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博尼克家对着花园那间屋子。桌子搬走了。黄昏时候,狂风怒吼,天气昏暗,夜色越来越深。
〔一个男用人在点烛台上的蜡烛,两个女用人把花盆、灯和蜡烛从外头搬进来,分别安置在桌子上和靠墙的架子上。鲁米尔穿着礼服,戴着白手套,系着白领带,站在屋里指挥用人。
鲁米尔 (吩咐男用人) 杰克,蜡不用都点,一支隔一支就行了。屋子别布置得太刺眼,要做得像是突如其来的样子,不是预先安排的。这些花儿怎么办?喔,搁着没关系,让人看着好像原来就在屋子里。
〔博尼克从办公室出来。
博尼克 (在门口) 唔,这是怎么回事?
鲁米尔 嘿,嘿,你来了?(吩咐用人) 好,你们出去吧。
〔用人们从左边 鲁米尔 (低声) 底下怎么样?
博尼克 在大家面前,我不说这是我的错误,因为我至今还相信,在本地最会办事的人里头,我也算得上一把好手。
许多人 对,对,对!
博尼克 我的毛病是喜欢用拐弯抹角的手段,我不敢老老实实,因为我知道我们无论做什么事,社会上的人总疑惑我们居心不正。现在让我举个眼前的例子。
鲁米尔 (着急) 哼——哼!
博尼克 外头有谣言,说有人在新铁路线旁边收买大批的产业。这些产业都是我买的——都是我一个人买的。
群众 (窃窃私语) 他说什么?他?博尼克先生?
博尼克 这些产业目前都在我手里。当然,我没瞒我的同事鲁米尔、维纪兰和桑斯达三位先生,我们商量好——
鲁米尔 这话不是真的!拿出证据来!拿出证据来!
维纪兰 我们没商量什么!
桑斯达 哼,这简直是——
博尼克 不错,关于刚才我正要谈的那件事,我们的意见还不一致。可是我现在决定组织一个开发这些产业的股份公司,愿意入股的人都可以入股,我想这三位先生一定赞成我的主张。
许多人 好!博尼克先生万岁!
鲁米尔 (低声向博尼克) 这种出卖朋友的下流举动——
桑斯达 (也低声地) 这么说,你一直在耍我们——
维纪兰 真混账!喔,天呀,我说的什么话!
群众 (在外头) 万岁,万岁,万岁!
博尼克 诸位朋友,请安静点儿。你们的敬意我不敢接受,因为我现在决定的办法不是我原来的意思。我原来打算把全部产业都留在自己手里。并且我现在还相信,要是全部产业交给一个人经营,成绩可以做得特别好。究竟怎么办,应该让股东们决定。要是股东愿意把事情交给我,我一定拿出最大的力气给他们服务。
群众的声音 赞成,赞成!
博尼克 可是,诸位,首先你们必须彻底了解我,然后每人也扪心自问,让咱们在今天晚上真正开始一个新时代。咱们要抛弃旧时代,把旧社会的假面子、假道德、假正经和怯懦的劣根性都送进博物馆让大家去展览,当做个教训。这套咖啡用具,这只酒杯,这本相片簿和这本羊皮纸印的精装祷告书,是不是也应该送进博物馆?
鲁米尔 当然。
维纪兰 (嘴里叽咕) 要是别的东西你都拿走了,那么——
桑斯达 随你的便。
博尼克 现在我要清算最主要的一笔账。刚才有人说,恶劣分子今天晚上走掉了。我可以补充一个你们不知道的消息:你们说的那个恶劣分子不是单身走的,他还带走了个女人给他做老婆——
楼纳 (高声) 那个女人是棣纳·铎尔夫!
罗冷 什么!
博尼克太太 你说什么?(一阵骚动)
罗冷 跑了?跟他跑了!没有的事!
博尼克 罗冷先生,她要做他的老婆。底下我还有话说。(低声向他老婆) 贝蒂,沉住气,听我说下去。(高声) 我说,我要向那个人致敬,因为他勇敢地把别人的罪名担当在自己肩膀上。朋友们,我要招认这件撒谎欺骗的事情,我身体上每个细胞里几乎都沾染了欺骗的毒素。现在我要说实话。十五年前犯罪的人是我。
博尼克太太 (声音发颤,低声地) 卡斯腾!
马塞 (同样) 喔,约翰——
楼纳 现在你总算认清了自己的真面目!
〔听众惊讶得说不出话。
博尼克 朋友们,犯罪的是我,逃走的是他。后来传布的那些下流无稽的谣言现在来不及反驳了,可是我用不着抱怨。十五年前我借了这些谣言的力量青云直上,爬到了社会的上层,现在谣言揭穿了,我是不是也跟着下台,这应该让大家决定。
罗冷 真像是个晴天霹雳!本地第一号大人物——(低声向博尼克太太) 喔,博尼克太太,我真替你难受!
希尔马 一篇好供状!唉,这真是——
博尼克 可是今天晚上你们不必急于作决定。我劝诸位回家去——平心静气,扪心自问。头脑清醒之后,你们就可以判断,今天我说了实话,是吃亏还是不吃亏。诸位朋友,明天见!我还有好些事情要忏悔,不过那是我自己的良心问题。明天见!把这场面赶紧收起来,谁看着都觉得刺眼。
罗冷 真是刺眼。(低声向博尼克太太) 她跑了!这么说,她到底不配受抬举。(把声音提高些,向代表团) 诸位,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咱们还是赶紧散会吧。
希尔马 以后叫我怎么再把理想的旗帜举起来——嘿!
〔这时候消息已经在群众中悄悄地传开,参加游行的人陆续走出花园。鲁米尔、桑斯达和维纪兰一边走一边低声热烈地争辩。希尔马·汤尼森从右边溜出去。屋里只剩下博尼克夫妇、马塞、楼纳和克拉普。半晌无声。
博尼克 贝蒂,你能不能原谅我?
博尼克太太 (带笑瞧他) 卡斯腾,你知道不知道这些年我从没像今天晚上这么快活过?现在我有了新希望。
博尼克 为什么?
博尼克太太 这许多年我老觉得你曾经爱过我,后来才不爱我了。现在我才知道,你从来就没爱过我,可是总有一天我会使你真爱我。
博尼克 (把她搂紧) 喔,贝蒂,我现在已经爱你了!听了楼纳一篇话我才真正了解你。快叫渥拉夫进来。
博尼克太太 你放心,他会来的。克拉普先生——(在后方对克拉普低声说了句话,克拉普从花园门里走出去。随着,各处的灯光逐渐熄灭)
博尼克 (低声) 楼纳,谢谢你,你保全了我的良心——并且还救了我。
楼纳 你以为我原先有别的打算吗?
博尼克 是啊,你原先有什么打算?我猜不透。
楼纳 嗯——
博尼克 这么说,你不是恨我?也不是要报仇?你究竟回来干什么?
楼纳 撇不下从前的旧交情。
博尼克 楼纳!
楼纳 约翰把十五年前的谎话在我面前揭穿的时候,我就发狠对自己说:“我一定要让我年轻时候的意中人做个自由诚实的人。”
博尼克 喔,像我这没出息的人不配你这么抬举!
楼纳 喔,卡斯腾,说什么配不配,要是我们女人在这上头太认真——
〔话没说完,渥尼带着渥拉夫从花园里进来。
博尼克 (跑过去) 渥拉夫!
渥拉夫 爸爸,下回我不这样了。
博尼克 不逃走了?
渥拉夫 嗯,爸爸,你放心,我不走了。
博尼克 你也放心,以后我不会再把你逼走了。你长大了有自己的事业,我不强迫你干我的事业。
渥拉夫 将来我想做什么你就让我做什么吗?
博尼克 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渥拉夫 谢谢你,爸爸。那么,我不愿意做社会支柱。
博尼克 啊!为什么不愿意?
渥拉夫 喔,我想那一定怪没意思的。
博尼克 渥拉夫,你应该做你自己;做了你自己,别的事自然就有办法了。渥尼,你——
渥尼 博尼克先生,我知道,您把我开除了。
博尼克 不,渥尼,咱们不分手。并且还要请你原谅我——
渥尼 什么?今天晚上船开不出去。
博尼克 明天也不开。我给你的期限太短了。那条船必须彻底大修理。
渥尼 对,应该大修理——还得装新机器!
博尼克 就这么办——记着,要老老实实地彻底修理。咱们这儿有好些事都应该老老实实地彻底修理。你去吧,渥尼,明天见!
渥尼 明天见,博尼克先生。谢谢您。(从右边出去)
博尼克太太 现在他们都走了。
博尼克 只剩下咱们几个自己人了。我的名字不在灯光里照耀了。窗户外头的灯都灭了。
楼纳 你要那些灯再点起来吗?
博尼克 再也不要了。这些年我过的日子是什么滋味?你知道了会吓一大跳。我现在好像中了毒的人刚醒过来。可是我觉得——我觉得我还可以做个年轻有力的人。喔,你们凑紧点儿——过来挨着我。贝蒂,过来!渥拉夫,过来!马塞,你也过来,这些年我好像没看见你似的。
楼纳 恐怕是。你的社会在本质上是光身汉的社会,你眼睛里看不见女人。
博尼克 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正因为如此,楼纳,你别离开贝蒂和我。咱们就这么约定了,好不好?
博尼克太太 对,楼纳,你千万别走!
楼纳 好,我不走。你们一对年轻人刚起头过日子,我怎么舍得把你们扔下。难道我不是你们的干妈妈吗?马塞,咱们是两个老姑姑——喂,你在瞧什么?
马塞 你看,天晴了,海面上多光明。“棕树”号运气真好。
楼纳 幸福就在那船上。
博尼克 咱们——咱们面前还摆着一大串正经事,我的事比别人格外多。可是我不怕!只要你们这几个忠实可靠的女人紧紧挨着我。这几天我学会了一条道理:你们女人是社会的支柱。
楼纳 妹夫,你学会的道理靠不住。(把手使劲按在他肩膀上) 你说错了。真理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才是社会的支柱。
——剧终
* * *
[1] “棺材船”是不适于航海的破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