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回国途中发生了什么,克拉丽莎后来已经记不起来了。她当时看一切都像隔了一层浓雾,到处都张贴着告示。她一张也没仔细看,她仿佛全然不知自己都经历了些什么。许多人挤上列车,都是些挂着彩带、拿着彩旗的新兵。大家都大声喧哗,情绪激动,眼睛闪闪发光,互相称兄道弟。沿途的火车站上站满了年轻的小伙子。克拉丽莎没有眺望窗外,报贩子大声喊叫了什么;克拉丽莎显然是唯一不知道他叫的是什么事的人,因为她不想知道,她觉得自己像上了麻药似的,她不吃,不喝。车轮在她身下轰隆轰隆直响:过去,过去,忘记,忘记。
然后她突然一下子站在家里她的老房间里;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去的。一名勤务兵给她开的门,跟她说了一点什么,估计是:将军大人就要回来;克拉丽莎不明白他说了些什么。她房里有把圈手椅,她像麻木了似的跌坐在椅子上。不会清晰地思维。发生了什么事。在打仗。在喀尔巴阡山什么地方。也许这个消息不实,不然就是打仗的那几个星期已经过去。
她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什么时间,是晚上还是夜里;她听见外面有开门声,从脚步声她听出,这是她父亲。她站起身来,向父亲迎了过去。她觉得父亲显得疲惫不堪,忧心忡忡:父亲见老了,头发花白。父亲认出克拉丽莎,振作起来,严肃地拥抱了她。“好,你今天回来了。埃杜阿尔特明天出发上前线,明天一早他还过来告别。”然后,一片沉默。“我们必须对许多事情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她父亲说道,脸色严肃,“战争会持续很久,这次战后将是另外一个世界。我为此而生活过,也为此而工作过,现在战争的确爆发了。我问我自己,到底谁的愿望得到了实现,现在——”他说着,在他的书桌前坐下。克拉丽莎知道,父亲一在书桌旁坐下,就是他还要工作,不想受人打扰。她就静静地说了声:“晚安!”父亲再一次抬起头来看她,“你想做什么工作?你还想做你原来的工作,还是报名去前线做护理工作?”
克拉丽莎考虑了一下,她还没有想到这事。“那就照你说的吧,也许你还希望我留在这儿。”“不,”父亲平静地说,“前方需要最优秀的人员,必须去做比较繁重的工作,否则承担不了这场战争。”
克拉丽莎垂下脑袋,离开她的父亲。她没有想到这事,她根本不想思考,不想评判。必须熬过这段时间,你就得活得比它更长。感谢上帝,总算还有工作,工作越多越好。她一下子全明白了,她必须猫在什么地方,工作越重越好。
他伸手给克拉丽莎,握住她的手久久不放。克拉丽莎觉得,他仿佛想把她紧紧抓住。她发现教授似乎怅然若失,同时从他的镜子里看见自己,她有强烈的欲望,想对教授说点什么,“教授先生——我……我只想告诉您,我的想法完全和您一样,只是人们必须……我的意思是,我们大家……都必须有更多的勇气。”
教授凝望着她,似乎深受触动:“您说得对。大家必须有更多的勇气,关着房门胡思乱想,瞎说八道实在太方便了。您也许是及时提醒了我。”
他快步走到写字台边,急急忙忙,神经过敏地翻找一气,最后找到了一个已经封好的信封。他把信封拆开,取出一张信纸,浏览了一遍,笑道:“瞧,这是我今天收到的。”他把信纸撕成碎片,把它扔进字纸篓,“这是一份德国和奥地利知识分子的声明。人们要我们向全世界证明,我们是无辜的,是法国和俄国袭击了我们。我在声明上签了名,因为……我有一个儿子……不,您也了解我,我也愿意参加签名,不愿在名流的姓名当中缺席……的确如此,您来得真及时。您的反应正常,您救了我,让我少做一件蠢事。”他撕掉了信封,也把纸片扔进字纸篓。
“我会想念您,您身上有种东西让人变得更加正直,这在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不需要。不,”和平素一样,每当他羞于表示自己深受感动,便开起玩笑来。可是他未能完全成功地做到——“我得试试心灵感应术,虽然平时我并不相信这一套;想到什么地方有个人,你要是干了什么或者没干什么,你会在他面前感到害臊,这会对你有所帮助。它会帮你渡过一些难关。”
所以必须要想到什么人;要是你只是真诚地,正派地想到什么东西与他有关,那就应验了。他会怎么说呢……“是的。”克拉丽莎大声呼吸,仿佛她面对的是莱奥纳尔,以至于西尔伯斯泰因教授有些惊讶地凝视着她。克拉丽莎立刻感到,教授可能预感到什么。她和教授告别,乘车前往医院。
☆ ☆ ☆
克拉丽莎前去值勤的野战医院,原来离开前线一百多公里。由于奥地利军队撤退,和前线的距离也就相应地缩短,而牺牲者的人数急剧增加;证明所有的估计全都失误,病床太少,医生太少,护士太少,绷带太少,吗啡针剂太少,一切都被这阵血肉模糊的可怕洪流冲得一干二净。根据计算医院可容纳两百张病床,可现在塞得满满当当的。进来的伤员达到七倍之多,在走廊里都放着病床。军官们还能安排在病房里,以及办公室里。地板已经没法打扫。没有勤杂人员。这座野战医院原来是所文科中学。再也没有地方放置病床。轻伤员只好躺在担架上,暂时待在列车下面,等着有人恢复健康,大多数情况下是等着死神降临,腾出一张病床来。有些伤员就只好一直待在没有暖气的列车里。在开头这几个星期,没有一天休假,也没有一小时休息。夜里火车开来,伤员就在火把照明下被从车厢里抬下来,救护人员几乎没有几分钟可以躺下休息一下疲惫不堪的身体。医生们心烦意乱,无法施行自己的职责:床单不许更换。有关的规定不允许更换床单。在打开头几仗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伤员运到这里。根本没有和平的远景。大家都心灰意冷;有时候似乎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不断呻吟、持续发烧、奄奄一息、乱叫乱嚷的人们。都是些看上去健康不再的人。因为大夫们、护士们受到监视,熬红了眼睛跑来跑去,监察员们火气很大,狂呼乱叫;大家打电话都是一个劲地大喊大叫,另外一种人类已经产生。克拉丽莎的父亲曾经预言:只有乐观主义者才看见这样一些比例;而实际上需要七倍多的军火。他们也计算到损失;这些损失达到十五倍之多。另外,需要继续前进的运输工具中途停顿——煤炭匮乏。
八月份、九月份是最吃力的月份。护士们和医生们累得几乎崩溃。有一次,克拉丽莎两天没脱衣服。她不再知道该干什么才对,都快支持不住了,但是她并没有松劲。她拥有一种增加力量的秘密手段。让自己做事情做到筋疲力尽,对她是个乐趣,这是突破恐惧。千万不要多想,倘若她这时倒到床上,她就像跌进了一道深渊。她怀有这股力量,这份坚韧不拔的劲头,这对她很有帮助。白天她没有时间关心自己,甚至都没有时间洗脸;她全身心地投入工作,都没脱过衣服,看过报纸,连收到的信也没拆开;有时候她迫使自己坐在靠背椅上,对自己说,干够了。可是她脑海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也许他,莱奥纳尔,此刻也正好完全无助地在战场的那边躺在一张床上,眼睛直瞪着房门,只希望有人来递给他一杯水喝,帮他拭去额上的汗水。克拉丽莎立即站起来,脚底发烫,膝盖发软,又从一个大厅走向另一个大厅。她觉得,仿佛她是在庇护他。保护他,保护她的莱奥纳尔,就仿佛她正在做这件事情。每一个人都是莱奥纳尔,每一个人都用莱奥纳尔的眼睛瞅着她。这个立陶宛的,波兰的农民就长着他的眼睛。不知道他们在这儿是不是也感觉到她深受大家的爱戴,以他们那种微弱的,无助的方式,让人感到纯洁的爱情犹如回声,来自远方;她救下每一个人就是救下莱奥纳尔,她帮助每一个人就是在帮助莱奥纳尔。她一个劲地工作,以一种超过她体力的力量,直到精疲力尽。克拉丽莎作为一个人居然没有崩溃,对此她惊叹不已。她甚至都觉得有些不大自然:在这里当医生,当护士,居然自己身体健康。有位医生对她说:“你得爱惜自己。”这是一位来自蒂罗尔的友好的年长医生,“咱们也得想想自己。”克拉丽莎感到,她只有忘记自己,想到莱奥纳尔时,才有力气。
十月份情况好些。最初打得最为血腥惨烈的几仗已经结束,惨象稍稍缓和,就这样进入十一月;战争越来越成为生活的最为坚强的形式,各个组织发挥的作用越来越好。在城外建立起自己的医院临时木板房,两层楼的房子,染上传染病的士兵,灭蚤处和办公室都安排到那里;医院本身则完全为军官使用,病房里的伤员数量正常,有时候还有空床。现在 克拉丽莎答应了他,当天下午她就去巡视6号房间。房里有四张床,其中两个病人,她上一次就认识。两个头部中弹的士兵,绷带遮住了他们的眼睛。克拉丽莎不知道,他们的眼睛是否还能获救。靠窗的床上躺着新来的病人,他正在睡觉,大约二十七岁,长了一张孩子气的柔软的嘴。也许凭他一头褐色的卷发和他光亮的额头,长得还挺漂亮。可是他的脸白得骇人,眼睛深陷在眼窝里,使他的脸有点像面具。只有他的嘴,睡着了还像个生气的孩子似的噘着。克拉丽莎走到他的床边,这时轻微的响声把他吓醒。他蜷起身子,用他褐色的眼睛凝视着克拉丽莎,面颊一个劲地哆嗦,眼睑颤个不停。“什么……事?”他跟克拉丽莎招呼。“您不要害怕,”克拉丽莎说道,对他进行安慰,走近病人,“没事,我是那边的护士。我刚休假回来。”可是那病人哆嗦得更加厉害,开始浑身颤抖,下巴也直打战,上下牙不停地打架,发出咯咯的声响,惊慌失措地,他口齿不清地说:“您是不是,”他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几乎都听不清楚,“又要检查我?!我……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要……安静……我的脑袋……都要炸开了,我再也受不了啦。”他把两条胳臂紧紧地贴住自己的身体,一阵歇斯底里的痉挛撼动他的全身。克拉丽莎安慰他:“不会,今天不会再有检查了,只有您的体温,我要量一下。”病人稍稍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费劲地结结巴巴地说道:“请您……今天……别……别检查……请您别……检查我……我累了……我再也受不了啦,请您可怜可怜我,护士,我请求您……亲爱的,亲爱的护士……请您让我睡觉……亲爱的护士。”他用一种奉承的声音说了这番话。这嗓音,也许有点过于柔软,过于温柔。“好吧,”克拉丽莎说道,“明天早上第一次查房时我才再来,我现在只看看您的这些表格,看完就走。”她果然只看了一下病人的表格:“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候补军官,步兵团,二十七岁;病案描述:遭到掩埋——骨折?”那声音又轻轻响起,带着请求的口吻:“请您给我看看那张纸,我想……知道,我受了什么伤……我还……还得……写信给我母亲,我的母亲……我必须。”克拉丽莎很不高兴。病人很奇怪地,一下子清醒起来,脑子也很清楚,尤其是他嗓音里那种谄媚奉承的劲头,“以后吧。”克拉丽莎简短地说了一句,把表格放下。病人又默默地躺了回去,嘴巴旁边又出现那种赌气的样子。他的身体又颤抖起来,仿佛他觉得冷。克拉丽莎发现,看上去他仿佛又用双臂夹着自己的身体,也许费尔赖特纳医生说得没错,是得好好地观察这个病人。她平静地说了声“晚安”,就走出病房。一会儿她就把这人忘记。她只想着她体内的胎儿,它正在长大。随着它的长大,克拉丽莎的害怕和恐惧也跟着增长。在她独自一人时,她只想着这一件事:有了这胎儿,她已不再孤独。
☆ ☆ ☆
第二天,克拉丽莎也参加对年轻的布朗柯里克的检查,虽然这不属于她的科室,除了团队军医费尔赖特纳医生之外,上级军医维尔纳医生也在场。此人说话蛮横,态度粗暴,大家都怕他。“喏,看看您吧,”他开口训斥那个浑身哆嗦的布朗柯里克,“快爬起来,现在,别胡闹!”护士们把这不幸的年轻人扶了起来;克拉丽莎看到他裸露的上身,大吃一惊。他骨瘦如柴,细嫩白皙的皮肤上汗毛直竖。最近几个星期所有的一切,都比以前更容易使克拉丽莎激动。她已经无法沉着自信。上级医生在病人的膝盖上测试他的反应。克拉丽莎看着他的脸,眼睛里有一股难以描述的惊恐之意。迄今为止,她从来没有在一个人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他的身体,甚至他的胸部、头部都在颤抖,头发上沾满了汗水。“麻烦,”上级医生喃喃自语,“这家伙抖得那么厉害,你根本什么也感觉不到。”他又冲着病人大叫:“保持安静!”被检查的病人,面部轮廓拼命扭曲,眼睛发出一股白痴样的表情。上级医生厉声问他:“您是在什么地方被掩埋的?”吃惊的病人舌头发干,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知道。”“什么话,您不知道?胡说八道,骗人,您必须知道,您参加了哪次战斗。”但是这个受到折磨的年轻人又重复一遍,浑身颤抖,脑袋直晃:“我……不知道。”上级医生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摸了摸他的肌肉:布朗柯里克感到一阵寒噤,一阵颤抖又传到他的全身——上级医生转过头去,低声对团队医生喃喃地说道:“这人全身都垮了,不过我认为,主要是怯懦作祟。反正必须对他严加观察,用用电击,不出一个星期他就会死掉。不然,就该对他进行上诉,他又什么都没吃吗?”“早上吃了点早饭,可是后来又都吐掉了。”团队医生转过脸去,上级医生生气地说了声:“哼,咱们最好下班车就把他送到维也纳去,让他们诊治他吧,我们可不能让他在这儿瞎躺几个星期。”然后又走向旁边那张病床。
克拉丽莎心情激动地留下。她发现当护士们把那年轻人重新放在床上躺下时,病人脸上流露出可怕的惊恐神情,他的脸像死灰一样苍白:克拉丽莎觉得,这似乎反映出她自己的惊恐。病人小心地倾听着上级医生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平静地躺着,可是颤抖依旧。克拉丽莎对他感到难以估量的同情。她坐到病人的身边:“好了,现在您好好休息。您瞧,查房并不是那么可怕。您必须赶快增加力气。”病人听到克拉丽莎的声音,睁开眼睛,眼里闪烁着一种柔软的感人之情。“您不想再吃点什么?”病人的嘴唇动了几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他双手直颤,脑袋也摇个不停,憋出一个字来:“不……不……不要!”然后他就躺着,一动不动,睁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凝望着克拉丽莎,仿佛他想紧紧抓住克拉丽莎。“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年轻人使劲地嚅动嘴唇。“待着,”他非常轻声地说道,“请您待在这儿。”
克拉丽莎就坐在他的床边,一动不动。她想着莱奥纳尔,也许他也精神错乱,也许他也脸色这样苍白,也许有个什么人也待在他身边,也许他正想着克拉丽莎,他也可能正在做梦。克拉丽莎走到旁边去了一会儿,因为有个伤员在那儿呻吟,声音一直扎进她的心里。现在一切都这样扎进她的心里。一切梦幻般的感觉。突然之间她感到有只潮湿的手搁在她的手上,她从幻梦中惊醒,恍恍惚惚地俯身向着布朗柯里克,是不是有什么事找她。布朗柯里克只是睁着一双他特有的狗一样的目光,一种水汪汪、怯生生狗一样的目光凝望着她,“您真好……”他轻声说,“真善良……善良……而又美丽。”真是奇怪,他看上去不再像是一个病人,他像是来自一个幻梦:一抹淡淡的微笑开始在他嘴边漾起,现在他看上去又像一个男孩,一个孩子。克拉丽莎想起了她自己的孩子。
☆ ☆ ☆
以后几天,克拉丽莎特别照顾这个新兵。这里到处都是男人,伤痕累累的,断手断脚的男人。只有布朗柯里克有点像孩子,他二十七岁,长着一双蓝眼睛[1]。他看见克拉丽莎就露出微笑,他抓住克拉丽莎的手,克拉丽莎正梦想着孩子。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有点东西,使克拉丽莎受到感动,尤其是他总是无助地靠在克拉丽莎身上。克拉丽莎觉得,此人想要她做点什么,有人需要她,信任她。下午她坐在布朗柯里克床边,代他写封信给他母亲:“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他哭道,“我被泥土掩埋了……”眼泪边说边流,很可能现在克拉丽莎身为人母,心肠也就变得更加柔软,不仅是她的体形,在这几个月里发生变化,所以她自己也流下了感动的泪水。她待在布朗柯里克的身边,病人身上孩子气的成分,他的孤立无助让克拉丽莎留在那里。布朗柯里克向她说了许多,可是他没有清清楚楚地说出,他过去曾经是干什么的。在布朗柯里克谈到他母亲时,克拉丽莎因为同情而变得柔和,这是她身上的母性。这样过了将近两个星期,她好几次帮布朗柯里克起床,她扶着他,她多次觉得,盯着她看的仿佛就是她自己的孩子的眼睛。她一到这年轻人的床前就觉得,他似乎健康起来。克拉丽莎发现,她在床边坐下,就觉得这个病人非常高兴,然后就说:“……您多么善良啊。”她同时无法消除费尔赖特纳医生说出的那种怀疑。这位医生曾经是个药剂师。有时布朗柯里克想必也注意到,他谈起他的母亲,克拉丽莎就很感动。大家睡觉的时候,他却很奇怪地醒着,平时他总默默地躺在床上,身上的颤抖继续,他说的话,毫不连贯:尽管他清楚知道,他是如何被土掩埋的,一想到这个场景,他总一再惊得直跳起来。他老问,什么时候查房。克拉丽莎心想,要么是查房扰得他心神不宁,要么就是他心里有鬼,然后他甚至因此无忧无愁高兴起来,甚至笑容满面。“您将把我变成一个健康人。”可要是再进一步,他就立刻把脑袋转回去,摆出原来的神气,开始结结巴巴地说话。他开始说的时候声音很轻,然后忘乎所以,不由自主地表示,他很高兴。
等到另一个病人睡着了,他也就不再结结巴巴地说话。克拉丽莎怀疑起来:“您今天说话,说得很好,很有进步,不久我们就能把您治愈。”这年轻人一惊,就像一个孩子在干坏事时被人抓个正着。“不……不……这只是……和您说话。跟您在一起……您……您有一双善良的眼睛……您的眼睛让人放心。”克拉丽莎听了这话产生一股不舒服的感觉,尽管这病人看上去充满柔情。他向克拉丽莎谄媚,称赞她的头发。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大概很长时间没有看见过一个女人了吧。可是她怎么能让另外一个男人赞美自己。然而在这年轻人的本性里有些东西,克拉丽莎无法抗拒。是啊,这种东西,她平时没有注意到,可是在这里她予以肯定。在她离开这个病人时,甚至在她从他身旁走过,穿过他的病房时,病人表现出来的恐惧,她觉得都是真实的:克拉丽莎没法抗拒。“您不能,不能撇下我一个人,不管我。没有您我就完了,没有您我就毁了。”他抓住克拉丽莎的双手,就仿佛克拉丽莎知道,如何抓住一个人,别让他溺水似的。其实她自己才在等待,因为她知道,有人在等她。年轻病人的怯懦对她发生的作用犹如一场噩梦</a>。她注意到了一些矛盾。
费尔赖特纳医生问她:“怎么样,您有没有观察到什么?”克拉丽莎觉得心里很不踏实。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向她谄媚。他很娇嫩。可是他想知道,什么时候查房。……不知怎的,他是在撒谎。然后克拉丽莎也回想起,她擦洗他的身体。在回忆中,这个身体就像在她眼前。这个年轻人紧靠着她,说道:“母亲……像个母亲……”说也奇怪:在检查身体前一天,这病人的状况就会恶化。大家不得不把这情况告诉克拉丽莎。
关于这事克拉丽莎一点也没有告诉费尔赖特纳医生:“我不知道。但是他身体垮得很厉害,只剩下皮包骨头。”可是她决定,注意费尔赖特纳医生提出的问题。这病人充分利用了一样东西:恐惧。克拉丽莎原来毫不猜疑。现在她心里升起一股子反感,对不正当行为的反感。她真的希望这小子走开。
<span style="white-space:pre"> 有了这种怀疑之后第四天,情况更加糟糕。克拉丽莎吓了一跳。我冤枉他了。他躺在那儿,一点血色也没有,筋疲力尽。护士报告,他又呕吐了一气。眼睑发青,嘴唇发灰,颤抖持续不停。克拉丽莎感到羞愧,她竟怀疑了一个病人。她向病人俯下身子:“您怎么了?”年轻人咽了一口唾沫,用眼睛示意要水,克拉丽莎给他喂水。他有气无力地低声说道,“我玩完了。他们送我到维也纳去……我……在……那里……没有您……坚持不下去……我受不了。”克拉丽莎不由自主地抚摩他的头发。他浑身战栗,阵阵痉挛使他浑身颤动。“我受不了啦……我彻底崩溃……我不让他们再继续折磨我……没有您……您撑住我。”克拉丽莎安慰他:“这毕竟只是为您好啊,您在那儿,在委员会面前,他们会宣布您不适合上前线,或者把您送进一家疗养院。您在那儿的生活比在这儿好。”“不,老天爷啊……没有您我就死定了……请您让我再活几天……让他们在这儿检查我吧……这儿您看见了……作为朋友……那里我孤身一人……到那儿我就毁了……我……我不愿到维也纳去……请您跟医生说……我在这儿有您……姨妈要来……两个人……还有一个星期。”克拉丽莎答应他,去跟医生说。
克拉丽莎跟医生说了这事,医生咕哝了两句。她向医生解释,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情况很糟,不宜于搬运。她觉得病人今天又虚弱了,咱们负不了这个责任。“好吧,既然您这样认为。他是垮得很厉害。可是我不喜欢他。”
克拉丽莎把消息告诉年轻人。他还一直在颤抖。克拉丽莎接住了他的目光,同时脸上升起红晕。为此她很生气地走开了。
☆ ☆ ☆
第五天,发生了下面的事情——克拉丽莎没打招呼,突然走进了布朗柯里克的病房。她不知道房里有客人,她觉得很奇怪。客人是位老太太,几乎充满了柔情。任何人对探视时间都不大清楚,这样倒也不错,总比一个劲地空等一个星期要好。布朗柯里克贪婪地吃着他的早餐,请她再多给点。他又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尽管有人站在床边。此人衣衫褴褛,看见他别人都会吓一大跳。他病容满面。克拉丽莎产生怀疑。
克拉丽莎不喜欢高特弗里特·布朗柯里克有个秘密,就像前几天那样,这年轻人说:“这是我父亲。”克拉丽莎知道,他在撒谎。因为她明明听见,来访者称他为“您”。
现在她发现,有只拖鞋放在床上,她很吃惊。她就动手做她的事,仿佛她什么也不知道。布朗柯里克在被子里倒腾什么东西,克拉丽莎看了很不高兴。她发现这个年轻人一脸惊慌。等她向他走去,感到这年轻人在结结巴巴地说话。克拉丽莎看见他的眼睛流露出极不安定的神情。她猜到,他藏了什么东西。克拉丽莎第一次怀疑,他欺骗了她。这种感激,这疾病,都是演戏!是什么阻止她和费尔赖特纳医生谈话呢?——第二天早上,布朗柯里克被带去进行一场电气沐浴,反正克拉丽莎并不在场。八点以前还不是她值班的时候。两名看护人员走了出来。她有这么一种感觉;她想知道这事,年轻人不老实的态度激起了她的愤怒。
克拉丽莎走进前室,让一名看护人员向病人通报她来了。等他看见克拉丽莎走进房来,比他平时见她时早半个小时,他大吃一惊,“怎么回事?”他的动作突然受到拘束,“才七点钟呢。”“是的,七点,我把时间调早了一些。”“我是……我是。”“您还是走吧!”他的目光直瞪着克拉丽莎,两个护理人员把他抬出房去,他还叫了一声:“我的手绢!”
克拉丽莎把护士叫来,把床铺好。她心想,抽屉里藏着什么东西,可是抽屉里放的尽是布朗柯里克的东西,没有别的。即使在床上,在枕头底下,她也没有找到什么。她为自己冤枉了这个年轻病人感到羞愧,最终她只完成了别人给她的任务而已。她都已经打算离开病房了,不料在她把病床推到墙边还原时,却看见了病人的一双拖鞋,是他日常用的那双草织的拖鞋;克拉丽莎凭着自己无意识的爱整齐的本能问她自己,这两只拖鞋怎么会放在床底下那么远的地方,于是她认为,这双鞋一定是他用起来不大方便——可是顷刻间她那业已碎了一半的回忆又浮现出来,那个女人昨天把两只拖鞋放在病人床上的枕头旁边。克拉丽莎便伸出手去,摸了一下拖鞋,在左边一只拖鞋的鞋底顶端摸到一块硬邦邦的东西。这是一只纸制的小盒子,在药房里经常可以看到。旁边还有一个小圆盒和一小袋白色粉末。果然如此!费尔赖特纳单凭农民的本能就看得清清楚楚。克拉丽莎先打开小铁盒,里头有股烧焦的味道,她尝了一尝:这是一种焦煳味的呕吐剂。由于都是白乎乎的颜色,她没法做出更多的判断。她现在一切全都明白了,病人让自己通过饥饿消瘦下去,在检查他身体之前,他就服用一点呕吐剂,不让食物留在他胃里。他把他们大家全都骗了。
克拉丽莎心肠有点变硬了。她从小是在军人家庭里受的教育,军人的正直是她的准则。病人的花招使她生气,她把病床推到墙边,把小铁盒放进口袋。她故意等在那里直到病人给送回来,放在床上。两名护理员离开病房。等到他们又是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病人在床上坐了起来,“您过来……唉,他们又把我折磨了一顿。”克拉丽莎站着不动,眼睛严峻地直视着他,“您不会再受多少时间折磨了,”她语气犀利地说道,“喜剧已经演到头了。”
病人脸上立刻浮现一片不安的神情,眼睛发出闪烁不定的光芒。“什么……喜剧?”他的结结巴巴的语气练得非常纯熟,以致现在一害怕就马上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您别努力结结巴巴地说话,这愚蠢的装病的把戏现在结束了。医生们早就觉察到您的把戏,您在我这儿可是完全露出了马脚。”
病人语无伦次地说道:“不过,护士……克拉丽莎护士。”他伸出双手,摆出一副哀求的样子,仿佛想把克拉丽莎拉到自己身边。可是克拉丽莎依然站在远处,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小盒。“这里装的什么,他们很快就可以查清楚。可是我劝您,别逼我去告发您,别再演戏了。至少我会让您免受惩罚。您别占据别人——真正生病的病人——在我们科室里的床位,您最好赶快从这里消失。”
布朗柯里克开始浑身发抖;克拉丽莎发现,他的手脚在被子底下都颤抖个不停。这一次他的颤抖和他的结结巴巴都是真实的。他的脸色灰败,额上沁满了汗珠,“我的老天爷啊……护……护士……您听我说……我……我的确生病了……我……我不是装病……我……我只是受不了这事……从他们把军装套在我身上的那个时刻起……我……我这人就成了一个残废……每当一个军官,一个身穿军装的医生看我一眼,我的两个膝盖就哆嗦;我的脑袋就发晕……我说不出话……我就像掏空了一样……我的神经受不了……这一切……只受不了……当兵……和打仗。”
克拉丽莎严厉地直望着他,“您没有病……您只是胆怯……这就是您的全部疾病。”
“是的……我是胆怯……您这么说……我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不得不老是想着最可怕的事情……您……您没法感觉到……这个嗜血的恶狗,这个医生如何……可是这……我没法看见这可怕的事情……没法忍受。是的,我害怕……害怕是死了千百次,比死亡可怕得多……别人在战壕里有说有笑,还玩纸牌……而我竖起耳朵在听……我害怕……害怕我自己的武器……我不敢碰……我的手枪……和它冷冰冰的枪管……我不能碰它……其他人没有神经……感觉不到死亡就在大腿底下。现在……现在……现在我只等着炮弹把我们全都打倒……然后都埋在土里……等他们苏醒过来……脸上湿漉漉的……感觉到别人的血,就大声吼叫起来……我没法呼吸……我……我们乘坐的是一列装运军火的火车,他们……他们坐在沉重的炮弹上面;从车厢里搬下来……我每分钟都在发抖……生怕有枚炮弹会掉下来,会爆炸……我身上冷汗直流……我……我没法,我止不住……是的……请您同情我……请您好好瞧瞧我……我已经垮得不能再垮了……我……我再也受不了啦。”
“您老不吃饭,老饿着,还让什么无赖给您带呕吐药来,当然彻底垮了。”
“宁……宁可饿死,也……也不再上前线……我再也不愿意……宁可马上就死……我不……不是士兵,让他们……他们派我去挖马路……派我去清扫茅房……我……我什么……都能干,可是不能等着,直到……炸弹爆炸……我不……我不能拿着刺刀……去捅人……而且……”突然他像得了一阵痉挛,大声喘气——“而且我不愿……我不愿……我不愿……让他们打死我吧,马上打死我,但是我再也不上前线……好吧,您告吧……您去告发我吧……您去告诉他们……我不再上前线。这整个白痴一样荒唐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见过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不再上前线。”
克拉丽莎转过脸去,她感到恶心。可同时她回忆起来,她自己也曾求过莱奥纳尔,别回到法国去。她定睛看着布朗柯里克,他那漂亮的年轻的面孔完全扭曲了。在他可怕的发光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怖,脸上有股疯狂的神情。克拉丽莎不顾内心的反感,产生了同情之心。
“幸亏别人不是都像你这样的窝囊废。”克拉丽莎轻蔑地说道,转身想要离去。
“别……别走……请您留下,”他哀求道,“请您不要看不起我……我……我只是一个人……我……我并不是坏人……我从来没有……加害过任何人……我是废物……别人不是饭桶……我……我不能当兵……您没有看见过……他们……他们带着刺刀……直捅……没有看见他们的……眼睛愤怒得闪闪发光……您不知道……风从战壕吹来……如何把……臭气吹来……所有的肉都腐烂了……啊……啊……甚至于这样吊着,这样咆哮……啊……我不能……我要回家……我母亲……母亲有一个小小的庄园……我要生活在那里……不伤害任何人……啊……我要帮助每一个人……我向您发誓……但是请……请您帮帮我……帮帮我……请您把它还给我……我是不是在场,又有什么关系……我只会用我的恐惧使别人心绪不宁……明……明天,他们又要来折磨我……用他们凶恶的手在我身上乱摸,就像对待牲口……请您……请您把它还给我吧……我求求您,用……用上帝的名义……用……用我可怜的母……母亲的名义求求您……我是她的独生子……她没有一个亲人,除了我。”
眼泪一直流淌到他的面颊上。克拉丽莎不知道,什么是真话,什么是谎言。“您爱怎么干就怎么干吧……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干的事,自己担风险。”说罢,她把两只小盒子扔给他,离开房间,就像逃避她自己似的。
☆ ☆ ☆
克拉丽莎还没有迈过门槛,就已经对自己生起气来。“这全是偶然,碰巧而已。我完全可以没有看见这些东西,可是我都干了些什么呀?!我真不该把那些骗人的东西还给他的,”她心里想道,“就算我没有告发他,可我也不该帮助他呀。”但是她内心深处完全知道她的弱点。布朗柯里克说:“我的母亲没有一个亲人,除了我。”……克拉丽莎自己的孩子有朝一日也会这么说。除此之外她还有谁呢?现在念头又转到孩子身上,这孩子两天前还在她肚子里蠕动。从此克拉丽莎看一切全都两样了,不再是只有国家和义务,就仿佛她肚子里的这另一个人决定了她的人生。
☆ ☆ ☆
第二天,克拉丽莎没有参加医生查房。她不想参演这出滑稽剧,她受不了这个病人求助的目光,她不愿意被人问来问去。这一切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躲开了医生,她生平第一次干了一些不正确也不正派的事情。她觉得很不干净,但是这难道不仅仅是个开始吗?等到孩子生下来,她不是也非撒谎不可,非东躲西藏不可,非弄虚作假地陈述</a>,非向父亲、向神父、向朋友们、向国家说谎话不可吗?也许甚至不得不向那尚未出生的胎儿说篇谎话;它可不能知道,自己是一个敌人的孩子。她的自我不再是她的自我,她被分成两半,一半是真话,一半是假话,就像那边的那个人一样,她不是也在为那孩子的生命而战,就像那个人为他的生命而战?
到下午,她知道布朗柯里克就一个人待着,她才走进他的病房,这可完全违背她的心愿。可是她已经纠缠进去。年轻病人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筋疲力尽。克拉丽莎不再感到自己这样做有什么不对。“他筋疲力尽就像一头被人追逐的动物,掩护他并不是掩护一个罪犯。他并不是生来该杀人的,他长着一张孩子似的柔软的嘴巴。”
布朗柯里克睁开眼睛,认出克拉丽莎。他的唇边掠过一丝微笑,他满面春风地对克拉丽莎说,“愿上帝……上帝赐福给他们……再过一个星期……他们会签字证明我不宜于当兵……昨天晚上带我去见委员会时,还有费尔赖特纳医生在场……我真的虚弱得不行,不管您说什么,我是得救了……自从我和您谈话之后……我的喉咙噎得慌……我只好什么也不服用,我向您发誓,我用我母亲的生命向您发誓,我什么药也没服……我没……您自己也瞧见,什么也没服用……我心里难受极了,一口饭也咽不下去,我绝望极了,因为……因为您看不起我……我不愿再……您是一个女人……对不对,您并没有看不起我,克拉丽莎护士。”
克拉丽莎实在狠不下心来对他态度生硬。“如果医生们认为您不适宜上前线,那您就真是不合适。我和这毫无关系。”
“不过,可不是吗……如果别人问您……您还要说话……您还要为我说话……您不会说我坏话……自从我能希望他们……会放了我……会让我重新做人,我……我这才又开始活了过来,我别无所求……只希望活着,活着……我们在我们城里有一家小药铺……我可以干活……只不过要有人跟我一起干,帮助我……我是个软弱的人,生性轻率,过于信任别人,我会一而再地丧失勇气……您知道,我有多么软弱……没有您,我会觉得我毫无希望……您对我很厉害……可是您理解我……我现在必须开始一个崭新的生活,完全从头开始……我最好要有一个人在我旁边……帮助我,支撑着我……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每当我看见您这样沉静,这样能干……我……我就想,要是有一个像您这样的人和我在一起,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啊……我必须脱掉这身该死的衣服,离开这座医院……我只会想念您,我已经对您完全习惯了……我知道,没有您我没法生活……克拉丽莎……您是否愿意帮助我?”
克拉丽莎一头雾水,“叫我怎么帮助您?”她觉得布朗柯里克的话多愁善感,便微笑道:“从前我怎么对待您,以后还会是这样。”
布朗柯里克直瞪着她,既激动又感激,“不是……是这样,我需要您……我的意思是……要是他们现在真的放我走……我什么也不是……是个虚弱的病人……不过要是他们现在真的放了我,我可以回家,您会……您会和我一起走吗?……我……神父跟我说过,我现在这种状况,他们在两天之内……就……要是医生们看见,您要嫁给我……您这就救了我……他们就会马上放了我,单单看在您的分上……他们都挺喜欢您,所有的人都喜欢您……但是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在整个这段可怕的时间里,您是唯一对我好的人……您要是能永远对我好就好了……您就是好……不会是别的样子……您在这儿干什么……跟我走吧……我……我需要您……其他的人也都会看护病人……而我们可以马上结婚……现在结婚多么容易……要是这样我的母亲就会高兴死了……”
“不行,”克拉丽莎直视着他,“您现在还想贿赂我!您用虔诚的神气贿赂神父,用金钱贿赂勤务兵。而我呢,您想用求婚来抬举我。我相信,您一定昏了头了吧。”她说道。她心想,布朗柯里克是想收买她,所以建议和她做笔买卖,她感到这事太玩世不恭,气呼呼地离开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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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丽莎刚在身后关上房门,就站住了,她的心突突地狂跳起来。她感到愤怒和羞耻。事情来得如此突兀,这人竟在追求她。她是不是向这年轻人表现得过于亲切,是不是对他太好了?倘若有人会追求她,她觉得就像是对莱奥纳尔在犯罪,与此同时她心里又感到怪怪的。这年轻人向她表示感谢,这还是挺感人的。她想写信告诉莱奥纳尔:“有人在追求我。”可是这个想法使她忘乎所以,有人对她这样死心塌地——他可是第一个追求她的人啊。“倘若他知道,”她心想,“我……我怀着另外一个人的孩子……他会不会大吃一惊?”她感到心里很不自在。那她就不再可能到他那儿去。他的赞赏就会荡然无存,他也会和其他人一样对她表示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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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