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顿河上游、奥卡河、茨纳河和波利诺伊沃罗涅日河这众多流域,遍布着处处悄没声息的农垦区,栖息着种族繁杂、语言更是各异的诸多民族。要说在这片平原和森林交织地带生活的全是纯种的俄罗斯人,却是无甚道理。这里的居民是古时野蛮的朝圣者,因疲惫不堪而驻留于此所传下的后代。那些古时的先人们,为严酷的自然和贪婪的君主所迫害驱赶,带着对生活的渴望和热情,满世界地去找寻幸福,从那遥远的国度飘荡流落至此。
这片土地上的庄稼人,他们的父系先辈追溯起来,有斯基泰人、萨尔马特人、布加尔人、斯堪的纳维亚人、切列米斯人、鞑靼人,甚至还有伊朗人和印度人。他们的身上至今还残留有先祖们的特征和烙印。时常会碰到眼睛窄小、颧骨高耸的人——显见是东方血统;也常见一些眼眸呈深灰和湛蓝色、鹅蛋脸型的人——源于北方和冰洋血统。
长久以来,在这里定居和栖息的人们,如同一个民族,如今倒也种上了黍子,好徒步路行,不再纵马驰骋,喜欢上了这份安居乐业生活的舒适和甜美。
20世纪初叶,德国的东方主义学者(东方学家)盖泽尔教授曾到访过这里的一些小村镇,他在一份国外发表的报告中,记述了此次差旅之行,见闻如下:
“散布和栖身于前述诸江河流域的人民,论其种族根源,真是漆黑模糊和混杂难辨。无论语</a>言风俗,还是古迹文物,皆难以考证其族群源流是否一脉相承,也无从辨明那血脉延续是否清晰完整。反倒是,理应这样来看,栖身在这片地域的人民,来来走走几多回数,每次均遗留下些许孤寡人家。
“如此,种族各异的不同民族,随历史变迁,渐渐把自己的样貌和身影烙印在了这片土地上,然后,逐步向荒瘠的欧洲区域漫延和开枝散叶,并慢慢消散和隐没在了混浊的历史长河之中。不过,从生活于此地的后代身上,仍可以捕捉到其父系先祖们传下的显明特征,性情温和,意志刚毅,和向往自由自在、丰衣足食生活的不变热情。
“毋庸置疑,这里延续下来的先祖品征,是极为难能可贵的。惟此,那些过往的先人们所赋予的品格——对劳作、生活、感受和拥有的炽烈热情,如今已深刻烙印在此地民众内在的天性中,并且成为他们身上牢不可分的整体特质,血肉相融,代代递承。
“如今这里的人民,其内在的心理结构,可以这样来判定和理解。祖先的积极勇进演化成了后辈的智慧聪颖;好斗喜战的野性蜕变为强大健壮的心灵,故而,战士也就转身成为了农夫。历史上,此种心理类型的转变曾经发生过,那么,相反方向的转变也是有可能的:袖手旁观者消极散漫的性子也可能演变成野蛮战士的粗犷意志。唯有发生某种巨大的外部灾难,或者猛烈的外部冲击,那么,内心世界就容易再次引发变换……”
这番言语是盖泽尔教授在1901年时写下的,因而,不少地方有些言过其实了。
对教授写下的这些东西,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并没怎么弄明白,却也信以为真:看来,在血缘关系上,我也是源自文中所说的那些人。不过,如果一个人开始漫无目的地四下乱窜,如果他的内心满是烦闷和忧愁,他那日益膨胀的大脑尽是痛苦和哀伤,那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简直一文不值,什么也帮不上救不了。
晚饭后,基尔毕奇尼科夫出了门,去了破烂不堪的外城,路过郊外小村帕尔舍夫卡,来到了夏日傍晚的田野上,地里的湿气开始蒸腾而起。一眼望去,整个小镇尽收眼底——端端地坐落在修长峡谷的环抱里,不远处,砖瓦厂森严井然地矗立着,白天,基尔毕奇尼科夫就在那里干活。
白天繁重的计件工作干得太过猛烈,耗干了基尔毕奇尼科夫的体力,于是,每到夜晚,他就忘情地沉迷于思考和想象中。
那是1923年间。基尔毕奇尼科夫既善识文断字,性子也开朗谦和,却总是几乎没有志同道合的伙伴。这个小镇里,弥漫着某种浑浑噩噩的生活,日子枯燥乏味又低俗下流,很是憋闷。
诚然,也果真如是——沿着小镇的土围墙,零零散散地摆布着一些房子,仿佛是用随手捡来的东西堆搭而成:要么是些从铁路上偷来的火车厢板,要么是些从流送木材的河上捞起的散木,要么是些土砖坯瓦,甚至干脆是些莫名其妙的、偶然兴起碰见的物料。落落小屋静默林立,扇扇窗板如哑口张开,贮藏密室里瓶瓶罐罐、圆桶方缸随处可见,腌制、浸渍着些备用的食物,够得上今后两个年头的用度。看来,这里的居民们,被前不久某种可怕的灾难惊吓得够呛,把自家封扎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的残羹剩饭,都吝啬地收藏了起来。院子里,几只家犬很是神气,整晚都吠叫倾诉个不停,显见是吃饱了撑得慌,又找不到对手无所事事所致。镇上的女子都漂亮迷人又寡言文静。这里的女子,比那些男人更显厚道仁慈和有人情味儿;她们,大概,既不眷恋自己的丈夫,也不喜欢这个生活波澜不惊的乏味小镇。
基尔毕奇尼科夫坐在湿漉漉的草丛上,昂首向天,本能而随意地让脑子里的血液顺流而下,以便让缠绵纠结、黏稠不堪的思绪得以稍许停歇。
小镇上,鸣钟人敲响了彼得保罗教堂钟楼里的时钟,一个老头,一只木槌,懒洋洋慢腾腾地敲打着。
长夜漫漫,夜色掠过小树林,林间干涸的沟壑稀疏,时隐时现;稀薄的空气中,夜风挥舞着冰凉而无情的双手,忽起忽落。
过了一个钟头,又一个钟头。一声尖细的鸣叫响起,又好似在痛苦地呻吟,一辆快速列车,迎着空旷压抑的原野,呼啸而来,未作片刻停留,从小镇旁一闪而过。列车发出的咣当声,在夜晚单调的原野上久久回荡,并最终消散在了远处的熟荒地中,模糊难辨、几不可闻。
于是,基尔毕奇尼科夫起了身来,突然想到,他如今也有20岁了,活得既随意也偶然,那过去的岁月是一去再也不回头了。难道,那曾经走过的短暂岁月,就这样打水漂儿白白地浪费了?生活最后的那根救命稻草,他都没能死死地抓住不放?是否,他就错过了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也没有闹明白活着就是最纯粹和简单的奇迹这个道理?不过,非要弄个清楚明白,那也是愚不可及的事儿。该做的是,要直面那生活中一切难以驾驭和掌控的财富,勇敢地去征服和占有。基尔毕奇尼科夫打量了那郊外的小村庄一眼,内心蓦地释然和高兴起来。
回到家中,基尔毕奇尼科夫吃了点粥,拿了本书就躺下了,顺手还把油灯掐小了点。书籍,会转移或消散他内心的片刻宽慰和些许幸福:于是,基尔毕奇尼科夫把书塞在枕头下,然后就熄了灯。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好似预感到将要发生些什么,一时竟难以入梦;突然,基尔毕奇尼科夫惊慌不安起来,从床上弹身而起,抓了件遮挡的物什,就冲了出去。不过,此刻镇子上倒是一片宁静,那个老头儿,不停地敲打着手中的梆子,很是忠于自己的职守。
“真是见鬼了。我年纪轻轻的,”基尔毕奇尼科夫心想,“当然容易冲动。那些少女姑娘们,不也老是莫名其妙地就哭哭啼啼起来了!”
* * *
一大早,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波波夫就乘坐廉价火车来到了尔扎夫斯克市。他是个物理学博士,曾发表过一篇学术文章,名字怪怪的,叫作《恐怖地狱的毁灭者》。他在“新阿丰”旅馆住下,每宿半个卢布。
清晨5点,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在莫斯科自家的寓所中醒来,感觉有些气愤。屋子里整晚亮着灯,几只肥硕的家鼠时常发出刺耳的吱吱声。
难以再入梦了,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起身披上西服背心,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他凌晨1点才躺下,勉勉强强就了会儿枕头,就又提前醒了过来。
“好吧,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看来咱们又得加油了,”他自言自语道,“那些令人疲乏困顿的微生物该满足消停了:我对它们是绝不怜悯容情的!”
他将钢笔插进墨水瓶里,挑出只死苍蝇,哈哈大笑起来,“明白不,这可是绝妙的捕蝇器呀!对付这些黄色公民,我就用这招,钢笔插进去,绝对不会错过。墨水——水坑陷阱,纸张——裹尸包布!上帝呀,这太令人吃惊了!……”
这些不会言语的、但却非常用心的交谈者的存在,使得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老是认为家里人口很稠密。加之,他疯疯癫癫的,常把那些默不做声的物什当作活生生的玩意儿,更别说这些跟他一样的生命了。
显然,还有些犯困迷糊,他蘸了点墨水,看着那张未写完的纸页,说道:“结束吧,你这个刺儿头!我得去躺下睡会儿。”
长年的孤独和压抑,久时阴冷、潮湿和乱糟糟的屋子,使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变得像个脑子生了锈又上了点年纪的马大哈。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工作时总要喃喃自语,时常大声地与自己争辩着那些设计方案和思想念头。
老鼠安静了下来,因为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又开始叨叨了:“快干呀,法捷伊!再快点,我心中那个魔鬼!毋庸置疑,要是……,要是每俄亩土地的产量是500普特(1),而不是40普特,还有……,如果钢铁的产量也开始增加,那么……这些东西,立马会被那些女人和她们的汉子们当成自己的拿走,就又会繁殖出许多人来,这样一来,无论是粮食还是钢铁就又不够啦,又会变得贫穷起来……晓得不,你,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曾经有那么一个名叫马尔萨斯的红发英国人……”不过,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是嘴里说着一套,笔下却是另一套;说的是“马尔萨斯”,写的却是“电子”,还标了个神秘莫测的希腊符号……“瞧瞧,这个马尔萨斯,就是这样教育年青人的,你们啦,不要再生了,他可着劲儿地劝啦,而年青人呢,一旦长熟了,就娶了漂亮的老婆,就生儿育女了,对生命生育,那欢呼膜拜,那热闹庆贺,气势汹汹地在向贫困宣战了……法捷伊,这些年青人可比你要勇敢呀,他们就敢说,孩子比贫穷更重要和强大得多!他们以为,只要操弄操弄,大地也会像自己的妻子那般肥美多产……那我们就走着瞧吧!……哎,法捷伊,你可真是个怪东西,拼死拼活地为这些年青人工作——从不尥什么蹶子。空气是用不完也吸不尽的,世人都这般说,也都这么信。这自信,得有多愚蠢呀!拉倒吧你,法捷伊,要是你搭上自己的性命,能够让每个人的血液中都增添些毫米见方的红色球球,那也……够了,不要再唠叨了,蠢货,你妨碍我思考了!”
就这样把自己怒骂一通后,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冷静下来,开始努力地工作,就像在上书法课一样,罗列出了一组排列得规则整齐的符号。
莫斯科城也醒了,电车发出了响亮的长声嘶鸣。电车的集电杆时不时地被电缆弹开,激起阵阵电花,点亮了晨雾。
“一群白痴!”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出离愤怒了。“到今天都没安装上科学合理的集电杆:电缆在沸腾燃烧,白白地浪费着电能,还让行人十分着急和厌烦!……”
晨雾终于消散了,令人意外却又神圣的一天亮堂起来了。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擦了擦浸满眼泪的疲惫双眼,仿佛带着仇恨似的,用指甲使劲地挠了挠自己的腰窝子。
“这肯定是哪个坏蛋整晚不停地在啃咬!不过幸好,也就那么一点儿小小的伤口!只是,做人怎么就老是这么难呢!……”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是莫克里达·扎哈罗芙娜,一个老婆子,给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波波夫送早餐和收拾房间来了。“嗨,怎么样,扎哈罗芙娜?一切都还正常吗?人们还没有死光光吗?世界末日的大混乱难道还没有开始吗?你帮我瞧瞧,我的脊背还在后面吗?……”
“瞧你说的,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老爷,这是哪跟哪儿呀?老爷,你就醒醒吧——那可是没影儿的事儿!坐一坐,学一学——可着劲儿地学,人也就越来越聪明啦!快吃吧,我的小鸽子,得歇会儿啦,不然你的心脏会受不了的,脑子也会用废掉的……”
“好吧,扎哈罗芙娜,好吧,莫克里达!好吧,好吧,好吧!我再说三遍,好吧!那再来一次,好吧!喏,把你那香甜可口的食物拿过来吧。我们就把这些腐烂的微生物送进十二指肠里去吧,让它们在里面紧紧地活着吧!……那么你呢,老太婆,快走吧!我可没那工夫歇息,晚上再来拿你的锅子吧,也顺便收拾收拾房间。晚上那会儿我要出去。”
“哎哟,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老爷,你可是越来越奇怪和难以侍候了,你是想折磨死我这个老太婆吧!……我看我还是等您一会儿吧?”
“不用等我了,你只管走你的,就当我已经死了好了!”
匆匆地吃完了饭,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抽了口烟,突然又叫嚷起来:“又鲜活了,敏捷了,也舒服了。”
“哈哈,看你往哪里躲藏,你这个怪物、杂种和至上派分子!往上爬吧,你这个上帝的宠儿!快呼吸吧,你这个龌龊的呆子!快活过来吧,你这个小娘皮!跳吧,法捷伊,转个圈,常言道</a>,把轮子向左转动一下,你就能改变整个历史前进的方向!噢,我的青春!万岁,孩子们!万岁,可爱的新娘和湿软热情的嘴唇!打倒马尔萨斯和国家生育政策!向生命疯狂而飞速的进化致敬吧!……”
这时,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停了停又说道:“你呀,法捷伊,上岁数了,又是个傻瓜蛋!你呀,就是个自恋的畜生,刚有点觉悟,就想着当大善人了!快坐到桌子边来,让工作把你这个长癞的孬种彻底毁灭吧!”
骂够了,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顿时觉得脑子变得出奇地空荡起来,那些工作上的思绪仿佛如泉涌般奔洒向果实累累的土壤,他那创造的激情和才思,像野草般疯狂而不可抑制地冒出来了。于是,他开始写起私人信件来。
致维也纳,斯塔乌菲尔教授:
名满天下的同行,您好!毋庸置疑,您应该早已不记得我了。21年前我曾经是您的学生。您大概还记得吧,维也纳那个五月喧嚣的夜晚,异样的空气中竟也弥漫着对科学盛宴的渴望,那时整个世界都展现在我们的眼前,是多么地充满青春活力和令人神往!也许您还记得吧,我们四人,您,两个维也纳人,和我这个俄罗斯人,沿着民族大道共同漫步。我就是那个一头棕发且充满好奇的年轻人!您肯定还记得,您曾经说过,生命,从生物学角度看,是科学已探知的整个宇宙的最为基本和普遍之特征。我,因为年轻,请求您进一步说明和解释。您和蔼地回答说,众所周知,原子就是电子的集合体。而电子,不应该局限于物理学层面的理解,而应该将之纳入生物学领域来看待,电子——其本质也是一种微生物,有其鲜活的机体。如果把电子从某种动物身体的深渊中分离出来,那么作为微生物的电子跟人其实在本质上是一样的!您的这番话我从来没有忘记过。甚至您也没有忘记:我拜读了您今年在柏林出版的一部著作,名叫《作为生物学范畴的阿尔法元素的门捷列夫系统》。在这部令人赞叹的书中,您首次非常严肃且怀着真正的科学态度,又十分肯定地证实,电子是生命的馈赠,他们同样在运动、生活和繁殖。因此,对电子的研究,理应从现今开始将其从物理学范畴剥离出来,转而进入生物学领域。我亲爱的同行和尊敬的老师!读完您的这本著作后,我兴奋得三天三夜都未能入眠!在您的书中有这样一句话:“现在技术工人们生产铁、金和煤就像畜牧工人在饲养猪一样。”我不知道,这一伟大理论的出现,是否如我的感受那样,让世人也感到震惊!亲爱的同行,请允许我得到您的同意,把拙著献在您的名下!拙著完全是以您非凡的理论阐释和天才的科学实验为基础的。
法捷伊·波波夫博士
于苏联莫斯科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将手稿和信件装进信封,手稿的名称看起来有点那么不科学,名叫《恐怖地狱的毁灭者》。然后很快就用一些书和一些散乱的手稿把箱子塞得满满的,机械地、完全是下意识地披上了外衣,出了门。
傍晚降临,城市开始灯光闪烁。欢声笑语的街道上,充盈着些许的关切、劳作的紧张、繁杂的格调和暗藏的轻浮。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叫了辆出租车,给司机交待了去远方火车站的路线。
到火车站后,他买了张去尔扎夫斯克的火车票, “从对以太性质的所有描述来看,应该得出一些必然的结论。如果说电子是一种微生物,也即这是一种生物现象,那么以太(就是我手稿中称之为‘集合体’的东西)就是电子的坟场。以太是那些将死的或已死的电子聚合在一起形成的物理质量体。以太是由电子这种微生物的尸体混合而成。另外,以太其实不仅是电子的坟场,同时也是电子的生命之母,这是因为死电子是活电子唯一的食物。电子是以自己先辈的尸体为食。
“借用您的术语——阿尔法生物,即电子微生物,它们的生命周期与人类的生命周期是不相匹配的,这就给观察它们的生命形态带来巨大的困难。因为,电子的寿命大约是5万到10万年,这个寿命远远大于人类的寿命。因此,相较于人类这种高级有机生物而言,电子微生物就像那些更为古老原始的生物一样,其生命进化的过程非常缓慢,因而其进化的显性特征也极为不明显。甚至可以说,电子微生物机体的生物进化过程缓慢得令人震惊和可怕,以至于即使用最为先进和灵敏的仪器,都不可能观测到它们的进化过程。这种情况下,在人类看来,自然的物质世界就是没有生命或者死去的东西。对不同物种来说,这种生命周期的差异性是相当可怕的,甚至可能是导致自然灾害的根本原因。一种生物的生命存在仿佛经历了一个纪元,而另一种生命则仿佛只存在了一瞬间。这种‘多重时间’是横贯在不同物种间的一道厚重且牢不可破的城墙,所幸如今人类开始用科技的重炮正努力地轰击并试图打破这道城墙。科学技术的作用如今已开始具备了伦理道德的价值和意义:科学技术正在把生命的悲剧转变为美好的抒情诗,因为她将把如同人类和电子微生物这些不同的物种,通过生命的本质统一性予以联结和使之接近。
“不过,如果能够消除那些导致电子微生物生命周期漫长的现象,那么就可以加快电子微生物的生命进程。这里,有一个前提得作出说明——以太,就像科学所证明的那样,是一个特别具有惰性、基无活性反应和丧失了基本物质属性的领域。以太的这种不可感触性和不可知性用‘同类相识’原理能够解释,但相对于人类和电子微生物坟场——也就是以太,此类具有巨大的差异性的东西来说,则是难以理解和说明的。可能,正是由于以太‘丧失’了它的物质属性,则人类与活的微生物—电子之间,包括与以太之间,就具有了根本性的差异。前者——是活体,而后者——则是死物。我想指出的是,以太的这种‘不可知性’更多地具有心理学方面的价值,而非物理学层面的。
“以太,作为一种‘坟场’,内在没有任何的积极性。因此,那些以其为食物的存在物(电子—微生物),就处于永恒的饥饿状态。它们的食物主要依靠外部某种偶然的力量所驱赶来的新生的以太物质。这也是电子微生物生命漫长而缓慢的原因所在。对这种生物来说,它们的生命活动不可能激烈,因为它们的食物来源是如此的缓慢。这也导致电子微生物生命机体进化和演变的进程变得迟缓。
“显然,加快食物提供的节奏,就能够提高电子微生物的生长速度,进而促使它们快速地繁殖。只要提供足够的食物来源,那么电子微生物的生命机体就能够飞速增长,其内在的生物变革也将变得相当容易,如此,则原子缓慢的生理成长速度也将轻易得到改变。
“不过,这种食物条件的改变,必须使引起电子微生物的全部生命活动迹象至少达到如此强度,即可以让人较为容易地观测到它们的生命活动状态。当然,这种生命活动强度同时也能够缩短电子微生物的生命周期。
“上述全部的科学猜想之意义和目的在于,要缩小人类和电子微生物之间生命周期的差距。那样的话,电子就将迸发出巨大的产能,从而被人类所利用。
“但是,如何给电子提供更为自由和丰富的以太食物源?如何用技术建造一个以太通道,也即通向以太之路?……
“出路很简单——电磁轨道……”
波波夫的手稿至此就断了,显然他并没有写完。波波夫所写下的东西,基尔毕奇尼科夫并不是都能理解,但他却抓住并把握了其全部内在的思想。
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很晚才回来,然后倒头就睡了。这种表现于他而言,可是从来没有过的。基尔毕奇尼科夫又坐了会儿,读了读一本名为《论矿井设备》的书,可他压根就没明白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有一些思想,天生就会指引人并控制其头脑,那么这人,是有所求还是无所求,也就没什么分别了。基尔毕奇尼科夫了无睡意,感到有些气闷和焦虑。波波夫打起鼾来,不断发出梦呓声。
基尔毕奇尼科夫从箱子里拿出自己那本旧日记本,那是他用一些笔记本串在一起而成的。他打开日记本,默默地读了起来:
3月20号,晚上9点,母亲和孩子们穿着旧衣服直接睡在了地板上,什么也没盖。母亲一条精瘦的腿裸露在外面,让我感到伤心、羞愧和心痛。哺育了11个月后,他就断了奶,靠浸软的面包养活。多么低贱的一条生命呀!难道,我天生就是这样的一条贱命吗?难道我就不能改变我这低贱的命运的前进方向吗?为何我要让这命运去折磨孩子,还有母亲……应该为这样的人而活着,那些正在创造未来的,正在被沉重的思想所折磨的,正在整个人本身都在变成未来、变成一种速度和追求的人。这样的人很少,他们可能消失了,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人,但我就是为他们活着并继续活下去。那些为追求个人享受而白白浪费自己生命和心灵的人,我不会为他们而活着。
基尔毕奇尼科夫走出屋子,抓起一根原木,像扔棍子一样扔进了峡沟。随后,他牙齿绷得紧紧的,嘎吱作响,又哼哼了几声,拿起斧头砍在了门槛上,苦笑了起来。院子里只有一棵柳树,基尔毕奇尼科夫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树干,与柳树一起在夜风里摇曳和颤抖。
* * *
早上,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正吃着烤土豆,突然放下手中的食物站了起来,看上去很快活和满怀希望,一副偷着乐的样子。
“地球哟!将不再是我的居所!飞船哟——风驰电掣,带我去那高远的天堂!”
他神经质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令人觉得十分可笑,连他自己也变得茫然失措起来。
然后,他又叫道:“基尔毕奇尼科夫!说吧,你究竟是个令人讨厌的虱子,是个杂种败类,还是个勇敢的弄潮儿?快说,你这个凡夫俗子,我们现在是在飞船上还是在农舍里?啊哈,我们当然是在飞船上,不要在土台上流眼泪,赶紧地,用你厚实的双手把舵稳住!闭嘴,你这只蟋蟀!我知道航向和位置……按住!朝那个方向,前进!……”
基尔毕奇尼科夫一直沉默无语。波波夫生病了,得了痢疾,睡觉时一直在胡言乱语,白天醒着时嘴里也没一句好话,偶尔还会怪怪地笑出声来。狂热的脑力劳作把他身体里的血液都快榨干了,他那干枯的躯体日渐不支,情绪也时好时坏。基尔毕奇尼科夫看在眼里,不由为波波夫担忧起来。
无尽的孤独、没日没夜的忙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狂热和偏执,等等,这些日渐摧残着波波夫的心灵,与他共事是越来越难了。尽管其母亲15年前就去世了,可如今,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却对她产生了强烈而绵长的思念。他在房间里徘徊,思念着母亲那放在棺材里的鞋子,思念着母亲那裙摆和乳房的气息,依稀看见了母亲那温柔的双眼,那令人无限痴迷的温暖怀抱,和那永远如同迷人的故乡般令人神往的身躯……在基尔毕奇尼科夫看来,波波夫病得相当严重和奇异,但他却无能为力,只好沉默无语。
就这样过了一两个月。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越来越难以干活了,终于,到1月25号的时候,他早上甚至都没有起床,只是对基尔毕奇尼科夫说道:“基尔毕奇尼科夫,打扫一下屋子,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赶紧滚吧!我要陷入沉思了!”
收拾完屋子,基尔毕奇尼科夫出了门。
暴风雪起来了,屋外卷起漫天大雪,笼罩着草原。
基尔毕奇尼科夫下到了山谷底,盖上矿坑口子,波波夫已经开始在那里安装仪器了。暴风雪越发猛烈了,院子里的器材都发出了呜呜的嘶鸣声。四下里无处可去,于是,基尔毕奇尼科夫爬上了堆满杂物的屋顶小阁楼。风雪无情地撕打着屋顶,突然,基尔毕奇尼科夫仿佛听见了一缕怪异而忧伤的乐音,这乐音他好像很久以前曾经听过。这乐音让人禁不住想哭泣,一种对死者满怀悲伤的情绪爬上了他的心头,无尽的悲伤和怀念仿佛毒药般迷醉了人的身躯和心灵。一时间,这种情绪让基尔毕奇尼科夫觉得全身疼痛无比,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感受,他无力地倒下了。他仿佛忘记了严寒,身体还在颤抖哆嗦,却竟然也睡着了。
那乐音也跟随着飘进了他的梦乡。基尔毕奇尼科夫突然感觉传来一股沉重而缓慢的凉意,他的意识因这股凉意开始波动起来,开始为苏醒而奋力地战斗着,却又因惊恐和压抑而感到疲惫不堪。
基尔毕奇尼科夫突然惊醒过来,好似有人在耳边发出了一声尖叫,又好似什么东西猛然坠落下来,触地之际又戛然而止,引起了令人惊心的震动和难受的刺耳声响。基尔毕奇尼科夫立即翻身而起,撞到了屋顶,溜身而下来到院子里。暴风雪疯狂肆掠着大地,撕裂了天际,露出了地平线的尽头和漆黑的茫茫原野。风雪铺天盖地,笼罩着山谷深处。基尔毕奇尼科夫发现房门开着,门口风雪呜咽。他走进屋子,发现了一堆雪丘,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正躺在雪丘上,而不是在床上,下半个身子都埋在了雪里,霍然已经没了气息,胡须向上倒卷着,那件熟悉的西服背心毫无生气地贴在躯体上,惨白的额头上显出无尽的萧索和失意。
稳定下心神,基尔毕奇尼科夫把法捷伊的遗体夹在胳肢窝,拖到了床上。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的下牙已经脱落,遗体顺势滚动了一下,侧躺在床上,脑袋耷拉着垂下,仿佛要极力靠近地心。基尔毕奇尼科夫关上了门,抖落掉身上的残雪。他发现了小半瓶残留的粉红色毒液,将剩余的药水倒在了雪堆上,雪堆冒出了青烟,并发出了咝咝的声响,积雪消融,毒药开始腐蚀着地板。
桌面上,墨水瓶底下,一页手稿未尽,上面写着,“出路很简单——电磁轨道……”
* * *
“基尔毕奇尼科夫同志,您是共产党员吗?”区执委会主席问道。
“我是预备党员。”
“那就对了。说说看吧,这是怎么回事?我想您是明白的,这是一件糟糕透顶的事情。问题的关键倒不在于责任,而是确实死了一个罕有且价值巨大的人。您发现什么笔记没有?”
“没有。”
“那好吧,说说详细经过吧。”
基尔毕奇尼科夫开始说了。办公室里,除了有执委主席在场,还有区党委书记和国家政治保安局的特派员。
当基尔毕奇尼科夫说的时候,他们都非常认真和专注。基尔毕奇尼科夫对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甚至包括波波夫那未完成的手稿中的内容,也谈到了暴风雪是如何疯狂地撞开了房门,谈到了波波夫的脑袋奇怪地耷拉下来,那姿势活人可做不出来,进而还说到波波夫死时跟他活着没什么两样,对他来说,死亡似乎很稀松平常,如同是家常便饭。
基尔毕奇尼科夫就说了这些。
“居然有这种事,真是不可思议!”区党委书记说道。“波波夫是个十足的颓废主义者,是个完全腐化堕落的家伙。当然,他是个天才,但是生养他的这个时代容不下他,导致他过早地死去,他的天才也就此终结,还来不及做出什么实际的贡献。神经紊乱,心灵颓废、沮丧和玄奥的形而上理论,这一切都同波波夫的天才矛盾地统一在同一躯体内,因此,他会有今天这个结局,是迟早的事情。”
“正是如此,”区执委主席说道,“事实摆在眼前,毋庸置疑。科学是神圣而强大的,可这个搞科学的却是个杂种和败类。看来,是时候让那些内心强大且目标坚定的新人顶上来了……”
“那你如今对此事是确信无疑啰?”国家政治保安局特派员问道,“兄弟,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认为,这件事情现在应该有个结论了。这样吧,如果大家对基尔毕奇尼科夫的说法没有意见的话,那么就让他继续在此看管波波夫的科研基地。不过,无论多少,应该给基尔毕奇尼科夫一些报酬,”他看着区执委主席,“你呢,一定要安排地方财政解决这个问题!另外,得向派出波波夫的科研机构通报一下情况,目的是希望他们能够派来接手此项研究的人手……同时,这里的一切东西都必须严加看管!我会派人来对这里的东西逐一进行登记,要知道,这里的科学仪器和波波夫的手稿都很宝贵,还有这样那样一些器材和财物……”
“那是当然,”区执委主席说道,“就这么处理吧。我去召开区执委主席团会议,把整个情况都通报一下,并把我们今天的这个决议定下来。”
一周后,收尾工作结束,波波夫的遗体被送去了莫斯科,而基尔毕奇尼科夫也被任命为波波夫研究基地的看守,每月工资15卢布。
基尔毕奇尼科夫拿到了一份清单副本,尔后,就一个人留在了基地。
让人略感忧郁和凄凉的早春来临,这是阳光开始发起勇敢攻击的时刻,也是冬天开始缓缓消退的时节。
接替波波夫的人终究也没来。基尔毕奇尼科夫反复研读了波波夫的书和手稿,仔细琢磨他亲自制造的那些仪器,于是,他面前出现了一片广阔的天地,那是一个顽强而严苛的生命,在追求梦想、释放威力和拥抱知识的世界。基尔毕奇尼科夫开始感受那生命的气息,并看见生命中那充满神秘野性的深渊,里面隐藏着全部欲望实现的满足和所有目标的归宿及终点。
“啊哈,真是太美妙了!”基尔毕奇尼科夫心想,“波波夫死得可真不值,他自己都写出来了,可就是没有真正弄明白。而他真正应该明白的是——世间万物,无不都在渴望活着……”
夏天来临。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接手波波夫科研工作的科学家仍旧没有着落。基尔毕奇尼科夫不知因何,开始抄写起法捷伊·基里尔洛维奇的手稿来,这倒让他对波波夫的思想越发地理解和明白了。
7月间,终于来了两位莫斯科的专家,把波波夫留下的所有东西都收走了——连那些手稿和仪器。
基尔毕奇尼科夫回到了砖瓦厂,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又归于平静和沉寂了。不过,他那开始醒悟的头脑里,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却合着生活的节拍,不断地敲打着他的心扉。他隐约看见了某种可以改变宇宙星辰之轨迹,能够慰藉内心世界的事物,这事物将以食物满足众生之口,将以幸福完满万灵之心,将以智慧丰富世人之脑。而全部的现实生活如今都成为他追求最高愿望的绊脚石,但他知道,如果他能够嗜血般疯狂地汲取知识养分,那么这个绊脚的东西,兴许将成为他取得成功的源泉。
基尔毕奇尼科夫去找区执委主席,提出想去学习的打算,希望能够派他去工农速成中学。
“你这家伙,是想踏着波波夫的足迹继续前进啰?不错嘛,挺有出息的路子,去干吧!”他给基尔毕奇尼科夫开了张派得上用场的便条。
一周后,基尔毕奇尼科夫就去了远在150俄里外的省城,去上工农速成中学。
正值8月间,田野里农事热火朝天,公路上牛羊成群、尘土飞扬,焕发出惊人朝气的骄阳笑容满面地倾洒着自己的热情,鼓舞着早已疲惫不堪的大地努力从事生产。
鱼儿在小河湾里嬉戏,树木轻摇着发黄的枝叶,辽阔的大地一片淡蓝,绵延无际而永恒,那远方的国度和未知的时代,在向基尔毕奇尼科夫招手,那里,将有如歌似曲的美好时光。
* * *
8年时间过去了,这么长一段时日,足以完完全全地改变世界,也可以让一个人从头到脚都发生焕然一新的变化。
米哈伊尔·叶列麦叶维奇·基尔毕奇尼科夫,成了一名电气工程师,是电子生物研究所的科研人员。这一机构是波波夫死后,在其工作成绩的基础上设立的。
基尔毕奇尼科夫也结了婚并当了父亲,有两个儿子。他的妻子,曾是一名乡村教师,跟她的丈夫差不多,同样对通过物理方式快速改造世界的科学理想坚信不疑。他们相信可爱的科学最终能在世界范围内取得胜利,这种幸福的信念让他们挺过了那些令人窒息的学习、生活和被别人嘲笑的年代,也给了他们勇气生育了两个儿子。他们确信,那个面包多如空气的时代终将到来。基尔毕奇尼科夫的大脑感觉到了那个自由自在无限美好时代的临近,那时,人的双手将从劳动中解放出来,心灵也不再会阴郁,定将重新塑造这个世界。
这是个贫穷而又幸福的家庭。当时正处于社会主义建设和工业化的时代,物资的供应相当匮乏紧张,而好日子则深深地寄望于明天和未来。
起初,基尔毕奇尼科夫的科研工作刚上手时,并没有到研究所去,为了锻炼自己,他决定去干一些实践性工作。基尔毕奇尼科夫有良好的高等教育经历,有丰富的社会工作经验,还是一名坚定而真诚的共产主义者。作为一个智慧而诚实的人,作为一名曾经的制瓦工,他知道,离开了社会主义,任何科学工作和技术革命都是不可能的。这个认识仿佛就像真理,在他那个时代,是不言而自明的道理,但在活人的身体里,其内心的脉动却并非坦诚。
从波波夫死的那一天算起,已过去10年时间了。这说起来很轻松,但在这10年时间里,要死上那么十次也许是件更为容易之事。您可以试着这样来描述这10年,里面充满了舍本逐末的斗争和建设,还有绝望和非常稀罕的宁静。仿佛是那么无助——衰老如期而至,你在走向死亡,可却结束不了那黑暗。你也可以在这个野蛮的人类森林里留下生机、智慧和率直,但这些同样是那么苍白和羸弱。正因为如此,才31岁,基尔毕奇尼科夫就已是两鬓见白,一道道皱纹悄然地爬在了脸上。
应其从事实践性工作的请求,基尔毕奇尼科夫被派往下科雷木斯克冻土区——担任一项垂直隧道工程的工地主任。该工程之目的,是为了采集地球深处的热能。
基尔毕奇尼科夫把家人留在了莫斯科,只身一人就出发了。这项热传导垂直隧道工程是苏维埃雅库特政府的试验性工程。就目前的工程进展来看,该工程将从整个亚洲大陆一直延伸到北极地带,将在这片区域建成一个巨大的隧道网络,然后用统一的能量传输装置将这片区域的地下热量集中控制起来予以利用,最终,借助这套能量采集、控制和传输系统,可以把人类的文化、工业和人口向北冰洋推进及至覆盖。
在冻土地带展开此类活动的内在根本动因在于,在冻土平原上有人们想要寻找的未知的伟大国家及其文明遗迹。在那片冻土地带的土壤和基岩中,埋藏的并非古地质时期形成的物质,而是蕴藏着一片片的冲积层。并且,这些冲积层就像一座座坟墓一样,遮盖着整个远古时期的人类文明体系。这个致命的覆盖层,它包裹着那些神秘文明的遗迹,因其变成了永久冻结状态的薄层,那些掩埋其中的远古人民和文明,如同保存在罐头中的食品一样,是完整、新鲜和无害的。
那里工作的科学家们,在一处冻土层塌陷地偶然地获得了一些发现,而这些发现具有无可估量的巨大价值,并引发了世人史无前例的浓厚兴趣。他们找到了远古时期的四具男尸和两具女尸。女尸依旧面颊绯红,衣着轻便、洁净,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在一具男尸的衣袋里,发现了一本色彩斑斓的小册子,里面密密麻麻地爬满着某种优美的文字符号。学者们初步破解了那些文字,其内容主要记载着如何用先进的科学技术获得永生的原理和方法。书中详细描述了通过科学实验延缓某种小动物生命周期的做法和过程:那种动物的生命周期原本只有4天,其生命活动的各种样态(包括进食过程、活动区域和身体状态等),都被某种电磁波系统持续不断地冲击和作用,而这个电磁波系统中的每一种电磁波,都在不断地发挥着不同的作用,从而有效地清除着那一动物身体中的有害细菌,这样,这种动物在其生命活动的各种样态中,始终都处于绝对干净和安全的环境,从而使得其生命周期上百倍地获得了延长。
后来,人们又发现了一根远古岩石制成的锥形柱子,上面明显留有车床加工的痕迹,不过,令人惊奇的是,这根柱子居然高达40米,底部也有10米粗。
那些被发现的远古遗体脸上肤色黝黑、唇泽艳红,额头位置较低但却十分宽阔,个头不大,胸部肌肉发达,面容安详、平和,好似一直都在微笑。显然,从面容上的神色来看,这些远古人类,可能是突然间死去的;又或者更确切地说,对他们而言,死亡可能是我们所无法认知和理解的另一种感受,别样的存在。
冻土地带的这些发现,点燃了全世界的科学热情,社会舆论也推波助澜,冻土地带日益为世人所熟知和关注,舆论压力的导向要求全面恢复那远古世界的原貌,它静静地躺在那冰封世界的土里,或许,还延伸到了北冰洋底。
对知识的渴求成了一种固有的新感情,它是如此地不可抑制、猛烈和丰富,就如同那炽热的目光或者疯狂的爱情。
这种感情悄然地代替了那些不容置疑的经济规律,甚至还隐然在替代着人们对美好的物质社会的追求和渴望。
这就是在冻土地带建造 ……信念是创造的原动力;知识即为创造的直观观照,迟缓而僵滞的信念——就是疑惑。
这 “星球的旗帜,就是天神的旗帜!哈利路亚!”
“游客们,自动擦鞋器和汗液狐臭净就在你的脚下!”
“人生一世,吃喝二字!有进有出,不容耽误!每个设施齐全、下水到位的里弗赛德街区拐角,等你来!各人的肠肚各人清楚!”
“飞机零售,免费打包:请找埃普通·加根”。
基尔毕奇尼科夫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他不知在何处读到过,说是那美国人的智商,就跟12岁的小孩差不多。从在里弗赛德的所见所闻来看,这倒绝对是个事实。
四天后,基尔毕奇尼科夫在一家抽水站找了份机师的工作。那家抽水站负责把魁北克河的水抽上来,浇灌附近的柠檬果园。在玫瑰油加工厂,他没找到工作,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只好再等等看。
日子单调而乏味,转眼就个把月了。周围尽是些呆头呆脑和无聊透顶的人,成天就知道干活吃喝睡、夜夜狂欢醉,和对上帝的绝对信奉,以及对本民族的盲目自大!好奇心还很泛滥!基尔毕奇尼科夫冷眼打量着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像个沉默无语、孤独倔强的过客,一个朋友也没交。
一路下来,尽管基尔毕奇尼科夫既没透露自己的住址,也没留下什么只言片语,但他去了美国这一消息,在他的故国还是不胫而走。平常,基尔毕奇尼科夫喜欢看报纸,很是仔细和认真,这一习惯多年不变,即便身在异国他乡。一天,他在《芝加哥论坛报》上看到这样一则声明:
玛丽雅·基尔毕奇尼科娃请求自己曾经的丈夫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如果还在乎自己妻子的生命,请速速回国。三个月后,如若未归,来生再见。此非虚言和威胁,而是请求和预告。冻土地带的远古先民们曾开启过以太通道。
这时,基尔毕奇尼科夫猛地弹身而起,扑向机器,拉下阀门。水泵停了下来。
很快,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喂,机师,怎么回事儿?”
“快找人来顶班!我要走了!”
“喂!喂!什么情况?您要去哪儿?蠢货,开什么玩笑?马上打开机器,出了问题,你赔得起吗?!喂!喂!听见没有?还不快点!不怕罚款吗?!我要叫警察了哈!”
“见你的鬼去吧,你这个智商只有12岁的蠢货!你听好啰,老子</a>不干了!什么狗屁工钱,去他娘的!”
基尔毕奇尼科夫飞速跑过平底船浮桥,身后抽水站的机器设备静静地立在船尾。沿着魁北克河谷向西,他不顾一切,一路蒙头盖脸而下。天气酷热、炎阳炙人。重重山峦连绵天际,山间片片如云的种植园依稀可见。只是可惜的是,这些大地的馈赠和恩赐,最终都将被人类在纵情声色犬马和狂饮烂醉时糟蹋作践。
* * *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调重弹的样子,为糊口辛苦地打着短工,个中辛酸和惊险,纵使千言万语也说不尽、道不明。如果说连普通人平凡的一天都能写成一本书的话,那么基尔毕奇尼科夫的一天——起码够写成四本书了。生命,不过是有机分子的活性运动。人生运道,谁人明了?!体内那些有机分子的存在,是否暗合了什么悲剧和灾难,神鬼莫测;一呼一吸、一饮一啄、千般思虑、万种惆怅,是否隐藏着什么危机和苦果,难以预料。想来,应该发明一种新的科学方法,让那锋利的器械工具能够穿透人的身体,精确地扎进五脏六腑里,去看看那些有机分子到底在进行着怎样的活动。
再次出海,可基尔毕奇尼科夫已不再是船上的锅炉工了,而是一名真正的乘客。还在纽约时,他经常饿肚子,几番死去活来。一直没找到工作,他没被饿死纯属偶然。当年,还是在上大学的时候,他曾经突发奇想,发明过一种精密的电压控制器。一个星期没吃饭,他实在饥渴难耐,挨家挨户找那些企业和公司推销自己的发明。
最终,一家名为“西方工业公司”的购买了他的整体设计,但却要求他把电压控制器全部零部件的制造图纸都画出来。为此,花了他足足两个月的时间才忙完,也挣得了200美元的报酬。这些钱算是救了他的命。
这次,基尔毕奇尼科夫乘坐的是“汉堡—美国航线”的客轮,平均航速约为每小时60公里。基尔毕奇尼科夫很了解自己的妻子,他深信,如果自己不能按时回家,她一定会死的。他估摸着,自杀应该是不会的,可这事儿究竟又会是个什么状况呢?他曾经听过,古时候那些爱得死去活来的悲剧故事。如今,这种事情在世人看来,不过是个笑话。难道他那性格坚毅、勇敢,对一切有趣的事都乐呵呵的玛丽雅,会为了爱情而死?如今那些按古老而传奇的模式相爱的人都不再殉情,而她又何必要至死方休呢?
越想越苦恼,基尔毕奇尼科夫就这么在甲板上徘徊着。远处,探照灯光闪现,有艘船迎面驶来,他便站住望去。
“就听天由命吧。其实,往开了想,殉情就真的那般难堪,那么不可取吗?难道,非要寿终正寝才算是最好的了结?!非要等到你的身体已腐朽不堪,你的活力已倦怠枯竭,才最为满意?!不,爱情,她既是贪婪的也是慷慨的,比那副日渐衰弱的臭皮囊,比那些吞噬摧残身体的细胞,要强大和神圣得多。她抵死而贪婪地纠缠着青春,将之折腾得死去活来;而那年迈苍老上了岁数的,还不轻而易举就被她拿下!”
突然,一阵刺骨的北风袭来,顿时寒气逼人,一座冰山遮天蔽日地盖了过来,眨眼间就撞上了船头,一时间人仰马翻、物什横飞。轮船也快翻了,成45度角倾向海面。基尔毕奇尼科夫还算幸运,没被倒出去,而是单脚支腿地骑在了舷窗上。
狂风呼啸、巨浪滔天,掀起铺天盖地的扫荡,撕裂着船体、大海和天空。
惨叫声、哀号声、尖叫声,响成一片。一些妇女死死地抱住男人们的腿,哀求着救命;那些男人照着她们的头一阵捶打,就独自逃命去了。
灾难瞬间降临,来得是那么地突然和致命,什么纪律号令、绅士风度和勇士精神,统统都不管用了,一片混乱不堪。无论救人还是救船,一时间根本就没人回过神来。
这风暴和巨浪本身,基尔毕奇尼科夫并不感到震惊,真正令他震撼的,是那风浪的侵袭,像道闪电,转眼即逝。刚刚半分钟,就又风平浪静了,天海一线再度重现。汽笛长鸣嘶吼,广播刺耳尖叫,开始打捞和救援落水的乘客了。风暴眨眼间过去后,轮船不再剧烈晃动,渐渐恢复了平衡。
海面再开,千米外,一艘欧洲的海轮正快速赶来救援,探照灯直射事故海域。
基尔毕奇尼科夫浑身湿漉漉的,完全是下意识地,冲向了救生艇,爬了上去。发现救生艇的发动机失灵了,他使劲儿捣鼓起来,想要尽快修复。只是,海水里数百人在挣扎,都快呛死了,必须得立即放下救生艇了。不到一分钟,基尔毕奇尼科夫就把几个氧化了的电接触器清洗干净了——问题的症结也就出在这儿,马达终于发动了。
基尔毕奇尼科夫立即爬进救生艇的驾驶室,大声喊道:“放滑轮,快!”
这时,突然冒出一股浓烈刺鼻的煤油烟气,瞬间弥漫全船,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基尔毕奇尼科夫眼前一片漆黑。就在这当口,一道耀眼的红光闪过,他看见那日渐西下的残阳绽放出蓄势已久的光芒,脑海里一声轰鸣之后,那一刻,他仿佛听见了天上银河神奇而玄妙的吟唱。歌声飘然而逝,只余下基尔毕奇尼科夫深深的惋惜和遗憾。
* * *
苏联电讯社从国外传来《纽约时报》的官方通告:
今年9月24日11时15分,在北纬35度11分、东经62度4分,美国“加利福尼亚号”客轮(含船员共计8 485人)和前去救援的德国“克拉拉号”客轮(包括船员总计6 841人)同时沉没。事故确切原因不明,两国政府正在进行相关调查。这次灾难无人生还,也没有任何目击证人。不过,据可靠迹象显示,导致两船双双沉没的主要原因在于:一块巨大的陨石从天外飞来,正中“加利福尼亚”号,直接把船砸入了海底,产生的巨大漩涡把“克拉拉号”也吸了进去。
根据事故调查和水下搜寻工作的进展,本报将随时发布全面而详尽的后续报道。
全世界的各家报纸都转载了这则消息。这起灾难的发生,最痛苦的不是那些遇难者的孤儿、恋人、妻子和亲人,而是伊沙克·玛基森,这位正在中央黑土州沃罗涅日区沃洛什诺村附近工作的,科楚巴罗夫村土壤改良试验站的负责人。
“呵呵,瞧这脑袋,了不起呀!实力超群、威能惊人——这一发威,全世界都在颤抖,你就得意忘形去吧!”玛基森喃喃自语道,看上去相当地平静和坦然,并不那么悲痛欲绝。然而,只见他的双手在桌上不停地掰着面包,把面包碎屑搓成一团团的小疙瘩,一一地弹落到地板上,扑扑叭叭地响个不停。
“显然,事实上也绝对地,我可没搞什么名堂。我只是尝试着用新的方法来操控这世界,完全没想到,天竟然塌了下来!”玛基森起了身,来到了小院里,屋外夜色正浓。他朝那只狗吼道:“小狼崽儿!你个坏东西,成天就知道到处发情!”那狗跑到他身边,不停地摇尾乞怜,玛基森一边抚摸一边嘟囔:“小狼崽儿,你觉得,咱们这颗心啦,是不是得什么病了啊?对不,啊?再说,那伤感和心痛,算不算是思想在枯萎和衰亡呢?那是,绝对就是这样的!那咱们就把这些矛盾和烦人的毒瘤,统统地砍掉和粉碎!让这脑袋清醒清醒,好去睡觉!”
玛基森隔着篱笆,朝着空旷的原野,狂啸一通,要吓吓那些未知但定在的敌人。小狼崽儿也跟着呜咽哀嚎了一阵。然后就各回各的窝,睡觉去了。
庄子里寂静无声。山谷里,小溪静静流淌,溪水缓缓绵绵,向往远方的海洋。科楚巴罗夫村上,发电站的烟气儿也渐渐熄灭了。人们也安然地入梦了,这里,无论是“加利福尼亚号”上,还是“克拉拉号”上,都没有他们的亲人。
玛基森也睡着了,脸色苍白如死,心跳微弱无力,嘴里散发出阵阵难闻的怪味儿。他从来都不注意洗漱卫生,也不在意自己身体的健康。
黎明时分,玛基森醒了过来。村子里公鸡的打鸣声隐约可闻。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遗憾的了:也就是说,那颗心彻底地死了。他突然明白,一切都没什么意思了,他努力探索的东西也不重要了——连自个儿他也都不再需要了。他已晓知,心灵的力量在滋养着大脑,而死去的心灵也将熄灭智慧的火花。
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大清早地就有人来访。彼得罗帕夫卢什金走了进来,是位相熟的农民。
“您好,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我代表咱们公社来找您,您可别觉得降低了您的身份,有什么委屈。我呢,论头衔讲技术,好歹也算是个助理农艺师,而且还一点儿都不迷信!……”
“别啰啰唆唆地,有啥事儿?”玛基森有点儿不耐烦了。
“我上您这儿来呀,是这么回事儿。您呢,知道一些特别神奇的词儿,动动嘴就能指哪儿打哪儿,想干成啥也就干成了啥。我们呢,就想知道,您那思想到底是如何让机器开动起来的……”
“嗯哼,爽快点,到底啥事儿?”
“您可不可以,就那么地开动脑筋想一会儿,让那地里的庄稼也疯狂地长起来……”
“办不到,”玛基森立即打断,“不过呢,要是单单帮您本人的话,我倒是可以试着,开动那么一下。瞧好啰,我让石头从天而降,要砸到你的脑袋啦!……”
“这可犯不着,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如果您能让那石头砸着了我的脑袋,那头上的天可都要掉下来砸着地了……”
“掉不掉得下来天、砸不砸得了地,倒是无关紧要……”
“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我看到了那么一个消息,说是天上掉下了石头,把船在海上给弄沉了。这事儿不是你在帮那些美国佬的忙吧?”
“我吗,彼得罗帕夫卢什金同志!”玛基森含含糊糊地回答道,语气却有些不善。
“瞧把您急得,这是哪儿跟哪儿呀,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这可不关我的事儿,我想啊,那肯定也是别人瞎猜的!”
“彼得罗帕夫卢什金,我也知道,那是没影的事儿!但那话是怎么说来着?过去的那些沙皇、将军、地主和资本家们,还记得不?如今呀,新政府宣布说,他们是些有学问的。所以呀,一块顽石还能长出花草,再贫瘠恶劣的土地也不会荒着,是好是坏,谁能说得清楚!”
“我可不是这意思,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如果那些搞学问的,发发善心,再多用点心,拾掇拾掇,我说呀,那荒地也长得出鲜花来。而邪恶的科学技术呢,就算肥沃的良田也会被它变成荒漠。”
“不是这样的,彼得罗帕夫卢什金,越是科学的东西,无论好坏,就越应该感受它。如果要验证我的科学,那么整个世界就需要经受痛苦。而这就是知识的破坏力和可怕的邪恶之处!我先把它破坏和弄残啰,然后才出手救治。当然,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是不搞破坏也不弄残废,这样的话,也就不再需要治伤的药了……”
“难道单单是科学搞出的破坏和残废吗,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这简直是瞎说。愚蠢的生活把人们弄得伤痕累累,而科学就是用来医治创伤的!”
“嗯,话虽是这么说,也是这个理儿,彼得罗帕夫卢什金!”玛基森有点激动。“但那又怎么着!而我,当然知道,石头是如何从天上掉下来的,我还知道其它一些比这更糟糕的事!但是,究竟是什么东西在阻止我这样干呢?我能够给全世界带来恐慌,然后控制它,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和帝王。要不然,我就把一切都给揉碎了,然后再一把火给点了!”
“那你的良心呢,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你的社会道义呢?你的理性和智慧呢?都见鬼去了吗?!没有别人的帮助,你能活到现在?!甚至你如今搞的这个科学,大家都是出过力、帮过忙的吧!难道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还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难道你一生下来就什么都知道了,把一切都搞明白了?!”
“嘿嘿嘿,彼得罗帕夫卢什金,至于吗?!就为这,你就跟我掐鼻子捏脸红眉毛绿眼睛的,犯得着吗?!难道我就是那么的邪恶不堪和坏蛋透顶?”
“邪恶的坏蛋是变不了聪明的智者的,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
“可是,我认为呀,所有的智慧——都很邪恶!全部的劳动——皆是罪恶!智慧和劳动,无论是吃喝拉撒还是爱恨情仇,都需要;而善良,只有在怜悯同情和哭泣悲伤时,才管用……”
“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您说得太绝对了,不公道呀!我真被您给弄糊涂了,还真是难以适应呀,脑袋里嗡嗡作响,完全是一团浆糊了!……哦,想起来了,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我们公社想请您帮个忙!实在是田地太贫瘠了,怎么施肥都没用。您就对着那些田地开动一下脑筋、给出那么点儿念头,这又不是什么难事儿,而我们却就靠这个活命了!全指望您了,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您就行行好吧!您看啦,您就这么迈一迈步子,就那么动一动念头,那些机器自动就把水给抽上来了,您这是多有魅力和面子呀!您要是一出马,对我们庄稼人来说,那田土就会像刚生下娃的小媳妇那样,奶水多得呀咕咕直往外冒!我就先走了,回见哈!”
“好吧。永别了吧!”伊沙克·格里戈里耶维奇回了一句。
“这人还有点智慧,倒是会说话,”玛基森想了想,“我差点被他说服了,还真以为自己就是个坏蛋孬种了!”
然后,玛基森穿齐衣服,进了旁边的房间。一张4米长2米宽的长条矮桌上,摆放着些仪器。玛基森走向那最小的仪器,按下开关,接通了蓄电池,然后躺在了地板上。一时间,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神志渐失,撕心裂肺的痛楚侵袭全身,快要晕死过去,脑袋几欲爆裂。血液里浸满了毒剂,血管变得乌黑;体内整个免疫系统、全部的健康组织、所有的潜在力量都疯狂地运转起来,同那冲向脑部的致命毒液展开了殊死搏斗。而他的大脑,在桌子上那台仪器发出的电磁波的冲击下,是那么地脆弱,几乎瞬间崩溃。
在电磁波的刺激下,玛基森的脑子里涌出了一些特殊的思想念头,如同球形的电磁炸弹,急速而猛烈地射向宇宙,仿佛落向了银河系的深处,刺入了行星的心脏,打断了它跳动的脉搏:一颗颗星球脱离轨道,纷纷坠落和毁灭,像一个个烂醉的流浪汉,步履摇晃、意识飘浮。
玛基森的大脑像台神秘的机器,在太空深处引发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那桌上的仪器源源不断地为它供给运转的能量。普通人的思想念头,正常情况下大脑的运转,是不可能直接作用于外部世界的,只有脑细胞粒子在某种刺激下,就像玛基森那样,形成脑力漩涡,才有可能如同风暴般横扫外部的物质世界。
玛基森并不知道,他的这次实验,对大地和天空的冲击是多么巨大。那大脑产生的电磁冲击波,其威能是史无前例的,其结构是奇异莫测的,也是他自己都难以控制的。这电磁冲击波,正是由于结构的特殊,才带来威能的无穷;而恰恰正是由于它击中了外部物质世界最脆弱和娇嫩之处,那撕裂的痛楚让这世界很快就丢盔弃甲、缴械投降了。不过,只有在那种致命仪器的作用和刺激下,人那鲜活的大脑才能够产生结构如此复杂的电磁冲击波。
一个钟头后,那台特制的时钟本应该自动切断电流,使桌上激发脑电磁冲击波的仪器停下来,实验也就可以中断了。
可是,那钟却停止不动了,因为玛基森忘记在实验开始前给它上发条了。于是,那仪器乐此不疲地运转着、嗡鸣着,电流也就不休不止地流淌而出。
两个钟头多了。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玛基森的身体开始渐渐融化,其趋势比时间快了差不多一倍。脑子里的血液绵绵流淌,汇成一条血红细胞尸横遍野的黏稠的血色熔岩。体内的平衡彻底被打破了,自我修复的速度已跟不上损坏的节奏。最后时刻,玛基森脑子里那片苟延残喘的脑海中,一个梦魇般的片断闪现,令人难以置信的神奇和可怕。仁慈的致命毒血涌进那残存的脑海,画面碎灭,痛苦消散,漆黑的宁静无限弥漫伸展。在残破的静脉血管中,黑色的血液奔涌而过,像一阵风暴冲进大脑,肆虐席卷了整个脑海,掐灭了那颗争强斗胜的顽强心脏。不过,玛基森弥留之际,眼中最后浮现的画面却充满了仁爱的光芒:眼前,那已经远逝的,饱经风霜、历遍苦难的母亲,活生生地站着,两眼血泪滴下,痛苦而绝望地看着儿子的折磨煎熬和生命熄灭。
早上9点,玛基森身上生机泯灭,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眼惨白圆睁,指甲深深地嵌进地板,留下道道疯狂的抓痕。
桌上那台仪器一直不停地发出嗡鸣声,直到傍晚时分,当蓄电池里的能量耗尽后,才停了下来。
那天,成群结队的马匹和三三两两载重一吨半的小货车,时不时地从玛基森的房子旁边经过,几来几往,从草地不停拉回日后喂养牲口的草料。
彼得罗帕夫卢什金开着辆小货车,脸上挂着微笑,打量着田野上那一望无际而又充满生机的空旷,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对那仁慈而多产的科技满怀无限期待和打算,还真把自己当成个不大不小的搞科技的了。
* * *
两天后,《消息报》的“环球瞭望”栏目刊登了一则来自国家天文台的消息:
在猎犬星座,已经连续两个通透的夜空下,没有发现阿尔法行星的踪迹。
在银河系 他拒绝了新闻报刊记者的采访,许诺近期会把自己的一些科研成果公之于众,并将公开演示一下自己的实验。
某天,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可突然又醒了过来。正是午夜时分——天色幽深而神秘,夜空如常,笼罩着生命脉动的大地。在这个令人紧张而压抑的时刻,不由忆起不知是谁写下的一些诗句:
阵阵电流划过脊梁,
心内专注而又慌张,
这夜色荡漾着迷乱,
温润而神秘的浪漫。
此时此刻,正当是人搞点创作,或是传宗接代的良机,有人敲响了伊戈尔的房门。显然,来访者是一位亲近或重要的人,甚至获得了一向严肃的母亲的许可,在儿子工作和干活时,她向来要求保持绝对的安静和禁止打扰。
“进来吧!”伊戈尔略略地转了下身。
来了位稀客——瓦莲金娜·克洛霍娃,克洛霍夫工程师的女儿,他是伊戈尔的父亲在冻土地带打垂直隧道时的同事和朋友。瓦莲金娜年方二十,这是个需要作出决定的年龄:到底要做些啥呢?是找个人谈恋爱,还是把自己爱的力量狂热地投入对世界的认识?抑或,是否生活对你太过恩宠有加和多姿多彩,打算成为左右逢源的宠儿呢?
我们对此不太明了,想必应该是那么回事。科学成了生命的生理激情,是每个人都无法摆脱和回避的本能,就像性爱一样。
瓦莲金娜·克洛霍娃一脸的困惑,何去何从,实在两难。躁动不安的青春,焦渴难耐的眼神,轻盈放飞的心灵,却迷失了目标和中心,唯有紧绷的肌肉和沸腾的血液,暗藏着压抑的力量和激情。瓦莲金娜·克洛霍娃是如此美丽和迷人。少女的脸庞,些许灵动和迷茫,思绪空灵而漂移,神色变幻莫测,时而毅然决然,时而犹豫慌张。这青春,多么的绚烂和闪亮。
“哦,瓦莉娅,是你呀,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伊戈尔问道。
“也就随便聊聊呗!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忙啊?”瓦莲金娜回了一句。
“没有,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说忙也不忙!我过得懵里懵懂的;自个儿也不明白,我到底能成啥事儿呢!”
“你的成就很大呀,伊戈尔!你实在是太谦虚了!”
“不是这么回事儿,瓦莉娅,真不是这么回事儿!我还发现了某种东西,那真是令人心悸和窒息呀……”
“什么东西?还是跟以太通道有关吗?”
“不,完全是另外一码事儿。以太通道——压根儿就不值一提!……那个,就像宇宙一样,瓦莉娅,诞生出来了,并且还正在成长,就如同物质,于混沌的深处、游离的边缘和世界的原点,开始有了呼吸和命运!瞧瞧,瓦莉娅,这种感觉,多么神奇和美好!不过,我也只是有那么一点点感觉而已,目前还是一无所知……唉,不说这个了!你父亲如今在哪儿?”
“父亲在堪察加……”
“什么,人们还在那颗倒霉的小星星上打孔吗?真是活见鬼了,甚至我都厌烦那颗该死的流星了!自她从天而降以来,这都多少年的事了,那时我父亲还在世!……”
“是呀,都还在打着孔呢,叶戈鲁什卡!”
“哦,那他们发现些什么没有,你父亲的信上说了吗?”
“说了,发现了由多种金属构成的合金,只是,那些金属人们早就知道了。”
“这样啊,信上还说了些什么?”
“还有就是,找到了某种圆形的物体……”
“哦,什么样的?快告诉我!……”
“那颗圆球,可顽固了,任何机械加工都拿它没辙,所有的化学试剂对它都无用。不动不响地绝对中立,自始至终死硬到底!”
“哟呵,还有这事儿!瓦莉娅,你是搞化学的,你觉得,那是个什么东西?”
“啊呀,我那点本事,可当不起,伊戈尔,你就别逗我了,好吗?我是想问你来着。”
“鬼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那个深坑里,甭管有没有什么东西,没准儿哪天就迸出万丈光芒,兴许还飞出成群结队的流星来!”
“那,伊戈尔,你打算什么时候将你的以太通道公之于世呢?”
“这有什么,随时都可以。我得先把这本小册子弄完再说。”
“你打算把它献给谁呢?”
“那肯定得献给我的父亲,工程师米哈伊尔·基尔毕奇尼科夫,向这位朝圣者和电气师致敬!”
“这实在是太好了,伊戈尔!真的好神奇呀,这简直就是传奇故事嘛——向朝圣者和电气师致敬!”
“是呀,瓦莉娅。我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只知道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起得也很早。就那么奇奇怪怪地死了,要知道,以太通道在他手上,差点儿就搞成功了!”
“是呀,伊戈尔!你母亲如今也成老大娘了!……你可不可以,送我一程呢?是有点晚了,可夜色正美——我可是专门悄悄地溜到你这儿来的。”
“我送你,瓦莉娅。只是,不想走远了,我想多睡会儿觉。还有两天,这本小册子就得交稿付印了,我却才完成了一半。写写画画,真是非我所好呀,倒是情愿干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儿……”
他俩穿过门厅,乘坐电梯而下,来到了户外。夜风蹒跚,疲惫绵软,四下缓缓游弋。
高天之上的月亮在静静地漫步。或许,此时,工程师克列伊兹科普夫冰封的躯体就躺在那里,永远孤零零的一个人。
伊戈尔和瓦莉娅手挽着手,并排而行。身边这位迷人的姑娘,多么地温柔善良和甜美芬芳,伊戈尔心中不由荡起阵阵涟漪,一时浮想联翩,但很快就又平息了,如同漆黑的旷野上刮过的一阵乱风,刚欲起却又飘散了。不过,伊戈尔不光是用脑袋在思考和创造,连同他的心脏和血液也是如此,所以,瓦莲金娜,在他那里,不过是引起了些许心烦意乱的愁绪而已。他内心的力量不在这里,而是要投往他方。
莫斯科进入了梦乡。远处依稀传来机器模糊的轰鸣声。月亮清醒地高挂天穹,在向人招手致意,呼唤去那星际深渊飞行、遨游和尽情呼吸。
伊戈尔握了握瓦莉娅的手,张了张嘴想对她说点什么,那姗姗迟来的初情话语,那一生只说一次的真情告白,却终究欲言又止,什么也没说就默默地回家去了。
母亲已经睡着了,绘图台倒是还在哀怨地等候着他。
脱下了鞋,关上了灯,伊戈尔突然想起克洛霍夫在堪察加那颗陨石上捡到的东西——那颗一声不吭的圆球,那个砸不烂也熔不化的怪东西。
“那是被压实了的以太!”伊戈尔突然吼了起来,“电子的尸体,彼此挤入了对方的身体!这——它们确实难以再接受任何其它的东西——才是最原初和最绝对的死亡!”
伊戈尔盖好被子,半睡半醒间朦胧地想起,“那,是什么东西把以太给挤压密实了的呢?”然后,就睡着了。
他梦见了一本巨大而精美的书,自己却变成了一个7岁的小男孩。在一页书的中间部位,他看到了这样一些句子:
生命,是一种有瑕疵的存在,每一生物都竭力想做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于是乎,生机盎然的自然界就充满了种种,难以言明和说清的,在宇宙中也是独一无二的现象。正如,将死的电子,欲要在以太中找寻自己新娘的尸身,兴许会游历遍整个宇宙并与之产生联结,也会碰到比重异常巨大的石头并与之亲密接触,而它自个儿也会因陷入绝望的深渊和孤寂的中心,慢慢地死去。那石头的模样,有地球距离银河之远那般巨大。到时,就让那专家学者,对着那颗挂在天上毫无生机的石头,挖空心思地去猜测揣摩吧!……祝愿那思想的诞生吧,它强大得,能够容纳下宇宙骇人听闻的复杂性和可怕惊人的缺陷美!
醒来后,伊戈尔永远地忘记了自己的梦,一生都没有再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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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20号这个日子,白天不应是那样长久,夜晚也不该这么短暂,可朝霞却在午夜的凌晨1点时分就染红了天际。连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们都不曾记得,何时曾有过这样的一天。
可这一次毕竟还是发生了。莫斯科城里,人影绰绰,纷纷把家还,有的看戏归来,有的下了夜班,有的不过断了闲聊而已。
当晚,在国家音乐剧院的大厅里,来自维也纳的著名钢琴家沙赫特迈尔举行了一场音乐会。他那幽沉如临深渊、缠绵似水围绕的音乐,蕴藏着宏大而惊人的情感,是悲痛欲绝,还是神魂颠倒,均难以言传——让听众无比震撼。人们默默地走出剧院,心情跌宕起伏,对生活中那些陌生而未明的起落浮沉,既忐忑不安,又兴致盎然。这种种感觉,皆在沙赫特迈尔本真的音乐语言中予以述说和呈现。
综合技术博物馆里,刚从登陆月球的半途返回的马克斯·瓦利尔,在十二点半钟结束了自己的科学报告会,他设计的火箭在计算上出了问题;另外,地球和月球之间的状况,与从地球的角度所观察和推测的,完全是两码事儿,所以瓦利尔就返了回来。瓦利尔报告的现场气氛异常热烈,人们为这次伟大的尝试,激动不已,豪情壮志阵阵涌上心田,散场后,仍高谈阔论、喧嚣沸腾,如同洪流,把莫斯科席卷。看来,瓦利尔和沙赫特迈尔的听众差别真是非同一般。
而此一时刻,斯维尔德洛夫广场上空,亮起了一个蓝色的光点。秒瞬间,这光点就变大了10倍,并开始散发出蓝色的螺旋光圈。那光点静静地在空中旋转,好似要解开和理清蓝色光流中的那些线线团团。一束光线射向地面,看上去,有些颤颤巍巍的,轨迹曲折缓慢,好似阻力重重,正努力突破,艰辛前行。最后,那束蓝色光柱,如同一团死火般黯然地悬立在大地和虚空之间,荧荧光亮几乎微弱难见,而蓝色的霞光却照亮弥盖了天幕。一时间,所有的影子都消失了,世人大为惊慌和恐惧:大地上所有的物体,僵直静立,仿佛陷入了万籁无声的泥泞和汪洋中——影子也就此没了。
自从莫斯科城筑成以来,这是有史以来的头一遭,全城鸦雀无声、寂然一片:交谈的,言词戛然而止;沉默的,更是一声不吭。所有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走动者,忘记了前行的道路;站立者,也不记得身在何处、意欲何为。
空荡荡的静谧和蓝色的智慧光芒共在,相互交织着冷凝于大地之上。
无边无际的寂静,仿佛,唯有那诡异的霞光在独自吟唱,声音单调却又温柔亲昵,就像我们童年时蛐蛐儿的叫鸣。
春天的气息里,每一嗓叫声都是如此清脆和鲜嫩——从大剧院的圆顶处,传出了一声女子刺耳的惊叫:这压抑和紧张,有人的心灵难以再扛,为摆脱那迷人的诱惑,剧烈地动弹了一下。
瞬时,夜深人静的莫斯科,整个儿地猛然活跃起来:司机们点燃了发动机,走动者再次迈开了步子,交谈者言语渐次激越,沉睡者顿时醒来并扑向街头,众人皆举目望向天空,激动不已,脑子都有些不灵光和卡壳了。
然而,蓝色的霞光,渐渐消散和熄灭。黑暗从地平线的边缘升起并弥漫开来,螺旋光圈开始回卷,缩进了银河的深处,最后,只有那明亮的蓝色星点静静地在旋转,却也开始慢慢合上她那灵动的双眼。都消失了,异象不再,如梦似幻,痕迹渺然。只是,那一双双仰望天空的眼睛,久久不愿回转,惜别那余晖渐去的蓝色星点——那星点已无踪无迹,天空中往常的星河飘荡如故。
尽管,到底是怎么回事,没人知晓,但此刻,世人却顿感莫名的无聊乏味和空虚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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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各级《消息报》上都刊出了一则对工程师基尔毕奇尼科夫的专访。
关于笼盖全球的深夜霞光的说明
发生天空光学异象的当晚凌晨4点,本报记者费尽千辛万苦,潜入了玛兰特教授的微生物实验室。在那里,记者见到了正在沉睡的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这位著名的工程师,是繁殖物质的仪器——那名为“以太通道”的发明之设计者。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脸上满是倦容,还残留有些许的泪痕。(这,也许是我们那位同事的夸张吹嘘,要不就是,由于昨夜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大家的神经都高度亢奋,就胡编乱造。——编辑注)
我们的记者没敢打扰这位疲惫不堪的发明者,不过,实验室的状况说明了一切,当天晚上的实验结果一目了然。
除了那些制造以太通道和集蓄死电子的必要仪器外,桌子上还摆着份发黄的旧手稿。摊开的页面上写着这样一句话:“技术人员如今要做的是,就像畜牧工人养猪一样,喂养繁殖铁、金和煤。”这话是谁留下的,记者目前尚不能确定。
一个光彩闪闪的物体,挤占了实验大厅的半壁空间。仔细审视,这东西有点像铁做的。这个铁家伙的外观——近似规则的立方体,长宽高均是10米大小。难以想象,如此巨大的物体是怎样弄进来的,毕竟实验大厅的门窗尺寸还没这东西的一半大。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这个铁家伙不是从外面搬进来的,而是就在这个大厅里长起来的。这一猜测,从那些与手稿摆放在一起的实验记录来看,也的确如此。实验记录上有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的笔迹,写明了实验前该物体的尺寸:“一块软铁,长宽高各10厘米大小——1小时25分钟,最佳电压。”除了这句话,记录上没写别的。很明显,在两到三个钟头里,铁块的体积就增大了100倍。这就是以太电子食物的力量。
实验大厅里一直响着某种舒缓而平稳的声音,刚开始时我们的记者对此并没有留意。整个大厅都亮堂起来后,我们的同事发现,在那铁家伙旁边的地板上,坐着某种怪物。在那叫不出名堂的怪物旁边,摆着一些破损仪器的复杂部件,看上去像是被电烤煳了的样子。那动物不断地轻声呻吟着。记者给它拍了张照片(见下面)。那家伙看上去,高顶多1米,宽不过半米许;身体呈红黄色,整体外形像个椭圆;没发现长有视觉和听觉器官;抬头张开巨大的嘴巴时,可以看见森森黑牙,每颗长约4到5厘米;四条肢掌粗壮矮短(四分之一米长),上面肌肉横布;掌爪一围至少半米大小,末端有一些强壮有力的爪趾,貌似弹性十足、闪闪发亮的矛头;那怪物站起来时,露出一条粗壮有力的尾巴,尾端晃动着三颗亮闪闪的齿状物;那巨口里的牙齿,像一颗颗的螺丝钉,转动个不停。这头可怕而恐怖的东西结构异常地坚固和牢实,给人印象简直就是一块活生生的金属生物。
实验室响起了这个怪物咕咕的嘶鸣声:看来,这家伙是饿了。这东西,毋庸置疑,就是基尔毕奇尼科夫人工喂育和饲养起来的电子。
在这篇报道的末尾,本报编辑部借此机会,向广大读者和我们的国家表示祝贺,祝贺科学天才取得了新的成就和胜利,同时,我们非常高兴和倍感荣耀,这胜利的成果有幸归于苏维埃年青的工程师。
人工培育铁,甚至广泛地繁殖物质,将使苏联相对于这个世界的其余部分,相对于资本主义世界的部分,拥有明显的经济和军事上的优势。而如果资本主义具备时代的认知情感和历史的理性智慧的话,那么它如今就应该无条件地向社会主义俯首屈从。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帝国主义从来也没有这样宝贵的素质。
苏联革命军</a>事委员会和最高国民经济委员会已经采取相应措施,确保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的发明为国家所独享。
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是一名党员,也是青年共产国际执行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早在几个月前,政府已征得他的同意,为了国家的利益,获得其转让的全部发明和设计,并且是无偿的。当然,政府也将全面而充分地保障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今后的研究工作。
今日中午1点,格·米·基尔毕奇尼科夫,将与苏联人民委员会主席恰普林同</a>志会面。
莫斯科,这个社会主义世界的新巴黎,整个城市都被这篇报道鼓噪得疯狂起来。无论是大街上,俱乐部里,还是课堂上,这个城市处处生机焕发、热情高涨、舆论沸腾,人们言谈所及,无论巨细,都与基尔毕奇尼科夫的工作息息相关。
日子变得阳光灿烂无比,残雪消融,阴霾一扫而空,强烈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希望在人们胸中涌现和膨胀。日头渐近中天,人们脑海里那光明而辉煌的未来,越发地明晰和璀璨,恰似彩虹满天,如同宇宙在怀,又像宏大的心灵中含纳着蓝色的巨壑,可以拥抱下整个自然,也仿佛将牵手怀拥那美好的新娘。
这科技胜利的喜悦,让人们兴奋得语无伦次,这天,每个人都倍感神圣贵气和无上荣光。
这是怎样的日子和时刻,直面伟大科技革命的前夕,叩响空前社会富足的门环,何时能比今朝,更为幸福荣耀和神圣庄严?
《莫斯科晚报》刊出了一篇文章,介绍一个名叫“发电机”的工厂职工大会的情况,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曾在这家工厂干过两年的大学实习工作。
人民委员会主席恰普林和基尔毕奇尼科夫亲临大会现场,受到全场8 000名工匠师傅和技术专家的一致欢迎,全都起身站立着。
基尔毕奇尼科夫,就以太通道的发明和最近如何进行工业开发这一主题,在大会上做了场报告。他从阿尤纳人在这方面的开拓谈起,接着详细地介绍了法·基·波波夫,这位理应被同样视为以太通道的发明者的科研成就;然后讲述了自己父亲的科学探索历程;最后,简短地提了一下自己的工作,指明这是在前辈们几近成功的基础上完成的。
恰普林同志在大会上指出,政府打算采取措施,让基尔毕奇尼科夫的发明,给社会创造最大的利益。
工匠师傅们搀扶着基尔毕奇尼科夫和恰普林的手,穿过一排排的发动机和车床,一直送到轿车旁。
恰普林去克里木了,而基尔毕奇尼科夫则去了大兹拉托乌斯金斯基,回他母亲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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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过去的旧时一样,女人们如今也披上了斗篷,穿上了齐身的连衣裙,把秀脚和香肩隐藏。爱情,真是一种稀罕的情感,然而,却被视作智力高操发达的标志。
男女的童贞成为一种社会道德规范,连那个时代的文学都在致力于塑造新人形象,这新人不轻易谈婚论嫁,可爱情那难以抗拒的本能诱惑,却必须得有所释放,不过,却不是以同居的方式,而是要么献身科学创造,要么甘于社会建设。
忙碌于建设社会和改造自然的人类,已迈过了恣情纵欲的两性生活时代。
又是一年的新夏。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被以太通道折腾得疲惫不堪,对那些遥远而朦胧的现象也无助地忧愁起来。在他身上,这种状况可不止一回了。
他又开始漫游闲逛起来,陶醉在自在独处的安逸和宁静中,打发着无所事事的日子。在奥斯坦基诺,在银松林公园,在他钟情的拉多加湖,处处留下他徘徊的身影和足迹。
“你呀,伊戈尔,该恋爱了!”朋友们纷纷劝告,“你呀,就让那美好的俄罗斯姑娘给缠上吧,她的发梢可散发着青草的芬芳!……”
“得了吧,你们!”伊戈尔回了一句,“这档子事儿,我是稀里糊涂的,整不清楚!要晓得,我可一天到晚都没闲着,也累不趴下——每天都工作到清晨,脑筋都嘎嘣作响了,可却毫无睡意!”
“那你就结婚吧!”大伙儿老是这么劝他。
“还没到那时候呢,到时实实在在地爱上了,平生头一回,终身也无悔,那时再……”
“那要到什么时候?”
“到什么时候……我先去逛逛走走,再想想该爱上谁。”
“伊戈尔,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呀!思想陈腐,却又情感浪漫,你身上这两种怪味,可真……一个工程师,还是共产党员,却充满了幻想!”
五月里,是瓦莲金娜·克洛霍娃的生日。一整天,瓦莲金娜都在读普希金的诗,老是在哭泣:她也将年满二十了。傍晚的时候,她穿上了那件灰色的连衣裙,亲吻了下手上的戒指,那是她父亲的礼物,就开始等候伊戈尔母子和另外两个女伴。她收拾整理好桌子,房间里飘荡着金银花的香味儿、原野的芬芳和清雅纯洁的体香。
巨大的窗户敞开着,透过它远望,是一片青翠的天空,和森森高空之上的风起云涌。
钟声响起,7点时分。瓦莲金娜打开钢琴,随手弹起了沙赫特迈尔和麦特涅尔的几首练习曲。她有些恐慌,却无法摆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是痛哭一场,还是抿紧双唇、不再幻想,无所适从。
春天,繁殖的欲望沸腾,自然界好不热闹,生命焦渴不安,迷失在昏昏沉沉的爱恋中。瓦莲金娜·克洛霍娃也受这股凡尘的力量所牵引,身陷其中,难以自拔。无论诗歌,还是音乐,内里灵动的心窍和别家的酸楚,都难以拯救她那青春的煎熬和痛苦。她需要的,是亲吻,而不是哲学,甚至也非美貌。这个道理,她的本心如是,早已洞悉和明知。
到了8点,有人敲响了她的房门,给她送来了伊戈尔的一封电报。上面的话怪怪的,些许玩笑,几分冰凉。随电报一起,还附有一首伊戈尔打小就喜欢的小诗:
天上的明月,是我的心意,
大地的青草,全部来赠予,
孤单的身影,还一文不名,
可却为了你,我毫无吝惜。
瓦莲金娜还没理出个头绪,可嘻嘻哈哈的女伴们,就冲进了她的房间。
夜里11点,匆匆打发走女伴们后,瓦莲金娜就上伊戈尔家去了,心内阵阵悲苦绝望,黑压压、沉甸甸。
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给她开了门。伊戈尔已经整整两天没在家了。瓦莲金娜看了下电报,上面的地址标明是从彼得罗扎沃茨克市发出的。
“我还以为,他今晚会上您那儿去呢!”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说道。
“没有,他没到我那儿!”
两个女人相坐无言,暗自思念,略略妒忌,沉浸在同一的痛苦里。
* * *
这年8月,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收到了伊戈尔从东京寄来的一封信。
妈妈!我很好,也有所收获。我的工作快要接近尾声了。丈量大地、四处游历,享受不同的阳光,欣赏异样的地质地貌,我的思路更加开阔和灵活了。我如今对父亲有些理解了。要打开思路激活思想,需要外部的力量。这些力量就散落在大地上的条条道路中,但要寻找它们,需要全身心地投入,就像置身于倾盆大雨中一样。我在做什么和要找什么,你是知道的,就是那世界的本源,那孕育宇宙的土壤。这一想法,源自古老的哲学推论,如今成了现时的科学任务。应当有人来承担和完成这个任务,而我就担下来了。此外,你也晓得,我身上那些精力旺盛的肌肉,需要经受压力和劳累,不然,我会痛苦不堪,甚至会杀死自己。父亲曾经也有过这样的感觉;也许,这就是一种病,也可能,这是先祖们——徒步的漫行者和基辅的朝圣者们,留下的遗传瑕疵。你别忧伤,也不要找我,我心中的事情完成以后,就会回来。每晚,当我在干草垛里或是渔夫的窝棚里躺下的时候,我都会想你。我很思念你,可我那难以停歇的双脚和永不安分的大脑,却老是驱赶着我不断前行。看来,生命,也许就是一种并非完满的事实存在,所以,每一个呼吸着的生命——都是奇迹和例外。每当我惊诧莫名时,每每想起自己可爱的母亲和无以为报的父亲,内心也就释然和舒坦了。
伊戈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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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1号这天,一则消息传到莫斯科,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没了,死在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一所监狱里。他是同一伙抢劫快速列车的匪徒一起被抓捕的。入狱后,他患上了热带疟疾。所有的匪徒都被判了绞刑。由于基尔毕奇尼科夫一直在地上打着滚,嘴里不停说着人之将死时的胡言乱语,没办法走上绞刑架,所以就给他吃了毒药,而他那时,已经完全不清醒了,根本就搞不清自己是死是活,就这样咽了气。
他的遗体,跟那些被绞死的匪徒们一起,被扔进了满是淤泥的亚马孙河,漂到太平洋上去了。绞刑架就立在亚马孙河岸,行刑完事后,也连同上面的死者一起扔进河里;绞刑架上致命的绞索拖着那些尸体,沿河漂流而下。
面对苏联政府的质问,要求对一个不可能成为罪犯、而因某种原因误入匪帮的人,说清楚迫害过程,巴西政府回应说,巴方根本就不知道基尔毕奇尼科夫在其手中;正在抓捕时,他拒绝说出自己的姓名,而后来,他就病倒了,审讯期间一直都没有清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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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丽雅·亚历山德罗芙娜把新的骨灰盒,安放在银松林的“忆屋”中,同她丈夫的骨灰盒挨在一起。
骨灰盒上刻有几行字:
伊戈尔·基尔毕奇尼科夫。29岁遇难。以太通道的发明者——阿尤纳人、法·基·波波夫和其父亲的信徒。永远怀念和哀悼,这位新自然的建筑师,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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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普特:俄国计量单位,1普特为16.38千克。
(2) 应是前文提及的尔扎夫斯克。——原注
(3) 引文中所有的编译者,均指《阿尤纳之歌》的编译者。
(4) 最古老的东正教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