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时克里斯蒂娜才明白了。啊,原来如此——这个门房把她当成入室行窃的小偷了——话说回来,他是对的,她是谁啊?但是这个怀疑没有让她恼怒,正相反,她产生了一种恶意的快感,想在经历了冰霜之余再受一次鞭打,在蒙受侮辱之中再次被人虐待。你们害我吧,你们难为我吧——这样更好!她异常平静地回答。“我住在286号房间,由我的姨夫结账,他的房间号是281,我叫克里斯蒂娜·霍夫莱纳。”
“请等一下。”夜班门房让开门,但是眼睛还盯着这个可疑的人(她感觉到了),不想让她在自己眼皮底下溜走,同时他翻着登记册。然后他的语调突然变了;尴尬的鞠躬,非常彬彬有礼地说:“啊,尊敬的小姐,请您海涵,我刚看到白天的门房已经得知您要离开的消息了……我的意思是,只是,因为太早了……再说……尊敬的小姐,您总不会自己拿着箱子走吧,汽车会在火车开车前二十分钟把箱子送过去。请您移步早餐室吧,尊敬的小姐还有足够时间可以用餐呢。”
“不,我不需要了。再见!”她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看看那个门房,门房诧异地凝视了一阵之后摇着头重新回到自己的斜面桌那里。
我不需要了。说了这句话,她觉得很舒服。什么也不再需要,也不从任何人那里要什么。她向火车站走去,一只手拿着箱子,另一手拿着雨伞,眼睛使劲盯着路面。山峦已经明亮起来,云彩不安地涌动着,下一个瞬间,那美妙绝伦、深受喜爱的恩加丁湛蓝的晴空,就会尽扫浮云,一望无际。但是克里斯蒂娜病态地弯着腰,眼睛只盯着路面,她再也不想看见什么,再也不想从任何人那里得到任何赠予,哪怕是上帝的恩赐。任何东西她看都不想再看,也不想被提醒,从现在起直到永远,这些山峦都是为其他人而存在的,那些娱乐场所和游戏是其他人的,那些饭店和里面闪闪发光的房间、那隆隆作响的雪崩和那生机勃勃的森林,没有一个再为她而存在,永远不再!她移开目光不看路过的网球场,那里——她还知道——今天将有其他人,古铜色的皮肤,身着闪亮的白色球衣,嘴里叼着香烟,在球场上活动着他们轻巧灵活的四肢,自负地你来我往地打球;路过还关着门的经营上千昂贵物品的商店(都是为其他人开设的,为其他人!),手里拿着她廉价的雨衣和破旧的雨伞,她经过饭店、集市和甜点铺走向火车站,走向火车站。就是要离开,就是要离开。就是不想再看到任何东西,就是不想再记起任何东西。
在火车站她躲进三等车厢的候车室;在这个永恒的 弗朗茨惊愕地看着他,就好像他在做什么不正当的事情被人抓住。可以感觉到,他自己过的惬意的小日子,就像个罪孽一样压迫着他。他更加挨近斐迪南:
“嗯,那你现在做什么呢?”
“什么都做。手边有什么就做什么。前一阵我在弗洛里达村一个建筑工地当技术监理,一半是建筑师,一半是监管。可工钱少得可怜,他们想留我在那里直到建筑完成的那天或者公司倒闭的那天。然后我又得再找其他的事情,我并不担心。但是我跟你在那边躺在我们木板床上说的话,想要成为建筑师,建设桥梁什么的,这是没戏了。我在那边铁丝网后面打瞌睡,抽烟和发傻浪费的时间是找不回来了。学术大门已经关闭,我无法再打开它,他们在战争开始的时候用枪托从我手中打落了钥匙,现在躺在西伯利亚的污泥里了。我们不提这些,最好再给我一杯白兰地——喝酒和抽烟是咱们在那边的战争中唯一学会的东西。”弗朗茨顺从地给他斟满酒杯,他的手在发抖。“不,竟然会有这种事,不,竟然会有这种事!像你这样勤奋这样聪明这样正派的人要到处疲于奔命。这真是丢人,真的,我曾经担保,你肯定会飞黄腾达,要说谁当之无愧那就是你了。你瞧着吧,事情还会有转机的。肯定还会有什么办法。”
“肯定会有办法?真会这样!我回来整整五年了,也是这么相信的。但是这肯定是个硬核桃,就算你再使劲摇晃它也不会老从树上掉下来。这个世界已经和我们在教科书上学来的有些不同了,书上说:要永远忠诚和正直……我们不是壁虎,尾巴就算被拔掉了也会迅速长出来。我亲爱的,一个人要是被从活生生的身体上切下从十八岁到二十四岁这六年最好的年华,他就是个残废了,就算像你说的他有运气,他幸福地回到了家里。我去找工作都比不上有点本事的学徒工,或者一个虚度光阴的高中生,我照镜子的时候觉得我自己看起来像四十岁。不,我们出生在一个糟糕的时代,没有医生能帮我们愈合这个伤口,我的六年青春硬从身体里撕了下来,谁又补偿过我什么?国家?这个顶级无赖,这个头等窃贼?你跟我说说你们那四十个部里,有负责司法、民政、贸易的,负责和平时期和战争时期的变迁的,给我看看哪个是负责正义的。他们吹奏着《拉德斯基进行曲》[53],说着‘上帝保佑你们’的话,把我们赶进战争里,现在他们又给我们吹着其他的曲子。唉,我亲爱的,从粪土的角度看,这个世界看上去真不怎么可爱。”
弗朗茨一脸惊愕地坐在那里,他注意到了他太太生气的目光,出于尴尬他开始向他的朋友致歉。“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小斐尔德尔[54],我都快认不出你了。你们真该看看他在那边的样子,这个所有人当中唯一正派,最有耐心的人,是我们这帮坏蛋当中最老实的一个。我还记得他被他们带进来时的样子,一个瘦里巴叽的小伙子,当时十九岁。其他人觉得对他们来讲这场骚乱总算已经结束,都高兴得要命,只有他气得脸色煞白,恨他们把他从撤退的队伍中截了下来,是从火车车厢里抓下来的,这样他就无法为祖国战斗和牺牲了。第一天晚上,我还记得,这场景我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是新近直接从神父和妈妈那里来到战场的——他跪下祷告起来。谁要是开皇帝或者军队一点玩笑,他就会把他掐死。他就是这么个人,我们当中最老实的一个,他那时还相信报纸上和军团命令中写的一切,而现在他这么说话!”
斐迪南阴沉地盯着他:“我知道我曾经像个小学生似的什么都相信。但是是你们让我不再相信的!你们不是从第一天就跟我说,所有的一切都是骗人的,我们的将军都是笨蛋,军需官行窃起来都像乌鸦一般,谁不把手高高举起,就是蠢驴?在那儿谁是最高布尔什维克啊,我还是你?谁啊,不就是你这个家伙,老是做有关世界社会主义和世界革命的演讲?是谁第一个拿起红旗冲到军官营地从军官身上扯下圆形花饰?怎么样,好好回想一下吧!是谁在总督府里站在苏维埃政委身旁长篇大论地说,被俘的奥地利士兵不再是皇帝的战士,而是世界革命的斗士,他们开拔回家就是为了摧毁资本主义的秩序,建立秩序和公正的王国?怎么样,当你再一次得到你挚爱的蹄髈肉和一大杯比尔森啤酒的时候,那些清扫旧制度的雄心壮志又都到哪儿去了?最高社会主义者先生,我能斗胆问一句,你们在哪里从事过你们的世界革命呢?”
奈莉猛地站起身开始收拾餐具。她的丈夫竟然在自己家里被这个男人像个小男孩一样的训斥,对此她不再掩盖她的愤怒。克里斯蒂娜也察觉到姐姐的愤怒了,奇怪的是她却感觉良好,看到她的姐夫,未来的地区领导完全蜷缩着身子坐在那里,最后还尴尬地道歉,她恨不得大笑起来。
“我们做了所有该做的事情。你不是也看到了,就在第一天我们就进行了革命……”
“革命?请你再给我一支香烟以便我能歌颂一下你们的小羊羔革命。你们把那个奥匈帝国(k.k.)企业的招牌翻了过来,重新油漆一遍,但是在小店内部你们顺从地充满敬意地把一切保持原样,上层还是上层,下层还是下层,你们严防自己,在那里用拳头彻底打进去,打它个底朝天。你们演了一场奈斯特洛依[55]的喜剧,但是没有进行革命。”
他站起身,在屋子里急促地走来走去,然后他突然站在弗朗茨前面。“你别误解我,我不是红旗那派的,我在极近的距离看到过什么是内战,就算是把我的眼睛给弄瞎了,我也无法忘记。当时苏维埃军队又夺得了一个村子——这个村子已经在红军和白军之间易手三次了——我们被召集在一起掩埋尸体。我亲手埋葬了他们,烧黑了的、残肢断臂的尸体,有孩子、女人和马匹,都混在一起,恐怖至极,臭气熏天;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什么叫内战了,我要是知道,为了能从天上取回永恒的公正,就要把活生生的人糟蹋成这样,那我是怎么也不会再跟着干的。什么也与我无关了,我没有兴趣了,我不再拥护布尔什维克也不反对他们,不再拥护共产党人或者资本家,对我来说一切都无所谓了,我在意的只有一件事,我这个人,唯一想服务的国家就是我的工作。但是如何使下一代人幸福,是这样还是那样,是共产主义、法西斯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对我来说都无所谓了,我管得着他们如何生活和将如何生活吗,我关心的只是,我最终将把我支离破碎的生活重新归置起来,过上我生下来想过的日子。我要是到了我想要去的地方,我要是重新又有时间呼吸,也许,我自己的生活井然有序了,然后我也许会在晚饭之后思考一下,该如何把这个世界治理好。但是首先我必须知道我的位置;你们有时间关心其他的事情,我可只能关心我自己的事情了。”
弗朗茨动了一下。
“不,弗朗茨,我说这些不是针对你的。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我对你了如指掌,我知道,要是可能的话你会为我把国家银行洗劫一空并让我当上部长。我知道你好心,但这就是我们的不对、我们的罪过,我们这么好心,这么轻信,正因为如此其他人对我们就为所欲为。不,我亲爱的,这在我这儿已经结束了,我不再让别人欺骗我说,其他人过得更不好,我不再轻信别人说的,就因为我还身无大病,还没有拄着拐走路就是有运气。我不再轻信,一个人呼吸着,也有饭吃,这样就够了,一切就都没问题了。只要我没有感觉到我得到了我的权利、我对生活的权利,我就什么也不信了,不再信上帝、国家和世界的意义,只要我没有得到这个权利,我就会说,我被偷盗了被欺骗了。在我感觉到我真正开始我自己的生活,不再靠着别人扔出来的或者享用够了的残羹冷饭生活之前,我是不会让步的。你能理解吗?”
“能!”
所有的人都猛地抬起头来看。有人大声地激动地说出了“能”。克里斯蒂娜发现大家都看着她,脸红了。她只是意识到,想到了“能”,内心也有强烈的感觉:但自己也不知道,这个字就从嘴边漏了出去。现在她不好意思地坐在那里,一下子成为众人好奇的中心。一时,一片沉默。这时奈莉一跃而起。现在她终于有了发泄愤怒的机会。
“你说什么呢?你知道什么啊,就好像这场战争和你有什么关系似的!”
这个房间一下子充满了活力。克里斯蒂娜也为能发泄自己愤怒而高兴。“什么关系也没有!就是我们破产了。你已经忘了我们曾经有个兄弟,忘了父亲是怎么崩溃的,所有这些……所有这些……”
“但是你没有,你没缺什么,你有你的好工作,你该高兴才对。”
“是吗,我该高兴。能坐在外面那个倒霉的地方,我该感激涕零。你好像不是太高兴,因为你只是偶尔过去看看母亲。法尔纳先生说的都是对的。我们被偷走了好多年的时间还一无所获,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安宁、快乐,没有假期,没有休息。”
“什么,没有假期。她可是从瑞士回来的,从最高级的饭店来的,可她却在抱怨。”
“我没有在任何人那里抱怨,可我倒是在整个战争期间一直听你在抱怨。瑞士的事情……正因为我有所亲眼目睹,才能有发言权。只到现在我才知道——别人都从我们这里夺走了什么——别人是如何摆布我们的生活的……我为了……”
克里斯蒂娜一下子变得很没有自信,感到那个陌生人直勾勾地看着她,很受启发的样子。她觉得很尴尬,觉得自己也许透露得太多了,她压低嗓音:“我当然不想和别人相比,其他人当然做得更多。但是我们中的每个人都做了足够的事情,每个人都尽了自己的力。我从没说过什么,从没成为任何人的负担,从没抱怨过。但是要是你跟我说……”
“安静,孩子们!别吵架啊,”弗朗茨挤了过来,“你们这样吵来吵去又能有什么结果啊,我们四个人在这里无济于事。千万别谈政治,一谈马上就对立起来了。我们谈点别的吧,尤其给我留着这份高兴劲。你们根本不知道,我又看到他在我身边有多高兴,他就是再这么骂我,再这么训斥我,我也高兴。”
这几个人又心平气和了,就像风暴后空气更清爽了。
大家都享受了片刻的沉默和情绪放松,然后斐迪南从椅子上起身:“我现在得走了,把你的儿子们叫来,我还想再好好看看他们。”
孩子们被带进来了,他们好奇地吃惊地看着这个陌生男人。
“这是罗德里希,战前生的。我知道他。这边是老二,小儿子,就是所谓晚些时候生的,他叫什么?”
“约阿西姆。”
“约阿西姆!他难道不该叫另外一个名字吗,弗朗茨?”弗朗茨吃了一惊。“我的天啊,小斐尔德尔。我完全忘了此事了。你看看,奈莉,我没想起这件事,我们相互承诺,有朝一日我们回来要是有了孩子的话就互为教父。我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亲爱的,我觉得我们两个人永远也不会彼此生气的。我们要是想吵架的话以前有的是时间,但是你看,就是这个原因。我们都把那个时候给忘了,这事就了结了。也许这样更好呢,”——他抚摸着男孩的头发,眼里闪着善良的光芒,“也许这个名字不会给他带来什么好运。”
斐迪南现在完全平静下来。自从他接触了孩子,他脸上孩子般的表情就苏醒过来。他带着和解的意愿,没有一丝焦虑,走到弗朗茨的太太面前:“别见怪……太太,我知道我不是个讨人喜欢的客人,我已经注意到了,看到我这样和弗朗茨讲话您不怎么高兴。但是我们两个整整两年互相从头发里抓虱子,互相刮胡子,在同一个槽子里吃饭,在同一堆污泥里睡觉,我们要是相互客客气气彬彬有礼地讲话,那才是骗人的把戏呢。一个人要是遇到了一位老战友,以前的老话题还在,就算是我稍稍骂了他几句,那也是因为我一时不高兴。但是他和我都知道,我们永远不会真的疏远的。我就是想请您原谅,我明白,我要是现在走下楼梯,您会很高兴的。我敢保证,我理解您。”
奈莉掩饰着不满。斐迪南恰恰说出了她所想的。“哪里,哪里,不管您什么时候来,我都高兴,有人来对他是好事。您哪个星期天来吃饭吧,我们大家都会很高兴。”
但是这“高兴”二字说得有气无力,听起来也很假,斐迪南握住的手也是冷淡的陌生的。然后他无言地和克里斯蒂娜告别。有那么一秒钟她感觉到斐迪南的眼睛,好奇,温暖,然后他走向大门,弗朗茨跟着他。
“我送你到大门口。”
他们还没到外面,奈莉就猛的一下子打开窗户。“他们把这个屋子弄得这么乌烟瘴气,人都快要窒息了。”她带着歉意,对克里斯蒂娜说,一面在窗户板上敲着满是烟灰的烟灰缸,弄出很尖厉的声响,就像她的嗓音。克里斯蒂娜理解她的动作,她想随着打开这扇窗户把这个男人带进来的所有的东西全都留在外面。克里斯蒂娜看着眼前的姐姐感觉像个陌生人:她变得这么生硬,人特别瘦,特别单薄,她以前是多么轻快灵敏啊。这些都来自贪婪,现在她死死抓住这个男人就像抓着金钱。她都不愿意把她丈夫的什么拿给一个朋友一点点。丈夫必须完全属于她,顺从谦卑老老实实地干活攒钱,以便让她很快成为地区主席的夫人。克里斯蒂娜生平第一次带着鄙视和愤恨看着她以前一直非常尊敬和服从的姐姐,因为姐姐不理解她不想理解的东西。
幸好现在弗朗茨回来了。姐妹俩之间的寂静无声已经在房间中变得危险和凝</a>重。他毫无把握地走近这两个女人。步伐很小,很轻,就像一个人踏进不安全的地面。
“你在楼下又和他嘀咕了很久,是吧,我的感觉是对的,我们恐怕要经常有这种享受了。一个人如果沦落到这个地步,就很想顺着楼梯爬到别人家里。”弗朗茨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但是奈莉……你这是怎么想的啊,你根本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是想捞点什么,他早就来了。从主管部门的日志中他完全可以得到我的地址。你难道不明白,恰恰因为他过得不好,他才没有来找我。他知道,他需要的一切我都会给他。”
“可不,只要有这些人,你就是大施主。我无所谓,你完全可以去见他,我不禁止你。但是在家里,我可受够了,你看看这,这个他用香烟烧的洞,看这地上,你朋友他都没有好好擦擦他的靴子,这必须得好好扫扫。行啊,要是你高兴和他来往,我不阻止你。”
克里斯蒂娜攥起手指,她为姐姐感到羞耻,她为姐夫感到羞耻,他就这么低三下四地站在那里,想冲着他老婆生硬的后背解释点什么。空气变得无法忍受。她站起来。“现在我也得走了,否则就赶不上火车了,你们别生气,我耽误了你们这么长时间。”
“哪儿的话,”姐姐说,“有空就来吧。”
她说这句话就像跟个陌生人说白天好晚上好一样。她们两人之间存在着一些陌生的东西,一个憎恨造反,另一个憎恨对方那里的安逸舒适。
克里斯蒂娜下楼的时候有种不确定的感觉,觉得那个陌生男人可能在楼下等着她。她徒劳地想把这个想法赶走,那个男人只是匆匆地好奇地看了她几下,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完全不知道她是否希望这个举动,但是这个想法特别坚定,牢固得出奇,怎么也摆脱不掉,随着她走下一级一级台阶,这想法在她心里几乎越来越深地变成了一种坚信不疑。
她到楼下刚走出大门,那个灰色的斗篷就飘过大街,这个陌生男人站在她面前,一脸的不安和羞怯,对此她一点也不觉得吃惊。
“请原谅我在这里等您,小姐,”他突然说起话来,用的是一种不同的,好像是第二种声音,怯生生的、不好意思、相当克制,不像先前带着生硬、坚决、咄咄逼人的腔调——“但是我一直在担心,不知您……不知您姐姐是否会生您的气……我的意思是,因为我和弗朗茨说话的时候那么粗鲁,而您……您觉得我是对的……我真的非常遗憾对他使用那么强硬的语气——我知道你要是去一个陌生的家里,面对陌生的人是不能这样的,我发誓,我绝没有恶意,正相反……他是一个这么善良、老实的人,一个如此出色的朋友,一个特别特别善良的人,很难再找到这样的人……真的,就这么突然看到他站在我面前,我真是大吃一惊,我真想一把抱住他,亲吻他,或者向他显示一下我的高兴什么的,就像他展示给我看的……但是,您必须理解,我觉得特别不自在……在您和您姐姐面前不自在,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得多愁善感,这看上去很滑稽……就因为我觉得不自在,就因为如此我才这么愚蠢地表示和他势不两立似的……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我看他坐在那里,对他的大肚子、他的一杯咖啡、他的留声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就违反我的心意,忍不住非惹惹他激激他不可……您不了解他在外面的样子,曾经是个极端愤世嫉俗的人,从早到晚满嘴都是革命、摧毁旧制度和建立新秩序,现在我看到他那么老实地坐在那里,一副安居乐业、吃饱喝足的样子,对他的老婆、孩子、他的党和他那阳台上长着鲜花的公共住房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散发出浓烈的小市民气……这就刺激我想折磨一下他,让他难受难受。您姐姐肯定以为我是因为他过得这么好而嫉妒他……但是我向您发誓,他过得这么好我只是为他高兴,就算我猛剋了他几句……这是因为……这恰恰是因为我很有兴致想捶捶他的肩膀或者挽起他的胳臂或者敲敲他的肚子,这个小弗朗茨,我就是在您面前觉得特别不自在……”
克里斯蒂娜不由得想笑出来。她理解这一切,也理解那个在老实的胖胖的姐夫的小胖肚子上善意而又有点讥讽地敲一敲的兴致。“不,”她说,想安慰一下斐迪南,“这些我立刻就理解了。我姐夫高兴的时候那么兴高采烈,真有点令人难堪,他恨不得把您裹在棉花里面,别让人家碰伤了您,我理解任何人都会不自在的。”
“这……您这么说让我很高兴。您姐夫一看见我就立马变成了另一个人……这是您姐姐根本不认识的人,她也不知道,我们像两个犯人似的白天黑夜一起关在一个牢房里,从那个时候我们就知道彼此那么多事情,自己的老婆都不知道那么多,要是我愿意的话,我随时都可以让他干任何事,他也能让我干一切事情。这点您的姐姐,她没有意识到,或者她也许没有正确意识到。她只是有所感觉,尽管我想把这些隐藏起来,假装我对他有火气或者嫉妒……我也许有很多火气,这是真的,但是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嫉妒,我想说我指的是那种嫉妒,就是我想过好日子,而别人都该过得不好……我乐意看到每个人都快乐,只是当然……有人有时对自己说,看到别人穿着羊毛衣暖洋洋的……为什么我不能也这样呢……我没有办法,没人能有办法,对此您能正确理解我……我不是说,为什么不是我而是他……只是,为什么我不能也这样呢。”
克里斯蒂娜不由自主地站着不走了。她身旁的这个男人正好已经说出了她一直以来所想的一切。他把她只是模模糊糊感觉的都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不是从别人那里夺走什么,只是要求得到自己的权利,自己的生活,别人在屋里坐着的时候,自己别一直站在外面和下面,脚踩在雪地里。
斐迪南误解了她站住不走的意思,以为她不想他再陪着她了,以为她想和他分手了。他举棋不定地站在她面前,已经做了个动作想去摘帽子。克里斯蒂娜从头到脚看着他,追随着他做出的举动,然后飞快一眼就看到了他那双穿破的劣质鞋子、没有熨烫过的裤边已经开线的裤子,知道就是这一身破旧的衣服和贫困使得这个活力无限的男人在她面前如此不自信。就在这一秒钟她看到自己在饭店前面,感到当时她拎着箱子的手的颤抖,她理解斐迪南的不自信,就好像他们交换了身体。她马上产生了亲自去帮助斐迪南的需求——也就是通过这个人帮助她自己的需求。
“我现在得去火车站了,”克里斯蒂娜说,察觉到斐迪南惊了一下,这让她有点小小的自豪,“您要是想陪我的话……”
“哦,好啊,非常乐意。”声音里透着喜出望外,这让她感觉甚好。
现在斐迪南可以走在她身旁。但是他还在一再道歉。“我真够蠢的,我气我自己,不该那么做。不该当着您姐姐的面那么不着边际地说话,不着边际地想这想那的,她毕竟是他的太太,我跟她又不熟。照理我该先问问孩子们,他们成绩如何,上几年级了,就该说点和他们都有关系的话题。但是我看到您姐夫的时候如此震惊,把一切都忘了,心里一下子觉得充实,暖洋洋的,说起来他是唯一的一个了解一些我的身世和理解我的人……不是说我们特别合得来……他和我迥然不同,比我好多了,正派多了……我们的背景完全不同,他其实不理解我想要做什么和真正喜欢什么……但是我们就是被命运拴在一起,两年里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就像在一个孤岛上完全与世隔绝……我也许没法跟他解释所有和我有关的一切,但是他就是比任何其他人都能更好地感觉这一切。我们根本无须相互说话,我们只需面对面坐在一起。我走进屋子的那一刻就了解了他的一切——也许比他对自己了解的还多,他又明白了……所以他才那么尴尬,就好像我抓住他什么把柄,他觉得羞耻……我知道为了什么,可能是因为他的小肚子,或者是因为他变得如此循规蹈矩,活像个市民……就在这个时刻他又是那个人了,他太太不在场,您也不在场,我们恨不得甩开你们,就是为了说说话,我们恨不得说一夜的话——是啊,当然了,您姐姐感觉到这些了,然而,自从他知道我在这里,我知道他在这里,我们两个人心里就觉得更加温暖。我们感觉得到彼此,谁要是心里有什么事情,我们都有一个能够倾诉的人。因为其他的人——不,您是理解不了的,我可能解释不清楚,但是自从我在另一个世界待了六年后回来,就觉得自己是从月球上回来似的。和我以前生活过的那些人身上不知什么东西让我觉得特别陌生。当我和亲戚们或者祖母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不知道该和他们聊些什么,我不知道他们因为什么而高兴,一切在我眼里都那么陌生,他们所做的也都毫无意义。就好比……你在马路上在一个玻璃墙后面看咖啡馆的人跳舞,你听不到音乐声。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按照一个你听不到的节拍如此转来转去,脸上还带着如此陶醉的表情。他们身上的某些东西,你就是不理解,而他们也不理解你,他们就会觉得你嫉妒或者心存恶意,但其实就是因为你不理解他们,他们也不再理解你……就好像你在说另一种语言,想要的东西和他们想要的不同……但是请您原谅,小姐,我在这里这么没完没了的胡扯,一切都毫无意义,我根本不要求您能理解这些。”
克里斯蒂娜又站住了直视着他。“您错了,”她说,“我完完全全理解您说的这些。我理解每个字。也就是说……一年前,也就是几个月前我还不会理解您,但是自从我回来以后,从……”
她思索了一下,但是在最后一刻还是克制住了。
她差点就开始向这个陌生人倾诉一切。她飞快地转换语气:“其实——我还得跟您说一下,我根本不是直接去火车站,之前我还得去我昨天过夜的旅馆取我的箱子。我其实昨天晚上就到了,而不是像他们以为的今天早上才到……我不想跟我姐姐说这个,我不在他们家过夜她该受伤害了,但是我不喜欢成为任何人的负担,我就想请求您……您要是和我姐夫聊天,别跟他提这事。”
“这是不言而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