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已然步入尾声的夜。她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十分清醒,绝望地祈祷着,希望这夜可以更长一点。她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希望黑夜变得漫长,毕竟比起黑夜,她一向更喜白昼;比起黑暗,更喜光明。
“就让黑夜再逗留一会儿吧。让白天晚一点再来。您能做到的。我知道白天迟早会来,但是主啊,让它来得再慢一点吧。”
她平躺在床上,嘴里祷念着,眼睛则望向昏暗的天花板,战争之神好像正在她的上方盘旋,就要把她撕成两半。
她一边祷告,一边紧握着另一只手。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手,是她永远都不会放开的手。
倒不是很漂亮的手。没什么形状,又粗又笨,不过强壮而有力,手掌的皮肤很粗糙……但是,噢,那手!
她转过头来,以唇去碰触那手,一遍又一遍,足足有十五次。
定是哪个聪明人设计了这钟,它有两种调调,一种洪亮,一种轻柔,此时它们温柔地嗡嗡着,她的祷告终是被驳回。机器震动起来要响亮得多,若它轻柔,那么就是到了一点;若它响亮,那么就是两点。她立马拍了上去,闹铃随即停止。
她把那只手放回它主人的胸口上,不情愿地让它待在那里,像是你借了什么东西一定要还回去。她起床,拿起她的裙子、内衣还有裤袜,走进小小的浴室。她想在里边穿戴好,不愿扰了他的美梦。灯光突然亮起来,有些刺眼,但她还是迅速地合上门,光线跟随她一起离开卧室。
她开始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因为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之后,所有悲伤都得结束。政府说,你必须要积极。四十八个州说,你必须要阳光,要信念满满。可是那四十八个州于她而言不过是地图上的几个平面,它们没有心,更加没有血肉。
这十五分钟内,她异常忙碌。在那间小小的公寓里进进出出,却一次都没吵醒他。
此时此刻,一切准备就绪,没什么好做的了。现在才是最艰难的时刻。她深吸一口气,早就看透了自己。现在,帷幕已经掀开。现在,是她的舞台。
她走到床边,轻轻地放下手。
“亲爱的,”她说,“整个战场都在等你呢。”
他睁开眼睛,大剌剌地笑开,很慵懒。
“啊,”他才想起来,“今天我就要走了。”然后立马跳了起来。
“刮胡刀已经准备好了,就在洗手台旁边,”她说,“我还给它放了刀片呢,都没有划破我的手。”她舔舔大拇指,“好吧,是没有划破太多。你用的那个管子</a>上的盖子掉了,有一小部分突出来,我必须得捏着它才行。我只会做这么多啦。不,别穿那些。椅子那边有一整套干净的等着你呢。”
“反正马上我就会脱掉的。”他说。
“啊,你必须要换掉吗?”她对他们有些轻微的反感。毕竟,那么私人的事情,他们也管不了吧,对吗?
“他们会给你的。”他说。
他刮了胡子,穿好衣服。
“我花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
“还不够——”她本想说,后来又改了口,“一点都不长。”
“我从没刮得那么快。我的皮肤感觉火辣辣的。”
“你怎么不用你的乳液呢?”
他笑,“我觉得不用会更好,它闻起来太香甜了。”
他们去吃早饭。
“你害怕吗?”他说。
“不,”她露出一个闪耀的笑容,撒了谎,“你呢?”
他耸耸肩。对于这件事,他更真诚。“准确地说,并不害怕。不过还是有一点恐惧的,更多的还是兴奋。就像以前在学校似的,在知道成绩之前,不知道我是挂了还是过了。又像是我们结婚那天,我的意思是结婚之前,而不是之后。”
“今天我不想坐在我的椅子上。太——太远了。我能和你挤在一起吗?要是我——我们能一起坐在你的椅子上吗?”
“那我就要用胳膊环抱住你,以免你掉下来。反正我只需要一只手吃饭。”
“抱紧我。”她低语。
“想听收音机吗?”她支吾道。
他疑惑地看向收音机,“这么早有节目吗?我从没有在这时候收听过电台。”然后,“我们就静静地呆着吧。”
她叹了口气。这也是她想要的。
他拿回他的餐巾,“我想我还是……”
“再来一杯咖啡吧。”她抢先一步说。
“你呢?”
“我喝点你的就好。”她把自己的那杯推得远远的。
她又一次祷告起来。在他喝咖啡的时候。他没能听到她在说什么。“请让他一直这么喝下去吧。别让咖啡见了底。最好随便给杯子里填满什么。用魔法还是奇迹什么的,您可以做到的。”
主又一次拒绝了她。
“喝完了。”他终于说道,斜着晃了晃杯子,然后把它放到茶碟上,咔哒一声,像是结局的预告曲。
他用餐巾擦了擦嘴,也擦了擦她的。
他移开了胳膊,所以她不得不站起来,不然一半身子就会掉下去。他站在她身后。
早餐结束了。永远结束了。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她很快将那个画面从自己的大脑中赶了出去。
昨天晚上他就收拾好了行李。要带的东西非常少。
“昨晚我们已经检查过所有要带的东西了,所以现在,”他提醒她,“我们没必要再去过一遍了。你拿着我们的两本存折,别弄丢了。绿色的,利息是百分之二;蓝色的,利息只有百分之一点五。所以我寄给你的钱,不管还剩多少,都把它们存在绿色的存折里。”
“绿色,蓝色。我会努力记着的。”可是她的心里早已洪水漫天,两个颜色在她的脑海里纠缠着,一片狼藉。
“这些是你看我用过的支票,每次你用的时候都会扣掉十分的手续费,所以尽量在重要的事情上再用它们,像是房租啦,煤气啦。比现金要安全得多。”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十分悲伤,“我在乎什么存折和利息啊——”
“我也不在乎——”
猛然,两人冲挤在一起,像是在地铁上一样。
“现在,不准哭。”亲吻间,他警告道,“你说过的。”
“我没哭。我不会哭的。”
她帮他戴上帽子穿上大衣,递给他要带走的行李。
“我想跟你一起去火车站。”她说。她在最后一刻才提出来,生怕说得太早就会被他拒绝。
“我不是直接去那里的。我得先到征兵局,在那里集合,然后我们再一起过去。”他接着又补充道,好像他们非常慷慨一般,“他们会支付我们的车费。”
“那么,让我送你到征兵局吧。”无论何时说到这个词,她的脑海中总是反复出现同一个特殊的画面:在一片巨大的、种着松树的甲板上,士兵们挨个躺倒,铅笔顺着他们的身形轮廓画出线条。当然这当中排 她对他眨眨眼,有些未卜先知的意味。
他也眨了眨眼。
不知怎么地,两人闪烁的眼色都变得有些冷酷。不是令人心神荡漾的眼神应该有的样子。
她亲密地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膛。
“别让她夜不归宿。”她冷笑道。
他们走向闪着愉悦灯光的地方。到那儿的时候,橙红色的光芒包裹了他们,慢慢地将他们包裹其中,完全用不着他们自己费力。他们在路边,跟随拥挤的人群缓缓移动,好像走在自行移动的步行带上一样。
她不知道要跟他说些什么,所以什么也没说。他,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没跟她说一句话。她决定等着他先开口。
“你想喝点什么吗?”
“我不喝酒。”她说,看都没看他一眼。
“不,我指的是苏打水或者橙汁什么的,我不会给你其他饮料的。”
“不了,谢谢。我刚吃过晚饭。”
他们继续在人群里走着,像是两个不知道如何自处的人。
一个四方的展示框映入眼帘,悬挂在他们的头顶,边框镶满了亮着光的灯泡。
“想看场电影吗?”
“不!”她说,几乎是激烈地,“不——都是关于战争的电影。”
他只说了一句:“我懂。”
她有点后悔,只有一点点。“别让我毁了你的晚上。为什么不去哪里做些什么呢,如果你想的话?”
“我就在做我想要做的事情。”他允诺道。
她想不出该怎么接,这话说得理直气壮。
他们继续走着。
“他在前线,是吗?”
“我的丈夫。是的。”她想,那你为什么不在呢?
他说:“我知道你刚刚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不在呢?’”
她默认。
“我已经尝试三次了,还能再做些什么呢?”
她什么也没说。
“我也知道你刚刚的想法,‘他们都这么说。’”
这一次,倒不是有意为之,她猛然把头转向了他。还是默认了。
他伸到口袋里。“听着,我会给你看看我的资格卡。”
她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又一次,他读懂了她的心,“我知道,你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拿了出来递给她。她甚至没看上一眼,最终他还是把它放回了口袋。
“我得了肺结核。”他说。
接着他露出一个笑容,问她:“现在,你害怕跟我一起散步了吗?”
“不,”她说,“不,当然不怕。”并且出自真心。不过她马上意识到,但并不完全清楚她是如何变成这样的,她被架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上。如果她现在离开他转身回去,那么所有指责都跑到了她身上,跟他反倒没什么关系。她大部分的人身自由,都在刚才几句看似无害的对话中悄悄溜走了。
即使如此,她还是对他感到有些抱歉。在她自己还没什么意识时,歉意便已经缓缓蔓延。而同情心不可避免的会成为什么意味不明的指向……
“不管如何,”他说,“现在你不用害怕我会做其他什么事了。”
“其他什么事?”
“噢,你知道我指什么的。像我这样的男人,他能自己走走逛逛都是幸事一件,并不会试图去——”他真诚地看着她,甚至有些雀跃。他弯起了嘴角。
所以她也回了他一个笑容。并不是什么丰厚的回礼,只是一个笑容而已。你的心肠不能那么坚硬如石,如果你那么冷漠,就连布吉都会看轻你的。
他们走去了公园,就在对面。
“那儿有个长椅,”他说,“我们走过去坐坐怎么样?”
“我不会走进公园里面的。”她警告他。
“不,我们坐在外边就好,那盏路灯下面。让我们歇息一会儿。”
他是个病人,她想起来。走路必定让他很劳累。坐下来歇歇又有什么大碍?
他们走过去坐下来,头顶的白色灯光略带弧度,像是花洒喷出的针状水柱。
“我一会儿就得回去了。”她告知他。
我三分钟之后就会起身,她对自己保证道。然后倚在椅背上。
“跟我讲讲他吧。”他说。
“你想知道些什么?”
“噢,所有的一切。他做了什么,他说了什么,他长什么样……”
她从画面中抽离出来。“现在几点了?”她充满喜悦地说,“一定快要十点了。”她从没这么开心过,战争开始后,她的内心从没享受过这样的安稳。
他看了下。“已经十二点过五分了。”他轻声说。
他们在那里坐了整整三个半小时。
他正在他们的长椅处等她,现在,他们管它叫“他们的”长椅,他笼罩在令人晕眩的淡紫色弧形光线之下。她急匆匆地走着,穿过街头时甚至小步跑了起来,好能快点到他身边。
他站起来,伸出手,等待着。她的手也伸出来。他们握了握手。
“你好,乔。”
“你好,莎伦。”
他们肩靠着肩坐下来,宛若两位故友。他摊开胳膊,放到椅子背上,但他没有用在她身后的手去环住她的肩膀,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
“今天我又收到他的一封信。”她开心地吐露,“我等不及到这来给你看看呢。”
“读给我听,”他惬意地说,“我来把烟点上。”
她省略了一两个片段,那些太私人了。不过在随后的信件里,她省略的部分越来越少了。
“我对他变得越来越熟悉了。”她读完后,他说,“我开始觉得,我几乎就像是他的一个兄弟。”
“我很好奇,他如果知道我把他的信读给你听,他会怎么说。”
“别告诉他。”他又一次说道,一如往常,“那可能会毁了一切。你我知道这件事并没什么大碍,但是——他的信或许会有些自我意识,从而失去它们美妙的……”他没说完。
“你觉得这没什么错吧,对吗?”
“你呢?”
“对。”她热忱地说,“对。噢,乔,你简直是上帝送给我的礼物。你都不清楚你给我带来了什么。你让时间过得如此——我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开心,仅仅是跟你聊聊天、给你读读他的信,都让我觉得离他更近了一点。偶尔我会搞混,会把你错认成他——把他认成你。”她笑起来,有些害羞。
“我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也很开心。这段时光对我是有意义的,这很难解释,但是通过他,我好像可以分享一些——我自己永远都不会拥有的生活。一个美丽的太太,一段幸福的婚姻,一个需要我去照顾的人……”
“我们真是两个有趣的人,是不是?”她打趣道。
“读给我听,”他说,“我来点烟。”
她撕开信封,展开信纸,拿着它对上光,好分辨上面的字迹。然后,一片沉默。
“怎么了?”他问,“怎么不读了?”
“我不知道。”她无助地说,但还是什么都读不出来。
“有什么东西你不能读吗?他说了一些关于我的事?”
“不是。”她说,“我从没跟他说过我认识你。”
信纸跌落到地上,一页两页分散在她脚边。弧线灯光如此明亮,即使坐在椅子上,信纸上的那句问候还清晰可辨:“我亲爱的老婆。”
“怎么了?”他说,“你怎么哭了?”
一连串的啜泣迸发而出,“因为——突然——我再也不在乎他的信了。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对读这些信——甚至是收到它们——再也没什么兴趣了。来公园这边,跟你坐在一起,才是——才是——”
“什么?”他催促她,“什么?”
她绝望地把手放在额头上,“我不再爱他了。我爱的是你。噢,乔,我这是怎么了?我总是看到你,我总是看不到他。你们两个交换了位置。有东西出了问题。我不是故意的,但——现在你就是他,他就是你。”她歇斯底里地颤抖着,“我正和我的爱人坐在公园里的长椅上,但我还一直收着陌生人的来信,他穿着制服,住在遥远的军营里。”
他伸出手去环住她不停颤抖的身躯,试图给她一些宽慰。“那我们怎么办?我该马上站起来然后离开你吗?我该走开吗?离你远远的,再也不要靠近你?如果你这么说,我就这么做。”
她警惕地喊出声来,双手紧紧地抓住他。
“不要!不要!乔,别离开我!我没办法忍受没有你的生活。我现在只有你了。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因为我也失去他了!”
“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窒息般地说,“如果你不帮帮我的话。”
“别挣扎了,别,我不希望你这样。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噢,我要——”
他们的唇紧紧相依,这是他们的初吻。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仿若要不是这样,他们就会晕头转向似的。整个夜晚在他们周遭翻天覆地,包括那星星、那弧形的光芒和那一切的一切。
她的脚,踏在地上,在她的渴望和他的爱抚之间变化着姿势,早已把那封信踩得稀碎,碾在了尘土里。可是她无暇顾及。
“我……老婆:”向外凝视着。在她的脚底,被碾碎了。
布吉,亲爱的:
对不起,我上周忘记给你写信了,一件又一件事接踵而至……
真的没有什么新奇事可以告诉你,所有的事情都一如往常、毫无变化……
最近的天气非常可爱,我们似乎要开始真正的休假了……
现在我必须得跑了,公车刚停下来,在等我和绣红。下次再跟你说,亲爱的。
爱你,莎伦
他奇怪地看着 可是,那袖子是深蓝色的,上边还有亮闪闪的黄铜扣子。帽子下边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的脸,他手里拿的仅仅是一个剪票器,而不是什么棍子。
叫醒他的只不过是个列车员,正在问他索要车票。
“我们什么时候能到?”他问。
“八点十五分。”列车员说。
“你们约的什么时候?”绣红问道。
“八点半。”绣红说。
绣红斜倚在床尾,胳膊肘撑着身体,看着她收拾东西,行李箱被敞开放在她床上。
好长时间里她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莎伦看起来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审视。
“所以你是奔着美好的前程去咯?”绣红终于说道。
“美好是个不错的词,”莎伦同意道,“美好是个不错的词。”
“我还能想到另一个词。”绣红喃喃道,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莎伦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你不同意吗?”
“不关我的事。”
“你的意思是你不同意。”她合上行李箱,“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真好。你每晚都出去约会,每次还是不同的对象。”
“当然,因为我知道如何控制爱情,可是你不能。我爱得像个男人,我可能把爱搞得四分五裂,但那是我的身外之物,我从不走心。傻孩子,我从不受伤。睡一觉我还是以前的那个绣红。你呢,就像女人那样去对待爱,一旦倒下了怎么都爬不起来。”
莎伦拿起行李箱,往门口走。
“你为什么不能放轻松点呢?”绣红说道,语气几乎是祈求了。
莎伦打开门:“跟我的心谈谈吧,别跟我说话。我的耳朵听不进去,我的心也已经聋了。”
她用空闲的那只手推开她,作出离别的准备。
“我那份房租放在衣柜上了,你可以把我的钥匙还给房东,和钱放在一起。”
然而,绣红并没有安分地待在屋子里,而是跟着她一起下了台阶。
到楼下时,莎伦扭过头来不耐烦地看着她,好像这离别的长度有些惹恼了她,“你怎么了?今天晚上你没有约会吗?”
“我本来有的——两个,或者三个、四个。不过有意思的是——可能是因为你要走了吧——我突然对约会一点兴趣都没有了。这游戏一点都不好玩儿了。”
“那为什么你不能像我一样,认真一点对待约会,而不要像是游戏似的?”莎伦辛辣地质问道。
“你指我很残忍咯?”
莎伦现在站在了大门口,并没有回答她。
绣红又一次地跟在她身后,甚至伸出手去挡住了门,想要让大门保持闭合的样子,哪怕只拖延那么一点点。
“莎伦,这就是你能给他的最好的分手方式吗?”
“他?谁?”她这才想起,“噢,他啊。”
“我也读过他的几封信。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你把它扔得到处都是,而我擦口红的纸巾又正好用完了。他不是用墨水写的,你何必这样糟蹋一个男人的心血呢?”
莎伦“嘭”的一声放下行李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她离开之前,还有最后一关要通过。“听着。我还记得很久很久之前我嫁给了一个陌生人,我也能记得他的名字。可是这些都没什么用了。我脑海中根本想不起他的脸。这就像是在要求我为一个从来不认识的人感到抱歉一样。”
“这些鬼话,”绣红说,紧抿着双唇,“真像是从我嘴里说出来似的。”
莎伦又重新拿起行李箱。
身后的大厅里,电话铃声突然惊悚般地撕裂了宁静,更像是一阵火警警报。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绣红双手抓住莎伦,想要再留住她那么一会儿。
她们的身后有个中年女人走出来接了电话,然后她走向楼梯脚,声音洪亮地喊着,活像个火车报站员:“费伊·麦肯齐,有人找!费伊·麦肯齐,有人找!”
有人从地毯上啪啪啪地走下来,像是划桨拍击水面的声音。他的声音好像是从肺部直接顶出来的,“喂,乔!”接着又沉入喜悦、微不可闻的喉咙里。
她们又一起转开了脑袋。
“我有个有趣极了的预感。”绣红焦急地说,“别走,莎伦。”她仍旧伸着手拽着莎伦的胳膊,想要阻止她。
莎伦有些嘲笑地说:“怎么了?你有什么值得悲泣的惊悚故事吗?”
“听着,你可以为我做最后一件事吗?我之前还没有要你帮过我什么,就当是给我的离别礼物了好吗?”
“如果不是你要我改变我的——”
“再等半个小时。再给他三十分钟。他可能会打电话过来或者怎么样。至少给他足够的机会。别就这样冷冰冰地离开,就三十分钟,你等过公交车,等过星期天晚上的B级电影,还等过一桌脏兮兮油腻腻的饭菜,很久之前你还等过曾经站在你身边的男人。就算是为了旧时光呢,为了公平呢。完了再走也不迟啊。”
莎伦看着她,她迈出脚,把箱子转回来放靠在墙上,就在门里边。“十五分钟,”她不为所动地说,“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这么做有没有好处,不过你发抖的声音打动了我。和我一起去休息室吧,我们坐着记录一下,我把表放在膝盖上。”
她转过手腕,摸索着手表的带子。
“十五分钟到了,”她说,“为了那永远不会呼吸的逝去的爱。”
此刻,列车纹丝不动地停在那里。低气压的灯光,缭绕的烟雾,拥挤的人群,都隐藏在深蓝的夜色中。
他们不再唱歌了,没什么力气去唱了;他们也不再举杯痛饮了,没什么多余的酒了。不管是站着的还是坐着的,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车里面安静得出奇。零星一两句的对话撕开了沉默的口子,声音却被放大了好多倍,毕竟没有别的声音去跟它们一较高低了。
外边什么地方传来持续不停的震动声,它绝不是来自车厢内部的,毕竟车还安静地停着呢。是外部的声响在不停拍打着列车的窗户,摇晃着它的轮子,甚至还震动着铁轨。只在左边,相邻的轨道上,一列接着一列神秘莫测的车飞驰而过,和鬼魅一般。连盏灯都没有。死亡之车。末日之伍。一打接着一打的黑色的车,摇晃着铁轨,摇晃着夜,还摇晃着静止的列车。
世界上所有的火车都好像在奔赴死亡。像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它们看都不看一眼,它们自己装着的成千上万的尸体到底有多恐怖。
战争。战争。整个宇宙都疯掉了。
他的双脚不停地在地面打着节拍,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无望的旅途痛击着他的绝望和愤懑。
“别跺了!”他身边的男人终于忍不住地喊道,“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你已经一直这么跺了好几个小时了,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让你的脚安分点儿!”
“闭嘴!”他威胁般地吼道,但还是停下了双脚。
他双手撑了一会头。
突然,他站起来,从身边人的膝盖上挤了出去。其他五个人马上从梦中惊醒,纷纷聚集到他的座位上。其中两个人立马抓住了座位,可是谁也不想放弃它,最后座位被分成了两半,两个人各坐了一半屁股上去。
他拼命地挤出一条到列车的尽头的通道,沿途惊了站着睡觉的人,又扰了女孩的清梦——梦见在家吃着火鸡晚餐又或者是躺在屋子里的床铺上。不过没什么要紧的,梦就是用来被惊扰的。
他扭开门锁,进了列车的前厅。
噪声在那里更为响亮,因为车子的侧门敞着。
“怎么了这是?”他吼道,“还要多久?已经停了四十分钟了!”
“我怎么知道?我只是个列车员。车停,我就停。军队的队伍插在了我们前边,我猜我们得换到另一条轨道上吧。你懂的,他们必须得先到目的地。”接着他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十分轻蔑,看那破旧的帽子、油腻腻的短大衣还有石油工人的工作裤,“你去的地方一点都不重要。你知道的,现在在打仗。”
“闭上你的嘴!”他大吼。挥舞着手就要扇到他的脸上,像是再也无法忍受那剧烈的疼痛一般,再也无法忍受任何事了。
蓦地,他抓紧了扶手,将把手扔到了车外的夜色中,东西很快被黑夜吞噬,消失,然后不见。
“很好,这倒是继续前进的一个好方法。”列车员讽刺地观察着他身边的士兵,“你自己走过去吧。”
推销员黑色的小车在高速路上走着,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它的顶灯是孤寂黝黑的村庄外唯一的光亮,里边则是一片沉寂。两个男人坐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前方,在灯光的映衬下,他们椭圆的脸显得异常惨白。
男人手里握着方向盘,多多少少有点受伤,像是那种刚刚参与一场不太愉快的交谈的人,正在试图避免再提出更多想法。佩奇的脸色坚硬如石,好像是很多年之前就形成的灰色石板,必须得劈开它才能让情绪流露出来似的。
“你就不能再快一点儿吗?”他突然说道,嘴唇一动不动。
“当然能,”是冷冰冰的回答,“但是我并不打算提速。这是我的车,就算是在晚上的乡村,我最快也只考虑开到五十码。我有老婆,还有两个孩子。如果你想开那么快——”他冲着路边相邻的马路晃晃脑袋。
佩奇紧闭的嘴里冒出一阵嘶嘶叹息时出现的白雾,他双臂环胸,很用力,像是在极力控制它们一样。他的双手滑到了短大衣的下边,停在了他服役时用的手枪上。他紧紧地握住了它。
他发誓,这个男人再多说一句话,他就杀了所有人。让他闭嘴:我不想杀人的,我正在控制我自己不要大开杀戒。
司机保持沉默,并没再多说什么。
佩奇的手指渐渐放松,从枪托上滑落下来。
仪表盘里的指针颤抖着,停在五十的位置上。
司机开始哼唱起来,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只是低声地唱着曲儿,“有人偷走了我的姑娘——”
佩奇的手又紧紧地握住手枪,一个打颤,又往上移了几分。
他往座位里缩了缩。我正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杀了这个男的,他怒气冲冲地祈祷道:我不想杀任何人,我只是想……
“别。”他说,声音那么的微弱,以至于其他人很难分辨出来。
不过,一些微乎可辨的迹象还是让他的邻座起了疑心。他转向佩奇,冒犯地问道:“那是啥?”
佩奇紧紧地抱住胸,“我说‘别’。”
男人质疑地盯着他,又转了回去。“脾气暴躁,是吗?”他含糊地说。
“是的,”佩奇说,“脾气暴躁。”
突然,车子停了下来。
“为什么停车?”
“这是我们将要分道扬镳的地方。你没看见我们前边有一个十字路口吗?要是你去东边,你就得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而我要去南边,我的车和我,都得在这儿拐弯了。”
佩奇的手腕颤抖了一下,接着把手枪掏了出来,显得恶意满满。
“滚下来。”他说。
“你——你想做什么?”
“滚下来站好。”
佩奇用屁股顶顶司机,好加快自己的行动。车门开着,男人已经半掉在马路上了,他必须得使劲攀着才能防止自己完全掉下去。
“等等,你想做什么——?我所有的东西都在这呢——!你——你就这么报答我吗——!”
车门又“啪”一声合上,他的手背祈求般地爬上枪口,试着把它压下来。
枪托迅速下压,一声惊叫,他的手背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可以去南边。但是你的车,和我,我们将会去东边。”佩奇踩下了油门,“还有,师傅,”他补充道,“你不知道你还能活着是多么幸运。”
他握紧了拳头,疯狂地拍着门,不过那重击没能持续太久。门打开了。一个女孩子缓缓地走了出来。她合上了身后的门,站在那里,盯着他。后背斜靠在门上。
她应该是喝了一两杯,而且看上去是在自饮自乐。她叼着一支点燃的香烟,说话时也抿着。剩下的一支别在她的耳朵后边,像是一根铅笔。
“你太迟了。”她直接说道,连开场白都省去了,“她十五分钟前刚走。你错过了她,就十五分钟。”
“你怎么知道我是——”
“你的心都写在你脸上了。”她粗暴地说,“从看到夜色里亮着的车灯起,我就知道是你。你为什么不能早点来?或者不如说,你干吗非得一开始就遇到她?”
“她是我的妻子。她发过誓的,我们一生——他们去哪儿了?哪条路?”
她斜靠着门的身体又向下滑了滑,好像非常疲倦。对整个世界都感到疲惫不堪,“她只说了‘离开’然后就那样走了,‘离开你。’你输了。他们可能还在这镇上的某个地方,又或者在某条路上的汽车旅馆里,准备一走了之——”
他伸向自己的脑袋,狠命地搓了搓脸,表情纠结而痛苦。
“给我讲点什么。”她说道,带着不含感情的好奇感,“感觉很糟糕吗?你的心里和你外表看上去一样痛苦吗?”
她再也得不到一个答案。
他的身影一头扎进夜色里,车子的门咔哒一声关上了,红色的尾灯消失不见。过了好久,她仍旧站在那里,肩膀斜靠在门上,非常疲惫,对整个世界都感到疲倦。
猛然,她把嘴里的香烟愤愤地扔到地上,火花四溅。
“上帝啊!”她愤懑地喊道,“我恨爱情!”她突然转身进去,“哐”地关上了门。
她一个人在那里。等着他,她开始有些困意,打起了瞌睡。眼前的画面不言自喻。汽车旅馆里的房间灯火通明,许是早先就用她的名字预订了,以便他能赶来和她会合。不过他还没来,她等啊等,就睡了过去。
窗帘拉上了,因为她之前脱了衣服。包包开着,平衡般地挂在椅子的两个扶手上,空了一部分。床单沿着对角线整齐地叠放着。
她坐在梳妆台前的椅子上睡着了,脸趴在臂弯里。她穿着晚上的睡袍,是淡蓝色的。她入睡前用的梳子躺在她旁边,就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再边上是她从包里拿出来的旅行用的小闹钟,只有嘀嗒嘀嗒声陪伴着她。它似乎正直指现场。指针从五滑向了十一,尽管只有她自己清楚他本该在这个时间里过来的,但她那昏昏欲睡的脑袋还是显示出约定的时间早就已经到了——到了却又迅速地溜走了。
接着,入口门上的门把缓缓地转动起来,寂静得很微妙,好像那股悄咪咪的力量是从外边传来似的。马上,力量又变得松弛,门把恢复了它刚开始时候的样子。
没有脚步,也没有任何声响。来来回回都没有任何动静。过了一会儿,百叶窗合着,在后边,窗户被轻轻地升起,风立马灌满帘子。男人的一条腿稳稳地落在地上,另一条腿紧随其后。
她什么都没听到。她睡得太沉了,而他的动静又太轻了。
一只手伸出来,手上弯曲的手指紧紧地拽住百叶窗的边缘,随即拉紧,将它又重新拉回到那个瞬间的尖锐的凹陷处。
布吉从百叶窗的后边走出来,手里拿着枪。他的眼睛在看着她的时候才是眼睛,在他的视线离开她去扫视周围的环境时,那眼睛不过是两颗石头,又冷又硬,只不过恰好嵌在了他的脸上。
他轻柔地迈着步子,对即将到来的死亡无比温柔。他先是看看浴室,手枪在指头上打着转。他又看向衣柜,她把衣服挂在那里,她到这儿就脱掉的衣服。
再没什么其他地方可以看了。他把枪收进口袋里。那两颗石头瞥向她,又变成了柔情似水的双眸。原谅之眸。他把她挂在衣架的衣服拿下来,抱着它们走到开口的包旁边,又放了回去。就算只和它们在一起——那些她的贴身物品在一起,因为是她的,所以他极尽温柔。他先是把衣服叠好,这样它们才能放进去,不会褶皱或被弄脏。
只留了一件大衣和裙子,他把它们留出来,好让她穿着跟他一起回家,家?是的,家。尽管已经没有一间房子在等待着他们,也没有一个屋顶可以庇护他们,可是只要他们在一起,那就是家。
他拉上了包,把它放在地上,准备帮她拿着。
甚至,她连那个声音都没听到——合上拉链的声音。
他走向她,想要叫醒她。
可是在她身后,他又停下来,站在那里,注视了她片刻。如果她待会看到他的脸,她就会知道,她根本不用害怕会从他嘴里听到任何关于这件事的责难。没有质疑,也没有责备。只要能重新拥有她,就已足够。
他弯下腰,在她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想要唤醒她。
“莎伦,”他轻柔地在她耳边低语,“莎伦,醒醒啦。我来带你回到我身边。”
她的脑袋沿着胳膊轻轻地转动,和将醒之人没什么两样。接着,她会笑意盈盈地抬眼看他,靠向一边(他现在可以看到她的侧脸了)。如此淘气,又如此魅惑。
可是她的双眼仍旧带着睡意——
他的手猛地伸向梳子,在她身前。可他抓起的倒不是梳子,而是压在它下边的,以便能好好待在位置上的东西。
纸条上用铅笔写着什么。
你现在可以赢回她了,大兵。
别说我没给过你任何东西。
他溃然倒下,先是一个膝盖,而后是另一个,跪在她身边。他试着把她搂进怀里,可是每一次他拉她,她都摇晃地朝着相反的方向而去,和他的拥抱背道而驰。直到最后,她大喇喇地躺在地板上。仍旧对他笑意盈盈,那么淘气,又那么魅惑。
他孤身一人,绝望的无助感扑面而来,他摸索着他的身体两侧,想要找点什么,什么都行,只要是能帮她的东西。至于是什么,他不知道。
然后,他的手停了下来,因为一只手摸到了那把枪。
他对着她轻哼,声音破碎不堪,因着痛苦而嘶哑无比,“我也不想这样的,莎伦。我也不想这样的。如果它这么对你的,那么就让他们得逞好了。”
他俯下身去,直到触碰到她那备受折磨的、扭曲的双唇。他亲吻她,像是每个丈夫会做的那样,每个丈夫应该做的那样。
“谢谢你,莎伦。爱着你真好。”
子弹让他俩都为之一震,她已经死去的身体,和他仍旧活着的。
他们的吻只重复了一次,当他的唇落在她的唇相反的地方,停在那里,幻化成了永恒。
一次偶然的机会,警察A和警察B在商店的对话被记录在案:
……让我想起不久之前我们办的一个案子。发现一张纸条上写着“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吧。”我们永远都解不出来,毕竟他们俩都死了。是谁写给谁的……?
一次偶然的机会,警察B和警察C的对话(三周后)被记录在案:
……像是A不久之前告诉我的那个案子。他们发现一张纸条上写着“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吧。”就是那样的东西,我记不清了……
一次偶然的机会,警察C和中尉D(卡梅伦的长官)的对话被记录在案,六周后:
……B告诉我他听说过一个那样的案子,纸条上写着同样方式的话,所以我刚刚才想起来。他们没有对那纸条大惊小怪,只觉得是同一个怪人做的……
中尉D写给在总部和他官位一致的A(两个半小时之后):
……马凯恩·卡梅伦毛遂自荐,将会临时在你的工作小组里协助调查有关大兵布吉·佩奇和他的妻子莎伦的死亡……
中尉A给中尉D的回信(二十分钟后):
对于你的推荐真是乐意之至,派他过来。
卡梅伦和他的长官又转回目击者,“就一个问题,思莱丝……”
女孩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晃悠悠的一只脚踩到地上,急促地跺了一下。她的手勾在腰带上。另一只手捏着香烟,熟练地弹了弹烟灰。
“又来了你们!你们怎么能期望我知道你们在和谁谈话?我只是觉得你们在和别的什么人在讲话,就在我身后!绣红才是我的名字!你们觉得我是啥,一个娘娘腔?”
卡梅伦和长官交换了一下神情,“不好意思,不是有意伤害你的感受的。”长官枯燥无味地道着歉,“只是要让我们这群老古董接受,‘现在绝不能用女孩的名字叫一个女孩’,还需要点时间。好的,绣红。”
“现在好多了。”她慷慨地原谅了他们,“现在,我能为你们做什么吗?”
“莎伦·佩奇有一个小盒式的挂坠,就是她挂在脖子上的一个玩意儿。我们想问问你这挂坠的事情。”
“好啊,问吧。”
“她经常戴着它,对吗?”
“一直戴着。只有她擦脖子的时候才会摘下来,不过马上就又戴回去了。”
“这就是我们想要问你的部分。她是怎么戴着它的?你能告诉我们吗?给我演演?”
“好吧,假如这是她裙子上的脖子。”她抻开她自己的上衣的领子演给他们看,她指着,然后她的手指消失在了缝隙中,“看到了吗?就像这样,在衣服下边。一直都在这儿。”
“从来没戴在外边?”
“从来没有。听着,那又不是什么装饰品,只是个人的纪念品,我之所以知道它在那儿,是因为在她穿衣服之前我看到了。”
“不过,如果是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或者是跟穿着衣服的她聊天的人,也看不到挂坠在那儿?”
“那只有X光线能做到了。”
“谢谢你,我们就问到这里。思——绣红。”
她起身准备离开。她的手撑着墙沿路行走,火柴头上突然星火四溅。
“听着——请你——”长官结巴地说,多少有些无助,“不要在我们的墙上。”
“你们的墙这么金贵吗?”她温和地说,“用来灭火柴再合适不过了。”
门在她离去的身后关上。
“你没注意到我想指出的关键点吗?那封致死之信不是别人写的,正是那个男人写给这个丈夫的,那个杀了她的男人!就在他引诱她离开佩奇时,他还将这引诱的过程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佩奇。不论发生什么,都给他实况转述。在他的一封信中,他为了证明自己引诱的女孩确实是佩奇的妻子,就用到了那条挂坠,所以,佩奇的心里确认无误。街上的路人看不到挂坠,她穿着衣服的时候没人能看到它。他是唯一可以寄出那些信的人。”
“他为什么要告发自己?简直是疯了。”
“确实是疯子一样的残忍,不过不是一回事。那是一种残忍的病态。他想让他被折磨,他也的确让他痛苦不已。你也听到鲁宾证实了那一点。”
“好吧,不过我们现在手里有什么?能证明什么?”
“证明他感兴趣的并不是佩奇的妻子,也不是爱上了她,或者是想杀了她。他杀她并不是因为他哪里讨厌她,纯粹只是因为他想要报复佩奇。丈夫才是目标,妻子只不过是用来击垮他的武器而已。”
长官试图摇摇头,反击这样的想法。
“就回答我两个问题。”卡梅伦说,“她痛苦了多久?”
“十秒,或者二十秒。就结束了。”
“那他又痛苦了多久?”
“好几周,我猜。鲁宾这么说的,好几周的痛苦,饱受折磨。”
卡梅伦摊开手。“哪个才是他真正想要惩罚的?”
“这个,”长官沉闷地说,“倒是个新花样。”
卡梅伦不得不直接去了塔尔萨,到了塔尔萨又径直奔向了狄克逊大道,到了狄克逊大道就一头扎向了街道的尽头。即便如此,在此番行动之前,还得进行数周耐心的问询和调查工作,才能确定他不得不去的地方是哪里。
他曾经通过很多方式到达那里:火车、公交车,然后是塔尔萨的出租车。
接着他踏上一条石板路,按响意料之中的门铃。片刻之后,一位十分引人注目的主妇急匆匆地赶了出来,她的气质阳光活泼,举止也十分友善。
“格林汉姆·加里森住在这里,对吗?”
“是的,”她乐意地说,“他是我的丈夫。”
“问问他还记得卡梅伦吗,”他巧妙地说,他不想吓到她,告诉她他是个警察。她身上有股东西是如此的阳光可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愿意信任她。
她先是对着自己重复了一遍,是那种小姑娘对待委托给她消息的方式,好确定一切无误。“问问他记不记得卡梅伦。”然后点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才回到里边传话去。
她走到门口来报告消息,那坦白的语调异常迷人,“他说他不记得了,不过他说你还是进来吧。”
卡梅伦想着她,决定不要为难加里森再婚的事,或者说是再娶了这么一位小小的可人儿。一旦认识她,他的好奇心就被全然熄灭。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权利。而在卡梅伦看到加里森的第一眼,他的神情就告诉卡梅伦他现在很幸福,那是他之前从未有过的幸福。
他在听棒球比赛的广播。是个星期天的下午。他礼貌地关上收音机,成功地掩盖了他错过比赛的遗憾之情,不过卡梅伦知道得一清二楚。
“你是公司东部办公室的人?”他说,“我们在哪里见过?”看到卡梅伦对他的话语很迷茫,又补充道,“是斯坦达德石油公司。”
“不是。”卡梅伦说,“我们不是因为公事见面的。我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但是——”他四下看了看,只有他们二人,她去做一些家务事了,显然那比她丈夫的事情更值得她关心。
加里森的记忆像是突然迎面给了他一拳。他在座位上坐得笔直,咔咔掰弄着手指,接着伸出一只指向了卡梅伦。“噢,现在我记得了!你是那个来找我谈了好几次的警察!就在珍妮特去世的那段时间里!”他满意的神情很明显,尽管更多的是出于他成功地翻出了他的记忆,而不是卡梅伦的出现,他催促道,“快坐下。”并递给他一支烟,询问他想要喝点什么。
卡梅伦则起身,关上了门,警惕地说:“我们可以单独谈谈这个事情吗?”
“是很糟糕的事吗?”加里森问。
“我不想让你太太也听到。”卡梅伦说,才认识她四十五秒,他就变成了她的忠实护卫。“这结果可能并不是那么愉快。”
“几个小时内都没什么事情能让她过来的,”加里森信任地说,那宠爱的光芒笼罩了他的全身,熠熠生辉,“她在做她的第一顿周日盛宴,大厅后面的粉笔记号搞得我都不敢轻易跨过去。”
“你真是个幸运的男人,加里森先生。”卡梅伦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我也有我的孤独。”加里森告知他。
卡梅伦又重新坐好。“听着,我必须得来找你,”他解释道,“我也不喜欢这样,和你一样不喜欢我这么做。我讨厌重提往事,你现在已经放下了,它已经远远超出你的关心范围了。但是你可以帮我。你是唯一能帮我的人。你是唯一还存在的联系。”他又补充,“活着的联系。”
“听起来真是毛骨悚然。”
“噢,那确实是的,毛骨悚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什么,他带来想要给他看的东西,“你认识一个叫休·斯特里克兰的男人吗?”
“那个混蛋?”是加里森回答“认识”的方式,“他们判了他坐电椅,我完全理解。他死得还算好,是吗?我知道他会走到那条路上的。”
“换句话说,你很了解他。”
“倒不是很了解,珍妮特去世之前我就不怎么和他联系了。她到最后也不想要和他有任何瓜葛。毕竟,弗罗伦</a>丝·斯特里克兰是她最好的朋友之一。我不是什么清教徒,不过当一个男人如此公开那种事……”
卡梅伦巧妙地避开了这件事的道德问题,毕竟那不是他关心的事情。“恐怕有两件事情我们没能达成一致。”他说,“但是就算我们意见相左,你仍旧可以帮到我。也不会更改事情的一丝一毫。第一个,是关于第一任加里森太太的死亡的——”
“噢,你还是认为珍妮特的死——不全是自然原因。”
“我依然这么认为,并且我一直都会这么认为。”
“我不这么想。”加里森说。
“这一点完全不妨碍我们。第二个可能会让你惊讶,不过我觉得斯特里克兰先生并不是杀害霍利迪小姐的凶手,虽然他还为此坐了电椅。”
加里森的表情看上去不仅仅是惊讶,还有为他说这种话生出的责备。
“我和他谈了谈,当然是非官方的,在他被处死前几周的死亡囚室里。他又重复了一次我们第一次拘留他时我们就听过的说辞——有张纸条在她尸体旁边放着,以一种怀恨在心的,却沾沾自喜的姿态。当然,他拿不出来那张纸条,也根本救不了他自己。”他特意往前倾了倾,大拇指指着自己的胸口,“我却真的相信确实有这么一张纸条。为什么?因为你恰好能抓着这么一个古怪的、不可能的小细节,甚至你可以说有些令人怜悯,这岂会是一个想要自救的男人扯的一个谎?他从没说过在他到那儿的时候,看到一个隐约的身影翻窗出去,没说过类似的话。仅仅是,而且一直是,坚持说他在她尸体旁边发现了一张纸条。他对我发誓说他发现了。他还能说出上面的话,从第一次到最后一次,他的引言从来没变过。而且,我又正好知道,虽然这一点他从头到尾都不得而知,当一年前你妻子去世的时候,你自己收到过差不多的纸条。另外——在他死掉的一年后——第三张这样的纸条出现了,在别的地方,是第三例了。现在你明白为什么我来找你了吗?”
加里森点点头,很讶异。
“现在,让我们继续。”卡梅伦说,“你认识一个叫巴克的人吗,或者是布吉·佩奇?”
加里森起先试探地摇了摇头,接着又深深思索了一番,变得越来越肯定。
“根据他的出生证明,我查到并确认,”卡梅伦想要帮他想起什么,“他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巴克林。密歇根州兰辛市的资料上是那么记录的,他一九一九年出生在那里。”
“不认识。”加里森坚持说道,“不认识。”他又对自己说了几遍好做更深的确认,“佩奇。布吉·佩奇。我不认识。”
“你确定吗?”
加里森有条理地说:“呃,我不知道这个名字。这是我十分肯定的。我可能通过偶然的机会见过这个人一两面。”
“好吧,我们来试试另一个方法。这里,看看这个。请仔细点。”
他递给他一张两个大兵站在一起的照片,一个人的胳膊挂在另一个人的肩膀上。
“忘掉左边的那个人,”他指引他,“也忘掉他们的制服。”
为了帮他辨认,他拿两张纸条遮住了头盔和衣服,只框好了脸。
“试试这样,”他说,又递给他一个小型的放大镜,“现在呢。”
加里森静静凝视。他的反应来得并不慢,“我认识他,”他说,“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个家伙的脸。现在,等等——在哪儿?到底是在哪儿呢?”他坐回椅子里,又探出身子来扫视这张照片。
“努力想想。”卡梅伦鼓励道。
“不是在我公司的办公室里——”
卡梅伦克制不住自己地抓住了他的肩膀,好像物理上的力道会有什么帮助似的,“努力想想,别放弃。再努力想想!”
“什么地方呢——什么地方呢——”
他合了双眼片刻,用力回想。突然,他从椅子里一跃而出,好像方才有图钉钉住了他似的。他一拳落在了照片上,使得两张纸片向着相反的方向飘零。
“我的天!他是那个曾经跟着我们一起的导游!我们雇了他——!在一些旅行中。我们都是些门外汉,只有他是专业的。他给我们找到最好的去游玩的地方,就是那样的。巴奇。是的,我现在想起来了,我们叫他巴奇。天哪,多少年了,我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号人!”
“跟着你们一起去哪儿?”卡梅伦神色紧张地说,“是什么样的旅行?”
“钓鱼啦、野营之类的,我们以前会那样玩儿。就是一些朋友间参加的小型户外活动。我们管它叫‘垂钓俱乐部’。我们会一起出发,远离所有的生意和烦恼,一年大概有两到三次。走进森林、艰难探险、安营扎寨。你知道我的意思。”
“那就是我想要知道的,”卡梅伦鼓励他,“一些类似的事情。那就是我希望从你身上得到的。那就是我来这的原因。现在高潮来了,除了这些旅行,你和斯特里克兰还有别的联系和接触吗?”
加里森点点头。“当然,在那之前有很多,之后就没什么了。那件事之后我就不再和他见面了。我们解散了俱乐部。”
“佩奇呢?”
这次加里森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在这些旅行之前,我从来都没见过他。在那之后,我也从没见过他。只有在旅行的时候我们才会碰面。我们起飞之时他就在机场,我们各回各家时也只把他留在机场。”
“那么旅行是你和其他两个人同时在一起的吗?两个人一起,而不是只有一个人。”
“没错。”
“如你所见,现在能把你们三个联系起来的有两种方式。第一是日期,第二是一张纸条。有个日期触及了你们三个每个人的生活。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五月的最后一天,三十一日。你的前妻在五月三十一日去世;斯特里克兰的……怎么说呢……亲密友人,死在了五月三十一日;最后,巴基·佩奇和莎伦·佩奇的尸体双双于五月三十一日被发现。一两次或许还能是巧合,第三次则绝不可能还是巧合。更何况发生在互相认识的三个人身上。
“然后是那张纸条。你们每个人都收到了那张充满恶意的纸条,恰好是它算计过的,你们最心痛的时刻。所有纸条的口吻都很相似,我看过其中的两张。我也相信第三张的存在,斯特克利兰告诉我,他看到纸条的时候并不知道我已经见过另外两张了。他所言也和其他两张的内容极其吻合。
“现在,我们到了一个很重要的点上。那就是整个事情的关键所在。因为那些纸条和那个日期有可能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这场杀戮可能还远远没有结束。直到我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的时候,我才明白。所以,你得告诉我还有谁和你一起参加了那些户外活动。在进行更深入的调查之前,我得知道他们的名字,我得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们,去警醒他们。”
“不用多麻烦,我马上就能给你信息,”加里森告诉他,“因为那是个小型组织,一共也只有五个人。”他掰着指头数起来,“除了我、斯特里克兰,和这个佩奇,还有两个人,他们的名字是——”
蓦地,他回来了,对这小镇草草一瞥,一切故事开始的地方——就在吉蒂杂货店明亮橱窗的外边,瞭望着整座广场、情人们的幻影和可怕的杂货店男孩。就一夜。一夜,又有人看到他伫立在那个地方,站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坚持着他从前的守夜。他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人,只等待着那个永远都不会来的人。
大部分人都不认识他,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的故事。小镇总是这么变迁着。战争来了又走,小镇上的人口急剧增长直至爆炸。现在人口又回落下来,和之前的人口数量差不多,不过之前的那些人不再住在镇子上了。他们飘向远方,别的人过来又填补了他们的位置。吉蒂的标牌仍旧闪着“吉蒂”,不过那只是一个品牌名字罢了,老板早就换了一茬。警察换了,珠宝展柜前的女孩子也换了,连广场对面砖块砌好的消防局里的队员也换了一批。
但是,广场仍旧站在原地,相似的老故事也仍旧在上演。
六月一日,星期六晚上。霓光闪烁,整个镇上的人都出门玩了。街上尽是两两在一起漫步的人,男孩和他的女孩,女孩和她的男孩。
他看上去衣冠整洁,一本正经。旁人根本看不出什么异样。他的头发是刚刚剪过的,像是每个男人在周六约会前梳的那种发型。他的领带是崭新的、鲜艳的。一个同样戴着鲜艳领带的男孩子路过他时,甚至对他报以微笑。人们说,目标让你的生命变得鲜活。那么他的生命中的确充满着目标。因为他显得十分专注。或许医生能看他几眼然后确诊他得了什么病,但谁又会催他去医院呢?毕竟医生不会上街来找病人,得病人们去看医生才行。
他的内心可能是一间停尸房,然而外表却是那么的健康、平常——平常到和你周围的人别无二致。路人的眼光是无论如何也透不过灵魂的窗户去看看里边的样子的,如果他们可以,那街边一定伴随着无数的惨叫和失色。
他时不时地看看手表,露出的笑容耐心十足又自我慰藉。笑着的男人非但没有责备之意,反倒显得不介意等那么一会儿,他知道她一定会来的。
她们打趣着,尝试着与他调情,散步的速度慢下来好像蜗牛在往前爬,好给他个机会让他在合适的时候上来搭个讪。
“新场面啊。”其中一个大声地对另一个说,主要是为了让他听到。
他知道的。(也很难不注意到。)但是,他只微微一笑,又摇摇头。“正在等人。”他说。接着他对她们行了个脱帽礼,好让这拒绝显得没那么尖锐,然后转过了脸。
她们彼此耸耸肩继续走了。汪洋里面全是蹦跶的鱼群,尤其是在星期六的晚上。
她们会跟很多男人暗送秋波,直到她们长大,过了那个阶段。无伤无害,就在星期六晚上的广场上。她们差一点点就再也没办法和男人们调情了,可惜她们对此一无所知。某个星期六的晚上,广场,霓光闪烁。人群中,偶尔你会和死神打个照面。
终于,普通人定律起了作用。有个人在人群中抬起了头,他战前就居住在这里,之前就认识他,知道他是谁,或者他曾经是谁。他看了第二眼,认出他的时候,那种讶异久久挥散不去,他留他身旁的女孩在一边,走过去,在他身前停下来。
“你好啊,约翰尼。你不记得我了吗,约翰尼·马尔?”
他只是看向了他,并没有回答。
“我们曾经在一起打篮球的啊,还是一个队的呢。红色沃什本队。当然了,你记得我。你还记得教练吗,艾德·泰勒?老‘钢铁人艾德’?他战死在了塔拉瓦,他是第一个插上旗子的人——或者是其中之一个。”
他仍旧看了看他,不发一言。眼睛都不眨一下。
“你这是怎么了,约翰尼?我曾在艾伦的杂货店打过工,放学后,发发传单。现在我是杂货店的老板了。还记得那个老男人艾伦的女儿吗?从来都不正眼瞧我们的那个?站在那边的就是她,她现在是我的妻子。”
他依然看着他,什么都不说。
他终于还是放弃了,怀疑地看着他,脸色有些尴尬,他走回到她身边,挠挠脑袋,两个人继续往前走了。
“我发誓那个人肯定是约翰尼·马尔。别说是我失忆了。可是他一个字都不肯说。你还记得约翰尼·马尔吗?你看他不像吗?”
“我不想再回头瞅他一眼。不管怎么说,之前你身边的那群人,我也从来都没注意过。”
“但是,如果他不是,为什么他不说呢?他就站在那里喃喃自语,活像个鬼。可能我听说的他的故事是真的,那件事让他勃然大怒,还有——”
“噢,忘掉他吧,哈特利。”她不上心地说,又朝着某个方向推了他一把,“排队买票去。他们都排在你前面啦,我可不想又直接坐到边上去。”
旧时光的友谊,年轻时的友谊。
天色已晚,人群散去,灯光奄奄。电影院人去楼空,接着是卖饮料的小摊收摊了事,最后两家酒吧也走光了人:广场上的那家“迈克的地盘”和不远处不那么热闹的“凯丽家”。吉蒂杂货店老早就熄灯歇业了,而那家便利店关得更早。出租车司机乔停下了车子,回家去陪老婆孩子,正在巡逻的警察也到点下班了,就连猫猫狗狗都趁着夜色离开了。
尖塔那边传来一声钟响,它仍旧快了五个小时。广场上现在空空荡荡,所有的路灯都熄灭了。
没有人看到他离开了。应该说没有人能看到他离开。不知道他怎么走的,去了哪里,或者是什么时候走的。
但是在早上,晨曦的微光照亮了广场的时候,杂货店门口还是门可罗雀的时候,那里没有人。那天晚上也没人站在那里。隔天晚上没有人、再隔天的晚上也还是没有人。
就那一个晚上,他站着。然后,他又一次离开了。
不过那山丘上的守墓人倒是——但他没说,因为没人问起——可以说说,如果他愿意的话,隔天一早,也就是那个星期日的早晨,他第一次巡视时,突然发现某个墓碑前放着新鲜的花圈,而昨夜他最后一次走动时并没有看到。夜色里献上的花,没能看到是哪双手。那花儿默默追念,柔情蜜意,但却透着心碎;不是从店里随意买来的,而是从田野里采摘、编织而成的,编花环的手艺一看还十分生涩。
花环倚着的石碑上写着,快被遗忘的——
多萝西
我会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