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卢塞恩途中,克拉丽莎先在苏黎世待了一天。只有在最初几小时她有点拘束。她是 克拉丽莎笑了起来。这位秘书有一股坦诚的爽朗劲,使人感到特别轻松。“不,我的确只是来旁听会议。请您给我一间非常普通的房间就行了,要不然我会不舒服的。我也没带什么礼服,我希望我能在这里尽可能地无拘无束。”
“ordé[4],现在谈谈今天晚餐时的座次。您可有什么特别的愿望,想坐在什么样的邻座之间,说什么样的语言,您可想认识什么特定的人物?”
“不,我在这里什么人也不认识。”
“不对,还有我啊。您要是不反对,就坐在桌子最边上的座位上,那是离开那些德高望重的人物最远的地方,那样我就成为您的邻座。”
又有一位新来的女士出现在门口。克拉丽莎起身道谢,拿起她的文件。她的住处就在城里,紧挨着湖边:一间干净的房间,旁边住的是一位友好的女教师。是那种有着圆形屋顶的房子中的一幢,的确像瑞士人说的“舒适如家”。眺望湖面,柔软翠绿一片。下午大会开幕,与会者从四面八方涌来,大多是年轻的男女教师。法国人一眼就会被人认出,这是另外一种典型,柔弱温和。那位秘书又站在入口处,一拨人把他团团围住,都想打听一些消息。克拉丽莎又发现,他在混乱之中处理事情的那种欢快安静的样子,着实令人愉快。他对每一个人都客客气气,开开玩笑。大家心情都很舒畅(克拉丽莎不由自主地想到西尔伯斯泰因处理这些事情总是神情紧张,态度急切);不时还向克拉丽莎打个招呼,亲切地表示他已认出她来。大会的进程就和所有的大会一样:每个发言人都说得太长,一种沉闷的燥热弥漫着整个会场。尽管克拉丽莎法语掌握得很好,可是要想正确地理解一切,还是有些困难;即使下定决心,也于事无补——内容实在太多了。但是每天晚上的社交活动,给她做出了补偿。和她同桌的秘书总能使她心情欢快,克拉丽莎又重新赞赏秘书善于以无忧无虑的方式,来对待各式各样的人。对于那些沾沾自喜、酷爱虚荣的人,他总小心翼翼,委婉体贴;对于那些朋友,他就摆出志同道合的样子;在他身边产生了一种真挚亲切的气氛,克拉丽莎先前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气氛,这使克拉丽莎大大地减轻了人地生疏的感觉。克拉丽莎和一位来自图卢兹的法国女教师进行了一次长谈,用这种方法获得了很多材料,可以向家里报告。
克拉丽莎听说,莱奥纳尔并不是大学</a>教授,而是文科中学教师,只是在狄雍地方,这些教师都配有教授的称号。克拉丽莎很少有机会和莱奥纳尔谈话,尽管她在餐桌上感觉到,莱奥纳尔的目光往往友好地停留在她身上。大会 克拉丽莎看到莱奥纳尔一脸绝望,她第一次看到一个散发出那么多自信的欢快情绪的人,如此垂头丧气。莱奥纳尔站在那儿,一个劲地把帽子从一只手倒到另一只手里。克拉丽莎考虑,她能不能出点力气,尽可能地隐姓埋名地出力。“也许还能做点什么吧,如果大家都聚拢来——您瞧啊,这些人的样子是多么感人啊。”
“怎么?难道叫我去乞求这个渴望复仇的库切拉,她根本就不再接见我,就像她是个扮演部长的人物,如果让她讲话,谁知道,她会说些什么?我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
“您必须干脆对他们说几句,公开而又清楚地说,发生了一点误会。您必须谈到,不该去做什么。”
“这样只会使他们更加注意。”
这时克拉丽莎直视着莱奥纳尔,“我的意思是……有一条出路……我虽然不是代表,至少不是公开的代表……但是我毕竟也是奥地利人,而且是大会的客人。”
莱奥纳尔直跳起来,“您愿意去坐她的座位?这我可没有想到……这下妙极了……一切都得救了,我是多么傻啊……这可是个圆满的解决办法,另外……另外您是不是也可以说几句话呢?”
克拉丽莎犹豫起来,“我从来没有在公开场合讲过话……我总需要做些准备……我得先写个草稿。”
“没关系,没关系,正好相反:您用不着写什么草稿。您说得越简单越好,这就不会空话连篇,反正别人说得已经够多的了……您真的愿意讲话吗?”
莱奥纳尔注视克拉丽莎的神情是那样热情洋溢,克拉丽莎不由得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我试试看吧。”
莱奥纳尔霍地跳了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似的。他忘乎所以,在大堂当中就抓住了克拉丽莎的两个肩膀。克拉丽莎觉得,仿佛莱奥纳尔想控制住自己别拥抱她,“您真棒,真是一个杰出人物,真正的同志。我一开始就感觉到了,不错,我们感觉到,您真够朋友。这种感觉真好,我们正觉得一切全都完了,命运却把一个贵人给我们送来,我该怎么感谢您才好?”
他的目光凝视着克拉丽莎,充满了真诚和温暖。克拉丽莎同时感到他的双手搁在自己肩上,她还从来没有感觉到一个人会流露出这么多坦诚的真情。“这样我至少不至于感到,我白白地到这里来了一趟,现在您还把我偷运到您提供给我的荣誉席上去。”
☆ ☆ ☆
晚宴的过程十分圆满。克拉丽莎简单地说了几句致谢的话,丝毫也没有给人临时凑合的感觉,她的讲话引起众人热情的反响,塞尔维亚的代表们也纷纷和她握手。没有一个人发现方才发生了什么意外事件。接着,莱奥纳尔还做了一个欢快的演讲,大家都感受到他流露出的对大会成功的喜悦。瞧他描绘这次大会的神气,多少有点像塔拉斯贡的塔塔林[13]。大会至此实际上已经结束;大家得到通知第二天共同去瑞吉峰郊游,这其实是一次朋友之间的聚会。一艘马力最足的轮船供他们支配,在前往维茨瑙的途中已是一片欢声笑语。莱奥纳尔很少看见克拉丽莎,他得安排一切,到处张罗。作为实际上的Ma?tre de isir[14],他得消除一切小小的麻烦,这个景象实在令人动容。这些教师当中,有些人还从来没有乘坐过这样一艘轮船,他们觉得真是妙不可言。瑞士人竭尽地主之谊,在轮船停靠的每个地方都让当地的孩子们身穿民族服装来欢迎他们。大家唯一担心的是天气,一阵狂风吹过,推来一堆浓云,瑞吉峰自己——看上去似乎——不久就取下帽子,就是它头戴的那顶云雾缭绕的白帽子。有几个乘客赶紧系上围巾。轮船先驶向弗吕伦,然后折回到退尔[15]生活的那些地方;克拉丽莎和几位法国女教师聊着天,向她们讲起退尔的传说。她最喜欢他们当中的农民,她眼睛望着他们,她果然用和从前迥乎不同的眼睛观看他们。这都是些小人物,这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身穿防雨衣、奇怪的民族服装、农家的围裙,配上黑色的有点油腻的外套。他们从祖辈那里学会了勤俭节约,他们的望远镜可能就是祖父用过的旧物,针织的口袋想必是祖母传下来的。他们中午饭吃的就是简单的黄油面包。但是他们大家都笑容满面,兴高采烈。——眼前是湖面,坡度和缓的山岗令人惊叹的洁净,这是他们投向这个世界的第一道目光。有几个人拿起相机拍照,但是他们拥有的一切都出奇的便宜。和他们在一起,你会最直接地感觉到生活的乐趣。克拉丽莎不由自主地要想起他,想起莱奥纳尔。他把这一切都不言而喻地吸收进来,像兄弟一样,当火车沿着齿轨铁道把他们载上山去,一切对他们而言都变得奇妙无比的时候,大家才真的兴奋起来。许多人都全副武装,身穿斗篷,头戴便帽,仿佛去进行一次北极圈之游。空气中喊声不断,“快看啊!”大家互相指着两旁的花卉。在阴凉地方,他们发现了一块冰,他们把望远镜传来传去。他们享受着山风的芳香,听见山下有一座教堂传来凝重的钟声。他们围着一位地理教师,听他给大伙解释一切。突然在这山顶上出现一片浓重的云雾,把他们全都裹得严严实实,身旁的人都看不见了。大伙大声嚷嚷,乱叫一气。这可是桩冒险奇遇,撞见鬼影憧憧,有人用法文大叫一声“Henri”(亨利)。紧接着傍晚时分,天空仅仅只泛出一点淡淡的红光。莱奥纳尔只好使劲把大伙往回驱赶。大伙跟着往回走,面孔被山风吹得红扑扑的,真像是孩子的快乐(克拉丽莎回忆起她在修道院时做的一些山间漫游)。而实际上,这里都是成年人,里面还有胡子花白的男子、身材瘦削的女子,因而更加动人心弦,就仿佛他们是跟着神父走进教堂。这一切,克拉丽莎一直觉得殊为浪漫。可是现在她已经和这些人打成一片,她不由自主地想道:“这些小人物,他们马上就要放声歌唱!果然他们唱起了《马赛曲》,他说得真对。我们必须让他们,让这些无名氏们得到启蒙,因为我们关心他们。今天还有另外一些人一同郊游,可是这些娇生惯养的人,他们又知道什么?只有那些节衣缩食的人才知道这一点儿幸福,我们就和他们一起真正建造这个世界。”
在回家途中,克拉丽莎在船上怎么看这些人的快乐也看不够。他们突然换了一个样子:他们的目光放射出乐于交际的光芒,尽管他们坐在会场上一本正经,走在大街上却十分活跃,极为好奇。克拉丽莎觉得,他们的目光似乎在这期间变得更加明亮;她和他们一起欢笑,也和其他人搭讪。平时她有心理障碍,绝对不会找人攀谈。两位来自蒙托邦的女教师坐在她身边;这样她也可以和外部世界建立一点联系,也给别人一些温暖,向他们吐露一些心声。她和修道院学校的女生在同一个寝室里住了六年,她当年不可能这样直视这些同学。她有强烈的愿望想向人倾诉,尽管她没有多少话可说。她突然心想,别人也许会这样想她:“她可一点儿也不感到羞怯。”这个经验就像寓于她心中的修女,她感到那是修女,就像她看出莱奥纳尔是个朋友一样,她在参与大伙的欢乐时,在敞开心扉,毫无保留地与人交往时,感觉到自己的存在。她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感觉到阵阵清风吹拂她的胸膛。
阿尔卑斯山的晚霞开始燃烧起来,云彩起先光线渐弱,如今射出玫瑰色的光芒。轮船渐渐驶近卢塞恩,大家也都逐渐安静下来,郊游已使大家筋疲力尽。渐渐地,落日西沉,一股凉意悄然升起,大家的面孔越来越不清晰。彼拉图斯峰还依稀可见,只消一点微弱的光线便可显出它的皇冠似的山顶。克拉丽莎站在甲板上回头眺望,她想振作精神,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在这个世界上已不是孤身一人。有个淡淡的人影向她走近,莱奥纳尔坐到她的身边;这一刻,克拉丽莎感觉到,她刚才想到了他。莱奥纳尔善于散发温暖,单凭他那宽阔的肩膀和他柔软的胡须,就能给人温暖;他成功地给这三四百个人创造了快乐。他定睛看着克拉丽莎,他自己显得相当欢快,但是颇为疲倦。克拉丽莎向他表示祝贺。“可不是,一切都很顺利,”莱奥纳尔非常开心地说道,“没有发生意外事件,现在我也可以稍稍高兴一点了。等到轮船靠岸,我为‘我的羊群’该尽的责任也就此终结,然后我又可以完全属于我自己。”克拉丽莎跟他说了几句真诚亲切的话语,说她关切地观看他的工作,他完全可以感到高兴。莱奥纳尔接着说:“不错,我是满心欢喜,您说得对,但是我有这么多快乐干什么?对我一个人而言,这些快乐委实太多了。我习惯于得到比较微薄的份额——平素晚上有本书,有个朋友,有封好信,有点音乐,其实这就是我的幸福。要是有更多的好事,我反而不知拿它们如何是好——我要把它们往下传送,这一切对我而言就是巨大的快乐。我有这么多快乐怎么办才好,我就会双手发痒。我要是一个瑞士的一名阿尔卑斯山的山民,我就会用假嗓子扬声高唱;一个真正的法国人就会痛饮葡萄酒。要我昂首阔步地正步前进吗?有这么多快乐该怎么办?请您给我点忠告,您总知道该做什么。”克拉丽莎微微一笑,她发现莱奥纳尔很难接近,更不容易敞开心扉,不过容易和她谈话。“我很乐意和您待在一起,但是您高抬了我,我其实只会使您感到无聊。我读书不多,我肯定没有权利来参加大会,我一直生活在狭小的圈子里。”
莱奥纳尔一直眺望着湖面,“您明天乘车回家了吧?”
“不,”克拉丽莎说,“我的假期现在刚刚开始,这次大会只是我做这次旅行的借口而已。即使一切都搞砸了,我也不会后悔。也许现在这样,正好是能够得到的最佳后果。”
莱奥纳尔思忖起来。他看上去仿佛想说什么,既然大家这样好地相聚一场,应该说句好话作为临别赠言。他要是个虚伪的人,也许会保持内心平衡,举止态度就会和一个正常人一样。说也奇怪,能够自由谈话的成年人多么稀少啊。
“谁知道,您到哪儿去,谁知道,我是否还能再见到您一次。我想和您说点什么,可我不愿意向您说些谎话。我不喜欢说大话,可是您知道:和您待在一起,我总非常快活,我从而对我自己也对整个人生更有了信心。我一向判断人只是看,他们是否能使我更好。我现在只问,我和他们在一起时,我自己是否感觉更加舒畅。”
克拉丽莎感到心里一阵强烈的感情涌动。莱奥纳尔身上平静的,人性的部分在向她诉说,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肩上昨天莱奥纳尔一时出于强烈的感激之忱,用手臂握住她的地方,他俩之间用不着任何充满柔情的甜言蜜语。一切都诚恳而又清晰,彼此似乎有责任,在临别时互相说些实话。
“是啊,要是我们以后不再相遇,我也会觉得遗憾。”
湖水从船舱旁流过,轮船的机器在开动。他们感觉到自己的呼吸。
“您老实说吧。事情不是全在您、全在我们自己吗?我还有好几天,好几个星期有空,我很乐于到山里去走走,做些远足,参观几座城市。您不也这样吗?我这一生中很少感到像现在这样快活,一连几天,好几天,能向一个人讲讲心里话!您愿意把您的计划告诉我吗?我心里很愿意和您一起再待几小时,再待几天。作为好的伙伴,我想到处漫游,还不知道到哪儿去,可能在途中,我又在一座小城市里遇到您,您又这样坐在一家咖啡馆里……我们可能再次在那里相遇,我们也可能去访问同样的一些城市,一起进行一次远足。”
克拉丽莎凝望着莱奥纳尔,平静地说:“我很乐意。”
岸上的灯光越来越近,莱奥纳尔站起身来,“我谢谢您,现在我得去照看一下我的人了。我还得去结账。明天一早吧,那么就明天早上我们再谈一次,我谢谢您。”他伸手给克拉丽莎,就仿佛握手保证实行诺言。
克拉丽莎望着他的背影,看见莱奥纳尔迈着安宁轻盈的步履远去,一股暖流流贯她的全身。莱奥纳尔没有说一句假话,另外每一个人都会射出拒她于千里之外,使她狼狈不堪的目光。莱奥纳尔的目光,是她乐于接受的第一道目光。看到他的目光,克拉丽莎感觉到一种缠绵的柔情蜜意。
* * *
[1] 阿尔丰斯·都德(1840—1897),法国作家。其短篇小说《最后一课》广为流传,其中篇幽默小说《塔拉斯贡的塔塔林》亦脍炙人口。
[2] 法文:不过,我向您保证,夫人,对我而言,再也没有比做出这一变动更使我高兴的了。
[3] 法文:夫人,您忘了拿您的文件了。
[4] 法文:悉听尊便。
[5] 让·饶勒思(1859—1914),法国政治家、历史学家、经济学家、演说家,主张和平主义,第一次世界大战前遇刺身亡。
[6] 米歇尔·德·蒙田(1533—1592),法国作家,哲学家。
[7] 法文:一事须注意,保持你自己。
[8] 法文:论野心。
[9] 法文:自由万岁!
[10] 瑞士中部的一座山峰,属于阿尔卑斯山脉前麓。自18世纪起,成为欧洲著名的观光景点。1871年,瑞吉峰建成了欧洲最早的齿轮轨道火车。
[11] 塞尔维亚国王亚历山大一世(1876—1903)在位期间,与比他年长十二岁的寡妇德拉迦·马欣结婚,引起朝野上下极大不满。这对夫妻没有子嗣。亚历山大在政治上极为保守,并且追随俄国沙皇尼古拉二世。1900年突然宣布,立王后的不得人心的弟弟为继承人,更使国王遭人反对,尤其是军队的反对,于是发生暴乱,国王夫妇被杀死。
[12] 雷蒙·普恩加莱(1860—1934),法国政治家,1913年至1920年任法兰西共和国总统。
[13] 都德的幽默小说《塔拉斯贡的塔塔林》中的主人公。
[14] 法文:娱乐总管。
[15] 威廉·退尔,瑞士民间传说中的英雄,即席勒名剧《威廉·退尔》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