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玛德琳在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德尔站起身来,走进里屋去接电话了。就在过了门道的地方,玛德琳正在钢琴上继续敲击出单个音符,然后在乐谱上记下来。
在德尔说了几句亲密但模糊不清的话,玛德琳听到她说:“一个朋友。”
随即,她加了句:“当然是个女孩。你以为我在干什么,背着你招待男人?这样的话,我就没法长久下去了。”
然后,她接着说道:“你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的?”随即她决断地说,“因为我这么说的,足够了吗?”蓦然,她叫唤起来,“马德,来一下。”玛德琳起身走了进去。德尔把电话话筒朝她一塞,但没放手。“对它说声‘哈罗’。”她吩咐。
“哈罗?”玛德琳疑惑不定地说。
德尔立刻把话筒拿开,这样玛德琳就没机会听到话筒里的回答了。玛德琳回到了钢琴旁。“满意了吗?”德尔说道,“你该确信了吧。”
过了一会儿,她回到玛德琳身旁,朝肩膀上方恨恨地用拇指戳戳。“这小子!”她发怒了,“他尽给找我麻烦。都已经这样了,我真害怕再和他一起走到大街上,担心我的经纪人经过,向我脱帽打招呼;或者夜总会经理走过,对我说‘哈罗’;或者碰到某个十年前和我在同一处工作过的熟人,对我点点头。这都有可能发生的,那么晚上其余的时间我都要忙着解释,澄清自己。然后我做了这一切他还会不相信我,无论如何都是这样。”她举起一只手摸摸脸颊一侧,仿佛那里受了点伤痛,这里那里地走了几小步,“我得变成四个人才行,分两班轮流进行,这样才能应付所有他认为我会对他的欺骗了。
玛德琳一脸肃默地看着她,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她没问他是指谁,德尔也没说。她非常清楚,如果德尔不想说的话,问了也没用,这就是她不问的主要理由之一。
自那以后过了几个星期,那次她正要掏出德尔给她的公寓外门钥匙时,她停下手了,觉得自己听到了里面什么地方有人声。她把脑袋凑近门,但那个声音没有了。出于某种谨慎的本能,她放回了钥匙,按了门铃。她不想让可能在场的 “几天前就退回了,”接待员道歉说,“我曾给您打电话,想问您是否需要我们为您贴上邮票重新再寄出去,可您出去了。我估计我放在您的箱子里,然后就忘记了。过去几天我们一直太忙了——”
他止住不说了,瞪眼看着她,只见她把信封紧紧地贴在嘴唇上,充满激情,极其渴望,一次又一次地重复,仿佛是来自情人的情书一般,又仿佛是来自国内收入署的一笔退款。
“我想您是要寄出去的。”他疑惑不定地说。
“是的,”她说,“是的。噢,你怎么会出这个错?”
“查默斯小姐,请您,”他看着她把信撕成上百个碎片,撒在身旁,一脸悲哀地抗议说,“想想可怜的服务员吧,她过后得来清洁好一番了。”
她上楼去坐在桌子旁,拿出那本画有条条横线的廉价小便笺本,翻到那一页,上面写着:
1.报复那个女人。
把这一行划掉了。
有人真的这么做了,虽然不是我,这是她无可避免的想法。
……
“那么,现在就去杀死那个男人吧。”
这些文字多简单。说说或者想想又是多容易。然而,要去实施,去干,却又多么的可怕,多么的恐怖。而一旦去干了,又是多么的不可能取消,不可能恢复原来的状态。
要把一个人转变成那样——她让自己的凝视缓慢地扫过旅馆餐厅,把一切尽收眼底,逐个审视每个男人,只看男人,因为必须死的是一个男人,不是女人。尽管女人也会死,但她们不同:
一个男人正对着面前的姑娘微笑,饶有兴趣地倾听她快速说出的一连串话,赞同地点点头,充满爱慕,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正在感受着青年时期恋爱的第一次正面冲击;
一个男人在她眼光扫过时正在看手表,很可能在告诉同桌的另外三个人该动身去剧院了;
一个男人独自坐着,但很满足,面前放着一只高脚杯,空了,还剩一点白色的洋葱,正在心想着某件让他非常高兴的事,从他脸上有点傻呵呵的表情上可以看出来;
一个男人出去接了个电话,刚回来,一脸毫无满足的神色。他脸色发红,闷闷不乐,自尊心受伤,他再次坐下等什么人之后,用手指在桌子上敲敲,发泄怒气;
一个男人正在撕开一只面包卷,准备涂抹黄油;
一个男人手伸进了口袋摸钱,另一只手向他打算付账的朋友和善地挥了挥,表示由他来付账;
一个男人正伸出闪烁着欢快火焰的打火机要给桌子对面的女人点烟。
要把一个人转变成那样,或那样,或那样,变成某种再也不会动的东西。不久腐烂殆尽。再也不会对某个姑娘微笑了,或者再也不会看手表了,或者再也不会“啪”的一声打开打火机了,或者再也不会从口袋里掏出钱来了。
哦,关于这一切,最可怕的是什么?上帝以其无限的智慧——或者无限的冷漠——每天都在这么做,停止几十条、几百条的生命。不受理智支配的大自然也在这么做,以成群成群的方式处理,假如能够区别这两种方式的不同之处的话。
是的,可她不是上帝,她也不是大自然。这就是关于这一切的最可怕之处。
死亡只需一刹那,一秒钟。就其本性来说,它不可能需要更长时间。即使是延迟的垂死状态仍然是生命,直至那最后的一秒。那么,只需不到一秒,即可摧毁花费了二十五年,三十年,四十年的成长。即可湮没,即可消灭,某个母亲所抚育珍爱的,某个年轻女人挚爱并渗入她生命中的。即可删除,那个心灵里储存的知识,具备的专长,拥有的天赋,获得的诀窍,尚未满足的需求,即使以相同的集合体,比率,比例以及程度,也绝无可能加以重组,装配复原。独特性是每个单独的心灵从数以千百万计的他人中脱颖而出的。无可替代。所有的记忆,经历,失望,憎恨,爱情,计划,希望,均是如此。
所有这一切——只需瞬间,即可清除,灭绝,歼灭。
然而,不得不如此。必须如此。必将如此。
她想回复到心灵的平静。她有权这么做。没有心灵的平静,她无法活着,生活将变得难以忍受。
她拿起没用过的餐刀,慢慢地沿着桌布画了一条无形的线条。
这是他的人生道路,正慢慢地朝我的人生道路延伸而来。随着日子的流逝,随着每小时和每一天的过去,越来越近了。
她又画了另一条线,朝着第一条线而去,但却两条线相交前停止了。
这是我的生活</a>道路,慢慢地朝他的生活道路延伸过去。不可避免地,它们会相交。相交之后,我的会继续延伸下去。他的不会。他的将会停止。
一个男子的头部和肩膀的阴影使白色的桌布稍许暗淡了,侍者问她是否还需要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摇摇头,没抬头看他一眼,只是看着淡淡的线条轮廓从桌布上又消失了。
就像这样,生命离开了你,远离你而去。就像一个淡淡的阴影从某块空桌布的空白处一晃而过。就像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