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研究》于一八三〇年二月完稿,最初发表在同年三月十二日的《时尚》杂志上,署名“《婚姻生理学》的作者”。一八三一年秋,收入《哲理小说和故事》。一八三五年,以《侯爵夫人的侧影》为题收入《十九世纪风俗研究》中的“私人生活场景”,小说的女主人公由原来的某伯爵夫人改为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男主人公定名为拉斯蒂涅。一八四二年,恢复原名《妇女研究》,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 ①指一八一四年六月路易十八颁布的宪章,它确立了王政复辟的新朝代。
大约一个月前,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和一个年轻人跳过舞。他既谦虚又冒失,浑身是优点,却只暴露出缺点;他感情炽烈,却嘲笑激情;他有才华,却藏而不露;他在贵族面前冒充学者,又对学者装出贵族气派。欧也纳·德·拉斯蒂涅是那班极明事理的青年当中的一个,他们什么都要试一试,似乎在探测人心,以便看清未来。他尚未到雄心勃勃的年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他既风雅,又古怪,这是两种难得并存的素质,因为它们互相排斥。他无心地和德·利斯托迈尔侯爵夫人谈起成功,约摸谈了半个小时。他轻松自如地不时转换话题,先从歌剧《威廉·退尔》①开站,直至谈到女人的义务,这中间,他不止一次地盯着侯爵夫人看,那目光使她发窘。然后他离开了她,整晚上再没有和她讲话。他跳舞,玩纸牌,输了几个钱,回家去睡觉。我荣幸地向你们担保事情的全部经过就是如此,我未作任何增删。
①罗西尼的歌剧,一八二九年八月三日在巴黎首演。
次日早晨,拉斯蒂涅醒得很晚,躺在床上,想必陷入了清晨的遐想。年轻人这样想入非非的时候,就象空气中的精灵钻进了一个个丝绸的、开司米的或棉布的幔帐里。在这种时刻,身体愈困得发沉,头脑愈敏捷灵活。拉斯蒂涅终于起了床,但没象那些缺乏教养的人似的大打呵欠。他拉铃叫来男仆为他沏了茶。他喝茶喝得很凶,这在喜欢饮茶的人看来是不足为奇的;但对那些只把茶当作治疗消化不良的万灵药的人,我要作个补充说明:欧也纳正在写信。他舒舒服服地坐着,常常把脚搁在壁炉的柴架上,而不是伸进暖脚套里。啊!
起床后穿着睡袍,把脚放在壁炉挡灰板两个吊钩上挂着的光滑铁杠上,心里想着自己的艳遇,这是何等惬意的事!我真为自己既无情妇,又无柴架和睡袍而遗憾万分。等我拥有这一切的时候,我不会发表评论,我要好好受用。
欧也纳花了一刻钟写完 德·利斯托迈尔先生瞥见壁炉角上有一张《法兰西新闻》,便抓起报纸,走到窗洞前,想依靠记者的帮助对法国局势得出自己的看法。一个女人,甚至一个正经女人,纵使在所能遇到的最难堪的处境下,也不会长久地感到为难:似乎她手里总拿着人类之母夏娃给她的无花果叶①。因此,当欧也纳对拒他于门外的禁令作出符合其虚荣心的解释,并以相当随便的样子和德·利斯托迈尔夫人打招呼时,她便用比国王的语言更让人捉摸不透的女性微笑来遮掩她的全部思想。
①意思是用以遮羞。
“夫人,您闭门谢客,是不是身体欠安?”
“不是,先生。”
“您或许要出门?”
“更不是了。”
“您在等人?”
“谁也不等。”
“如果我来的不是时候,您只能怪侯爵先生。我正要服从您神秘的禁令时,他亲自把我领进了圣殿。”
“德·利斯托迈尔先生不知内情。把某些秘密告诉丈夫,有时是很不谨慎的……”
侯爵夫人讲这话时目光威严,语气柔和而坚决,拉斯蒂涅估摸自己得意得太早了。
“夫人,我理解您,”他笑道,“那么我应当加倍庆幸遇到了侯爵先生,他使我有机会在您面前为自己辩解一下。倘若您不是善良的化身,作这个辩解是充满危险的。”
侯爵夫人神色相当吃惊地注视着年轻的男爵;但她庄重地答道:
“先生,沉默将是您最好的辩白。至于我,我答应您将那件事统统忘掉,其实您不配得到这种宽恕。”
“夫人,”欧也纳冲动地说,“没有冒犯就用不着宽恕。”他低声添上一句:
“您收到的那封一定使您觉得极为失礼的信,不是写给您的。”
侯爵夫人不禁莞尔一笑,她希望受到了冒犯。
“何必撒谎呢?”她又说,一副不屑的诙谐神气,但声音相当柔和,“既然我训斥了您,我倒很想对这个狡猾的计谋置之一笑哩。我知道有些可怜的女人会上钩,她们会说:‘上帝,他爱得多深啊!’”
侯爵夫人不自然地笑起来,接着又宽宏大量地补上一句:
“如果我们还想做朋友,就再不要提什么误会了,我是不会上当的。”
欧也纳急冲冲地接口道:
“夫人,我以我的名誉担保,您没有想到,您是大大地上当了。”
“你们谈什么呢?”德·利斯托迈尔先生问。他已经听了一会儿他们的谈话,但始终摸不着头脑。
“噢!你不会感兴趣的。”侯爵夫人回答。
德·利斯托迈尔先生又安心读起报来,他说:
“啊!德·莫尔索夫人去世了:你那可怜的兄弟①想必在克洛施古尔德。”
①利斯托迈尔夫人的兄弟是费利克斯·旺德奈斯。
侯爵夫人朝欧也纳转过身来,接着说:
“先生,您知道吗,您刚才讲了一句无礼的话?”
“我要是不知道您严守道德原则,”他天真地回答,“我会以为您要么想把我加以否认的念头强加于我,要么想套出我的秘密。或许您还想捉弄我。”
侯爵夫人微微一笑,这下欧也纳急了。
“夫人,”他说,“但愿您永远相信我冒犯了您!我热切希望您不会意外地发现世上本应读到这封信的人……”
“怎么!还是那位纽沁根夫人?”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嚷起来,想识破秘密的好奇心压倒了对年轻人的挖苦进行报复的欲望。
欧也纳脸红了。女人们为了掩盖自己的嫉妒心,对用情专一常常大加嘲弄。一个人必须过了二十五岁,听到别人责备自己忠实得发痴时才不会脸红。不过,欧也纳仍然相当冷静地说:
“为什么不呢,夫人?”
一个人在二十五岁上就会犯下这种过错。这句表白使德·利斯托迈尔夫人受到强烈的震动;但是欧也纳还不善于在匆忙之间或从侧面注视一张女人的脸时对它作出分析。侯爵夫人只是嘴唇发白了。她打铃叫仆人添柴,迫使拉斯蒂涅起身告辞。
这时,侯爵夫人神情冷淡,摆出一本正经的样子拦住欧也纳说:
“如果是这样,先生,你很难向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我的名字会意外地出现在你的笔下。往信上写地址,和离开舞会时不小心错穿了别人的套鞋可不是一码事。”
狼狈不堪的欧也纳瞅着侯爵夫人,神情既自负又愚蠢。他感到自己很可笑,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句笨拙的话,出去了。几天以后,侯爵夫人得到欧也纳未说假话的真凭实据。半个月以来,她不再出去应酬。侯爵对所有向他问起为何有这变化的人说:
“内人得了胃炎。”
我给她治病,了解她的秘密。我知道她不过小小地发了一次歇斯底里,便借机闭门不出了。
一八三〇年二月于巴黎
[王文融/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