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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寂寥的深夜,一个黑影人,手持沸腾的火炬,奔跑在街上。一个稚嫩的小女孩,从乏味的睡梦中醒来,望向自家的窗外,正好看见。接着,她听见了一声凄厉的枪响,和一声绝望而哀伤的尖叫——看来,有人开枪把那个拿着火把奔跑的人给打死了。没过多久,遥遥地传来阵阵密集的射击声,和近处一座监狱里人们的喧哗与嘈杂……小女孩又睡着了,没过几天,那看到的、听到的,也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年纪太小了,身体里儿时幼年的记忆和心智,将在随后的岁月里持续而缓慢地茂盛起来。只是,直到她晚年,那个没名没姓的陌生人,都会不经意间闯进她的脑海,莫名而忧伤地高大起来,继续奔跑着——浮现在她那苍白的记忆里——然后,又在一个孩子逐渐成长并不断流逝的内心黑暗中死去。每当徘徊在饥饿与酣梦之间,置身于爱恋或某种青春的喜悦时分——突然,身体深处,那个死者忧郁而凄婉的哀鸣,就会幽远地响起。于此时刻,这个年轻的女子就会立即改变自己生命的节奏——要是在跳舞,就顿然停下;要是在劳作,就越发专注和卖力;要是一个人独处,双手就会捂住自己的脸颊。在那个阴郁的深秋之夜,十月革命爆发了——就在莫斯科娃·伊万诺芙娜·切斯特诺娃当年生活的那座城市。
小女孩的父亲死于一场伤寒,她成了一名孤女,饥饿难耐之下离开了自家的屋子,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怀着一颗浑浑噩噩的麻木心灵,有好些年,她都在自己家乡的那片土地上流浪和过活,如同旷野上的空气般居无定所,到过什么地儿,遇到过什么人,全然都不记得,直到后来进了保育院并上了学,才慢慢回过神来,有了些生气。在莫斯科城里,她挨着窗前的课桌坐下。外面,林荫道上,树木已歇了生长,树叶无风而降,厚厚地铺在了沉寂的大地上——打算为来年做一个长长的梦;此时,正当九月之末,那年,全部的战争都结束了,交通也开始逐渐恢复。
小女孩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来到保育院已经有两个年头了,在这里,人们给她取了姓名,甚至还有父称,只因她实在不太记得自己的名字和幼年的经历了。她依稀觉得,父亲曾叫过她奥莉娅,却又不那么确定,于是对此就闭口不言,就当是个没名没姓的,跟那个死去的夜行者一样。人们叫她莫斯科娃,以纪念这座城市,她的父称来自伊万这个名字——以纪念在战斗中牺牲的一位普普通通的红军战士,——人们给她取的这个姓氏,旨在表明她心地诚实而正直,得赶在她那颗心被污染而卑劣起来之前就定下,尽管这么一来,她那颗心就须得长期忍受不幸和痛苦了。
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已经读二年级了,此时她坐在教室靠窗的位置,打量着外面林荫道上的枯叶渐渐死去,饶有兴致地读出了对面楼房上的招牌“阿·瓦·柯尔卓夫工农图书阅览—借阅馆”。正是在这个秋日,莫斯科娃开始过上了崭新而明亮的生活。最后一节课结束前,每个孩子都分得了一块白嫩嫩、胖嘟嘟的面包,外加一坨肉饼和一颗土豆,这在他们来说可是平生头一回的幸福事儿,并被详细告知,那肉饼到底是什么做的——是奶牛肉。顺便,就给他们布置了作业,要他们 刚好,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这会儿,正轻轻从琴房经过,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能见着这么多自己的同志,能听上如此令她的生命,向着更加崇高的命运阔步迈进的美好音乐,心里着实高兴。
桑比金到得最晚;他刚去了医院,并亲自为那个动了手术的孩子,重新包扎了下伤口。他来的时候,正为人体组织结构中的伤痛而略略有些沮丧,他觉得,在人身上,积压的痛苦和死亡,远远多于生机与活力。奇怪的是,桑比金这会儿却觉得自己状态不错——为自己这份紧张的操心和责任,而感到心满意足。他的整个脑子里,充满了思想,一颗心跳得很平稳而坚定,这会儿,他并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来充当更加幸福快乐的源泉,——甚至在这一时刻,他意识到自己内心暗怀着一份不可告人的独特快感之后,竟主动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刚打算转身离开俱乐部,回医院里去,继续通宵达旦地工作,研究一下他那个死亡问题,这时,他突然看见,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遛了过来。她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深深地惊艳了桑比金的目光;他在那张半羞半喜,甚至略略显出几分胆怯的俏脸蛋上,看见了其内在的鲜艳活力和亢奋光芒。这时,开会的铃声响了。一伙人都动身去了会议厅,就桑比金和莫斯科娃还留在房间里,后者正在那里着急忙慌地整理着腿上的长筒袜。袜子收拾好后,她抬头一看,恰好碰上桑比金的目光,正一个人独独地在那里看着她。她感觉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点怪难为情——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又干着同一的事业,相互间居然不认识——于是,就朝他躬身打了个招呼。桑比金走上前来,和她一起到会议厅开会去了。
他俩坐在一起,听着那些激动人心的言语、荣誉和欢呼,莫斯科娃丰满的胸膛中,一颗心着实跳得厉害,桑比金在旁边听得是一清二楚。
他凑近她的耳边,轻轻地问了一句:
“您的心,怎么敲得这么响?……连我都听见了!”
“它想飞呀,所以就老是蹦跶。”莫斯科娃带着微笑,小声地回了一句,“我可是名跳伞运动员呢!”
“曾几</a>何时,在某个已经消亡的数千年前,人类也曾经飞过。”桑比金心里想着,“如今,人体那些胸腺细胞,就是那蜷缩起来的翅膀。”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里面是越来越火热了——看来,内中有某种东西,也蹦跶得厉害,想要从那黑暗而拥挤的孤单中,挣脱并飞出来。
会议结束后,就到了大会餐和共欢乐的时间。临到坐上一长排桌子一起开吃之前,这些年青的客人们,从一间屋子蹿到另一间屋子,四处溜达起来。
机械工程师沙尔托利乌斯,上前邀请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跳支舞,莫斯科娃也不矜持少许,当即同他一起欢快地旋转起来,一边跳,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舞伴那张宽大的脸,心想,这家伙可是个发明家,在精密机械领域非常出名,还是个享誉世界的计算器工程师。沙尔托利乌斯紧紧地搂着莫斯科娃,舞步僵硬,笑容羞怯,丝毫也不掩饰对莫斯科娃的浓浓情意。莫斯科娃呢,同样一往情深地注视着他——她很快就投入并动情了,并没有耍弄起女人们那些若即若离的、挑逗人的惯用伎俩。她喜欢上了这个不太解风情的男人,个子比她矮点,面容和善,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也不故意压制自己的欲望,敢于挑战自身勇气的极限——他就这般大模大样地,勇敢地走到一个女人面前,邀请她跳舞。然而,没过多久,情况就有了变化,兴许,他有些不耐烦了,手上也已经摸习惯了莫斯科娃轻纱薄裙下面的体温,嘴里不免开始烦躁地嘟哝起来。这叫莫斯科娃听在耳朵里,一下子就委屈得不行。
“把人家给搂着,舞也跳着,可心里却尽想着别的事儿,你呀!”她抱怨道。
“我就这个样的。”沙尔托利乌斯顺口回了一句。
“那现在请您说说,什么叫——就这个样!”莫斯科娃顿时脸拉得老长,舞也不跳了。
这时,桑比金正好带着一股风,经过他俩身旁——他也在跳舞,给安排了一个不认识的共青团员,长得相当迷人可爱。莫斯科娃朝他笑了笑:
“您这也算在跳舞?看起来真是好奇怪哟!”
“这人活着呀,就应该多姿多彩嘛!”桑比金一边跳着,一边答道。
“那您开心吗?”莫斯科娃提高了嗓子,问了他一句。
“没呢,我只是装装样子!”桑比金回答道,“这可是个技术活儿哟!”
那伴舞的共青团员立马不开心了,放下手转身就走了,桑比金则讪讪地笑了笑。
“诺,快说呀,您!”莫斯科娃板着个脸,故作严肃地冲沙尔托利乌斯吼道。
“难不成她在装疯卖傻吗?真是太扫兴了!”沙尔托利乌斯心想。这时候,气象学家韦奇金朝他们走了过来,接着桑比金也来了,沙尔托利乌斯也就来不及找话回答莫斯科娃了。他们一起欢娱的时间,也就一个钟头——之后,就得共进晚餐了。
桌子非常之大,四周可以围坐整整50个人。桌子上,每隔半米,摆有一束鲜花,看上去美美的,似乎在自我陶醉,还散发着一些香气,可那股味儿却并不怎么鲜活。设计师们的妻子,还有那些年青的女工程师们,一身轻盈亮丽,穿上了共和国最最上等的丝绸料子——为着这些最优秀的人,政府极尽所能给予了装扮。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一袭茶色的长裙及身,轻柔的裙子重量不过三四克,缝制得也是异常地精巧和讲究,以至于随着她那血管里脉搏的跳动,总能泛起些若隐若现的丝波绸浪。一应的男士们,除了懒懒散散的桑比金和胡子拉碴又阴郁的韦奇金,身上衣物的面料轻柔纤薄,看似普通,却也相当金贵;要是穿得不体面和不整洁,国家恐怕就会被扣上一顶,穷困而又寒酸的帽子。这可不是国家想要看到的结果,她怀着极大的善意,精心地准备,供这些优秀的客人又吃又喝,还管穿戴,可不是来找挨骂的。她还打算,借着这些年青人的蓬勃朝气和生命活力,借着他们的辛勤劳动和天赋才华,自己也能乘势变得更加强大和美丽。
餐厅大门外,一支不大不小的共青团乐队,正在露台上,演奏起一些短歌曲目。夜幕下,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的空气,穿过阳台,扑进屋来,得让那桌子上的鲜花闻见了,可着劲儿地呼吸起来,想赶着在离开土地之后,最后再体会一次活着的滋味儿。这座古老的城市,华灯初上,喧嚣沸腾,仿佛获得了新生。间或,从街上传来一阵路人的笑声和说话声,得叫诚实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听见了,则极为冲动地想要跑出去,把他们统统都请进来共进晚餐:社会主义终归是即将到来的!她时不时心里自个儿瞎琢磨着,要是能够脱下这身衣服,把自己反身一变,变成另外一个人——要么是古尼金的妻子,要么是桑比金,或者临训预备役军人,或者沙尔托利乌斯,或者一名乌克兰的集体农庄女社员……那该多好,简直美滋滋的。
“电子电器仪器厂”出品的吊灯,光线白净而柔和,照着屋子里的人群和那些华丽的摆设;提前准备的小吃已经摆上了桌,而正餐和主菜,则还在旁边厨房的炉灶上,热腾腾地烹制着。
这一群要么天生丽质,要么因热情高涨而神采飞扬,要么因火热的青春而光焰照人的年青人,花了很长时间,来安插自己落座的位置,都想靠近最优秀的邻座身旁,结果,到了最后,反而是想一下子跟所有的人,都挨在一起、坐成一片。
当得大家伙儿都落座妥当,这整整齐齐的30个人,才显示出非凡的耀眼光芒,他们身上活力四射,相互间碰撞并激荡着青春的蓬勃朝气,气氛是越发地浓郁和强烈,他们在充满智慧之光的友爱中,彼此真诚相待,相互幸福促进,迸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共性天赋和才华。然而,他们在一起,彼此间的关系又那么地彬彬有礼,言谈举止的分寸感也颇为恰当地井然有序,显出在辛劳又严谨的技术文明之熏陶下,所诞生出来的一种后天文化修养和品行,让他们根本就不可能,玩弄那些两面三刀的把戏,——这样一种行为上恰到好处的分寸感,既讨厌愚蠢粗鲁的恶俗,也嫌弃多愁善感的作态,更拒绝自命不凡的卖弄。在场的这一群人,他们要么清楚,要么能够猜想得到,大自然的界限并不让人乐观,历史的深渊难测,未来的时光久远,而人类个体的力量,却实在是太有限和太短暂;这伙人全都是些精致而理性的实践主义者,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根本就打动不了他们的心。
相比余者而言,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未免就显得有些浮躁和疯狂了。她我行我素地,干下了一大杯葡萄酒,那兴奋劲儿,再加上头一次喝这么多,倒令她显得是越发地明艳漂亮。沙尔托利乌斯显然注意到了她的变化,就冲她笑了笑,那抛过来的一张笑脸,仍然是那么粗犷和宽大,就仿佛来自偏远的乡下村野。沙尔托利乌斯这个称谓,并非他原本的父称叫法,他原叫茹伊博罗达,有善咀嚼、胡子拉碴之意,这应是他母亲,一位农家女子,把他从自己肚子里面刨出来的时候,见他嘴里还在反刍着热乎乎的黑麦面包沫子,才给他安了这么一个名头。
桑比金同样对切斯特诺娃上了心,并且也在考虑:是该爱上她呢,还是就此罢手;总而言之,她相当不错,也还没主儿。只是,须得将多少思想和情感,从自己心中乃至身体里挤掉,才能够容纳下对这个女人的眷恋,他很是疑惑!再则,这个诚实的切斯特诺娃,迟早是不会老老实实地跟他过一辈子的,她根本就做不到,始终只听一个人的窃窃私语,而不顾那生活中万千的喧嚣繁华。
“不,我不会爱上她,也不可能爱上她!”桑比金就这般永久地决定了,“更何况,出于某种需要,还不得不糟蹋她的身体,而那样,简直也太痛苦和难受了,可还得夜以继日地撒谎,说自己感觉很好……我可不想这样,这真是太艰难了!”他一思考起来,就没完没了,把自己整个儿地陷了进去,全然不记得周围还有什么别的人了。而那周围的一众聚会者,虽则面前堆满了丰盛的美味佳肴,可却很少动手,吃得也甚是有限,他们实在是太珍惜这些来之不易的食物了,这可是那些集体农庄的社员们,一边对抗着自然天灾,一边反击着阶级敌人,并通过顽强而又艰辛的劳动付出,才挣下的收获。唯有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一人,不管不顾地又吃又喝,简直忘乎所以,像个饥渴的吸血鬼似的。她说起疯言疯语来,也是百无禁忌,一个劲儿地开着沙尔托利乌斯的玩笑,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心中是鬼话连篇,俗气冲天,形成了一个偌大的、令人羞愧得无地自容的场所,这场所不断膨胀,终于挤过那狭窄的心灵,堪堪爬上了她的脸庞。当然,在场的人,也没谁起来劝阻和为难切斯特诺娃,末了,她把自己吃得精疲力竭,就悄无声息地安静了。莫斯科娃的举止,在桑比金看来,如此这般庸常的粗俗无礼——是那资产阶级腐化堕落的情感,在没有找到自己恰当的目标及合适的宣泄渠道之前,一种自然而本能的流露和表现。而沙尔托利乌斯却刚好相反,对莫斯科娃的兴致丝毫不减,根本就不在乎她做了什么;他已经彻头彻尾地爱上她了,如同爱上一个活生生的真理,且在兴奋和陶醉之际,他眼中的她,是那么地朦胧和缥缈。
过了后半夜,人声鼎沸之时,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悄然来临,走进大厅,谁也没发现,径直就在靠墙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他看见美丽而快活的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心中着实害怕,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一位年轻学者,到莫斯科娃面前,为她唱起歌儿来:
你醉了,姑娘。
脸色苍白似月亮。
你美得如此芬芳,
直踏进我的心房……
莫斯科娃听了,双手捂在脸上,一时不知所措——是高兴得哭一场,还是害羞地躲起来。这会儿,沙尔托利乌斯正同韦奇金和穆里特巴乌艾尔,相互争论不休;沙尔托利乌斯料定,人类的阶级性消亡之后,地球将进入激情飞扬的技术生命时代,那时的生命,将用自身的劳动,实实在在地触摸和感知整个世界……在古代,那些开创历史的人,也曾经是一种技术生命;古希腊的那些城市、港口、迷宫,甚至整座奥林匹斯山,——都是那些基克洛普们,独眼的巨人工匠们,修建起来的。他们,一只眼睛藐视天下,把那些古代的贵族,统统都征服并挤出了历史,——由此充分证明,这就是无产阶级——就是被判有罪,从而修建了国家、众神的府邸和海上的舰船的,无产阶级;并且也充分表明,那时,独眼巨人,是不可能获得拯救的。过了三千到四千年时间,也历经了上百代人,基克洛普的后人们,从历史迷宫的黑暗中走了出来,拥抱自然的明媚阳光,迅速占领了地球的 白天,沙尔托利乌斯一心扑在工作上,基本上总是很满足和幸福的;而到了晚间,每当他躺在一堆陈旧的文件夹上,望着天花板,内心不免生出种种愁绪来;这愁绪,仿佛从他胸膛上的骨头深处,不断往外蔓延和滋长,就如同有棵大树,一直在向上生长,树冠几乎遮住了“老顾客商场”拱形的穹顶,而那些黝黑的树叶子还不停地在那里颤动。沙尔托利乌斯这人,从来都不会幻想,他会的,只有感受痛苦和观察琢磨——这是个什么东西。
沙尔托利乌斯的心神,是越来越疲倦和苍白了,由于长时的劳作,脊背也越来越弯了,不过,他却顽强地坚持了下来,从不放弃自己;只是,有时候,他会感到格外心痛——那痛,就在他身体遥远的深处,猛烈而又持久,仿佛里面有一个黑漆漆的声音在挣扎和翻腾。每当这会儿,他就会来到一间大柜子后面,柜子里装着些陈年的旧物,外面摆了许多器材;他在那些器材堆子里,默默地站上一会儿,直到心中那份病恹恹的哀愁,在沉默的孤寂和乏味中,慢慢消散。
一到深夜,沙尔托利乌斯通常都睡不着,就会到打字员丽莎家去拜访一阵子,跟丽莎和她那个年迈又瘦小的老母亲,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丽莎的母亲,喜欢谈谈现代文学,尤其喜欢说说文学形象艺术的未来发展道路,——不过通常,她都会比较失望地呵呵两声。时不时,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也会上这儿来:过去,在沙尔托利乌斯之前,丽莎曾是博日科内定的新娘,不过,由于实在身陷于单位上的事情,再加上要操心全体同志家长里短的生活,博日科对自己得去结婚分房子和过独居的小日子这码子事儿,即便是瞧在眼里,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但如此,他反而怂恿丽莎去接近沙尔托利乌斯,去安慰软化他心中的痛苦。比起同事们的利益和幸福,博日科永远把自己个人情感上的本能需求,把那在自己小家庭的暖炉中享受温馨的私生活时光,远远地放在了第二位;他得服从并服务于这家秤和砣的公司。故而,既然碰巧赶上沙尔托利乌斯和丽莎在一起,她的母亲也当面在场,通常这个时候,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就会极为热心地,劝他俩把婚事定下来;瞅着两个年青人能相亲相爱,又同时留在一家单位和一个工会里,还不会离开这个不大不小的、却组织非常紧凑的秤具行当,博日科是打心眼里感到很陶醉。
若是沙尔托利乌斯不去丽莎家,他就在城里满大街闲逛,走上个好几俄里;要是哪家商店,在用他设计的秤做粮食和蔬菜生意,他就在那儿盯着看好一阵子,看人们如何称来称去,然后心中那个始终挤在一起、折腾不休的阴郁心结,才会略略舒缓,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来。之后,当夜间最后一班电车,从他身旁飞驰而过时,沙尔托利乌斯通常会仔细地往车窗里面瞅,车上稀稀拉拉坐着几位乘客,尽是些难以理解的陌生面孔。他巴望着什么时候,那车窗里,能闪出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的脸儿来,一颗美丽的脑袋靠在窗沿上,于微风中打着小盹儿,一头迷人的长发,如瀑布般,软软地挂在那里。
他一直都深爱着她;她的音容笑貌,在他身边不停地盘旋和环绕——莫斯科娃说过的任何一句话,一旦在他脑海里响起,这时,他眼前立即就会浮现出她那迷人的小嘴儿,感受到那湿软的双唇上的温度,也会看见她那双忧郁而诚实的眼睛。有时,沙尔托利乌斯会梦见莫斯科娃,梦见她楚楚可怜的容貌,或者梦见她死去时的样子,静静地躺在那里等着下葬,那最后的时光,苍白而贫穷。这时,要是沙尔托利乌斯从梦中,挣扎着痛苦地醒了过来,他立马就会一头扑进单位的工作中,干些有用的事情,好压制住心中那一阵阵的忧伤,藏起脑海里那纷繁的荒唐念头。通常来说,沙尔托利乌斯是不会做梦的,毕竟他对那些空幻的心灵体验,并没有什么天赋异禀。
日复一日,生活几乎都在老调重弹,得过上好几个月,才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变化。女人们,早就戴上了暖和的冬帽,溜冰场又开了,林荫道上的花草树木也纷纷沉睡了,树叶上积雪累累,只待来年的春天;发电站工作起来是越发地卖力了,好照亮那日渐漫长的黑暗,——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在人间找不着,在住址查询处也打听不到。
一个冬日的间隙,沙尔托利乌斯去了桑比金家里。这医生刚上完夜班回来,坐在那里发呆,脑子里徘徊着那挥之不散的,如同例行公事般来访的神秘猜想。
奇怪的是,这俩人许久未见面了,这会儿碰上了,却丝毫也不见欣喜;其实,在桑比金眼里,跟往常一样,他早已经看出来了,沙尔托利乌斯这次来访,目的并不单纯,恐怕是有些意味深长。可是,他却全然不知所措。
后来,事情搞清楚了,桑比金觉得对莫斯科娃的爱,没有任何结果和意义,于是决定故意疏远她,好让自己抽出身来,想想如何干净彻底地解决爱情这个问题,而这,实在是个非常严峻的任务,——要把那爱情从脑子里抛开,变成一件毫无关联的事情,这真是太难受了。而只有当桑比金里里外外都想清楚了,让那个感情问题变得清楚又明朗,他才会去见莫斯科娃,才会跟她一起过日子,用尽余生,直到化为灰烬。
“她如今腿瘸了。”桑比金这才说道,“住在协警科米亚金同志家里。她现在也不姓切斯特诺娃了。”
“那你干吗把她这个瘸子,一个人抛下了?”沙尔托利乌斯很是不解,“你是爱她的呀。”
桑比金顿时大为吃惊起来:
“这简直太奇怪了!世上有那么多女人,起码足足10亿都不止,我要是去爱那么一个的话,其中大概总有那么一个最最迷人的吧。可是,这种事儿,总得事先就明白无误地搞清楚吧,那人的心灵中,是否存在明显的误会——就这么回事儿。”
沙尔托利乌斯要了莫斯科娃的地址,不再理会桑比金,径直一个人走了。桑比金医生也没起身送他出门,仍旧坐在那里,忧心忡忡地,思考着人类一系列的重大问题,并期望全世界都能搞清楚并约定好,那些事关幸福和痛苦的全部要素。
傍晚的时候,沙尔托利乌斯去找科米亚金,来到位于巴乌曼区的那栋住宅租赁合作社,进了院子。院墙外,医学实验医院已修建一新,到处都灯火通明。房屋管理办公室门口,坐了一个秃头的老乞丐,地上摆了顶帽子,里面空空的,帽子旁边,躺着一根小提琴的琴弓。沙尔托利乌斯往帽子里投了几个钱,就问那讨饭的:他的琴弓摆在那儿是什么意思。
“这是我的身份标志。”老人说道,“我在这儿要的不是施舍,而是在收取退休金:我一辈子都在这莫斯科城里拉琴,奉献了全部热情;这周围整个儿的居民,好几代人都享受过我的琴音——既然我还剩下些时间才死,那么他们就该供我一口饭吃!”
“那您,还是可以拉一拉琴嘛!——何必乞讨为生呢!”沙尔托利乌斯好心地劝道。
“不行啰。”老头儿摇了摇头,“如今,我一双手衰弱得厉害,老是抖个不停。而这种情况下,再来搞艺术,显然是不合适的——我当不了糊弄人的骗子。当个乞丐——还是可以的。”
这栋老房子的楼道很长,里面还残留有多年前的老味道,一股黄碘和漂白粉的味儿;这地方,看来,在国内战争时期,可能是家医院,里面收治过红军战士,——如今,住上了和平的居民。
沙尔托利乌斯来到科米亚金家门口;隔着门,他听见了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的声音;想来,她这会儿正躺在床上,跟同居的那口子男人说着话。
“你记得不,我跟你说过,我小时候那会儿,看见一个漆黑的人,手里拿着火把,烧得可亮了——那人大半夜的在街上跑,应该是秋天,天黑黑的,低沉得闷人……都喘不过气来了……”
“记得呢。”屋里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早就跟你表明过,我那会儿是如何如何在冲向敌人:那人就是我。”
“那可是个老家伙呢。”莫斯科娃显然不信,还有点沮丧。
“就算是个老家伙吧。当时呀,在一个小女孩眼里,那人啦,即便只有16岁,看上去,也差不多算是个上了岁数的老家伙了。”
“这倒也是。”莫斯科娃回了一句。她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轻浮调皮,又有些低沉忧郁,就仿佛是一个40来岁的女人,生活在19世纪,这事呢也发生在一所大宅子里。“你现在呀,可是烧焦了,也烤煳了哟。”
“完全正确,穆夏。”科米亚金答道,他把她的名字给简化了,喜欢这么叫。“我坠入了红尘,成了一首老歌,我的人生快到终点了,不久就要倒在一条山沟沟里,悄悄地死去……”
穆夏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开口道。
“那只唱着你的歌儿的鸟哇,早就飞到暖和的远方去了哟。你呀,怎么看,都是个可怜透顶的人,跟那过去的农民一样儿一样儿的!”
“我呀,是彻底磨烂了,没脾气了。”科米亚金附和道,“啥事儿都看透了。如今啦,除了咱们共和国的那些条条框框,没啥子可上心的了。”
穆夏温柔地笑了笑,这个她最擅长了。
“你呀,可还是个二等候补的预备役士兵嘞!那汪洋大海的队伍中,我怎么就碰上了你这号的呢?”
他跟她解释起来:
“这世界呀,还真不是那么大。这个问题,我曾经专门仔细地琢磨过两回。你看那地球仪或者地图时,觉得那地儿呀人啦——好像多得不得了,而事实上呢——却没那么多,所有的东西,都统计得清清楚楚,也记录得明明白白的:你要是看那本儿人口和地域的目录册,保准儿半小时就浏览个精光——那上面什么姓甚名谁、父亲叫什么等等有明显特征的重要信息,全都一目了然!”
楼道里,灯已经熄了火,时刻准备着给那最黑暗的深夜时光,以猛烈的暴击;也准备着迎接那节能大使,巡视经济领域的安全保障。沙尔托利乌斯把脑袋,靠在了冰冷的下水管上,曾几何时,莫斯科娃也把这根家伙,紧紧地抱在了怀里;他听了听管子里,污水从楼上一泻而下的滚动声。
“这多好的事情呀,整个儿地球都小小的,在这颗球的上面,可以安静舒服地过日子啰!”科米亚金感叹道。
穆夏-莫斯科娃不言语了。末了,突然响起一连串咔咔咔的响动声,听来像是有条木头腿在敲打。沙尔托利乌斯明白,这是她坐起来了。
“科米亚金,你莫非曾是个布尔什维克?”莫斯科娃问道。
“那哪能啊——没当过,不是,永远也不当!”
“那17年那会儿,你干吗要举着个火把瞎跑跑?我那会儿才刚刚长成个小不点呢。”
“不这样不行啊。”科米亚金说,“那个时候,既没有正儿八经的警察,况且——也没有民间组织的协警。到处都是敌人,老百姓还不得起来自保自卫不是。”
“可那个我们,也包括你住的那地方——到处都是乞丐和清一色的饿痨鬼呀……我老爹的全部财产,拢共不到3个卢布,这还得算上他身上揪下来的肉和肚子里面吐出来的存货,——你们那一群傻瓜蛋,有啥东西可守护的,你又拿着那火把瞎跑啥呢?”
“我那会儿可是自卫组织的巡逻员呢,也就跑呗——去检查检查各个岗哨呗——那个时候呀,东西可少了,这么说吧,穷得是丁当响,就更加需要好生守护啦,那剩下的可都是最最宝贵的财富了:一把木勺子,可都比那银子做的还要金贵得多!你瞧,不就这么回事儿嘛!”
“那又是谁开的枪呢,还有,那监狱里,尖声大叫地又是咋回事儿呢?……你可不要骗我哈!”
“骗你干吗!都是真的——还有更糟糕的呢。开枪的,是一个不合群的、[神神秘秘的]二流子;而监狱里呢,那会儿正开会来着,在里面吃得可好了,谁也不想出去呀——可正好赶上,要放他们出去自由了,这还不得打起来,闹得个翻天覆地的。我那会儿,认识里面一个看守,可是天天都有菜汤喝的哟。”
莫斯科娃又是脱衣服,又是摆弄那条木腿,哼哧哼哧地折腾了好一阵子——看来,她打算一觉睡到天亮了。
沙尔托利乌斯提心吊胆地,等那场话儿什么时候有个收尾。这楼里住着的居民,隔三岔五就有人起夜,厕所是公用的;见着楼里有个陌生人,黑黑的,也不细看,仿佛是早已习惯了,跟见着那些杂七杂八的、也闹不明白的事物,没什么两样。
“你这个花心萝卜的瞎子。”门后面,莫斯科娃嚷嚷起来,“别挨着我,滚一边儿躺去,脏不拉几的,恶心死了!”
“小心那条木腿,你把它弄得嘎嘎嘎地响啦!”科米亚金耐着性子,指了指莫斯科娃身上,“你根本不懂,我们俩一起,那翻着倍儿的日子是啥滋味儿……”
“咋不懂,清楚得很。把你给毙了,那日子就有滋味儿了。”
“那可得再等等,我还没哪件事儿,是干完了的呢,还有好多万分重要的想法,没理出个道道儿来呢……”
“那你呀,可得抓紧啰,不然就越来越老啦……你还抱着啥打算呢?”
科米亚金这会儿倒谦虚了,说他想买点国债,中一个大奖,挣上个几千卢布,然后再回心转意,不去理会那些想法,把那些刚起了个头的事情,通通都弄出个结尾来。
“不过,这一档子的事情,明摆着,一时半会儿恐怕是完不了吧!”莫斯科娃幽幽地说道。
“就算马上就要死了,哪怕还有一个钟头,在我来说,也足够了!”科米亚金说得信誓旦旦的,“就算中不了奖,就算自己的日子,弄得不像那么回事儿,又有啥关系呢,还不就那么回事儿——我都搞定了——老天给个什么样的死法,我要是感应到了,就用什么样的法子去整那些事情,再把一切的一切,该想明白的想明白,该了结的做个了结——顶多只需一个昼夜,也就完事儿了,再多又有啥用场呢。甚至,仅要一个钟头,生活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大小事情,还不照样都可以拿下!……过日子,就没啥特别了不起的玩意儿——日子这个东西,我专门思考过,就那么回事儿,保准儿没错。比方说,表面上看来,似乎需要活上个百来岁,才够用;可真要是活那么久,难道所有的事情,就真的可以办完!这绝对是不可能的!所以呀,可以先一事无成地白白活上个40来岁,然后,等到快进棺材的时候,只需要提前那么个把小时,把那生下来就该按照次序操办的一档子事情,立马着手,挨个儿挨个儿地办呗……”
俩人不再起言语了。听那响动,科米亚金想来是睡在了地板上,一个劲儿地在那儿哀叹,时间溜走了,可事情还摆在那里,心里着实苦闷得慌。沙尔托利乌斯站在外面,一脸的沮丧,心里是啥心思和主意都没有。他听见,某某最后一个在外面活动的人,将楼里的大门锁上后,回自家屋子睡觉去了。漆黑的楼道里,就剩沙尔托利乌斯一个人了,不过,就这么过上一宿,他也并不发怵;他在等着——科米亚金说不定很快就死翘翘了,自己正好可以摸到屋里去,与莫斯科娃待在一起。他就一直干等着,一点睡意也没有,看看那深夜的时光,如何在漆黑的寂静中,一寸一寸地流逝,并不断翻出形形色色的故事。从下水管往里面数,第三个门洞,屋里响起错落有致的欢爱声;厕所空荡荡的,墙边有一个抽水马桶在空气的作用下一阵儿一阵儿地嘶吼着,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似乎在表明,那根强大的管子,工作有多么地卖力;再远一点,走廊尽头的屋子里,只住有一个人,许是碰见可怕的噩梦了,尖声尖气地大叫了好几回,可却又无人来安慰,只好自个儿亲自动起手来宽宽心;科米亚金家对面,不知是谁,深夜里特地醒来,小小声声地向上帝祷告:“主啊,请祝福我平安吉祥吧,在你的王国里,我也祝福你吉祥如意来着,——请随便赐予我点儿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吧:拿来吧,求你了!”楼道两旁别的一些房间里,同样上演着各自的故事——虽然细小琐碎,却络绎不绝,也断断不可或缺,毕竟这夜里的紧张生活和繁忙节奏,比起那日间的,丝毫也不差。沙尔托利乌斯听着听着,心里渐渐明白,他实在太可怜了,除了有一副与世隔绝的皮囊,他啥都没有,也啥都没发生:莫斯科娃与科米亚金就睡在门里面;人们的心脏,平平顺顺的,该怎样跳就怎样跳,整个楼道里,充盈着一片祥和的呼吸声,似乎每个人的胸膛里,都满是仁慈和善良。
沙尔托利乌斯苦闷极了。他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看看有谁能起了身来,再发生点儿什么事情。莫斯科娃比较警醒,在床上翻腾了几下,就叫起科米亚金来。科米亚金气嘟嘟地应了一声,心里老不安逸:就夜里这会儿她爱使唤,一旦天亮,他啥用场也派不上了。
“快去翻翻你的那些债券吧。”莫斯科娃说道,“把灯打开。”
“干啥呢?”科米亚金吓了一跳。
“没准儿,中奖了呢……要是真中了,你就该咋过就咋过吧,要是没中——你最好呀,倒下去死了算了。全苏联呀,你这号儿的,堪称一绝,你好意思不?”
科米亚金努力地集中了一下精神,脑子里可费劲儿了。
“全苏联,关我啥事儿呢——好大个全苏联哟!说起它,如今大伙儿都唧唧歪歪的,可我却觉着,在这里过活,就跟躺在温暖的怀抱里,是一个劲儿……”
“够了,还过活啥呢,赶紧死去,勇敢点,像个英雄。”莫斯科娃看来是不依不饶了,这主意拿得,还真有点恶毒。
科米亚金想了想:就算这会儿就死了吧,其实,也真没啥了不起的,——那过去呀,好几万亿的灵魂,都死了又死,也没见有谁回来抱怨些啥。不过,他的身子骨儿,看来,骨头还扎得紧紧的,一身肉呢,也挂得满满的,那血管啦筋啦,也都还织得密密的——这简直也太结实了,作为一种生命存在,里面的机械组织,牢固得,怎么折腾都没事儿。他跪在地上,爬过去找那些悬而未决的票据,一张一张地翻看债券,莫斯科娃呢,则给他读着财政人民委员部发的中奖清单,那上面的号码,一串接一串的。倒是找到了一个中奖号码,总金额为10个卢布,不过,科米亚金的那张债券,却只中了四分之一的面额,也就是说,他的纯收入,只有两个半卢布:这对他的日子来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增长,反而算来算去,连上成本,也只落得个不亏不赢的局面,如此,这日子还真没法过了。
“如何,这下子咋办呢?”莫斯科娃问他。
“那我就去死呗。”科米亚金这回认命了,“没必要再活着了。明儿个,你拿上那罚款单单,到警察分局去一趟——把那五个来卢布的利息,给还清了:我去了之后,你就自个儿养活自个儿吧。”
随后,他可能又躺下了,就默不做声了。
不久,莫斯科娃又小声地问起来。
“咋样啦,科米亚金?”她只叫他的姓,跟叫一个外人似的,“你又睡着了,过会儿还醒来不?”
“这可说不准。”科米亚金答道,“我这会儿在想着心事呢……要是我当这个协警,再干那么个10来年——没准儿我能学会,咋样在人民群众中收拾整顿纪律了,再然后呢,说不定就可以当一回成吉思汗</a>啰!”
“鬼话连篇的,打住吧!”莫斯科娃有些生气了,“你呀,就是个投机倒把的坏蛋!你活着,简直是在窃取和浪费国家的时间!”
“我可没偷。”科米亚金不干了,又温柔地讨好起来,“穆夏,你摸一下我嘛,这样子我就会虚弱得再快一点,天亮前就升天了——我在死着呢。”
“好得很呀,我这就来摸一摸你!”莫斯科娃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我这就用我的木腿子,好好儿地摸一下你,看你还死不死!”
“别闹啦,要死人的!人们说哇,死之前,最好把自己的一生在脑子里都过一遍——你就别骂了,我再抓紧点时间,赶紧地好生想一想。”
这下两个人都不说话了。科米亚金脑子里,他这一生活过的那么长一段岁月,挨个儿依次地在眼前飘过。
“你想起些啥没?”没过多久,莫斯科娃就忍不住催他了。
“没啥可想的了。”科米亚金来了这么一句,“光只记得一年四季了:秋天,冬天,春天,夏天,然后呢,又是秋天,冬天……1911年和1912年那个夏天,倒热得慌,冬天呢,光秃秃的,也不见雪;1916年呢——又反过来了——一个劲儿地下雨,1917年秋天,又长又干,特别适合闹革命……也就只想起这些个!”
“科米亚金,你不是跟很多女人都好过嘛,这个,算是你的幸福快乐时光吧。”
“像我这号的,你体会体会,这人的身上,有啥子幸福哟!那不是幸福快活,而是一贫如洗的孤寡欲望!爱情啦,它就是苦涩的饥渴,仅此而已。”
“科米亚金,你那智商,还不算蠢到家了嘛!”
“一般般水平啦。”科米亚金欣欣然地附和道。
“我看呀,差不多够用了哟。”莫斯科娃拉高了嗓子,了了然地赞了一句。
“嗯,还行。”科米亚金施施然地顺口搭了一句。
他俩又不说话了,沉默了好一阵子。沙尔托利乌斯在屋门外面,耐心而平静地等着,只待科米亚金一咽气,就冲进屋子里去。他觉着,由于太黑和心里长时的痛苦,一双眼睛都快瞎了。
末了,科米亚金又让穆夏,用那被子把他脑袋给蒙上,再用绳子把下面给扎紧啰,免得滑掉了。莫斯科娃把她那条木腿,从床上给搬下来,然后照着科米亚金的话,把他给包得严严实实的,就再回到床上,气喘吁吁地睡下了。
这夜晚,长得如同一根立着的棍子似的。沙尔托利乌斯累着了,就坐在了地上:走廊里,一个醒来的人也没有;那清晨,还在太平洋的某块镜子上面。不过,这会儿倒是十分安静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看来,已经潜入熟睡的人的身体深处了;单单只有,家家户户墙上的挂钟,在孤独地走动,那响声清晰可闻,就好似有家最为重要的工厂,在生产劳动。这倒也是,那挂钟指针的走动,的确是极为重要的事情:它们把那积存起来的时间,纷纷赶出来,好让那沉重而幸福的滋味儿,无拘无束地穿过人的身体,片刻也不停留,却又不最终伤着了他。
科米亚金家里,倒没有指针的响动声;里面只有沉睡的莫斯科娃,在平静而舒缓地呼吸;另一个人的呼吸声,这会儿听不见了——反正沙尔托利乌斯没听出来。他再稍稍等了等,就敲响了房门。
“谁呢?”莫斯科娃陡然问了一句。
“是我。”沙尔托利乌斯回道。
切斯特诺娃也不起身,就用她那条好腿的脚趾,轻轻把门扣儿给蹬脱了。
沙尔托利乌斯进了屋子。里面还亮着灯,是方才数完债券后,忘记关了。科米亚金躺在地板上,身下垫着褥子,头上包着一床厚厚的被子,裹得密密实实的;那床被子,在他前胸后背弄一根细细的绳子,捆得个紧绷绷的;莫斯科娃一个人在床上,盖了张薄薄的床单。她朝沙尔托利乌斯笑了笑,俩人就开始唠起嗑来。后来,沙尔托利乌斯问她:
“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进了别人的家里,为的啥呢?”
莫斯科娃跟他讲,她实在无处可去了。桑比金起先是爱她的,可后来对待她,就跟对待要思考的问题差不多一个样,老是沉默不言语。与昔日的那些朋友们一起,活在同一座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城市里,她觉得羞愧得慌,毕竟她如今是个瘸子了,人也消瘦了,心理还有些扭曲,于是,她决定躲着自己那些叫人心疼的熟人,自个儿到一边去过一段时日,等快活起来再说。
她坐在床上,沙尔托利乌斯在一边儿站着。不久,她的脸色渐渐苍白起</a>来,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脸蛋儿藏在一大蓬黑发里,浓密的发辫中,传来了嘤嘤的哭泣声。沙尔托利乌斯把她抱着,轻轻地安慰起来,可是,她却还是伤心个不停:心里很不好意思,把那条木腿,紧紧地藏在了裙子下面。
“他睡了吗?”沙尔托利乌斯问起科米亚金来。
“不知道。”莫斯科娃说,“没准儿,死了吧——他想死来着。碰碰他的脚试试。”
沙尔托利乌斯碰了碰科米亚金的脚尖,那上面还剩了点破袜子,像根领带似的,围成了一圈——只有脚背上的部分,貌似还算完整,而脚掌和脚趾处,则光秃秃的裸露在了外面。脚趾和脚后跟,看上去是冻得硬邦邦的,整个身体躺在地上,软绵绵的,似乎完全虚脱了。
“也许,死了吧。”沙尔托利乌斯说。
“他也该死了。”莫斯科娃小声地跟了一句。
沙尔托利乌斯心下暗暗高兴,想着,这屋里再也没有什么别的活物了,只有他和他曾经爱过的莫斯科娃;如今她是越发地迷人和可心了,那昔日的幸福和骄傲,这会儿也暂时停了下来,因此这往后的一切,对她来说,就又是不断地向前而行,于此,在沙尔托利乌斯想来,他面对科米亚金,也就用不着有什么丝毫的惋惜和遗憾了。夜越来越深了,俩人都累了,双双并排着躺在了床上。
稍远的地板上,科米亚金躺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为避免把床垫子给搞脏了,天刚一擦黑,莫斯科娃就在地上给他铺了些旧报纸,是1927年的《消息报》,这会子,在灯光的照射下,上面报道的那些陈年旧事仍一清二楚。沙尔托利乌斯抱上了莫斯科娃,一下子感觉舒服多了。
差不多又过了两个来钟头,楼道里开始有人走动了,准备出门去义务劳动或上班。沙尔托利乌斯也醒了,坐在了床上;莫斯科娃睡在他身边,梦中,一张脸蛋儿,看上去特别柔美和慈祥,像块面包似的,——这脸蛋儿跟平常时还真是有点儿不一样。科米亚金仍然原汁原味儿地躺在地上,电灯很亮,把整个房间都照得通明透亮,给人感觉这地方,要么得彻底改造改造,要么干脆一把火烧光了事。沙尔托利乌斯心里明白,爱情这东西,其根源在于,全世界社会上的贫苦,还远远没有消除,人们那更美好的,更高级的命运,也还远远没有到来。他熄了灯,又躺下了,以便紧接着下一次再苏醒过来。窗外,微微地晨曦,宛若月光一般,在门上方的墙面上,渐次蔓延;这光,从初生的天边射了进来,一旦笼罩了整个房间,那这里,就要比夜色下的灯光中,显得更加地拥挤和忧郁。
沙尔托利乌斯凑近到窗前;外面,冬日里烟雾朦胧的城市,就在眼前;今儿个这黎明的曙光,正从那冷冰冰的乌云下垂的肚子里面,穿了出来;那乌云,看来既起不了风暴,也下不了雷雨。不过,街上,成百上千万的行人,密密麻麻地忙碌起来,打点着各自不同的生活;他们穿梭于铅灰色的晨曦中,要么去车间,着手一天的劳动;要么到办公室和绘图室,开始劳神的思索,——他们有很多很多,而沙尔托利乌斯却只有一个,一个跟自己永远也分不开的人。他的灵魂和思想,跟自己同一的肉体,协调融洽地相处在一起,到死都还是这个样子。
科米亚金,作为一个死人,躺在地上,见证了沙尔托利乌斯复活的爱情[发生在房间里的事情],他既不动弹一下,也不羡慕嫉妒;莫斯科娃将一张迷人的脸蛋儿,转向了墙里边,睡得稍稍疏远了些。
沙尔托利乌斯隐隐有些惊惧不安,那偌大的一个世界,他觉得自己身处其中,仿佛只捞得了那么一丁点儿的温暖,就保藏在胸膛中,而剩下的整个世界,他却丝毫也感觉不到,并且很快就得像科米亚金那样,躺在某个角落里。他的心里黑洞洞的冰凉得慌,而他却用一些普普通通的,路过他脑海的思绪,来安慰自己的心灵;这些思绪似乎在说,必须得仔细研究整个儿现实生活的宏大规模,而办法就是,要把自己变成毫不相干的旁人。沙尔托利乌斯上上下下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这副躯壳,命中注定就得受尽折磨和煎熬,才能变成另一个存在者,变成那个为自然的法则所禁止,也为人之相对于自身的习惯所排斥的家伙。他现在就是这个研究者,为着那份神秘的幸福,一点儿也不吝惜自己,反而要事先就借助这样那样的事件和环境,从根本上消除自己身上固有的阻力,好让那些旁人不清不楚的情感,可以依次顺利地进入到自己的身体。这样,一旦冒出新的活法,断断不能把这个本领轻易放弃,必须得深入洞悉这个旁人的全部灵魂——否则,今后将一事无成;自个儿与自个儿一起,根本就没法子过活,要是谁这样过,那他在进棺材前,老早就死掉了[只有变成白痴傻瓜,才可以睁着眼睛发呆]。
沙尔托利乌斯把脸贴在窗玻璃上,仔细打量着这心爱的城市,它每分钟都在向未来生长,都在因忙碌的劳作而心花怒放,都在与过去的自己相脱离告别,带着一张陌生的年轻面孔,徐徐向前。
“我一个不可两分的人,算什么呢?!我应该像莫斯科城那样,前进。”
科米亚金在地上微微动弹起来,实在憋不住了,长长地舒了口积存半天的呼吸。
“穆夏!”他怯怯地叫了一声,“我在下面都快冻僵了:到你身边躺会儿,行不?”
莫斯科娃半睁着眼睛,说道:
“那就,躺过来吧!”
科米亚金从那憋气的被子里,开始往外挣扎;而沙尔托利乌斯,则跨出门外,不辞而别,奔向了茫茫城市。
13
沙尔托利乌斯活得毫无生气,已是有一阵时日了。打字员丽莎毅然决然地嫁给了维克多·瓦西里耶维奇·博日科,她那里,他是再也不去了;而秤和砣公司正面临着清算,即将被撤销,员工们都散了,整家公司仿佛也被掏空了。只留下了一个通信员,住在这层冷冷清清、荒芜人烟的机关大楼里——她刚生了个儿子,就用一些过时的包裹,围成了一窝软和的摇篮,把小家伙放在里面养活。
沙尔托利乌斯到自己昔日工作的岗位上,去过两回,坐在光秃秃的办公桌前,试着草拟一份设计,用以称量那些没有重量的事物,可却一丁点儿感觉也没找到——既不忧心忡忡,也无欣慰满足。一切都结束了——那个人人关心和向往的集体大家庭,如今彻底解散了,公用的大茶壶,再也犯不着在12点前拼命地烧开水了;那些玻璃茶杯,空空地摆在了木格子上,里面渐渐爬满了一些小东西,一丛丛白色的书页虫子。通信员的儿子,一会儿哭,一会儿安静,墙上的简易挂钟,就垂在小家伙的上头,母亲轻轻地爱抚着他,跟天下所有慈母的溺爱一个样。她怀着几分恐慌,也带着几分期待,等新的单位搬进来,因为她的家,实在是无处可去了。不过,新单位搬来前,也得进行财产清算,要对住宅总面积重新进行估算并登记在册,随后,家家户户的居民才可以顺顺当当地住进来。
沙尔托利乌斯的视力是越来越差了,双眼几乎都快瞎了。他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之前,他忍着剧烈的疼痛,费尽力气,多少还能看见一点儿。那位旧公司的通信员,隔天就来探望他一次,给他带点吃的和收拾一下屋子。
桑比金带着眼科医生,来看过他两次,给出了自家医院所作的诊断结果,说是那眼疾,是因于眼睛离身体的内核,确切地说可能是心脏,过于疏远了。从病根儿上看,桑比金认为,沙尔托利乌斯目前正处于一个,尚不稳定的[破裂]蜕变过程,并且其本人也受困于这个求变的想法,已经有好些时日了。
后来,沙尔托利乌斯离家而去。他来到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感到心里甚是舒坦;飞驰而过的小汽车,在他心里引起阵阵激荡的波澜;天上骄阳高照,永不停歇,辉映在来来往往的女子头上,长发飘扬,分外绚烂;阳光洒落在刚抽芽的新鲜树叶上,把那初生时带出的片片湿润,装扮得格外晶莹娇嫩。
又是一年春来到;时光流逝,沙尔托利乌斯的日子渐行渐远。光线太热情了,他时不时就会闭一下眼,也就撞到了不少的行人。不过,他倒是很开心,觉得这人们,该有多少,就还有多少,他自己在与不在,也就无关紧要了——没了他,总有那要紧的人,会去完成一切必需,也值得完成的事情。
可唯有一样情感,沉重而阴郁,揪着他的心不放。他行走着,像具行尸走肉般,感觉自己死重死重的——这副躯壳,让人腻味,充满忧愁,历经磨难,直至枯竭的边缘。沙尔托利乌斯仔细端详了许多张迎面而来的脸孔;那一闪而逝的苍白欢悦,那藏在未知灵魂中的陌生生命,让他感到很是痛苦。他想逃离到一边,独自去忧愁。
宽宽的共青团广场上,略略有万把来人在攒动。沙尔托利乌斯于海关大楼边上,骇然地停了下来,万分惊讶地瞪大着眼睛,就仿佛从未见过这么宏大的场面似的。
“我得赶紧躲起来,于茫茫人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心里冒出了个念头,虽非有多么明晰,却也轻易地浮上了脑海。
一个模样朦胧的人,来到他面前,这样的人,你不必要记住,也就不用去忘怀。
“同志,请问,您知道不,这多米尼科夫斯基胡同,打哪儿算是个起头哇?没准儿,您不经意间就晓得了,我从前也是知道的,可却不记得路线了。”
“我知道的。”沙尔托利乌斯说,“在那个地方!”他一边指着方向,一边回想起,这人的声音有点熟悉,可一张脸,却记不起来是谁的。
“那您还记得不,那地方是不是有家棺材厂,或者由于城市搞建设和改造,已经搬到什么地方去了?”那位过路的一个劲儿地打听。
“这个可不太清楚了……好像,似曾有过,有过棺材和花环。”沙尔托利乌斯耐心地解释道。
“那里通交通吗?”
“大概,通着吧。”
“想必,汽车开起来的速度不快吧。”
“应该不算快。跑起来也就1挡的速度,上面拉着死人呢。”
“那,这就对啦。”那人赞同归赞同,可却根本就不知道1挡是啥玩意儿。
俩人都打住了。那过路的,兴致勃勃地打量着挂在电车上的乘客,甚至还朝里面的人打了个夸张的手势,其意图却不甚明了。
“我一定见过您。”沙尔托利乌斯说道,“您的声音我有印象。”
“这完全有可能。”那人承认得倒也淡定,“我那会儿,为着公物财产安全,给许多人都开过罚款,所以你要喊出来,是这个意思不。”
“也许是吧,我想一想:您叫什么来着?”
“名字——不重要。”那过路的说,“重要的是确凿的地址和姓氏,就这也还不够:最好是出示一下证件。”
他掏出了公民证,沙尔托利乌斯一眼就看见上面写着个姓氏:科米亚金,退休人员,和一排地址。这人,他还真不认识。
“我俩,互相不认识嘛。”见沙尔托利乌斯有些沮丧,科米亚金宽起他的心来,“您只是觉着罢了。这很正常呀,有些事情,刚开始觉着很大个事儿,可后来一想——根本就不算个啥事儿。那么,您啦,就在这儿站会儿,我去打听打听那棺材。”
“是您妻子过世了吗?”沙尔托利乌斯问道。
“她呀,活得好好儿的呢。自个儿走了。这棺材,我是给自己备下的。”
“可是,为啥呢?”
“什么叫为啥呢?必需的呀。我想搞清楚死一个人的全部线路图:上哪儿去领取进入公墓的许可证,需要啥样的证明和手续文件,如何预订棺材,然后是运输、下葬和用什么方式清算一条命的总体资产归宿:到什么地方、又采取什么形式办理,才能将一个人从公民序列中最终剔除出去。我想把整个线路图,提前都走上一遍——从活鲜鲜的,到完全被遗忘,到每一个生命的迹象,都干净彻底地被注销。据说,要走完这个线路图,程序是很复杂和困难的。当然,也有好心的同志奉劝:死不得的,公民还是很有用的嘛……可您,不也瞧见了,这广场上乌七八糟的像什么话:都是些公民们,乱糟糟地瞎窜窜,走路没个走路的样子。卢纳察尔斯基同志在任的时候,曾经多次呼吁过,人民群众抬脚迈步子,一定要有节奏感,可到今天,还不是要罚他们的款才行。简直就是一群生命的散文家!共和国英雄的人民警察万岁!”
科米亚金走了,去那个多米尼科夫斯基胡同。刚才听他的演讲听得入了迷的,除了沙尔托利乌斯,另外还有四个路过的闲人和一个流浪儿。这个流浪儿,年纪12岁上下,快步追上科米亚金,并用一种非常严肃的口气,向他提出正式要求:
“这位公民,反正你要去死了,就把你的家产贡献给我吧——我再给它们装两条腿儿。”
“好啊。”科米亚金说道,“跟我来吧,我的家具呢,就由你继承了,可我的命运呢,我得自个儿继续带着。再见了,我的命——你在组织温暖的怀抱里,过得也够了。”
“你多好呀,就快死了。”那个聪明的孩子,好心好意地说道,“可我呢,为了前程,还需要一些东西哟……”
沙尔托利乌斯的灵魂,滚过一阵儿充满好奇的热浪。他站在那儿,心里想着,一个独自存在的人,他的心灵中,有多少难以回避的荒芜和苍凉;那些形形色色的、活得绚丽多彩的人们,他们的人生场景,早就令他惊奇羡慕不已,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活得像别人的命,并且永不定型。
回家,在他来说,已没有必要了——他的居所空了,公司也解散了,亲人般的同事们也去了别家单位,住进了合适的地方,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在这个城市的地盘上不见了,消失在某个人类的旮旯角落里了,——如此一来,沙尔托利乌斯反倒变得更加轻松愉快了。那个生活的主要任务——操心操心个人的命运,感受感受自己长期被各种情感灌注的身体——消失了,但他,却不可能成为一个周而复始、始终如一的同一个人了,毕竟,他的身体里长出了哀愁。
沙尔托利乌斯活动了一下胳膊——按照世界万有联系理论的说法,他刚才完成了一次电磁振荡,这将会使得最最遥远的星辰,产生微微的波浪。他心里想着这个关于伟大的世界,且令人伤感而又苍白可怜的说法概念,不免笑了起来。不,世界要更美好和更神秘得多:无论是活动一下胳膊,还是人心脏的每一次跳动,都不可能惊扰到那些星球,不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不断抽风的破事儿,早就让这整个人间,闹得是翻天覆地了。
沙尔托利乌斯从广场上迎面而来的人群中穿过,遇见了一位地铁女工,穿着一条上工时的短裤——这女人那身材,跟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很像,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场爱情,眼睛顿时疼痛起来;感情要是不变来换去,是没法子活下去的。他试着说服那女工,与自己试探性地交往一番,可她却抿嘴笑了笑,就匆匆忙忙地躲开了;她身上脏兮兮的,却又分外美丽。
沙尔托利乌斯揉了揉快瞎掉的眼睛,然后安慰起自己来,他那一颗心,想念莫斯科娃和所有别的什么人,想得实在痛苦;不过,他发现,脑子里的思想,倒是不再影响自己了。只是,由于对自己不够重视和自爱,他的痛苦,也变得不那么艰难了。
沿着这座城市,沙尔托利乌斯继续漫无目的地游逛,时常会碰到一些幸福的,或者忧伤的,或者神神秘秘的面孔;他就琢磨,自己到底要变成谁。他设想,自己有了新的躯壳,里面住着一个别的灵魂,这灵魂却不认识自己的躯壳;这样一想,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想问题,用的是别人的脑袋;他迈步子,走的是别人的脚法;他高兴快乐,凭的是一颗现成而又空闲的心灵。他身体里的青春,正在转变为一种精神上的渴望,这份渴望又是沙尔托利乌斯式的;那些广场上和大街上的斯大林塑像,含着微笑、神情谦和地,守护着条条开阔的道路;这些道路,通向一个光明而又神秘的社会主义世界——生活在向远方伸展,并且永不回头。
沙尔托利乌斯乘车,去了克列斯托夫斯基市场,为着自己今后的活法,需得买上一些必要的物品。他对自己的新生活,很是上心。
克列斯托夫斯基大市场,人头攒动,随处可见讨价还价的贫苦人,和影子般的资产阶级分子,他们眼中,闪烁着饥渴的欲望和为了混口饭吃的冒险冲动。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成一锅粥,或站着,或叫嚷喧哗,搞得头顶上方乌烟瘴气,——一些人,死死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推销起种种不起眼的微末商品;另一些人,一边询问和哀叹,一边盘算着如何把那东西永久地据为己有,与卖货的三番五次地说着价钱。这里,有卖旧衣服的,样式是19世纪的,散发着一股化学药剂的气味儿,看上去像是曾被某个人穿在身上,精打细算地爱惜了10来年;还有几件皮袄子,也不知道在革命期间,转过多少道手,跟着人们走南闯北的,那经过的路程,真个儿测量起来,恐怕地球的子午线都要显得短了。人群中,还有一些完全失去生活意图的物品,摆在那儿售卖——诸如,某些个身份特别的女人们,穿过的宽袍子;上面绣有圣杯,专门用于给新生儿做洗礼的法衣;已故的绅士们用过的双排扣大礼服;以及挂在怀表链条上的小坠子,等等物件儿,——不过,这类子的东西,曾经待在人们身上,也算是一种响当当的身份象征。此外,还有许多人在出售,前不久刚死去的人穿过的衣物——死亡,也是一种存在;还有卖婴儿的小衣小裤的,原本是为腹中的胎儿准备的,可后来那当娘的,兴许,改变主意了,不生了,就做了流产手术;而那未见天日的孩子的、可怜巴巴的衣服裤儿,却又跟早先就买下的小铃铛混搭在了一起出售。
市场上,有一排专门的地方,摆着些彩绘的肖像画真迹,和一些临摹伪造的假货。肖像画上面,绘着一些早就死去的小市民,和几对儿小县城的新郎官儿新娘子;每个人的脸上,看上去都喜滋滋的,神情陶醉,对那过往的生活,是既满意也欣慰。人像后面,有时候会显出一座教堂来,矗立在一片自然风光[大自然]中;还有几株高高大大的橡树,生长于幸福快活的,却又终将逝去的盛夏。
沙尔托利乌斯站在这些肖像画面前,久久地端详那些旧时的人们。如今,他们坟头上的石块儿已经变成了铺于新城市里的人行道,这后来为时不长的第三辈或者第四辈人,没准儿脚下正踩着他们的墓碑,上面写着:“此处埋着的是彼得·尼科季莫维奇·萨莫法洛夫,扎赖斯克市第二行业协会的商人,享年……主啊,请记住他的名字吧,他就在你的天堂。”“这里长眠着少女安娜·瓦西里耶夫娜·斯特里热娃的遗骸……我们理当痛哭和悲伤,而她则理当向主朝拜……”
这会儿,沙尔托利乌斯正代替那天上的神灵,怀念起死者,并且为自己似乎仍活在他们中间,而恐惧得直哆嗦——那时,森林还没有被砍掉,人们赤贫的心灵,永远只驻留有一份忠实的情感;周围的世界,认识的,也唯有自己的亲人;脑海里的世界观是迷人而神奇的,也是坚韧而顽强的;每到夜里,就会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黯然神伤和哭泣落泪;或者,哀愁并伤心于夏日正午的明亮光影之下——于广阔而又喧嚣的天地之间;那个昔日楚楚可怜的姑娘,多么温柔,多么坚贞,于伤感愁苦时环抱着一棵大树,又多么痴情和动人,如今却也悄无声息地被遗忘了。她不是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她叫克谢妮娅·因诺肯季耶芙娜·斯米尔诺娃,她不在了,永远也不会出现了。
一路下来,还摆着许多等候人光顾的物品,有雕像、杯子、碟子、铁支架、叉子,还有一节栏杆,12普特的秤砣;趴在地上的化学制品残渣;几个失业的小铁匠,一溜儿排开,私自兜售着自家打的虎钳、劈木柴的大板斧、锤子和一把一把的钉子——再往里走,还有一些就地加工,洗弄得干干净净的鞋子;几个在家烧饭的老太婆子,手上拿着些冷冰冰的煎饼,或者是夹着碎肉沫子的包子;或是捧着一个小铁罐子,里面装着蜡油,用那死去的老伴儿身上扒下来的棉大衣焐得个热热乎乎的;或是手上托着一块块儿的小米饭饼子,还有其它一切,可以充饥的玩意儿,只为能缓缓本地人的饿痨病;那当地的饿鬼们,只要能碰上,凡是能吞下去的,都吞得一干二净,此外,就别无所求了。
一些鬼鬼祟祟的偷儿,在买卖双方中间窜来窜去,从别人家手上夺下一小块印花布,或是一双破毡靴,或是几团儿白面包,或是一只独脚的套鞋,转身就跑进流浪汉的丛林里;这每次出手,也就挣个半把卢布或者1个卢布。往深了说,他们劳神又费力地,无非是在证明那种不干不净的活路也该有一份报酬,可除了挣得一身的劳累和疲惫外,又能落下些什么呢。
市场的中央,耸立着几处警察专用的岗亭,木头做的。警察们从那高处往下巡视,看着这方汹涌的迷你海洋,里面游荡着遭囚禁的帝国主义。这里,劳动者换了一潮又一潮,免不了就会生出些磕磕碰碰的是非来。
人群中,那些廉价的食物和着震耳欲聋的喧嚣,一起被吞咽消化,使得每个人都甚是疲惫和艰难,如同是在操持一份繁琐且又复杂的事业;那混浊的空气,从这里向上升腾飘散,好似顿巴斯煤田上空缭绕的烟尘。
集市深处,时不时响起几声绝望的呼喊,可却也难见有谁上前去搭救,人们都行走在不幸的边缘,着急忙慌地买东卖西,只求自己的痛苦,能有个暂解燃眉之急的缓冲和慰藉。一个虚弱不堪的人,身上穿了件旧式的士兵服,遭一个卖甜面包的女商贩,追着赶着逼到了厕所墙边的尿凼凼里,那女人手上拿着块儿破抹布,使劲儿地抽他的脸;又上来一个四处瞎逛的流氓,出手帮衬那女人,一拳就将那个瘦不拉几的家伙,砸破了脸,冒出了血来;那挨了打的,顺势也就倒在了厕所院墙根下。这人,既不尖声大嚷嚷,也不摸摸自己血淋淋的面皮子,从太阳穴下来挂得满脸都是,——只见他三口并两口地,吞咽着一块儿偷来的、干巴巴的面包,几颗残余的蛀牙还正难受着,却也已把这档子事儿飞快地给忙乎完了。那流氓又照着他的脑袋给了一拳,这个受伤的饥食者,猛地一下子蹦了起来,以一种令人费解的、逆来顺受的温柔,默默地消失在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就仿佛钻进了一片拥挤的麦田里。他到处为自个儿搜罗着食物,打算无牵无挂又无喜无悲地,活个长久;不过,这么一来,倒也间或得以充饥填饱肚子。
一位中年男子,貌似复员军人的样子,老站在一个地方,不怎么挪动位置,只顾东摇西晃地忙乎着手边的事情。沙尔托利乌斯已是第二次碰见他了,于是就走上前去。
“粮票。”那个不太好动的家伙,带着些许警惕,打量了沙尔托利乌斯一眼,悄悄地开了口。
“什么价钱?”沙尔托利乌斯问。
“25个第一类的卢布。”
“那就,给我来一张吧。”沙尔托利乌斯倒也想买点儿。
那个卖东西的,万分谨慎地从侧面的衣兜里,抽出一个信封来,上面印有一排字儿“矿产机械加工科学设计院全面规划纲要”。在这份纲要里面,夹杂着一张购货证。
那粮票贩子,又劝说沙尔托利乌斯,如果他用得着的话,再买张身份证,不过,沙尔托利乌斯随后却从另外一个人手上,给自己弄了张身份证明——那家伙原本是兜售钓鱼的小虫子的。身份证上写着,伊万·斯捷潘诺维奇·格鲁尼亚欣,31岁,籍贯新奥斯科尔市,售货员,预备役排长。这份证明文件,沙尔托利乌斯花了65卢布,连带着把自己那份旧证明,给交还了回去:那上面,证明着一个27岁的人,受过高等教育,在自己的专业领域具有广泛的知名度。
从集市出来,这个格鲁尼亚欣,就不知道该上哪儿去了。他乘车又来到大广场上,径直就坐在一处楼梯的铁台阶上,那楼梯连接着一间调度市内交通的小亭子。红绿灯变着脸儿地一闪一闪,指挥着车里的人们呼啸而过,指挥着一辆辆载有钢梁和圆木的重型卡车;警察时不时变换着开关,死死盯着流动的街面,——飞驰的车流两旁,站着许多互不相识的人群,彼此打量起四周陌生的别人,一时倒也忘了自己孤单寂寥的生活。格鲁尼亚欣觉得,身上的眼睛好像不痛了,他再也不需要莫斯科娃·切斯特诺娃了,即便眼下有许许多多的良家女子,打他面前经过,他的一颗心,却也静得无动于衷了。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来到索科尔尼基公园,加入了附近一家毫不起眼的工厂的工人生活用品供应处。那是一家生产某种零配件设备的厂子,给新来的工人提供有宿舍,只为着,来入伙儿的,均为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整个人上上下下只裹着一件单薄的行头,并且从下往上看,只剩下一脸的憨厚相。
过得一些时日,格鲁尼亚欣全然沉浸陶醉在了这份工作中:他亲自动手,摆弄出一块块儿烤好的午餐面包,在锅子里舀出一份份儿限量的蔬菜,又精打细算地放上一些肉食,保证每个人到手的都是绝对公平公正的那么一小坨。他喜欢上了给人们喂食,干起活儿来,既光荣,又干练;他那厨房里的秤,亮铮铮地闪着光芒,既干净又精确,如同一台精密的柴油机。
每天晚上,自由得发慌又孤单得难受的格鲁尼亚欣,通常都要沿着林荫道闲逛,直到最后一趟电车收班,才又坐了回去。差不多刚好次日凌晨一点前后,一辆辆电车车厢就会高速地冲进公园来,这时,伊万·格鲁尼亚欣则会跳上去,坐在空空荡荡的座位上,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整个车厢,就如同里面有成千上万的人日间曾在这里待过,并于那些空旷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呼吸和最美好的心情。车上的乘务员,有的年纪大,有的年纪小;小的,既可爱又迷糊,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儿,每经过一道无人的站口,就快速地拉扯一下开关车门的绳子,只想着赶紧跑完这最后一趟的行程。
以第二个人的身份,格鲁尼亚欣又过上了日子,见着有乘务员,就上前去跟人家搭讪闲扯,吹得是云山雾罩,与周围一切眼目所及的现实生气儿一点儿都不沾边,不过,这么一通吹嘘,那乘务员倒也觉得自己眼里,似乎走进了一些看不清摸不着的东西来。有那么一个乘务员,她的电车带有一节拖车,有些信了格鲁尼亚欣的话,于是乎半道儿上他就搂上了她,随后,俩人转战到了后面的车厢连接处,那个地方灯光要更加昏暗和朦胧些;两个人亲来吻去的,一路驶过了三处车站,直到被林荫道上的某个人逮了个正着,冲他们“乌拉!乌拉!”地大声欢叫起来,方才歇了嘴上的动作。
此后,他隔三岔五就去往复体验一番,与那群午夜乘务员相结识的快乐——间或倒也有点收获,但多数情况下都会受挫。不过,这种不长时的、闪电般的、只开花不结果的爱情,倒是越来越难以抓住他的心了,反而是那个来路不明的人,那个叫格鲁尼亚欣的家伙,让他日益沦陷了下去,这人的命运将他给彻底淹没了。
工人生活用品供应处的活路,他是越干越起劲儿了,渐渐迷上了这份儿工作和周围的环境,甚至对眼目下的生活,丝毫都舍不得放手了。他有一个自己的书柜,满架子都是书;他着手研究起世界哲学来,深深地沉迷于各种各样的学说思想中,并且深信,世上的美好和幸福,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没有人,不与它牵扯上干系,逃匿,也是万万不可能的。力学上的黄金定律和大周天上的黄金分割线,时时处处都在发挥着作用。这么一来,仅仅基于纯粹的自然作用力,一次小小的行为,总是会带来巨大的收获,并且,每个人均能从黄金分割线身上,分得那么一大块儿好处——足够庞大,也足够的丰厚。如此这般,不单单是工作劳动,甚至包括阴谋诡计、能言善辩和心灵神魂,只要是打算好享受幸福的,都能够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因于科学上诸多黄金法则的发现,早在古时,阿基米德和亚历山大时的科学家海伦,就曾欢呼雀跃地断定,这些法则能够为人类带来最为广泛和普遍的福祉:要知道,诚如阿基米德所计算的那样,在不等臂杠杆的作用下,1克的重量,就可以抬起1吨的物体,甚至是整个地球。卢纳察尔斯基曾经就提议过,若是眼下挂在天上的这颗太阳不够用了,或者实在令人腻味和不漂亮了,那么干脆就点燃一颗新的太阳。
读书,能够给人以快慰;从此,伊万·格鲁尼亚欣在生产活动时,工作起来就越发舒畅了。按照工人生活用品供应处主管的意思,格鲁尼亚欣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把食堂里那些灰扑扑的家具摆设,全部都翻着个儿地,换成了精美华丽的和令人赏心悦目的家什。他还跟绿化建设公司签订了为期一年的合同,也与莫斯科家具厂及其它机构,达成了相应的协议;就这样,他又摆上了一些随时可更换的,连着花儿附带托盘的花盆子,还铺出了几条地毯路子;后来,因见着电风扇不行了,为加强空气的流动循环,他亲自动手修理好了电机,使之又再次运转起来;为着这事儿,他拼了老命地,回想起了昔日学过电工技术,完事后,却再也不感兴趣了。在食堂和食品装配车间的墙上,格鲁尼亚欣又都挂上了巨幅的油画,上面绘的是古代生活的历史事件和情节片断:有特洛伊城的沦陷,阿尔戈战士远征,马其顿·亚历山大大帝之没落——为此,连这家厂子的厂长,都对他的品位,是赞不绝口。
“我们啦,头上是得整点儿神秘而美好的光环,就比方说空中楼阁那样的。”厂长对格鲁尼亚欣讲道,“不过,这些玩意儿相比于我们的现实来说,还真派不上啥用场!当然——挂就挂着吧:历史呢,过去是很贫瘠的,想要从它那里打听出些什么来,多半都是没用的。”
眼见大伙儿都仪表堂堂、生活有滋有味儿,格鲁尼亚欣未免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开始着手给自个儿添置些必要的生活用品,诸如内衣内裤、皮鞋和水果等事物,甚至还梦想着找个爱人,找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老婆。有时,他倒也会想起,过去在秤和砣公司上班的可怜日子,那会儿,他还叫沙尔托利乌斯来着,——在那个地方,他的一颗心,是既忧伤又温暖,尚且还犯不着找个什么老婆来做伴儿;可如今,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格鲁尼亚欣就须得上一个家庭和一个女人了,哪怕以此来生拉活扯地,热乎热乎他的心灵也好。
新产品研发车间,有一个老资格的电工,名叫康斯坦丁·阿拉博夫,年纪也就30来岁,是“迪纳摩”电机协会的成员,一个自命不凡的家伙,声称背得全普希金的悉数作品。工程师伊万·斯捷潘诺维奇·格鲁尼亚欣值班的时候,曾碰到过他几次,可却没太注意——这倒也正常,有些人啦,他们的命运有可能已经走进了您的心灵,并在里面居住了很久,可您却丝毫也无所发现……阿拉博夫喜欢上了一个小队长,是位法国女孩,共青团员,名叫卡佳·别松内-法沃尔,非常有趣和聪明的一位姑娘;阿拉博夫这家伙就跑去跟她同居了,搞起些山盟海誓的恋爱来,却把自己的老婆和两个儿子丢在一边儿不管了——大的一个有11岁,小的一个才8岁。阿拉博夫的妻子人也还年轻着,可却老是闷闷不乐的。曾经有那么一阵子,她经常在下班前来到厂子里,就想看看自己的丈夫,她的那颗心,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没有习惯离开他。后来,她就不来了;她的那份爱情,已是疲惫不堪了,也走不动了。不久,格鲁尼亚欣从卡佳·别松内那里得知,阿拉博夫那个11岁儿子,开枪自杀了,用的就是同一幢楼邻居家的武器,还像个大人一样,留下了封遗书。卡佳说那孩子,就倒在屋子的角落里,孤苦无援地独个儿死了,一边说,一边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还说,自己那会儿,正跟他的父亲一起寻欢作乐来着。格鲁尼亚欣对这起死亡事件,既震惊又恐惧,就仿佛四周一片漆黑,而他耳中却传来一声声无力的哀号。他很是惋惜和伤感,怎么从前就不早点儿认识这个孩子,如今这条生命,却是再也见不着了。
阿拉博夫想跟卡佳·别松内来一场更加疯狂的恋爱,以麻痹和拯救自己绝望的心情,这种事儿似乎倒也寻常;可卡佳正被自己的良心折磨得死去活来,实在难以接受,也就拒绝了。不过,让她一个人独处,却也是办不到的,于是,别松内就约上格鲁尼亚欣,一块儿去看电影。电影结束后,他俩又一起去了阿拉博夫的前妻家里。卡佳知道,那孩子在今天早上就下葬了,这会儿她想去安慰安慰那当娘的,毕竟她才刚与自己最心爱的那个小小的人儿,永远地告别和分离了。
阿拉博夫的妻子见是他俩,迎接的神情很是冷漠。她的样子冰冷素净,衣着也相当整洁,仿佛是收拾好了,要去参加一个庄严的典礼,安安静静地,也不哭闹。卡佳·别松内,她当然认得,而格鲁尼亚欣,她只在厂子里见过一面,也就闹不明白,他上这儿来干吗。
卡佳先伸出手来,抱了抱阿拉博夫的妻子,后者却站在那里一动也未动,双手就那么吊着,也不回应卡佳的拥抱;她身上,如今发生任何事情,在她看来,都无所谓了。她神情麻木地烧起了煤油炉子,等水开了,给两位生分的客人,冲了点茶水。这个妇人,倒是引起了格鲁尼亚欣的兴趣,那脸蛋儿并不漂亮,甚至有些难看得令人惋惜;鼻头儿很大,鼻梁骨却很纤细,嘴唇苍白,双眼无神,只隐隐显出些沉默的倦怠,看来是长期操持单调的家务劳动所致;尽管岁数不大,可她的身材,却已是枯萎干巴了,活像一个男人似的,而那一对儿胸脯,也凋谢了,仿佛无所事事地耷拉下了形状。
喝完茶,当客人的就准备离开了。这次会面,没谁心里感到有多少轻松和缓和,就连卡佳·别松内本人,也是满脑子的懊恼,她气愤自己,内心明明有那么多丰沛的情感,可却怎么倒也倒不出来,以至于最后无功而返。然而,在把客人送到门口后,那女主人突然一下子就转过身去,回了自家空落落的屋子。格鲁尼亚欣也突地瞄了一眼那房间,顿时觉得,里面所有的物什一下子变得是那么的似曾相识和如梦如幻,活像是某个熟悉而又平凡的普通人的物品,没准儿——那个人就是他自己,这所有的东西,看上去,齐齐地都在注视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它们怀着忧伤,带着一副模糊不清的面孔和朦朦胧胧的姿势,冲人们发出一阵一阵的冷笑。阿拉博夫的前妻,恐怕正是由于也瞧见了这一情形,一股抑制不住的伤痛,如永不停歇的涌泉般,一下子涌上了她的心头,不由得大声痛哭起来,她再也顾不上旁人了,什么矜持和羞愧也不管不顾了,彻底打开了自己心碎的阀门。单凭直觉,她心里就明镜似的:别人的任何帮助,都不管用,最好的慰藉,只能是自己独自一个人,静静地藏起来。
这样的生活,实在叫人伤心,格鲁尼亚欣跟别松内-法沃尔一起出来,大街上,他跟她说道:
“您肯定听说过,有一条力学上的黄金定律。某些人认为,靠着这条定律,可以欺瞒哄骗整个大自然和全部的生活。科斯佳·阿拉博夫同样也想靠着您或者从您那儿,弄到——怎么说呢?——某些东西,某种不劳而获的黄金……显然,他弄到手的也不多……”
“确实——不多。”别松内承认了。
“那么,他到底弄了多少——顶多不超过1克!可是,为此,在杠杆的另一端,就得放上足足1吨的坟头土,以保持平衡。那土壤,这会儿正躺得平平的,紧压着他的那个孩子……”
卡佳·别松内眉头紧皱,有些不解。
“你永远也不可能,按照黄金定律过日子。”格鲁尼亚欣又跟她讲道,“这是一种愚昧无知,也是一种悲哀不幸,我是一名工程师,也就明白,那万物自然,它要严肃得多,里面没有什么后门可走。您的车到了,那么,这就再见吧。”
“等等。”卡佳·别松内叫住了他。
“不了,我没空。”格鲁尼亚欣回绝道,“我不感兴趣,也不喜欢那些只顾着自我陶醉的人,醒来后,就不知道该往哪儿走了,然后就想跟着我。人啦,须得规规矩矩地生活。”
别松内-法沃尔顿时笑了起来。
“走吧您,走吧。”她说道,“您这是,怪我啰,说得好像是我自己想搞成这个样子似的。我本不是这样的,我是无意的。哎,我今后不会再这样了,请您原谅……”
格鲁尼亚欣返回到阿拉博夫妻子家里。她给他开了门,神情依旧冷漠,而他呢,一跨进门,说了一句让她嫁给他——然后就什么表示也没有了。那妇人,脸色刷一下子就白了,如同瞬间犯病了似的,也没回应他。伊万·斯捷潘诺维奇就留了下来,一直在屋子里坐着,直到夜色深深,街上也没了任何动静。后来,他自顾自地睡着了,阿拉博夫的妻子把短沙发收拾了一下,铺上些被褥,让他过去,躺正了再睡。
早上,跟平常一样,格鲁尼亚欣去上了班,可到得晚上,他又回这儿来了。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切布尔科娃(丈夫变心后,她就不再用他的姓了),对这位新来的家伙,既不热情,也没赶他走。他给了她些钱——放在桌子上,她呢,木然地给他烧上茶水,再给他热上些吃剩下的饭菜。过得几日,房屋管理员夜里来找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跟她讲,须得给新住户上户口了——不管怎么着,总得拿个主意:要么赶他走人,要么嫁他完事儿,像现在这个样子,是断断不允许的。房管员本人,过去也曾被没收过生产手段和土地,故而遵纪守法起来,丝毫也没得商量:他自个儿就经历过,也体验过国家手段的强大。
“你瞧着办吧,切布尔科娃公民,怎样弄,自个儿才不会犯错和挨罚:那公家呀,最不喜欢吃亏上当了。”
“那,好吧,真是的……过去呀,也不见有谁来罚东罚西的,可一旦没老公了,人也不中用了……”
“你呀,最好还是把他登上吧。”管理员指了指屋里的格鲁尼亚欣,“可别失了当女人的本分和规矩,不然,你这点儿面积,恐怕就保不住了哟,自身也会落得跟电影上的那个羊脂球一样,最后都瘦得跟个小鸡仔儿似的。”
“明儿个你来登记吧,来得及的。”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说,“这会儿,我一个妇道人家,一时间也拿不出个主意来。”
“这下子抓瞎了吧!”管理员边说边往外走,“起初呀,多半,啥也没想清楚,就起了鬼主意住在一起,好像就自个儿最聪明似的。”出了门,他又在后面追了一句。
两天后,格鲁尼亚欣去登记了个临时户口,可切布尔科娃却叫他去改过来,重新登记一个长期户口。
“说出去谁信呢,一个老爷们儿和一个婆娘,同在一个屋檐下,又一锅子舀饭吃,滚在一起还清清白白的!”她明显是怒了,咆哮起来,“我可不是个小姑娘,是过来人,——明儿个呀,就跟我一起去户籍登记处,不然,我死给你看!要不,你打哪儿来的,就滚回哪儿去!”
后面的一切就好说了,不过走走形式,很快就办妥了,这格鲁尼亚欣的日子,也就在别人的家里安顿了下来。他上他的班,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操持她的家务,虽则常常这儿不如意那儿不满,倒是很少想起儿子了——这多半是由于眼泪流出来后,人也就轻松了,与那内心的喜悦也就扯平了;至于另一份儿幸福,她倒是没法子体会,或者说时机还没到。对她来说,正是儿子的离世,隐隐约约地,渐渐变成了她平静的幸福生活的源泉——她哭那么一小会儿,心里就会想起儿子的点点滴滴,想得很慢,也就缓和而平静了;同时,她还会叫上伊万·斯捷潘诺维奇,跟他聊聊自己内心的苦闷和难过,让他知道,自己心里有一片烧得正旺的烈焰,是那无尽的痛苦悲伤在沸腾和弥漫,而她呢,还得将它死死地捂在心底。而这个时候,她通常都表现得尤为善良和温柔,远胜于其性格的极限。每当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想起自己死去的儿子,忽地哭起来时,格鲁尼亚欣反倒是越发地喜爱上了她,——而这时,伊万·斯捷潘诺维奇,多多少少也会从妻子那里,捞得点儿柔情蜜意或者特殊的优待。
寻常,除了上班,切布尔科娃禁绝丈夫去这儿去那儿,把他的时间卡得死死的——准时回家没,若要说是在开会,她坚决不信,然后就开始大哭大闹,骂自己这第二任的男人,也是个下流坯子,也在背叛她。若是这个男人,每每都稍微晚那么一小会儿回来,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把门一开,逮着什么是什么,对着他身上就招呼上去——旧毡靴子,连着衣服的衣架子,过去某个茶炊的嘴巴子,脚上脱下来的鞋子,还有,其它一些完全出乎意料的东西,——只要能发泄心中的愤恨和不快,都行。这接下来的几分钟,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盯着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看的那眼神儿,满是震惊和不解,而她呢,则悲伤地大哭起来——她的那份痛苦,根本就没有消失,而是变成了另一份痛苦。格鲁尼亚欣这人,见惯了生活中的大风大浪,对于遭受到这份儿待遇,还不至于有多么难受。
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的二儿子,像个旁观者,冷冷地瞅着母亲同新父亲争吵,他知道,最后的赢家总会是母亲。不过,有一次,玛特廖娜用指甲死死地掐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的脖子,伊万抓住了妻子的手,这时,小家伙发出了警告:
“格鲁尼亚欣同志,不准打妈妈!否则,我弄把锥子,把你的肚子给戳穿咯,你这个狗娘养的!这不是你的家——可别放肆!”
格鲁尼亚欣猛然回过神来:他刚才实在是痛得慌了,一时间忘乎所以了,不过却不是故意的。他面前,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整个人的心都激动不已,大汗淋漓,精疲力竭,绝望透顶——她只不过是在努力劝自己的丈夫,别再花心好色了,以确保他对这个家庭的忠诚。伊万·斯捷潘诺维奇听着、忍着,也学着。
夜里,他躺在妻子身旁,心想,这一切就应当如此,否则,一旦盲目而又毫无结果地纠缠于各色各样的女人之间,一旦陷入这个世上天天发生的醉生梦死的汪洋大海之中,他那颗贪婪而又轻浮的心,迟早会磨得粉碎,遭吞噬得一干二净。
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的二儿子——也叫谢苗,跟格鲁尼亚欣过去的名字一个叫法;这家伙早上一醒来,就对伊万·斯捷潘诺维奇说道:
“你咋就跟我母亲睡一起了?你想想,我瞅着你俩那个样子,心里会很舒坦?你呢,舒坦不?”
他这么一问,格鲁尼亚欣倒有点心虚了。妻子这会儿不在,到集市上买吃的去了。今儿个正逢休息日,按惯例,人们都要享受一下家庭生活的温暖,一起分享消化一番思想感情,或者带孩子去看一场电影。伊万·斯捷潘诺维奇也带上谢苗,去电影院看了场苏联喜剧片。谢苗对那部片子基本上还算满意,就只批评了几个镜头——里面反映的一些问题,对他来说简直是小儿科,他所经历过的,要比这复杂和多得多。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回到家,坐在前夫的画像前,冲着他一个劲儿地哭,瞧见伊万·斯捷潘诺维奇回来后,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就收了眼泪;格鲁尼亚欣对爱情倒不怎么奢求,有点儿就行,一见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不好意思起来,他就觉得这是她最好也最深的柔情和对他的绵绵信任。这个女人给他造成的伤害和痛苦,他并不怎么计较,因为他觉得,身为一个人,面对绵绵不绝的幸福,他还没有学到足够的勇气——仅仅还在学习中。
夜里,妻子和儿子睡着后,伊万·斯捷潘诺维奇站在玛特廖娜·菲利波夫娜面前,仔细打量着她那张脸,她整个人看上去是那么柔弱无助,一脸的疲倦和忧愁,脸蛋儿都皱成一团了,内心究竟有多少悲伤和痛苦;而一双合着的眼睛,倒是安静也祥和,给人感觉,只要她睡得安稳、无梦无扰,那神色,就宛若古时的天使在安息。要是全人类都这般躺下睡着了,那从每个人的脸上,实在是难以看出其真正的性格,没准儿,也就容易上当受骗和被迷惑了。
* * *
(1) 手稿中,这个词被划掉了,但却没发现换成了哪个词。
(2) 那时候,人们分战利品,用秤来称堆头,取相同的重量,交换着来,每取一次,就用剑在石面上划上一道杠。——译者注。
(3) 句子没写完。
(4) 此处,也包括后面中括号中的内容,只是作者的一种考虑——这种情况表明,如何选择,作者还没有完全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