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1890年,列夫·托尔斯泰动手写作一部剧本形式的自传,后来该作品作为遗稿的片段,以《光在黑暗中发亮》为标题得以发表和上演。在这部没有完成的剧作( 托尔斯泰:我对暴力从来没有认可过,从来没有!三十年来,我致力的唯一目标,就是去铲除一切有权势者的犯罪。三十年来——那时候你们还没有出生——我要求的不光是改进,而是全新的社会关系的新秩序,比你们还要激进。
大学生乙:(打断他说话)那又怎么样?您的哪些主张被采纳了?这三十年来,他们给了我们什么?按照您的设想去做的“杜霍包尔教徒”所得到的,是鞭笞、是胸膛里的六颗子弹。通过您的温和的要求、您的书和小册子,俄国什么地方变好了?您让人民变得能够忍耐、有耐心,用“千年帝国”这样的话来安慰他们,您难道还看不出来,这些正是在帮助那些压迫者吗?不,列夫·托尔斯泰,这没有用。您以爱的名义去感召这些飞扬跋扈的人,您像天使一般对他们说话,这都没有用!这些沙皇的奴才,在我们用拳头砸向他们的喉咙之前,他们是决不会因为您的耶稣基督而从兜里掏出一个卢布的,他们也不会做哪怕一寸的让步。人民从他们那里等着兄弟般的仁慈,已经等了太久,现在他们不再等了,现在到了行动的时候。
托尔斯泰:(相当激烈地)我知道,你们在新的宣言里甚至称之为“神圣的行动”,一个“唤起仇恨”的神圣行动。我不知道有仇恨,也不想知道什么是仇恨,面对那些对我们的人民犯下罪行的人,我也没有仇恨。那些行罪恶的人和那些承受恶行的人相比,他们在灵魂上要更加不幸——我同情这些人,但是不恨他们。
大学生甲:(愤怒地)我恨他们所有的人,所有那些对人类不公的人——那些无所顾忌而血腥的畜生,我恨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不,列夫·托尔斯泰,您永远也无法让我学会对这些罪犯产生同情。
托尔斯泰:就算他们是罪犯,他们也是我的兄弟。
大学生甲:就算罪犯是我的兄弟,是我母亲的孩子,如果他给人类带来痛苦,我也会像对待一只疯狗一样将他打倒在地。不,对于没有同情的人,不要有任何同情!在这片俄国的大地上,在沙皇和侯爵们的尸体被埋在地下之前,就不会有安宁;如果我们不强制实行的话,这里就不会有人道的、符合道德的秩序。
托尔斯泰:没有一种道德秩序是可以通过暴力来强行完成的,因为任何暴力都不可避免地产生新暴力。只要你们拿起武器,你们就是在制造新的暴君。不要去推翻他,要拒绝他。
大学生甲:但是,除了摧毁权力以外,没有与权力对抗的手段。
托尔斯泰:我承认。但是永远也不可以使用一种自己不认可的手段。真正的强大在于,请相信我,不以暴力来回答暴力,而是通过退让使暴力无能为力。福音书上写着……
大学生乙:(打断他)啊哈,别提您的福音书了。教士们早就把它做成了烈酒,为的是让老百姓变得迷迷糊糊。两千年前就是这样了,对任何人都没有帮助,否则这个世界也不会这样满是苦难和血迹斑斑了。不,列夫·托尔斯泰,用《圣经》里的话是无法让今天的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主子与仆人之间的鸿沟缩小的:在这两个河岸之间有太多的苦难。成百的,不,上千的信徒、乐于助人的人在西伯利亚或者监狱里忍受饥寒,明天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经受同样的命运。我问您,难道就因为那么几个有罪者,就真的要让这上百万的无辜者继续受苦?
托尔斯泰:(自我克制地)他们受苦还要好于再次流血。恰恰是无辜者的苦难在反对不公时才有用、才好。
大学生乙:(狂野地)您用“好”这个词来说俄国人民千年来无尽无休的苦难?现在,您去监狱里,列夫·托尔斯泰,您去问问那些被鞭打的人,问一下我们的城市和乡村里忍饥挨饿的人,是不是这痛苦确实是好。
托尔斯泰:(愤怒地)肯定比你们的暴力好。你们真的相信,用你们的炸弹和手枪,可以将恶行从这个世界上铲除?不能,在你们自己那里,就是恶在行动。我再对你们说一次,为自己认定的东西去受苦,要百倍地好于为它去杀人。
大学生甲:(同样愤怒地)好吧,如果受苦是这么好,是善行,列夫·托尔斯泰,那您自己为什么不去受苦啊?为什么您总是在别人面前表彰殉难,而自己却坐在温暖的房子里,用银餐具吃饭,而您的农民——我亲眼所见——却穿着破衣烂衫、饿得奄奄一息在小窝棚里冻得发抖?为什么您不让自己遭受鞭笞,而是让那些“杜霍包尔教徒”为了您的学说而遭罪呢?为什么您不最终离开这个爵府到大街上,自己在风霜雨雪中去了解这美妙绝伦的穷困呢?为什么您总是在说,而不是按照您自己的学说去行动呢?为什么您自己不能到头来做个典范呢?
托尔斯泰:(他一时语塞。秘书急忙上前走到大学生面前,想要严厉地阻止他,但是托尔斯泰已经恢复镇静,将他轻轻地推到一边)让他说完!这个问题,这位年轻人给我的良心提出来的问题,很好……一个很好的、出色的问题,一个真正的必要的问题。我要尽力地诚实来回答。(他走近一小步,犹豫着,打起精神,他的声音变得粗哑,好像被罩上了一层东西。)您问我,为什么我没有按照我自己的学说、我自己的话来自己经受苦难?我带着无比的羞愧来回答您这个问题:如果我到目前为止没能履行我最神圣的责任,那是……这是说……这是因为我太怯懦,太软弱或者说太不诚实,一个卑下的、一无是处的、有罪的人……因为上帝直到今天还没有给我这样的力气,最终来做这件不能再推托的事情。您这位年轻的陌生人,说到我的良心痛处了。我知道,我所做的,是我必须做的事情的千分之一都不到。我带着羞愧承认,这早就应该成为我的责任,离开这座房子的奢侈以及我那痛苦的生活方式,我觉得这是有罪的。就像您说的那样,到大街上成为一个朝圣者。除了在灵魂的最深处感到羞耻、在我自己的可卑可鄙面前深深弯下腰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答您的问题。(两名大学生后退一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短暂的停顿。然后托尔斯泰用他那更微弱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但是,也许……也许我也在受苦……也许我所遭遇的痛苦,恰恰在于我没能有足够的强大和诚挚,足以在别人面前去践行我的话。也许我在这里经受的良心上的痛苦,还要多于最可怕的肉体上的刑罚,也许上帝恰好给我打造了这个十字架,让这座房子给我带来折磨超过我戴着脚镣躺在监狱的地上……但是您是对的,这种痛苦是没有用的,因为这一受苦只是为我一个人,我太高估了自己,还以为这痛苦会给我增添光荣。
大学生甲:(有些惭愧)我请求您的原谅,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如果我在激动中显得太个人化了的话……
托尔斯泰:不,不,正好相反,我感谢您!谁撼动了我们的良心,哪怕用的是拳头,那也是对我们有利的啊。(一阵沉默。托尔斯泰的声音又平静下来)您二位对我还有其他问题吗?
大学生甲:没有。这是我们的唯一的问题。我相信,您拒绝支持我们,这对俄国和整个人类都是一桩不幸。再没有人能够阻挡这种颠覆、这种革命了。我感觉到,那会是非常可怕的,比地球上已经发生的一切都更可怕。那些决定要做这件事的人,会是铁腕的人、是不考虑一切的决绝之人、是没有温情的人。假如您在我们的队伍的最前面出现,您的榜样会赢得数百万人,那会少些牺牲者。
托尔斯泰:哪怕只有一条生命是因为我的缘故而丧失,我也无法在自己的良心面前承担这样的责任。
(楼下,房子内的铃声响了)
秘书:(转向托尔斯泰,要打断谈话)中午铃响了。
托尔斯泰:(苦涩地)对,吃饭、聊天、吃饭、睡觉、休息、闲聊——
这就是我们的舒适生活,而这时候别人在工作,以此来敬奉上帝。(他又转向两位年轻人)
大学生乙:我们给朋友带回去的消息,除了您的拒绝以外就没别的了吗?您连一句鼓励的话都不给我们吗?
托尔斯泰:(目光锐利地看着他,在思考)以我的名义告诉你们的朋友如下内容:我爱你们,看重你们,俄国的年轻人,因为你们能这么强烈地感觉到你们的兄弟们正在遭受的痛苦,并且愿意搭上你们的性命,以便让他们的状况有所改善。(他的声音变得洪亮、激昂和粗鲁)但是,我还是不要跟随你们同路,只要你们拒绝将人与人的爱、兄弟之爱放在全部人身上,我拒绝和你们站在一起。
(两个大学生沉默。然后大学生乙带着坚定的决心走上前一步,强硬地说)
大学生乙:我们感谢您接待了我们,感谢您的诚实。我再也不会站在您的面前——请允许我,一个无名小辈在告别时说一句开诚布公的话。我告诉您,列夫·托尔斯泰,您错了,当您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能通过爱来改善时,您错了。也许对于富人和那些无忧无虑的人来说,这是可行的。但是,对于那些从童年起就挨饿、一辈子蜷缩在主子的统治淫威下的人来说,他们已经疲倦了。他们曾经长时间等着这兄弟之爱从天国降临,他们现在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拳头。所以,我在您的垂暮之年对您说,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这个世界还将血光处处,不光那些统治者会被打死、碎尸万段,他们的后代也会有同样的遭遇,以便他们再不能给世界造孽。但愿您看不到这些,如果您能看到的话,这些都将成为您的错误判断的见证——这是我对您发自内心的祝愿!但愿上帝赐给您一个平静的死亡!
(托尔斯泰怔住了,这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的激烈让他大为害怕。之后他打起精神,走向他们,话说得非常简单)
托尔斯泰:我感谢您,尤其是您最后的话。您祝愿我的,正是我三十年里所渴望的——在安宁中死去,在死时与上帝、与所有的人保持和平。(两位年轻人鞠躬离开。托尔斯泰长时间地从后面看着他们,然后他开始激动地走来走去,兴奋地对他的秘书说)多么出色的年轻人,那么大胆、骄傲和强大,这些年轻的俄国人!了不起,了不起,这些有信仰、有热血的年轻人!六十年前,我在塞瓦斯波托尔见识过,带着同样自由而不羁的目光,他们面对死亡、面对各种危险——他们是叛逆的,随时准备带着笑容什么都不为就去死,将他们的生命、如此美好的年轻生命舍出去,为了一个空空的核桃、为了没有内容的词汇、为了一个没有真实的理念,只是出于献身的快感。不可思议,这些永远的俄国青年!带着这样的热血和力量去服务于仇恨和谋杀,好像那是一件神圣的事情!不过,这两个人,他们让我感到愉快!他们让我受到震撼。他们是对的,的确必须跳出我的软弱,去践行自己的主张!离死期只有两步之遥,但是还一直在犹豫不决!真的,正确的事情只能从年轻人那里学来,只能从年轻人那里学来!
(门被打开了,伯爵夫人像一阵强劲的过堂风一样走进来,她神经紧张,心神不安。她的动作不太有把握,她的眼睛总是从一件东西到另外一件东西上。人们可以感觉到,她心不在焉,在说话时她被一种内心翻搅着的不安所侵蚀着。她的女儿萨沙跟在她后面快速走进来。人们得到的印象是,好像她是跟在母亲的后面专门来监视她的。)
伯爵夫人:已经打了午饭铃了。《每日电讯报》的编辑已经在下面等了半个小时,为的是你那篇反对死刑的文章,你居然因为这两个臭小子让他等着。这种没有教养、混账的人!在楼下,仆人问他们是否已经和伯爵联络过,他们当中的一个回答说:没有,我们没有在伯爵那里登记过,列夫·托尔斯泰让我们来的。你允许这样的小混蛋们来找你,他们最愿意干的就是把世界弄得一团糟,如同他们自己的头脑一样!(她不安地将房间环视一遍)看这里到处是东西,书都在地上,一片混乱,到处是尘土。真的,要是体面的人来到这里,这真是丢脸。(她走向扶手椅,用手去碰它)这把油布椅已经坏了,真丢脸,不行,真是没法看了。幸好明天就有裱糊匠人从土拉(T)来,他必须马上把这椅子修好。(没有人回答她的话。她不安地上下看着)那好吧,请你现在下来吧!不可以再让他等得更久了。
托尔斯泰:(突然面色苍白,神情不安)我马上来,我在这里只是……有些东西要收拾一下……萨沙会帮我一下忙……你先陪一下那位先生,替我道歉,我马上就来。(伯爵夫人又把房间环视了一遍出去了。托尔斯泰几乎还没等她出去,就冲向门口,将门迅速关上,拧上钥匙。)
萨沙:(因为他的激烈动作而吃惊)你有什么事?
托尔斯泰:(极度紧张的状态,手压在心脏上,断断续续地说)裱糊匠明天……谢天谢地……还有时间……感谢上帝。
萨沙:怎么了……
托尔斯泰:(不安地)一把刀,快点拿一把刀或者一把剪子……(秘书带着陌生的目光从写字台递过去一把裁纸剪子。托尔斯泰神经质般急匆匆地动着,有时候害怕地看向锁着的门。他把剪子伸到油布上的裂口,把裂口剪得更开一些,然后他用手不安地在马鬃里摸索,直到从里面取出来一封封着口的信。)在这里——是吗?这真是可笑,难以置信,简直如蹩脚的法国通俗小说里写的那样……真是羞辱无边啊……我,一个头脑清醒的男人,在我自己的房子里,83岁的人,必须把最重要的文件藏起来,因为我的什么东西都会被翻个遍,因为有人窥探我,我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秘密!啊,真是个丑闻,我在这座房子里的生活真是如同地狱一般,谎言!(他变得安静些了,打开信,开始读信。转向萨沙)十三年前我写了这封信,当时,我准备离开你的母亲,离开这个地狱般的房子。这是与她的告别,但是后来我没能拿出这份勇气。(信在他颤抖的手里簌簌作响,他声音不大地读给自己听)“……对我来说不再可能继续将这种生活过下去。十六年以来我过的是这种生活,一方面我与你们斗争,同时也一定会激怒你们。所以,我决定去做我早就应该做的事情,即逃离……如果我摊牌,那么就会有不愉快。我也许会变软弱了,不能去践行我的决意,而这是必须要实行的。如果我走出的这步给你们带来痛苦,我请求你们原谅我,尤其是你,索尼亚,出于美好的意愿将我从你的心中抹掉吧,不要找我,不要抱怨我,不要谴责我。”(呼吸艰难地)啊,已经十三年了,从那时开始我接着折磨了自己十三年,每个词都还那么真实,如同从前一样;我今天的生活一如从前那样怯懦和软弱。我一直还没有离家出走,我一直还在等待,但是不知道在等什么。我一直知道得很清楚,但是一直做得不对。我总是太软弱,没有对抗他们的意志!我把信藏在这里,如同一名小学</a>生在老师面前藏起一本不体面的书一样。那份遗嘱,我曾经在那里请求她,将我的著作所得赠送给全人类。我把这份遗嘱交到她的手里,只是想得到在这座房子里的和平,而不是自己与良心之间的和平。(停顿)
秘书:您相信,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请您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因为我在这里出其不意地想到的……您相信……您……如果上帝将您召唤去了的话……那么……那么……您的这个最后的、最紧迫的愿望,放弃您的著作所得,会真正实现吗?
托尔斯泰:(吃惊地)理所当然……这是说……(不安地)不,我可是不知道……你怎么看,萨沙?
萨沙(转过身去,无语沉默)
托尔斯泰:上帝啊,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或者说:不,我又没有说实话。不,我只是不愿意去想到这个,我又回避了,像往常总是做的那样,回避明确的、直接的决定。(他直视着秘书)不,我知道,我肯定地知道,我的夫人和儿子们,他们不会太在意我最后的愿望,就像他们今天不太在意我的信仰和我的灵魂责任一样。他们会用我的著作谈个好价钱的,在我死后,我还会是一个谎言者,作为一个不能践行自己言辞的谎言者出现在世人面前。(他做出了一个心意已决的动作)但是,不应该、也不可以是这样!终于要有个明确的!今天这个大学生怎么说的,这个真实的、诚实的人?这个世界还要求我有一个行动,最终的诚实,一个清晰的、纯粹的、没有歧义的决定——这是一个标志!到了83岁,一个人不可以在死亡降临之前长久地视而不见。对,这个陌生人对我警告得好:所有不作为背后隐藏着的总是一个灵魂的怯懦。一个人必须头脑清楚和真实,我终于要成为这样的人,现在是我的垂暮之年, (火车后退着发出隆隆声响。站长马上从玻璃门出去。几分钟以后已经有最早的一批旅客出来了,农民男女带着沉重的筐子,吵吵嚷嚷地穿过玻璃门。有几个人在候车室里停下歇歇脚,或者沏杯茶。)
站长:(突然从门进来。他紧张地朝那些坐着的人走过去)立刻离开这间屋子!全部!马上!……
众人:(吃惊地,小声嘀咕地)为什么呢……我们可是付了钱的……为什么不可以在候车室里坐着……我们只是在等着下一趟慢车。
站长:(大声喊着)立刻,我告诉你们,立刻全出去!(他急急地把他们推搡出去,又快速到门那里,把门打开)这里,请,请把伯爵老爷引进来!
(托尔斯泰右边是杜山,左边是他的女儿萨沙,在他们的陪同下,他一身疲惫地进来。他的皮大衣衣领竖起,脖子上围着围巾,但是人们还是能看出来,他全身冷得发抖。在他的后面有五六个人跟着。)
站长:(对后面拥挤着的人)留在外面!
众人声音:让我们进来吧……我们只想对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有所帮助……也许一杯酒或者茶……
站长:(非常紧张)任何人都不许进</a>来!(他粗暴地将他们推回去,将通向站台的门关上。但是一直有好奇的脸在玻璃门后面走过,向里面张望。站长很快拿过来一把扶手椅,放在桌子旁边。)老爷想坐下来、稍微休息一下吗?
托尔斯泰:不是老爷……上天保佑不再是了……再也不是了,这结束了。(他紧张地看着周围,注意到玻璃门后面的人)走开……这些人走开……我要一个人待着……总是有人……一次单独一个人……
萨沙(快速到玻璃门那里,急忙将大衣挂在玻璃前面挡住人们的视线)
杜山:(这期间和站长小声地说着话)我们必须马上将他带到床上,他在火车上突然发高烧,超过四十度。我觉得他的状况不好。这附近有没有稍微像样一点儿的旅馆?
站长:没有,根本没有!全阿斯塔波夫都没有一家旅馆。
杜山:但是他必须马上躺到床上。您看看,他发烧多厉害。这会很危险的。
站长:我自然会很荣幸地考虑到,将旁边我的这个房间提供给列夫·托尔斯泰……但是,请您原谅……它那么破旧,那么简单……一个公务房间,平房,又窄小……我怎么敢,在这里接待列夫·托尔斯泰……
杜山:这没关系,无论如何我们得让他先躺到床上。(转向托尔斯泰,他浑身发冷坐在桌子旁边,因为突然的寒战而全身晃动)站长友好地将他的房间提供给我们。您必须马上休息,明天您又有精神了,然后我们可以继续旅行。
托尔斯泰:继续旅行?……不,不,我觉得我不会继续旅行了……这是我最后一次旅行,我已经到达了目的地。
杜山:(鼓励地)不要在意那发烧,这没什么。您只是有点儿感冒了——明天您就会感到好多了。
托尔斯泰:我现在已经觉得特别舒服……非常非常舒服……只是昨天夜里,那非常可怕,我想到他们会追踪而来,他们家里的人能撵上我,他们能把我带回家里去,带回那个地狱……于是我起来了,也把你们叫醒了,这让我那么坐立不安。整个路上,这种恐惧不肯离去,这发烧击打着我的牙齿……可是,现在,从我到了这里……这到底是哪里?……我从来没见到过这个地方……现在一下子都不一样了……现在我不害怕了……我觉得他们找不到我了。
杜山:肯定找不到,肯定找不到。您可以安心地上床躺下,这里没人能找到您。
(两个人帮助托尔斯泰站起来。)
站长:(面对着他)我请求您的原谅……我只能提供一个非常简单的房间……我唯一的房间……床可能也不好……只是个铁床……但是我会安排,马上发电报让下一趟火车运来一个……
托尔斯泰:不,不,不要其他的……太长的时间,太长的时间,我所用的东西比别人的好!现在,东西越破,对我来说越好!农民们是怎么死的?……他们那倒是好死……
萨沙:(继续帮助他)来,父亲,来,你累了。
托尔斯泰:(又一次站住)我不知道……我累了,你是对的,整个四肢发沉,我非常疲倦。可是我还是等着什么……就好像一个人觉得特别困,但是却不能入睡,因为在想着就在眼前的美好的东西,不想因为睡觉把这些想法丢掉了……很奇怪,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也许这已经是死亡中的某些东西……很多年来,你们知道,我总是害怕死亡,害怕死亡来临时我不能躺在自己的床上,害怕我会像动物那样喊叫,我会蜷缩成一团。可是现在,也许死亡已经在这个房间里,在期待着我。不过,我完全没有恐惧地走向它。(萨沙和杜山扶着他到门口。)
托尔斯泰:(在门口站一下,向里面看)这里很好,很好。小、拥挤、低矮、贫穷……好像我以前梦见过一样的情形,一张陌生的床,在某个地方陌生的房子里,一张床,里面躺着一个人……一个疲惫的老人……等一下,他叫什么来着,我几年以前写过的,他叫什么来着,那个老人?……他曾经富有,然后又一贫如洗地回来了,没有人认出他,他蜷缩在炉子旁边的床上……啊,我的头脑,我愚笨的头脑!……他叫什么呢,那位老人?……他,曾经富裕的他,身上只有一件衬衣……他的太太,那个曾经伤害他的太太,在他死时不在他的身边……对,对,我想起来了,柯尔涅依·瓦西里耶夫,我当时在那个短篇小说里这样称呼这个老人。在他死去的那个夜里,上帝唤醒了他太太的心,她赶来了,玛尔法,还要再看他一眼……但是她来得太晚了,他已经僵硬了,躺在陌生人的床上,眼睛闭着。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怨恨她,或者他已经宽恕了她。她已经无法知道,索菲亚·安德烈耶芙娜……(如同醒来一般)不,她可是叫玛尔法……我又弄混了……对,我要躺下(萨沙和站长引着他走路。托尔斯泰转向站长)我感谢你,陌生的人,你在自己的房子里给了我一个住处,你给我的,是动物在树林里有的……上帝把我——柯尔涅依·瓦西里耶夫——送到这里……(突然非常害怕的样子)不过要关好门,不要让任何人进来,我不要任何人……只是单独地与他在一起,比人生中的任何时候都更深、更好……(萨沙和杜山带着他走进卧室,站长在他们身后轻轻地关上门,顺从地站在门前。)
(有人从外面激烈地敲打玻璃门。站长打开门,警长快速地进来。)
警长:他对您说了什么?我得马上报告所有的情况,全部的!他会留在这里,多长时间?
站长:他自己和别人都不知道。这个只有上帝知道。
警长:您怎么可以在国家的建筑物里给他提供一个住处?这是你的公务住房,您不可以给一个陌生人。
站长:在我的心里,列夫·托尔斯泰不是一个陌生人。没有哪个兄弟比他离我更近。
警长:但是您的责任是,之前得请示。
站长:我请示了我的良知。
警长:现在,您得对此负责。我得马上报告……太可怕,突然之间一个人得承担那么大的责任!最起码得知道,最上面的人对列夫·托尔斯泰的态度,那还好办一点儿……
站长:(非常安静地)我相信,真正在最上面的人一直对列夫·托尔斯泰很好……
(警长吃惊地看着他)
(杜山和萨沙从房间里出来,小心地关上门。)
(警长快速离开)
站长:您怎么离开了伯爵老爷?
杜山:他躺在那里非常安详——我还没有见过更安详的脸。在这里他终于可以找到世人没有让他享有的东西:和平。第一次,他能一个人和上帝在一起。
站长:您原谅我,一个头脑简单的人,可是我的心在哆嗦,我实在无法理解。上帝怎么能把那么多痛苦堆在他的身上,列夫·托尔斯泰必须得从家里逃出来,在我这张穷酸的、不体面的床上死去……人们、俄国人怎么可以这样搅扰一个圣洁的灵魂,他们怎么能这么跟他过不去,毕竟他们是心怀敬畏地热爱他的……
杜山:正是那些对一个伟大人物心怀热爱的人,经常出现在他和他的使命之间。那些与他最亲近的人,也正是他必须逃离得最远的人。这些已经发生的事情,都是该当如此的:这种死法才让他的人生使命得以完成,并因此变得神圣。
站长:可是……我的心不能,也不愿意明白。这个人,我们俄国大地的瑰宝,他必须为我们这些人受苦,而我们这些人却在逍遥地过着自己的日子……这些人得因为自己还在喘气而感到羞愧……
杜山:您不必为他感到悲哀,您这位善良的好人:一个孱弱的、卑微的命运会与他的伟大不相称。如果他没有因为我们这样的人而受苦,他就不会成为这个今天属于全人类的列夫·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