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自己的叙述所驱使,没有能够及时谈到安娜的去世。她是八四年五月份离开我们的。前十天,母亲和我送她去夏尔格兰街卫生院。她要在那里接受手术,切除一个肿瘤。相当长时间以来,这个肿瘤使她人都变了样,压迫着她。我把她留在一个干净、清冷的普通小病房里,此后就再也没见到她。手术做成功了,的确如此,不过使她变得太虚</a>弱了。安娜没能康复,以她卑微的方式告别了人生。她去世的时候人们根本没有注意到,只有在她去世之后才注意到。在她最后的时刻母亲和我都不在她身边,她没有能够与我们告别,她最后的目光所遇到的都是陌生面孔。一想到这些,我的心情就非常沉重。好多个星期,好几个月,我一直想象着她孤独忧伤的情态。我想象、听到那个多情灵魂绝望的呼唤。除了上帝,一切都抛弃了这个灵魂。正是这种呼唤的回声,回荡在我的《窄门》最后几页文字里。
我学完修辞课之后,阿尔贝·德马勒斯特立刻表示要给我画像。前面我说过,对这位表兄我抱着一种多情而热烈的仰慕;在我眼里,他是艺术、勇气、自由的化身。可是,尽管他对我表示出非常强烈的友爱,在他身边我总感到惴惴不安,焦躁地衡量着我在他心里和他思想上所占住的一点点空间,不停地琢磨着怎样才能使他对我更感兴趣。阿尔贝大概也在琢磨如何使我把感情看得淡一些,而我正相反,却考虑如何夸大这种感情。对他的持重我隐隐感到难过。他不能放弃自己的持重,给我提供更大的帮助,这一点如今我都无法相信。
他的表示令我感到意外。首先是要我给他当模特儿,画他打算去美术展览会展出的那幅小提琴手的画像。阿尔贝让我拿一把小提琴,一张琴弓。一次又一次,每次时间都很长,我的手指痉挛地按在琴弦上,竭力摆出一种姿势,既显示出小提琴的灵魂,也显示出我的灵魂。
“现出痛苦的样子,”他对我说。当然这对我来讲一点也不难,因为保持这种过度紧张的姿势,很快就觉得不堪忍受了。弯曲的胳膊发僵发硬,手指抓不住琴弓……
“得啦!休息一下吧。我看你都坚持不住了。”
可是我担心一旦放松,那姿势我就再也摆不出来了。
“我还行。继续画吧。”
不一会儿,琴弓掉到了地上。阿尔贝放下调色板和画笔,我们聊起来。阿尔贝对我讲起他的生活。舅父和舅妈对他的爱好长期持反对态度,所以他很迟才开始认真地绘画,直到四十岁还在摸索,不断失误,不断重来,一直在原地前进。人倒非常敏感,笔却又沉又笨,他所画的一切,都可悲地低于他本人。他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可是每画一幅新的画,由于过分激动,希望总是使他得意扬扬,兴奋不已。他声音发抖,眼里噙着泪水,向我讲述他的“主题”,但让我保证不向任何人透露。阿尔贝的画作的主题,往往与绘画甚少有直接关系。他求助于线条和颜色,可是令他懊丧的是,线条和颜色也不听他使唤。他的犹疑和不安全都违背他的意志表现在画布上,具有一种哀怨的优雅,且非常逼真,而与他想表现的东西毫不相干。假如他稍许自信一点,稍许天真一点,这种种笨拙本来是可以为他所用的。可是,他出于良心,出于谦</a>虚,总是认认真真地想把它们纠正过来,结果把自己本来妙不可言的意图也搞得平庸了。我虽然还没有经验,但不得不承认,阿尔贝尽管内心世界丰富,但还无法在艺术界崭露头角;眼下我也只好相信激情是最灵验的东西,像他自己一样希望,他的某个主题会突然获得成功。
“我想把舒曼在他的乐曲《神秘的时刻》中表现的情感,你明白吗?通过绘画表现出来。那应该是傍晚时分,似乎在一座山丘上,一个躺卧的女人的形体,在夕照下的岚气中显得朦朦胧胧,向朝她飞下来的带翅膀的人伸开双臂。我想画那天使的翅膀微微抖动的情状——他用双手模仿翅膀抖动——那样轻柔又那样热烈。”他随即唱起来:
天空紧紧拥抱大地
在爱的一吻之中。
随后他让我看了几幅草稿,上面乌云密布,把天使和女人的形体,即画的缺点,尽可能地遮住了。
“当然,”他以表示歉意同时发表评论的口气说道,“当然,我也许应该参照模特儿。”说罢他又忧心忡忡地补充道,“你想象不到干这一行多么令人烦恼,譬如这模特儿问题,首先是非常贵……”
这里要补充一句:阿尔贝从他父亲那里继承了他那份财产之后,其境况本来几乎可以称得上富有了的,如果他不承担那些秘密负担的话。这些负担下面必须谈一谈。怕钱不够花的担心时时折磨着他,纠缠着他。再说,为开销而担心属于他的天性,他向来有这种担心。
“你想怎样呢?”他说道,“我是力不从心啊。我一向花钱是锱铢计较的。这是一个缺点,我为之感到羞愧,但始终没能改掉。二十年前我去阿尔及利亚时,带了我为这次旅行而积攒的一小笔钱,由于我担心花钱太多,所以那笔钱几乎原封不动地带了回来。在那里我愚蠢地克制自己,什么都不敢玩。”
当然这根本不是吝啬。相反,这类人都非常慷慨,因此对他们而言,这是朴实的一种表现形式。凡是绘画方面的开销,他都责备自己(因为他从来不能肯定这些画能卖掉)。他可怜兮兮地斤斤计较,生怕浪费画布,又怕多用了颜料,尤其请模特儿的次数计较得厉害。
“再说,”他接着说,“我从来没有找到自己认为合适的模特儿。确切地讲从来没有,而且这些人根本不明白我对他们的要求。你简直想象不到他们有多蠢。他们在你面前摆出的姿势,总是与你所希望的相差很远!我知道有些画家善于理解,有些画家不把情感放在眼里。而我呢,总觉得所看到的东西令我不舒服。另一方面,我又没有那么丰富的想象力,可以不要模特儿……总之,这挺可笑,可是在模特儿摆姿势的整个时间,我总是担心模特儿会感到累,时时控制住自己不请他休息一会儿。”
但是,主要障碍阿尔贝一向讳莫如深,我也是两年后才弄明白的。阿尔贝从十五岁起,瞒着家里人,甚至瞒着哥哥,与一个女友同居。那女友爱他,但嫉妒心重,看见他与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像《神秘的时刻》里所表现的那样脱得精光的女人,成小时关在房间里,她就无法忍受。
可爱又可怜的阿尔贝!在他向我吐露他的双重生活秘密的那一天,我不知道我们两个谁最激动。世间没有任何东西比他的爱情更纯洁、更高贵、更忠贞,也没有任何东西更让他担惊受怕,更要求他专注。他把他已称为妻子、日后将与之结婚的那个女人,安顿在当费尔街一套小房间里。他想方设法让她生活在舒适氛围中;她呢,也设法通过精细的缝纫和针织活儿,增加他们微薄的家庭收入。当他把我带到她身边时,这位表嫂玛丽非常高贵的仪容令我大为惊讶。她那张秀气的脸,既安详又端庄,沉思地俯在暗影之中;她说话细声细气,声音和强烈的光线一样,似乎会使她受到惊吓。我想她是出于谦卑而没有要求阿尔贝使她的地位合法化,其实这种地位因为一个小女孩的出生早该得到认可了。阿尔贝虽然外表孔武,实际是最胆小怕事的一个人。一想到母亲肯定会把这看成一桩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并且因此而忧愁时,他就后退了。他害怕所有人和每个人的意见,尤其害怕他嫂子的意见,或者更确切地说,害怕这些卑视的意见可能给他们的同居生活蒙上阴影。他是那样真诚、坦率的一个人,却宁愿暗中使一些手段,这正是这种虚假地位逼出来的。正因为如此,他非常小心谨慎,尤其是他认为自己该着母亲的,就小心翼翼地一点也不敢怠慢,以母亲的心愿为心愿,时间安排也听从母亲支配,可谓言听计从。舅妈呢,自从舅父过世,其他几个表兄成家立业之后,就把阿尔贝视为唯一的伙伴,把他当做不懂事的大孩子对待,相信没有她他就寸步难行。阿尔贝每两天有一天与母亲一块儿吃晚饭,每天晚上回母亲家睡觉。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他借助于一种友谊,这种友谊在他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的确几乎与他的爱情一样重要。这种友谊得到认可和接受,甚至母亲还相当看好。每当阿尔贝不与母亲一块吃饭,母亲就以为他是与朋友西蒙一块儿吃饭,也以为他是与西蒙在一起而经常迟迟不归。西蒙是单身汉,这样两个大龄青年经常厮混,最容易让人起疑心。夏天舅妈去拉洛克或居韦维尔时,这种友谊的外衣,也为阿尔贝长久不在她身边而与情人外出度假打掩护。
爱德华·西蒙是犹太人。他那个种族的特性,也许除了他的面部轮廓,我觉得在他身上表现得并不太明显。也可能我年纪太小不善于辨别吧。爱德华·西蒙生活很简朴,尽管他并非没有财产。他的兴趣和需要都是帮助和救助别人。他当过工程师,但长期以来除了做慈善家,没有从事别的职业。为了与寻找工作的工人和寻找工人的老板都保持关系,他在自己家里开了一间无偿的职业介绍所。他每天除了访贫问苦,就是东奔西走,进行活动。我想促使他这样做的,主要不是对个别的每个人的热爱,而是对整个人类的热爱,更抽象地说,是对正义的热爱。他赋予自己的慈善事业一种社会责任的性质,从这一点的表现看,他还是很像犹太人的。
面对一种如此充满活力又讲究实际的品质,面对这种品质所取得的显著成果,可怜的阿尔贝感到自惭形秽。他的朋友对他那一套一窍不通,但又不得不表示对他充满信心。
“我需要鼓励,需要支持,”阿尔贝闷闷不乐地对我说,“爱德华假装对我所做的一切都感兴趣。那是出于对我的友爱,实际上他只理解有用的事物。啊!你看,我必须创造出一幅杰作,向我自己证明我不是一个废物。”
说着他举起青筋暴突、多毛的大手,摸一把已经光秃的脑门。不一会儿我看见他浓眉倒竖,和善的大眼睛里噙满了泪水。
“起初我可能对绘画不很敏感,肯定不如对雕塑那么敏感。但是,在如此强烈的欲望激励下,加之如此渴求理解,我的感觉很快变得锐敏了。”有时阿尔贝随手将一张照片往台子上一撂,凭经验他挺高兴,因为我 这个精美但印数很少的版本算是初版,我准备印制一种更普通的版本,以满足大众的需要,我想印数应该很可观。然而杜穆林一直犹豫不决,与那位殷勤的同行的谈判又拖拖拉拉,尽管我小心谨慎,也无法使普通版本起步印制。
书中错排颇多,令我大为沮丧,而另一方面我不得不信服,销售预计等于零,所以当小版本准备就绪时,我立即毁掉了另一个版本。是我自己扛去毁掉的,几乎全部是从装订商那里拿来的(我想大概不到七十本,都是用于赠送新闻单位的)。这些书居然还换回几个钱,令我十分高兴,是按纸的重量付的钱……所有这些书只有珍本收藏者感兴趣。
是的,成绩为零。我的性格天生是这样,从沮丧中得到乐趣。对于头脑清醒的人来讲,一切挫折中都蕴含着一句话:“这会让你得到教训。”我听到了这句话,立即放弃了原来的希望,不再想取得自己无法取得的成功,或者至少我所希冀的已开始有所不同,相信掌声的质量比掌声的数量重要得多。
这时我与阿尔贝交谈了几次。这几次谈话使我更快地下了决心,以满足自己天生的兴趣;同时这几次谈话也对我所采取的态度起了决定作用,这种后来受到很多批评的态度,就是我应该避开人家的赞扬。关于这一点,现在大概该解释一下了。
我不想把自己描写得比实际上更具美德,因为我强烈渴求过荣誉,但很快发现,赞扬,一如人们平常所给予的,只不过是一种不真诚的造作。我希望获得有充分理由的爱,而赞扬,如果我感到它是不该给予而给予了我,会让我心里难受。装模作样的关照也不能使我满意。试问,按预订向你提供的东西,或者在利益、关系甚或友谊的考虑支配下向你提供的东西,能使你得到什么乐趣?一想到人家为了表示感激,或为了平息我的批评,抑或为了让我拿出诚意,而对我加以赞扬,这赞扬就立刻失去了任何价值,我就不领情了。对我来讲,首要的是知道我的作品的真正价值,我不需要做一个可能会立即枯萎的桂冠。
我态度的转变来得突然。这中间肯定有恼怒的因素,但这恼怒是短暂的,它能够使我最初采取某种态度,都无法使之保持下去。这种态度人家可能认为是装腔作势,但我自己立刻明白,它完全符合我的天性,我感到心安理得,不想再改变。
我的头一本书狠心印了一定数量。以后的书只印到刚好够就打住,甚至少印一点。我声称今后要选择读者,而且在阿尔贝的怂恿下,声称不要人家为我吹嘘,还声称……不过我想,我的情况主要还是寻开心和满足好奇心,所以声称自己正在冒其他任何人还没冒过的风险。谢天谢地,我生活有着落,可以不把利润放在眼里。我想:“我的作品如果有某种价值,就能够存在下去。”我将等待。
一种天生的忧郁使我抱定决心让批评家甚至让读者反感。这种脾气的变化无常,使我刚从一本书里解脱出来,又跳到自己的另一极端(也是出于平衡的需要),写一些恰恰让我前一本书所获得的读者最不喜欢的东西。
“你真让我无法想象,”我的老堂姐弗歇尔男爵夫人(怎么搞的!我还没有介绍过她……)嚷道,“你真让我无法想象,你在一种体裁成功之后,居然不坚持下去。”
不错,我宁愿不取得成功,也不愿固定于一种体裁。即使它给我带来荣誉,我也不愿意走一条现成的路。我喜欢打赌,喜欢未知,喜欢冒险,喜欢不在人家以为我在的地方,也就是在我喜欢在的地方,不让人家来打搅我。对我来讲比一切都重要的,是能够自由地思考。
《手册》出版后不久的一天晚上,我受到阿多尔夫·列特笨拙的恭维,忍不住打断他(应该看到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决心远远少于本能,我不可能按另外的方式行事),突然不告而别。这事儿发生在瓦舍特咖啡馆或清泉咖啡馆,是路易拉我去的。
“你这样对待人家的恭维,以后人家可不会经常恭维你了。”路易再见到我时对我说道。
然而我喜欢听恭维话,只不过笨拙的恭维话令我气恼。拍马屁拍得不是地方让我反感。与其接受人家不痛不痒的恭维,宁愿不要恭维。我轻易地相信人家是夸大其词;不可救药的谦虚马上暴露出我的缺点。我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止步,缺点始于何处。我所担心的莫过于听凭人家蒙骗,而且认为要阐述思想时自命不凡乃致命的错误,所以不断让自我评价不超过限度,以贬抑自己为自豪。但愿人们不把我所说的这些话过分地视为矫揉造作。我做这些剖析的行为是自发的。如果动机是复杂的,我有什么办法?并非我硬要搞得这么复杂;复杂存在于我心里。一举一动都会流露我的真情,但我从中根本看不出自己内心的种种矛盾。
我反复读自己,但甚少感到满意。我本来可以把对劳累的极度担心,作为自己不爱交际、深居简出的理由。任何交际,只要我不能充分表现自己的天性,都会使我感到疲惫不堪。
我前面刚提到的那位堂姐出身于纪德家族,是弗歇尔将军的遗孀,尼姆有条街是以这位将军的姓氏命名的。在我年轻的时候,这位堂姐住在拜尔夏斯街一座漂亮的私宅的三层。入口处有条走廊,你穿过院子向走廊走去时,门房按两下一个看不见的铃通报上面,所以你一上去就会见到半掩的门背后有一个高大的仆人,准备领你进去。这个铃发出的声音,完全与我家一个漂亮的干酪罩被轻撞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清脆;那个干酪罩只在“有客人”来赴晚宴时,我父母才使用。这就是说,大凡与我这位堂姐有关的东西,让人只会想起豪华与排场。我年幼的时候,堂姐经常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接待母亲和我。室内家具都是桃花心木做的。我特别记得一张宽大的写字台,我的目光无法离开它,因为我知道,到一定的时候,堂姐就会从抽屉里拿出一盒果脯来,就像在戏院里剧间休息时掏出糖块或橘子给我们一样。这会使我觉得没完没了的拜访,有一个令人愉快的间隙。堂姐总是利用母亲不知厌倦的耐心,向她倾诉对女儿、银行家、公证人或牧师一大堆令人厌烦的不满。她对所有人和每个人都不满。所以她总是谨慎地不过早把果脯拿出来招待客人,而要等到她觉得客人要丧失耐心的时候。于是她撩起长袍,从塔夫绸裙子里拿出一串钥匙,挑出一把,打开她身旁一张叠橱小写字台的抽屉,在里面找出另一把钥匙去开大写字台的抽屉,从里面拿出那盒果脯,还拿出一沓书信,准备念给我母亲听。那个果脯盒几乎总是空的,所以我只敢有节制地吃一点;母亲则根本不吃。一天我问她为什么?
“你看得很清楚,孩子,”母亲答道,“你堂姐并没有坚持请我吃啊!”
我拿了果脯之后,堂姐就把果脯放回写字台里。于是访问的第二幕开始了。她出示的那些书信,过了没几年,我的耳朵变得相当老成时,也不得不听她念了。那些书信不仅仅是她所收到的信和她的回信的复件,里面也有她与别人谈话的记录,但这些记录并非把别人的话和她的话一样记载下来,所记载的她自己的话都非常有贵族气质,语言简洁而意蕴无穷。我怀疑她像蒂托-李维(10)一样,所记载的并非她说过的话,而是她想说的话。甚至她就是为此而做记录的。
“听吧,我是这样回答他的。”她用夸张的口气说道,接着念信念了很长时间。
“啊!今天他总算懂道理了,长大了。”一天,当我们告辞时她这样说道,“他没有像过去一样问:‘咱们什么时候走?’他也开始对这一切有兴趣啦。”
我终于到了被认为不必再陪伴母亲的年龄。吃果脯那种事再也谈不上了。我已经成熟,人家可以对我说知心话了。当堂姐头一回为我掏出那些书信时,我感到相当得意。
那是在昂坦街一套豪华的住宅里(堂姐已搬家),但她基本只住一间,因为她吩咐将饭送到卧室里吃。去她的卧室途中,可瞥见两间陈设奢华、护窗板总关着的大客厅。一天,她陪我去客厅里,让我看一幅米尼亚尔(11)的著名画像,她想把这幅画遗赠给卢浮宫。她处心积虑要尽可能剥夺她女儿布朗泽伯爵夫人的继承权。我觉得某些人巴不得能从中推波助澜。她所讲述的事情并不乏味,可是造孽,全是胡言乱语。我特别记得她所讲述的与贝西埃牧师的一次会见,她向牧师讲述了一次企图毒死她的事件,指控是她女儿干的。
“这可是个悲剧事件。”牧师大声说。
“不,先生,这得上重罪法庭。”
她复述这两句话时用的是悲怆的语调,坐在她很少离开的扶手椅里,把腰也挺直了。我现在还看见她坐在那里的神情。苍白的面颊两边是乌黑发亮的鬈曲的假发,上面戴一顶有花边的软帽。身着一件棕褐色罗缎长袍,人一动就窸窣作响。一双修长的手戴着黑色露指手套,很少伸出打褶的宽袖口。她喜欢将两腿交叉,露出一只小脚,所穿的袜子与长袍颜色一样,几乎与长裤的花边贴在一起。她面前放着一个皮里暖脚套,另一只脚总是舒舒服服伸在里面。
她将近一百岁才去世,给我讲这些事情时已经九十岁出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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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弗拉戈纳尔(Fragonard,1732—1806),法国画家,主要作品有《一个老人的头像》、《洗衣妇》、《爱之泉》等。
(2) 马拉美(Stéphane Marmé,1842—1898),法国象征派诗人、理论家。
(3) 德拉克洛瓦(Dcroix,1798—1863),十九世纪上半叶法国浪漫主义画家,是印象主义和现代表现主义的先驱。
(4) 斯宾诺莎(Benedict de Spinoza,1632—1677),荷兰哲学家,十七世纪的唯理性主义者,哲学史上最完善的形而上学体系之一的创建人。
(5) 莱布尼茨(Gottfried Leibniz,1646—1716),德国自然科学家、数学家、哲学家。
(6) 高更(Gauguin,1848—1903),法国后期印象派画家,醉心于“原始主义”,用平淡表现带装饰性的真实场景和原始趣味。
(7) 泰纳(Hippolyte Taine,1828—1893),十九世纪法国实证主义代表人物,著名思想家、文艺评论家和历史学家。
(8) 格拉特利(Gratry,1805—1872),法国神甫和哲学家,法兰西学院院士。
(9) 阿拉丁(din),《一千零一夜》里《神灯》中的主角。
(10) 蒂托-李维(Tite-Live,前59—17),拉丁历史学家,著有罗马史。
(11) 米尼亚尔(Nics Mignard d''Avignon,1606—1668),法国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