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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熟人的朋友啊。”_黑夜天使

作者:伍尔里奇 字数:18972 更新:2025-01-08 15:31:04

“喂,是哪位啊?”

他的声音十分坦率,带着一丝兴奋,直冲耳膜。听声音他有些不耐烦,但并非那种“我很忙,找我有什么事?别烦我”的感觉,而是刚刚结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现在正怀着一种热切的、兴致勃勃的、迫不及待的心情期待下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发生。拥有这种声音的人总会遇到一些有趣的事情,即便现在尚未发生,将来也必然会发生。就是这样的一种声音。

那声音仿佛是 然后是他的脸,最关键的部位。宽脸盘,不是又瘦又长的脸型,但也不是又肥又圆的样子,而是宽宽的,看起来很坚毅。等他上了年纪后,他的脸型可能会显得过于沉闷,过于宽大,但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他皮肤紧实,没有任何松弛或是皱纹。最显著的特点,若是非用个形容词的话应该就是“赏心悦目”,很讨人喜欢。如果你爱上了这张脸,它一定会让你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就跟你第一次看见这张脸所感受到的爱意无异。

他有一双深棕色的眼睛,机敏而灵动。这双眼睛衬得他整张脸更加熠熠生辉。它们出卖了他,并非是背叛,而是泄露了他的内在。你以为自己能够骗过他,但是当你与他那双眼睛对视的时候,你就不会如此笃定了,而是会疑惑自己是否足够聪明。

他的头发呈棕红色,一定是吹干后才梳好的,这样头发就不会像草一般紧贴头皮;他发质很好,头发剪得虽短却十分浓密,最重要的是保持了其应有的状态,未做过多修饰。

这就是他,他就在这里。与此同时,他也从他的角度仔细打量着我。我猜我对他的评价和他对我的评价应该不谋而合。

“所以你就是你。”他终于笑着说道。

我点点头。“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他有些自厌地眯起一只眼睛。“在准备见你之前,的确费了些工夫。但是我竟毫无缘由地白白浪费了二十分钟,我猜自己现在已经被黄牌警告了吧。”

“也许是因为你之前上过当吧。”我说。

“说真的,曾经被骗算不得什么好借口。这是世上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一杯鸡尾酒就能让人看清楚。我的意思是说,通过一杯鸡尾酒就能把人看得通透。如果你不喜欢对方的样貌,就可以盯着橄榄看。等汤端上来的间隙,你可以借口到外面买盒烟抽。不过要确保选择一个绝不会在酒吧买得到的牌子,以防卖烟的姑娘就在你旁边。拉姆斯三世,或者其他卷烟。之后等待主菜的时候,来了一通救命电话。家里有人快死了,或者是谁要临产了,又或者是你的办公室起火了。你要把晚餐的账单结了——这是为了确保她会一直待在这里吃完晚饭,而不是打算和你一同离开——你当然要为此表示歉意,保证你会给她打电话,接着你就能全身而退了。”

我笑着问:“这种事,你之前干过几次?”

“噢,这个啊,当然,这是事情最有意思的部分了。我跟你说过啦,我现在被黄牌警告了,之前可从未有过。我总是坐在那里,心里谋划着这一切,然而当咖啡端来后,我依然坐在那里,饱受煎熬。她们看上去总是那么信任我,我最多也就是尽量让晚上的约会早点结束而已。”我喜欢这个回答,避免了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彼此相互猜忌。

“这点我要谨记于心。从现在开始,用餐过程中的一切电话都值得怀疑。”

他大笑。“别让那些你永远也不会遇到的东西烦扰你。我敢说,他们在用餐时会丢下你去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出去把门锁上。这样你就不会从他们身边逃走了。”

“一次舀一勺就够了,”我岔开话题,“别用那种铲子似的东西盛,不然就没你的份了。”

“还要吗?”

“两勺足够了,谢谢。”

“来根烟?”

“那就来根吧。”

他掏出火柴帮我点烟。

我问:“你所有的东西上面都印着你姓名的首字母吗?”

他仿佛根本不在意这点,爽朗地笑着回答:“没有,这是我妹妹的主意。上一个圣诞节的礼物,我猜应该是吧,所以没办法退回去。”

他吹灭了火柴,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是吗?我以为我说过了呢,我叫艾伯塔·弗伦奇。”

“他们平常叫你什么?”

“艾伯塔·弗伦奇。”

“这星期之内我一定会让这个名字消失的。”他保证道。

“好吧,你的名字对我而言也很陌生。”

“不考虑其他的,我的名字也不过普普通通。”

“确实不足为奇。”我一本正经地说。

他叫马特过来结账,然后用拇指按着一个面值一毛钱的硬币。“千万不要忘记那个服务生,”他对我亲密地说道,“这应该就够了,你觉得呢?他服务得又不怎么样。”

“噢,应该比这个多点儿。”我哀怨地劝他。

他极不情愿地又加上五分钱,接着用土腔自言自语道:“谢谢您,先森。”然后强压怒火小声嘀咕道:“铁公鸡。”

我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走吧,咱们离开这里。还有很多地方要去,很多事情要做。”他为我拉开座椅,道,“你如今在我的手掌心里。”

“你是说,”我起身和他离开的时候,闷闷不乐地想,“是你在我手掌心里,无论你现在有没有意识到这点。”他是在开玩笑,而我不是。

有个女清洁工一直跟在我们身后直到电梯门口,然后跪在地上一圈一圈地擦拭酒店大厅嵌花的地板。

“现在我真的要上去了,”我笑着说,“我们又回到原点了。你不记得这个地方有道裂纹吗?”

“我就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它。一定是我们上次来过的地方。”

那个女清洁工把布拧干,冲我们抿嘴笑。“确实来过。”她说。

天色泛白,淡蓝色的光从门外照了进来。我感觉和他已经认识一年之久了,而非短短十二个小时。他知道如何让时光飞逝。

“你还在等什么?”我笑着问他,“你现在都把我变傻了,但凡你说的话、做的事都让我发笑。我像这样站在这里快一个小时了,什么都没做,只是笑。前台那个男人一定以为咱们都疯了。”

他扭头看着那个人,脱口问:“她很漂亮吧?我今晚刚认识她。”

接着他又扭头望着我,不容我发表任何评论。“我一直等着看你疲惫时的模样,不过你好像根本就不会累。”

“和你在一起,脸上是不会被看到疲惫的痕迹的,只是嗓子会感到疲倦。我的嗓子现在肯定已经肿了。好吧,不管疲惫与否,我要上去了。现在真的该上去了。”

终于,他与我道别,淡淡地说:“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他拉着我的手然后又松开,这才转身走了出去,就和昨晚我们六点钟见面时一样温柔。

“挺不错的男人。”前台的男人盯着他的背影,由衷地说道。

我没有接话。“不错的男人,”我走进电梯,心想,“可我想知道他究竟有没有杀死过一个女人?”

回到房间,我久久地坐在窗边,一动不动。屋顶逐渐从草莓色变成橘黄色。此时却再也没有笑声了。我静静地回想他的一举一动。

“他只是在炫耀自己,因为我对他而言还很新鲜。没有人能如此一副乐天派的模样,如此冒冒失失——随便你怎么形容——对生活总是充满精力,热情洋溢。没有人会这样,别上当。他一定有不为人知的一面。耐心一点,再耐心一点,真相就会浮出水面。”

如他所说,他给我打了电话。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就在电话旁。我一直在等他的电话。我知道是他。除了他,谁会知道我在这个地方、在这个房间里?这间房就是特别为他而订的,为我提供一个背景、一个场景对付他。

我坐在椅子里,并没有动,任由电话铃响累了自己停下来。这是谋略,吊足他的胃口。

大约半个小时后,电话铃再次响起。我仍然没有动。十五分钟后又响了起来。兴趣化为不安与焦虑。

第三次我接起电话。

他忧心忡忡。“你让我担心坏了,我还以为自己失去你了。”

“我刚进门,刚才去逛街了。你知道的,一个来到纽约的乡下姑娘。”

“今晚没有什么特别想做的事儿吗?”

“有啊,迫不及待。”

他声音上扬。“是什么啊?告诉我吧。”

“早点上床睡觉,昨天晚上玩得太晚了,今天要好好睡一觉。”

他的声音恢复正常,带着无奈的笑意。“我是说有什么事儿是我也能参与的。你可不是为了睡懒觉才来纽约的。纽约绝不是为了睡懒觉而存在的。”

“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事实上,我眼睛里现在只有床。而我现在正好看到一张床,它看上去舒服极了。”

“梅森,你遭遇滑铁卢了!”他说,“我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输给一张床。”

“你今晚是不可能把我带出这栋楼的。”我坚定地对他说,“我现在只剩点力气下楼买个三明治回来。这之后,我会在床旁边伸伸懒腰,然后舒舒服服地躺在它上面。”

挂断电话,我对自己说:“他是不会买账的。天黑前他还会给我打电话的。”

我坐在那里等他电话,但是他并没继续打给我。四次只猜错一次,这个结果还是可以接受的。一小时后,见他依旧没有打电话过来,我终于决定下楼给自己买个三明治。

他就坐在电梯口,咧着嘴笑,耐心地等我出现,一只手扶着膝盖上的牛皮纸袋子,一只手拿着几张餐巾纸。

他说:“你花了这么长时间才下来啊。我早就买好了,你的和我的。你不是说上床睡觉前要吃个三明治吗?咱们两个何不在大厅里找个安静的角落一起吃呢?吃完我送你上电梯,然后互道晚安。”

谁是猎人?谁又是猎物?他也许并不清楚,但我心知肚明。

我们的双唇第一次碰触是在地铁上,一个最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地方。那种过时的情感表达方式曾十分有效,但如今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做了。并非我们刻意为之,这个吻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他的嘴唇碰到了我的。

这对他而言新鲜又刺激,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他打算送我回家,当时已经很晚了,只要和他出去总是会很晚。于是我提议说:“哪怕是在地铁站等,乘地铁也是最快的。我们这次就做个改变,像普通人那样吧。”

地铁到站时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猛地刹住车——也许是司机打了个盹,又或许是别的什么——我们当时正好站在车厢门口准备下车,他猫腰朝外探头,确保我们没有下错站。惯性的作用下,他的脸突然撞上我的,然后我们就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势。

我没有动。并非是我主动选择了这个武器,可一旦碰到了,我也不会随意放弃。

“你最好扶住门,”我终于开口道,“它很快就要合上了。”

他默默地走上楼梯。

走到半中央的时候,他突然扭头对我说:“站在这里别动,让我再试试。”

我置若罔闻,继续朝上走。“这些台阶可不会晃动,”我提醒他,“地铁才会。”

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但目光迎上他的,才发觉他是认真的。他深情款款地看着我,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我也一样,不知为何。

仿佛这对我们二人而言,预示着某种不幸的降临。

“到大街上了。”

“嗯,是的。”

把我送到酒店的电梯口后,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匆忙与我道别。今夜没有开怀大笑,没有依依不舍。“我现在要离开你,有好多事儿要考虑。尽管你人在这里,但最好还是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不置可否,转身离开。

上楼的时候,他的话一直萦绕在我耳边。并不是因为他说话的内容,而是他说话时那种奇怪而严肃的方式,不再轻松温柔,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味。“我现在要离开你,有好多事儿要考虑。”

“良心发现了?”我自言自语道。

“关乎死亡的记忆重新浮上心头,不堪重负——尤其是出现新恋情的时候?”

“旧爱之死?”

“因你而起的死亡?”

我总是时不时地说要回去。我必须如此。尽管看起来一切都没有定数,但严格来说,我是来这里度假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回到什么地方去,可我觉得自己必须不时地提起这件事,哪怕只是为了让一切更为可信。毕竟他并不是个傻瓜。

每一次提起这事儿,他的反应都是他情感的晴雨表。他对此的想法总会在不知不觉中表露无遗。第一次我说起要离开的时候,他刻意避开这个话题,半开玩笑地哄我说:“噢,再多待一个星期吧。多待几天也无妨,车什么时候都有。”第二次,我发现他一脸严肃,低着头,之后也没怎么和我说话。第三次,他紧绷着脸,怒气冲冲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后来在外面用餐的时候,他面露愠色,心情很差,酒喝得也比平时多,就连给服务生的小费也格外地少。

第四次他要扭转局面。他首先提出这个话题,而不是我。“我无法想象你回去后我该怎么办,”他说,“你要是走的话,我也要和你一起走。”未等我反驳,他接着说,“就像你来这里一样,我也可以到你那里去啊。我待在这里干什么呢?接替我父亲的位子开董事会,几乎一半的时间里都闷闷不乐?他们完全可以通过代理人知道我的投票结果,只是几个月的时间而已。”

我小心翼翼地让整件事情渐渐被淡忘。我更有底气了。短暂的逗留变成永久性居住。

我把结识他用的酒店房间退掉,在第二大街东五十三号那里租了一间一室的公寓。因为我被认为是初来纽约,所以是他帮我找的公寓。关于租房的费用问题,我很早就考虑过。为了不让他发现我的双重身份,我之前的居所便无法使用了。我觉得他和我之间现在,或者说不久便会进入到另一个阶段,因此我需要更多的私人空间。保持一定距离是为了更有效地将事情进行下去。

搬家的那天他就陪在我身边。事实上,是他开车送我过去的。

我心想:“从拥有这间公寓的第一秒开始,第一次来这里他就应该在场,这说得通。终结这间公寓租约的那一天,和他的牵连也就结束了。仅仅是因为他,这间公寓才有存在的意义。一旦没有他,它也就不复存在。”

五十三号的这间小公寓,我希望自己能很快将它遗忘。

后面发生的事,我始料未及。

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睛正盯着我,近距离观察我。终于我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为什么这样盯着我看?”

“我在想应该叫你什么。”

“现在才考虑这个问题会不会太晚了?”

“艾伯塔这个名字有些拗口,不太容易念。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吗?我说自己一周后就会放弃这个名字,现在早都超过一星期了。我必须给你找个新的称呼,一个属于我的名字。站起来让我好好瞧瞧你,看看能不能想到一个。”他双手扶在我两侧,让我站在他面前。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稍显落寞。我注意到这些变化,试图让他高兴起来:“这是场最奇怪的受洗仪式啦。我年纪是不是有点大啦?身高也太高了一点?我应该被人牵着手,还要穿一条拖地的睡裙。应该由谁在我头上点圣水呢?”

“不。”他说,就这么一个字,口气焦急且严厉。

我不再说话,眼睛看向别的地方,等待这一切自我平息。

“把头朝这边转过来,冲着台灯,这样光线就能从另一边柔和地照在你的脸上。”

他倒吸一口气。

“这抹柔和的灯光照在你的脸上,就好像是——”

他在我面前缓缓站了起来,双手依然抓着我。

我莞尔一笑,等待着。

“我想到了一个适合你的名字,”他耳语道,“你有张天使般的脸庞。我要叫你天使脸蛋儿。天使脸蛋儿,以后我就这么叫你。”

瞬间那令人发疯般的痛苦袭上心头,我猛然把身子偏向一边。他伸出双手,试图重新拥我入怀。而我自始至终都躲着他,不仅仅是一步之遥,一米之远,而是尽可能远远地离开他,仿佛他现在手里正拿着一把刀,在我心脏的位置狠狠刺了一下。

我看见他双唇一张一合,但无法听到他在说什么。反正我也不想听。

后来他终于来到我跟前,将我紧紧捂住耳朵的双手拉了下来。

“我做了什么让你如此害怕?”他问,“为什么要那样捂着耳朵?瞧,你的皮肤那么白——眼睛那么大——”

“永远也不要再叫我那个名字,”我浑身颤抖地对他说,“不要第二次提醒你自己叫那个名字。再也不要说了,拉德,否则——否则你就再也不会见到我了。叫我其他的名字,什么名字都可以,除了那一个。”

“之前还有个人这么叫你,是吧?”

他和我的过往达成一致。

“你有一副这样的面孔,一定有人也这么叫过你。你又不是昨天才出生的。”

我倚着他的肩膀,闭上眼睛,在我眼前出现了一个人的脸,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在此之后,当然,我无比庆幸自己去了那里。起初我并没奢望它会对我有任何益处。一切纯属意外,如此偶然,哪怕是最完美的计划也不过如此。我只是对他这个人感兴趣而已,而非他的家世、他的母亲或者妹妹,抑或是其他什么。

此外,我说服自己相信这件事情背后潜在的含义:他希望我在那种场合出现,是出于一种因嫉妒而生的殷勤。他在后面牵线搭桥,很大程度上违背了他们本来的意愿,简而言之就是硬生生地把我塞给他们。

那是他妹妹的生日晚宴。

邀请函自然被我随手扔在一边,不去理会。尽管是她亲手所写,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

请务必出席,很期待与你见面,常从拉德那里听到你的事情。

我把能想到的托词都说了一遍,希望不要卷进这种事情之中。

“我不属于这里。”

“你不属于这里!你是我的艾伯塔,我在哪里,你就属于哪里。你当我们是什么?土豪劣绅?”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和参加晚宴的那些人没什么共同话题。”

“听我说,就算你去了,你也没什么机会跟他们聊天,因为你整晚都会陪伴我左右,没人能靠近你。这点我会小心提防,你知道吧。我不得不参加晚宴。难道你不想我给亲妹妹过生日?”

无奈之下,我不得不说出那个老掉牙的借口。

“我没适合的衣服穿。”

“你最近一直都跟我进进出出的,也从来没有因为衣冠不整而被捕呀。”

裙子送来的时候,我把它退了回去。后来我们见面时,我对他说:“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年轻人。否则你恐怕要胳膊上挂着绷带去参加晚宴了!”

他报以微笑。“我就知道那条裙子不适合你。之前我在卡内基礼服店的时候就是这么跟他们说的。”

“别忘了这要以你那条胳膊为筹码。”我不怀好意地说。

甚至在晚宴开始前,她还亲自给我打了电话,但我仍然告诫自己:“是他强迫她这么做的。”

“我是莉拉·梅森。你不会对我如此残忍的,对吧?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让拉德把你带来的。嗯——哦,千万别告诉拉德哦,他对自己的朋友特别小气。来嘛,就当是给我个面子吧,好不好呀?”

挂断电话后,我不免有些动摇了。也许他妹妹根本就不想邀请我,可听她的口气不带丝毫恐吓的意味。她是真的想见我。为什么呢?

我还是去了。

不出意料,一切和我的预想相差无几。除了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房间——当然你也可以愚蠢地一直数下去,还有那种特殊场合才用到的水晶吊灯,像是个倒挂的结婚蛋糕。这种吊灯在年收入超过两万五千美金的家庭聚会中才能见到。

他的母亲则完全出乎我的预料。我本以为她会是个盛气凌人、珠光宝气的贵妇,没想到却是个弱不禁风的瘦小老妇人,长得就跟德累斯顿出产的陶瓷一样脆弱,不堪一击。她的体重大概只有九十磅左右,说话时就像扎苏·皮茨那样,一直晃动双手。看样子她在家里的地位就跟波斯猫一般无足轻重,我注意到哪怕是宾客从她身边经过时,也只是轻轻拍她一下,然后就和其他更重要的人继续聊天。

他妹妹才是关键。她是一个高挑可爱的女孩,根本就是拉德的翻版,充满个人魅力,同时还具备身为女性某种附加的特点。她双手握住我的手,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噢,你真的来了!在这种场合,你反而无法和真心想要邀请的人待在一起,但它有助于破冰。记着,无论发生什么事,哪怕是这栋房子着火了,我们也要在它倒塌前坐下来好好聊一聊。拉德,一定让她待在这里哦。”

“我会的。”

她匆忙离去,临走时还不忘指着我,认真地说:“记得哦,我们约好啦。”

“她很迷人。”我对他说。

“还行吧。”他用兄妹间典型的不以为然的语气答道。

只有拉德,拉德,一整晚全是拉德。他一直让我陪伴在他左右,简直都有些可笑。我们在超大的舞池中央跳了一会儿舞,舞池一角有四五个人奏乐曲,然后又喝了点香槟,在周围溜达。他还带我参观了几个房间。

“这儿到底有多少房间啊?”我问。

“哦,我也不清楚,”他不屑一顾地说,“我只是在最靠近门口的屋子里睡个觉而已。”

我听得直笑。

如我所言,我们之间所有的对话都没什么特别之处。我从不期待自己会从中得到任何线索,只是打发时间,希望晚宴早点结束。

快到十二点半的时候,人们开始陆续离去,又过了半个小时,所有房间这才再次清晰可见。我差点把她忘了,以为那只不过是随便恭维我而已。他看了看表,说我们的任务完成了,让我收拾一下,送我回家之前再开车出去兜兜风。

直到最后这一刻,他才把我从自己的监护中释放。我猜这是因为我要去的那个房间,几乎不会有其他什么男人。不管怎么说,我在一个堆满了貂皮大衣、锦缎包装盒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她是否一直都在警惕地留意我的行踪,看到我走进这个房间,还是说在我离开后她没找到我,又碰巧看到我进来。总之,没隔几分钟,她也冲了进来。

她尚未喘口气便一把抓住我。“跟我来,”她说,“这里可不行,我知道一个更适合咱们聊天的地方。”她把我带到她自己的一间很私密的小房间——并未对宾客开放——然后拨通内线电话让人拿酒过来。

“咱们就在这里喝点香槟吧,”她说,“可以吗?今晚我都没机会喝完一杯香槟。”

我说没问题,内心的确想喝上一杯。

现在我可以近距离观察她。就和在晚宴上看到的一样,她十分可爱,不过这倒不是重点。她的可爱表现为内在思想和外在容貌的统一。她很有教养,而非冷冰冰的、一脸书呆子气。我猜她应该是在瑞士或巴黎这些地方接受的教育。多数像她这样在欧洲留学的人只是徒有其表,可她尽管年纪轻轻,却深得欧洲教育的精髓,成熟且稳重。她谈吐得体,体现出良好的修养。

香槟端来之后,她给我们各自倒了一杯酒,然后掏出香烟。她坐下来,松了松凉鞋的鞋带。她佩戴着一枚蝴蝶结钻石胸针,我恭维了几句作为开场白。她说那是拉德给她的生日礼物。

然后那件事就发生了,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发生了。

我们两个都没拿火柴,只好四下翻找。

“我刚才应该问他——”她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拉开了一个抽屉。

我坐着没动。

“平时我桌子上会放盒火柴的,可能有人动过了。”她说。她合上第一个抽屉,接着又拉开第二个。“我出去找火柴。”她说,突然又道,“噢,不用啦,这里还有盒之前打开过的。”

她在我身边坐下,为我们点燃香烟。

之前的对话早已被我抛在脑后,无非是些姑娘们的话题。我直勾勾地盯着她随意拿在手里的东西。

一个印着“M”标记的蓝色火柴盒。和我在米娅·默瑟公寓的门缝里找到的那块火柴盒残片一样。

我假装自己的香烟熄灭了。“借用一下可以吗?”我问道,然后把火柴盒拿了过来。我划了一根火柴,事实上只是为了能近距离仔细观察它。

的确一模一样。他们把柯克的衣服送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坐在家里的床上,从皮包夹层里找到的火柴盒残片和这个一模一样。

我急切地问她:“这是你的吗?”

“其实是拉德的。有次圣诞节,我送了他超大一包。有点傻,是吧?我要是没记错,当时是因为我想到他的时候,早把自己的圣诞节资金用光了。所以就让我父亲的香烟零售商做了一大包火柴盒,这样就能记在他的账上。其实他根本就没太用过这些火柴,弄得家里到处都是。我想我们可能永远也用不完了。”

我一直拿着那盒火柴,像她一样,茫然不知。今晚离开的时候,我要把它也一同带走。

胜利令人费解地泛着青灰色,黯然无光,一点也不振奋人心。

突然她的神色变得十分严肃,虽然我没留意到她是如何说起这件事的,但显然是关于我和拉德的事情。“你根本不知道你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她说道,“噢,亲爱的,我不知道你对他是什么样的感觉,我本没有资格这样问你——”她顿了一下,继而又说,“他不会告诉你这些的,但我必须告诉你。不要让他太过迷恋你,千万不要。这是为你自己好。事出有因——事情一旦牵扯到拉德,就一定要把握分寸。”

我花了点时间才回过神来。不是老生常谈</a>:你和他般配吗?以后会幸福吗?事实上,她是在警告我提防他。我能感觉得到这点,她浑身都在传递这个讯息,我是不会弄错的。

突然,他出现在走廊上,朝屋子里探头张望,看神情不是很高兴。“你跟艾伯塔都说什么了?”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干涩,甚至有一丝紧张。“有什么是我不能听的?莉拉,你该不会是在说我的坏话吧?”

她试图笑着搪塞过去。“拉德,你不该像那样探头探脑!说不准我们是在讨论连裤袜或是其他什么呢。”

他问我:“我们可以走了吗?”

“可以,”我说,“我们这就走。”没必要留在这里了,已然没有任何留下来的理由了。

我很纳闷她究竟想要表达什么。

回家的路上,我几乎没跟他说几句话。

“干吗这么闷闷不乐的?”

我淡淡地笑了笑。“没什么,”我说,“没什么啊。”

我心想:“我终于找到你了,没错吧?”

紧接着我就去找了弗勒德,就在这件事之后的第二天。他听我交代完前因后果,问道:“那你现在有什么证据吗?”

我把火柴盒拿给他看。

他仔细看了看,然后摇头说:“这些火柴毫无价值,还不足以用来定罪。一来,之前在门缝里夹着的火柴盒残片,你并没有交给我们,反而扔掉了。所以你现在说这两个火柴盒一模一样,也只是你的一面之词。二来,就算这个火柴盒能证明当时有场派对,然后把火柴落在那里了,但是它本身并不能作为铁证。可能有其他什么人把它带到派对现场,这也说得通。你现在需要的是直接——”

“这我知道。”我回答说,“证据可能随时会出现,所以我才来找你。我希望你能有所准备。我不知道该如何设套,在他承认的时候就能获取证据,而不是在这之后复述给你听——我希望能获取更加有力的证据。”

“你必须这么做。”

“你建议我怎么做?”

他略做沉思。“你现在是自己住吗?”

“就我一个人。”

“你肯定会掌握到什么证据?”

“看到这些火柴之后——是的,我确信。”

“我会让我们的技术人员给你家里安个装置。我们带东西过来的时候,一定要确保没有外人在。”

这周内装置就已安装就绪。弗勒德也和他们一起来了,看着他们安装。

我问:“这是什么?看起来就像是个嵌入式旧式手摇留声机。”

“它就是。”他对我说,“被改装了一下,跟有时候在办公室安装的监听设备是同一原理。”

我回答说:“哦,我明白了。在它前面就可以录音了吗?”我不禁觉得有些毛骨悚然,也说不清为什么会这样。

“只要在它前面,任何位置都可以。我会告诉你大致的监听范围。你正常说话时不能超出这个距离,否则声音会变得模糊不清。”他用脚标出分界线,“要让他在这个范围内说。”

他还把家具重新布置了一番。“把这张沙发椅挪得离装置近一些,这样你抬手就能打开它。”

我感觉两颊发烫,也说不清为何会这样。

“好啦,你不需要每次都去开启装置,我已经把连接线给你弄好了。瞧,这头有个按键。需要录音的时候,把它按下去就可以了。我就把它装在机器后面,按键就在那两个绿色和橘色靠垫之间。记清楚位置。很容易操作的,把手塞进去就行了。”

“是挺容易的,”我心想,“简直易如反掌。”

出于一种男性对完美主义的本能要求,他说:“现在我们试试吧。我们在实验室已经测试过了,不过我还是想看看在这间屋子里的效果如何。”

他在机器盖子下面鼓捣了几下,并没有动隐藏的连接线。“说几句话,不要提高声音,就像你平时和他说话那样。”

我紧张地十指紧扣:“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啊。”

“随便什么都行。”

房间里传来轻微的嗡嗡声。

“要是他听到这个怎么办?”

“告诉他是水管的声音,或是其他什么东西。”他关掉开关,“我们没办法把那个声音完全消掉。”说完,他又鼓捣了几下。“现在好好听一下回放。”他放开手。

一个声音不可思议地飘过来。“说几句话,不要提高声音,就像你平时和他说话那样。”

紧接着是一个女性软糯的声音:“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啊……要是他听到这个怎么办?”

“告诉他是水管的声音,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我根本听不出自己的声音。人们说你永远也听不出来,因为人很少会听自己的声音。

他关掉装置。

“你打算把录好的这些话就这么留在磁带上?”

“他听不到的。下次会接着录好的地方开始录的。”

“要是磁带用完了怎么办?我怎么知道还能录多长时间?”

“你用不完的,还能录很久,只要你不浪费。我是说,不要整小时地录音。你觉得是时候了,再开始。”随后他又说,“发现情况随时跟我联系。”说完就朝门口走去。他都走到门口了,仿佛是临时起意,问我,“顺便问你一句,他是谁啊?”

我答道:“我不想提前告诉你他的名字。我觉得是他,但如果不是,告诉你他的名字也没什么用。如果真的是他,到时候我会告诉你的。或许一切都已经被录下来了。”

“果然是典型的女性思维。”他随手关上门。

我站在那里,看着绿色和橘色的靠垫,不知道自己心情为何会如此低落。

我接过戏票,随手把它们扔在一边。

“我可是托关系才搞到的,”他兴高采烈地说,“票早都售罄了,最早到七月四号才能买到。”

“今晚我不想去,我改主意了。”

“我又重新认识你了。突然这么可爱,这么居家。瞧,光线微暗,威士忌也准备就绪。绚烂的礼花,还有三明治!你总能改变一些东西,不是吗?你让我觉得自己已经结婚十年了,当然是指好的那一面。”

“别取笑人家。”我可怜兮兮地央求道。这么做是为了设定好情绪,为我们即将玩的游戏定好基调——甜蜜而苦涩,而非打情骂俏。

“过来躺在这里,把脚搭上去。不是啦,搭在这边,我要坐在你旁边。”橘色和绿色的靠垫之间。“今晚是为了我们能进一步了解对方,是回忆之夜。”

我感觉自己此时正在霍霍磨刀,随时准备走向待宰羔羊。

我们喝了点酒,随便聊了一会儿,直到营造出我想要的那种气氛。我们彼此低语,灯光昏暗,背叛的阴影斜斜地映在墙壁之上。

“虽然俗不可耐,但事实上的确如此,”我继续说,“女人并不希望是男人的初恋,因为那时的他还太过年轻。所以别让我失望,拉德,千万不要让我难过。别让我觉得你缺少我希望的那种完美。我允许你有两个,或者三个——你说应该让你有几个呢?——在我之前。”

他并没有回避这个话题。“两个就足够了,”他喃喃说道,“如果你一定要刨根问底的话。”他的声音满是倦意,追寻被遗忘的记忆。“她叫帕齐,我那时才二十岁,刚开始谈恋爱。她住在哥伦比亚大街,那时候广告牌正好就安在她家客厅窗户正下方。不,不是客厅,他们叫前厅。我记得你总是会在地铁进站前把话说完,否则中间要等太久,话也就被分成两部分了。”

他犹豫地问:“这种事情谁也说不清楚,是吧?”

“可你爱上她了。”

“是的,我猜自己一定是爱上她了,否则我不会一直记得这件事。我们交往了大概有一年左右,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也许是因为我那个时候才二十岁,她也就十八岁,不可能再那样年轻了,彼此都不可能。我每个星期日都会去哥伦比亚大街的公寓吃饭,一连好几个月,一次都没落过。

“后来我犯了个错误,不该带她去那个派对的。和童话故事正好相反,灰姑娘是不应该参加派对的。我为她感到骄傲,很乐意向朋友们炫耀她。我记得回家的时候,她哭了。我什么都没注意到,但她说他们嘲笑她,不是男孩们,全是女孩。那件事之后,她再也不愿意跟我出去,甚至都不愿意再见我。

“突然有一天她让我带她再去参加另一场派对,而且要和参加第一次派对的那群人一起。我安排好后去接她。我还记得她从门口走出来的时候,穿着一件很漂亮的皮草外套。灰姑娘的故事终以苦涩完结。她说外套是她姑姑和表兄妹们,还有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凑钱给她买的。

“派对那晚她一直都穿着那件外套。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她把窗户全打开了。房间里凉飕飕的,这样一来她就有借口不用脱掉它。这一次没有一个人嘲笑她。我想是因为那时候的我们都太年轻了。

“那晚我开车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十分开心,带着一种古怪的愉悦。她狂热地吻我,仿佛我们再也不会相见。

“我们的确再也没有见过面。第二天两个警察出现在她家,她因盗窃被判入狱,关在州立女子监狱。”

他突然起身走开了。这我理解,谁不想重返二十岁呢?突然他站在那里,就在那台装置旁边一动不动。我心跳漏了一拍。

“咱们听点什么吧。”他说。

“那个坏了,电源有问题。”

我的音调明显抬高,但我必须马上阻止他,他的手已经快碰到盖子了。“拉德,过来这边,坐在我旁边。我跟你说话的时候,别跑来跑去的。”

“我不知道你想让我待在你旁边。”

老天知道我确实想让他待在我旁边。我对他如是说:“我现在希望如此。”

他随即走过来,坐在我旁边,伸出一只胳膊搂着我,说:“如你所愿。”

我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气。

后来他又告诉我第二任女朋友的事儿。他刚起了个头,我就知道不是她,几乎没怎么听。这个故事十分简短。他更加成熟,心肠也更加坚硬。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其他的都是些逢场作戏,你不会感兴趣的。”

“只有两个吗?”她还没有出现。

“只有两个。”

“你说了很多你爱的人,现在跟我说说你恨的人。当然不是指男人,而是女人,一个让你恨入骨髓的女人。女人对男人最感兴趣的就是:他爱过的人——以及他恨过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他是不会告诉我的。他好一会儿都默不作声,并非因为要花时间试图回想,而是记忆本身足够纷乱。“确实有这么一个人。”他终于开口说道。

“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一个烂人。从里到外彻底腐烂,甚至连腐烂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她。”他还在寻找措辞,言谈间依然还有恨意。“要是她的外表能够反映她的内心,她早就因为传染病被关进医院里了,可她并没有。人们总是不能——”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就这么开始了。他一开口,我几乎就知道了。

“她在一家夜总会上班——”

我小心翼翼地把一只手伸到背后按下开关。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差点破坏掉他营造的吐露心事的氛围。

“这是什么声音啊?”他问。

比起白天弗勒德在的时候,现在房间十分安静,机器运转的声音更加明显,我有些担惊受怕地想。我们离它太近了。“是冰箱除霜的声音。接着你刚才的继续说。”

“她是唯一一个让我——”

“让你怎么样?”

他又顿了顿。

“怎么说呢,唯一一个让我希望死掉的女人。”

我等待着。

之后,如果我的理解没错,他用一种奇怪而阴森的语气说道:“好吧——她现在已经死了。”

“她叫什么?”

“你为什么想知道她的名字?”他有些懊悔地问我。

“因为这和你相关啊。爱上一个人,就会想知道和他有关的一切。了解得越多越好啊。”我抬头望着他,一只手轻抚他一侧的脸颊,“告诉我她的名字。”

“一个叫默瑟的无赖。”

“这是她的姓?”

“她叫米娅·默瑟,很可能只是艺名,我也不知道。”水到渠成。就算现在我不再继续追问,真相也会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如同是脱去收拢雨伞的外罩,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剩下的事情也就不费吹灰之力了。

“刚开始只不过是一夜情而已。人这辈子都会有的。在某个地方遇到一个人,比如说酒吧,一夜风流之后偶尔见个面。相信我,从始至终这都和爱情无关。只不过那时候还达不到恨她的程度。我觉得她是个不错的床伴,只不过有些费钱——长长的账单。她们这种人没有灵魂,所以必须拥有看得到也摸得着的东西,那是她们唯一的天堂。

“后来有天晚上,她发现了我的一些事情。”

又一次,解开线团的过程中出了个小插曲。

“是什么?”我急不可耐地追问道。

“哦,没什么好说的——有天晚上,我在她家生病了——她多少有些害怕,打算送我去看医生——类似这样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我觉得还是不要过多干扰他。

“不幸的是,她发现了莉拉的存在。那时候,莉拉刚刚和一个从英格兰远道而来的人订婚。怎么说呢,这对她很重要,任何差错都会要了她的命。莉拉为人很单纯——她一直在欧洲求学。虽说是我妹妹,但她对我的事情并不十分了解,因此整件事情才会显得更加卑鄙无耻。我猜那个蠢货并不愿相信这点,但不管她相信与否,估计这对她而言也无关紧要。”

我依然一句也没听懂,感觉他是在刻意闪烁其词,让我听得一头雾水。

“突然这个女人,这个恶魔——估计是她某个医生朋友给她出的主意——我发觉她整个人发生了些许变化。一开始,她对我大献殷勤,殷勤得都让我觉得有些腻歪。我不介意把她那里当作凌晨三点还能喝杯酒的去处,可她开始缠着我,一直刺探我的事情,尤其对莉拉以及她即将举行的婚礼抱有极大的兴趣。终于我有必要直接告诉她:‘再见,今后你不会再见到我了。’紧接着她就变了,依然殷勤,但不再继续诱骗我,而是直接说出一个异想天开的数额,两万五千或者三万五千美金,还问我知不知道她从哪里可以搞到这笔钱。

“我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不知道。

“‘那么,也许莉拉会知道?’她问我。

“‘莉拉也不会知道的。’我径直告诉她。

“‘那么,那位尊贵的先生,某位伯爵的长子,也就是莉拉的未婚夫,会不会知道呢?’

“我感到事情不妙,但强忍着没有和她摊牌。她依然柔声细语,漫不经心地继续说着:‘他应该不希望被人告知莉拉身体可能有问题吧,就像你之前在那种特殊的情况下犯病一样。这可能会让莉拉的未婚夫很担心。’

“‘你要是敢说出去一个字,’我说,‘我就杀了你!’”

我心跳加速,几乎无法呼吸,他从我身后搂着我,居然没感觉到。

“这里面并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你要明白这一点,正如我告诉你的那样。我指的是她。她非常老练,假惺惺地放弃了这个计划。哦,我当时并不明白她的意图。她只是说出内心的疑惑而已,问我或者其他什么人,她从哪里才能得到那笔钱。她这么说并没有所指,没什么特别的含义。我不应该得出这个结论的。‘我们就忘记这件事吧,好吗?’她亲切地送我离开,说,‘两三天后我们再见。我到时会见到你的,对吧?’她最后说的话十分可笑,‘两三天后我们再见。’

“我告诉她我不会再到她那里了,让她记住这点。可她宽宏大量地冲我笑着说:‘拉德,不要现在就把我抛弃了。我无法承受这点。我是不会让你这样对我的。’‘现在’这两个字表达了她想说的一切。我带着这粒种子回到家中,让它在我心中慢慢萌芽。

“她让我熬过地狱般的一夜。第二天我就告诉了莉拉,我觉得那是我能做的唯一一件像样的事情。他们两个是多么出色的孩子啊。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两颊像苹果般红彤彤的年轻英国人。我求她不要在意,不要让这件事影响到她。我说:‘别让这事儿吓到你们,这根本不算什么事儿。相信我,这和你没关系。我只有过那么一两次感到不舒服,总共只有一两次而已。你从来都没生过病,对吧?所以说,这和你根本没有关系。不管怎么说,你总要回英国的,也许我们好几年都不会再见面了。你现在把这一切说出来,只不过是在自寻烦恼,无端生事而已。’

“只有老天知道说服她有多难,但我终究还是让她相信这件事无伤大雅,让她向我保证不会把这事儿说出去,不要毫无缘由地毁掉自己的整个人生。我并没告诉她我打算掏钱让她置身事外,我压根儿就没跟她提过那个女人的事情,只不过让她相信我会搞定那个女人,不让她有任何机会利用这件事要挟到她。

“这之后我东拼西凑,终于搞到一笔钱,然后去了她那里,就在她被杀那天的中午。我费尽口舌才让她开了门,等我进去后发现她有些惊恐不安。看样子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其他什么事情,让她改变了主意。当时我还以为她是因为我才会那么害怕,但现在回过头想想,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也说不定。我告诉她我会给她一大笔钱,尽管金额没有她所暗示的封口费那么多。可她放弃了这笔钱,甚至连碰都不愿意碰。她坚持说是我误会她了,她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不知是什么原因,她吓坏了。我试图把钱留在她家,但她把钱退还给我,坚持让我把它带走。我认为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突然失去了勇气,担心是我给她设的套。一旦她把钱据为己有,便会因勒索罪被捕。

“她接下来的行为让我很不舒服——迫不及待想撵走我。从她的表情我看得出来,如果我之后再来她家,她是不会让我进门的。于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我在门那里做了点手脚,把一张纸片塞在门轴那里,确保我再到那里的时候还能进去。

“我回家后发现莉拉像个雕塑般站在房间中央等我。她改了主意,把事情和盘托出,可她还是棋差一着,一切都太晚了。他已经从其他渠道得知这件事了,已经有人告诉过他了。

“我问莉拉他是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

“她微微一笑,告诉我不是,他不是那种人。从始至终他说的都是:‘我更希望由你亲口告诉我这些,亲爱的。’她回答说:‘我让他走了。他并不想让我这样做,但我必须如此。爱情已死,一去不复返。他也许会坚持下去,但我不希望这样,仅仅剩下一个空壳。我和母亲会发表声明的,拉德。爱情就如同蛋壳一般,不是吗?一旦破碎就再也无法复原了。’

“我从来不曾见过莉拉流泪抑或是消沉,或是畏缩不前。她昂着头面对这一切。之后又过了一两个月左右,她不远万里乘</a>邮轮去南美洲散心。她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我很清楚这点。

“他们两个人的生活都被彻底毁了。几个月后,他也乘飞机去了中国。

“总之,那天,就是事发那天,我又去了她家。不难猜出他获知这一切所谓的‘其他渠道’指的是哪里。可能是她无意间说漏了嘴,时间上出了点问题。我这才反应过来她上次为什么那么害怕。我曾经警告过她一旦她把这事说出去,我会怎么对付她。我就是去那里做那件事的。”

“你去她家是要杀她?”

“我就是去了结她的性命的。就算有二十个证人在场,我也会杀掉她的。”

我简直无法承受,胸口起伏不定,“然后呢——?”

他苦涩地笑了笑。“我进屋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有人抢先了一步。她躺在地上,压在枕头下面。我俯下身,挽起袖子,仿佛要碰触什么不洁净的东西一般,把手放在她心脏上,确认她是否还有心跳。她已经死了,如我所愿。于是我站起来向那个做这件事的人致意,感谢他为我省去麻烦。然后我走出去,关上门,任凭她那样躺在那里。我记得她的猫跟在我后面也跑出来了。甚至连她的猫都无法忍受和她待在一起。”

“这么说你并没有杀死她。”

“我是想杀她的,只不过没有机会而已。”

我叹了口气,如释重负。直到叹息过后,我才意识到这点。这声叹息如此深沉,似乎无法消逝。

他说:“除了你,我并不奢求别人也相信我,但事实就是如此。”

我相信他说的。没错,独自在这样的房间里,面对心爱之人,人都会说实话的。

我摸索着按下开关,似乎这是拇指自己的意愿。我们已然习惯的嗡鸣声消失了,接着是很长一段沉默。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个刚刚游到岸边的人,筋疲力尽,刚才这番他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话在我脑子里嗡嗡作响,渐渐失去意义。

我抬眼环视四周,周围的一切像是全新的景象,之前从未被发现。不知为何灯光突然比之前明亮了许多。瞧,它们还闪着光,熠熠生辉。我的心宛如香槟酒瓶上随时会弹开的软木塞,那么轻松愉悦,虽然很傻,但仿佛要“砰”的一声从我嗓子眼飞出去。音乐又是从哪里传来的?轻快的、幽灵般的小号声毫无预兆地传来,也许并没有人吹奏音乐,但是那曲调就连哈利·詹姆斯本人都会嫉妒。

他没有做这件事,没有做,这事儿不是他做的!

许久他都沉默不语。放在我身上的手变得沉重,于是我稍微挪了挪,他的手就那么垂了下来。我及时抓住他的手,轻柔地将它放下,然后我从他身边离开,站了起来。

我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有一分钟之久,这才慢慢走到一旁。我把手放在机器的盖子上,过了一会儿才缓缓收回手。

“你要离开这里,”我沮丧地命令自己道,“你必须离开这里,听到了吗?”

他稍微动了一下,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完全脱离了我,然后睡意蒙眬地看着我:“亲爱的,我好困。我能在这里睡一会儿吗?就一小会儿,我晚点走。给我找点东西盖上,亲爱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他的眼睛再次合上。

我轻手轻脚地收拾东西,不紧不慢地从这里拿点什么,又从那里拿个什么,之后把它们全装进一个轻飘飘的小手提箱里。这是之前为了蒙混过关,我从酒店拿来的那个小箱子。我站在门口,再次朝他走去。

我讨厌写字条,但我又不希望他浪费时间等我。他或许会以为我还会回来,但我永远也不会。只是——

别了,亲爱的。

你不曾认识我。

而我也不曾认识你。

我没有关灯,这样他醒来后就不会觉得太过孤单。他已经很孤单了,但至少他不会陷入黑暗之中。

我缓缓地合上门,透过门缝,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灯光下他的面孔。我把这一幕也一同带走了。虽然我不想这样,但我似乎无法忘却。记忆如此深刻,就像是捕蝇贴一般粘在我的心上。

我单手提着轻飘飘的手提箱,一头扎入夜色之中,沿着马路往下走,不知道要走向何处,唯一确认的是——离开这里。永远地离开,不再回头,离开这个只要再多待一刻就会陷入爱情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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