊似的蹦蹦跳跳地跑了开去。死狗躺在它跑的路上。它站住了,嗅着,小心翼翼地绕了一圈,兄弟,凑近些又嗅一嗅,又绕一圈,又用迅速的狗动作把死狗全身又湿又脏的皮子嗅了一遍。狗头颅,狗气味,两眼低垂,走向一个大目标。啊,可怜的小狗子!这就是可怜的小狗子的身子。

——叫花子!滚开,狗杂种!

狗听到这喊声,垂头丧气地回到主人身边,主人抬起没穿靴子的脚,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把它踢得翻到了沙埂的另一边,倒是没有受伤,垂头丧气地跑了。接着它又绕了回来。没有看见我。它没精打采地顺着堤边溜了一回,晃荡了一回,凑近一块石头闻一闻,对着它抬起一只后脚撒了一泡尿。接着它向前小跑一段,又对另一块石头跷起一条后腿,没有闻,就迅速、短促地滋了一泡。穷人的简单乐趣。然后它先用两只后脚扒开沙子,又用前脚拨弄着,挖着。找它埋在那儿的什么吧,它的奶奶吧。它在沙子里生了根,拨弄一阵,挖一阵,又停下来对着空中听一阵,然后又用爪子急急忙忙刨一阵,可是很快又停止了,一只豹,一只黑豹,野合的产物,掠食死物的。

昨夜被他吵醒之后,是接着做原来的梦吧,是不是呢?等一等。敞着的门厅。娼妓的马路。记起来了。哈仑·阿尔·拉希德[83]。记的不离儿了。那人领着我,说着话。我不感到害怕。他拿着一个瓜,凑在我脸上。笑着:奶油水果香。这是规矩,他说。进。来。红地毯已经铺开。你来看看是谁。

他们背着口袋,费力地走着,这两个红埃及人。[84]他的裤脚卷起,两只发青的脚拍打着湿漉漉的沙子,他的毛茸茸的脖子上勒着一条暗砖色的围巾。她迈着女人步子跟在后面:流浪汉和跟他流浪的女人。[85]她背着战利品。她的光脚面上有一层沙子和贝壳渣结成的硬壳。被风吹得皮肤开裂的脸上飘着头发。尾随着夫君当内助,远行去京城[86]。等黑夜遮掩了她身体上的缺陷,她蒙着她的棕色披肩,在一条常有狗拉屎的拱顶道上招呼人。她养的汉子正在黑坑的奥劳克林酒馆款待两个皇家都柏林火枪团的。亲一亲,照着流浪汉的好话操,啊唷,我的俏娘们儿[87]!她的衣服褴褛发臭,里面却是妖女般的白皮肤。芬伯莱巷那一夜:制革场的气味。

白白的小手红红的嘴,

你那个身子真叫美。

躺下和我睡一觉,

黑夜里又搂又亲嘴。[88]

阴沉的取乐方式,按特大肚皮阿奎那的说法。Frate porcospino[89].未堕落时的亚当,骑着不发情。让他嚷他的:你那个身子真叫美。这语言比他的语言丝毫不次。修道士的词儿,穿在线上的玛利亚念珠切切嚓嚓;流浪汉的词儿,口袋里的粗糙金块嗒啦嗒啦。

现在正走过去。

斜眼看了我的哈姆雷特帽一眼。要是我突然是光着身子坐在这儿呢?我并不是。走过全世界的沙滩向西跋涉,背后有太阳的喷火剑追着,走向黄昏的国土[90]。她背负重载,一脚又一脚,一步又一步,趔趔趄趄,蹒跚而行。由月亮拽起来的潮汐随在她的身后向西移动。她身上也有潮汐,分成千万股的,血,不是我的,oinopa ponton,葡萄酒般幽暗的海。瞧这听从月亮差遣的婢女。在睡梦中,湿淋淋的标志唤醒了她,叫她起来。新婚床、产床、终老之床,点着幽灵蜡烛。Omnis caro ad te veniet.[91]他来了,苍白的吸血鬼,他的眼睛穿过暴风雨,他的蝙蝠飞过海洋,血染海洋,嘴对着她的嘴接吻。

这儿。钉住那个家伙,怎么样?我的本子。用嘴吻她。不行,必须是两张嘴。粘得牢牢的。嘴对着她的嘴接吻。

他的嘴唇翕动着,接纳着无血肉的空气嘴唇:嘴对着她的口宫。宫,孕育一切的子宫,葬送。他的嘴做出发音的口型,然而送出来的是未成词句的气流:喔依哈:瀑布般轰鸣的行星,球形的,烈火熊熊,轰啊轰啊轰啊轰啊轰啊。纸。是钞票,可恨。老戴汐的信。这里。承蒙慷慨谨致谢意最后一点空白我撕了。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太阳,俯身就着远处一块石头当桌子,歪歪斜斜地写起来。这是 [10] 英国诗人特拉赫恩(Thomas Traherne,1637—1674)遗著《沉思的篇章》中描绘童年时期心目中的乐园时说:“庄稼是光彩夺目的不朽的小麦,不用收割也不用播种。我认为是从永恒长到永恒的。”

[11] 四世纪基督教宗教会议论证三位一体时,说耶稣与万物不同,“是生成而不是制成的”。

[12] 阿里乌(见32页注②)实际上并未担任主教,但其他在三位一体问题上持异说者有任主教的。阿里乌在厕所内突然死亡一事(估计由于肠癌)曾被渲染为上帝对他的惩罚。

[13] 曼纳南(Mananaan)是爱尔兰神话中的海神,和希腊神话中的普洛透斯一样善变。

[14] 赛丽为赛拉的昵称。

[15] “体面的游艇船夫”是十九世纪末年一出音乐喜剧中的人物。

[16] 意大利语:“警惕!”即下文“费朗多的aria di sortita(出场歌)”开始的歌词。歌剧内容涉及一分崩离析的家族,因此引起斯蒂汾下文“门庭衰败”的感叹。

[17] 马什图书馆是都柏林最古老的公共图书馆,在下文提到的总教堂大院内(因此斯蒂汾联想到斯威夫特),存有珍贵的宗教书籍。

[18] 意大利神学家约阿基姆(Joachim of Floris,1145?—1202)曾预言世界末日即将到来。

[19] “咴嗯姆”是《格利佛游记》中拥有超过人类智慧的马类,该游记作者斯威夫特(Jonathan Swift,1667—1745)借此表示他对人类已经绝望。按斯威夫特为都柏林圣派特里克总教堂的教长(因此下文称“愤怒的教长”)。

[20] 拉丁文:“下去吧,秃头的,要不把你弄得更秃了。”这是乔伊斯对约阿基姆著作中文字略加修改而形成的戏言。按天主教某些修士会要求剃顶。

[21] 斯蒂汾自己在教会学校内学习时,学校曾希望培养他担任圣职(事载《写照》)。

[22] 奥卡姆(am,1300?—1349?)英国哲学家、神学家,曾论证世界各地教堂内的许多圣体何以都能代表耶稣的身体。

[23] 爱尔兰曾出现许多著名布道人,因此在中世纪曾获此名称。

[24] 意大利文:啊,真的,确实如此!

[25] 《显形篇》是乔伊斯本人青年时期写的特写性的片断小品,均以三言两语的素描表现某种情趣或心理状态。

[26] 古希腊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前323)在埃及所建,后成为古希腊文化中心。

[27] 皮柯(Pico de Mirando,1463—1494),意大利哲学家,以年轻博学而自命不凡,于二十三岁时发表论文《论天下一切可知事物》。

[28] 这是《哈姆雷特》中波洛涅斯应付哈姆雷特说的话。不论哈说天上的云是什么形状,波都同意。

[29] 十六世纪西班牙“无敌舰队”被英国击败后又遭风暴,许多船舰沉没在爱尔兰沿海一带。

[30] 陵森德是利菲河出海口南岸附近的渔民聚居区。

[31] 鸽子楼原是一个碉楼,现为电站,在利菲河南岸东端伸入海湾中的防波堤上。

[32] 法语:“是谁把你弄得这么狼狈的?”“鸽子弄的,约瑟夫。”这是下文提到的《耶稣传》中耶稣母亲的未婚夫约瑟夫发现她怀孕时的对话。

[33] “大雁”是十七世纪以来爱尔兰政治流亡者的通称。

[34] 法语:“你知道吗,逗乐极了。我自己是社会主义者。我不信上帝的存在。可别和我父亲说。”

“他信吗?”

“我父亲吗,信。”

[35] 巴黎医学院医预简称。

[36] 据《旧约·出埃及记》,以色列人在摩西率领下出埃及后,在旷野中挨饿时埋怨摩西,说不如在埃及还能见到肉锅。

[37] 巴黎塞因河左岸一条大街,全名“圣米歇尔大道”,当时有许多大学生与文化人光顾的饮食店。

[38] 法语:他,即我。

[39] 法语:还有两分钟呢。

[40] 法语:关门了。

[41] 高隆班(见44页注②),菲亚克尔和司各脱斯都是中古时期爱尔兰传道人。

[42] 拉丁文:干得好!干得好!

[43] 法语:怎么?

[44] 法文杂志《芭蕾短裙》、《白裤子和红马裤》。

[45] 这是当时一首爱尔兰嘲讽歌曲,斯蒂汾改换了其中名字。

[46] 即绿色苦艾酒,该酒因性烈被称为下文提到的“绿仙尖牙”,一九一五年后巴黎已禁用。

[47] 法语(巴黎土语):来一小杯浓咖啡!

[48] 法语:他是爱尔兰的。荷兰的?又不是要干酪。两个爱尔兰人,我们,爱尔兰,明白吗?哎,对了!

[49] 爱尔兰祝酒辞:祝你健康!

[50] 达尔卡西亚人是古爱尔兰一个王族。

[51] 格里菲斯(Arthur Griffith,1872—1922),爱尔兰民族运动领导人,“新芬”运动的创始人。后为爱尔兰独立后 [94] 意大利文:还不如。

[95] 拉丁文:“天主看到了。一切都非常好。”此典出于《圣经·创世记》,表示上帝对自己创造的世界十分满意,此后即是完全休息的安息日。

[96] 法语:“日安”。前面的“阿啰”是法国式的“哈啰”(你好)。

[97] 潘(Pan)是希腊神话中半人半山羊的神,司农牧,性活泼,中午喜睡眠。

[98] 法语:唷,多小的脚!

[99] “不敢直呼其名的爱情”是王尔德朋友诗中描绘二人之间感情的词句,王尔德因此被控犯同性恋,但王尔德辩说这是真挚友谊。

[100] 圣安布罗斯(340?—397)系米兰主教,擅长作曲,善于在音乐中阐发宗教情绪。

[101] 拉丁文(圣安布罗斯语):日夜为其冤屈呻吟。

[102] 此句系莎剧《暴风雨》中台词。

[103] 法文:巴黎大奖。

[104] 拉丁文:“我说,永不陨落的晨星。”按“永不陨落的晨星”是天主教赞复活节蜡烛的颂词,实指耶稣,但在《圣经》中,亦曾将因骄傲而被打出天堂降入地狱的魔鬼比作晨星(Lucifer),将其陨落比作闪电。

[105] “蛤蜊帽、拐杖、草鞋”是中古时期朝圣信徒常用的服装,《哈姆雷特》中奥菲利娅发疯后歌唱时以此象征坚贞的爱情。

[106] 丁尼生(1809—1892)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桂冠诗人,但部分诗作讲究技巧而题材琐小。其诗《五月王后》描绘一姑娘被选为五月王后后的兴奋心情,此诗曾被谱成乐曲,其中反复唱道:“在新的欢乐的一年中,妈妈,明天是最疯狂最快乐的一天。”

[107] 意大利文:“已经”,在此或作“够了”讲。

[108] 即把维多利亚女王叫做“黄牙老婆子”的法国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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