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漫画 首页 名著 中国名著 外国名著 玄幻科幻 都市言情 历史军事 排行 免费
搜索
今日热搜
消息
历史

你暂时还没有看过的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历史
收藏

同步收藏的小说,实时追更

你暂时还没有收藏过小说

「 去追一部小说 」
查看全部收藏

金币

0

月票

0

四_如果种子不死

作者:纪德 字数:14625 更新:2025-01-08 15:17:02

爱玛妞仅大我两岁,苏珊娜也大不了多少,路易丝则是紧接着我出生的。至于爱德华和乔治,大家统称为“男孩子”,仿佛是为将两个人一下打发掉。他们几乎还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们刚刚离开摇篮。爱玛妞照我看太过文静。我们的游戏一旦变得“不诚实”,甚或变得吵闹时,她就退出,一个人捧本书去看,像开了小差,任怎么喊她也听不见,外部世界对她而言不再存在,她失去了地点的概念,甚至会突然从椅子上摔下来。她从来不与人争什么,她那一轮或她那个位置或她那一份让给别人,在她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总是心甘情愿、笑嘻嘻地相让。简直让人怀疑,她这样做,多半是因为兴趣问题,而并非因为人品好,不让给别人,反而意味着要强制自己去做某种事了。

苏珊娜性格泼辣,凡事说做就做,不假思索,任何游戏只要有她到场,立刻热火朝天。我最喜欢和她一起玩。我也喜欢和路易丝一起玩,在她不赌气的时候。与两个姐姐相比较,她性情上变化无常,焦躁不安。

是否有必要谈谈我们的游戏呢?我想,我们的游戏与同龄的其他孩子们的游戏没有多大区别,也许除了我们投入的那份热情吧。

舅舅和舅妈与他们的五个孩子住在乐卡街。那是一条阴暗的乡村街道,没有商店,没有一点热闹景象,没有特色,没有娱乐。它在通到景象更加凄凉的河堤之前,经过主宫医院前面。那家医院是福楼拜的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福楼拜的弟弟阿希尔接替父亲也在这里行过医。

舅舅家的房子和整条街一样平淡无奇,毫无特色。这后面再谈。我与几位表姐妹更经常——毋宁说更喜欢在克罗斯纳街见面;在乡下见面就更高兴。每年夏天,我都与她们在乡下相处几个星期,不是她们来拉洛克,就是我们去舅舅的庄园居韦维尔。我们一块儿做功课,一块儿玩,一块儿培养我们的兴趣和性格;我们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我们的打算、愿望融汇在一起。每天结束的时候,父母将我们分开,领我们去睡觉。我幼稚地想,唉!行啊,现在我们还小,不过总有一天,夜里我们也不会再分开。

居韦维尔那个花园——这段文字就是在那里写的——没有多大变化。瞧,这是花园中心的圆形空地,四周是经过修剪的紫杉,我们曾在这儿的沙堆里嬉戏;在不远处那条“花径”上,我们开辟了自己的小花园;我们在一棵银椴树的树荫下做体操,爱玛妞挺害怕,苏珊娜相反很大胆。还有一个多荫的去处,即“黝黯的小径”。天气晴和的日子,晚饭后舅舅常躲在那里。其他晚上,他大声给我们念沃尔特·司各特(1)一本没完没了的小说。

房子前面那棵雪松长得非常高大。我们在树枝上搭了窝棚,经常在上面一待就是几个钟头。每个人搭了一个房间,大家互相访问,还常常坐在树枝上面,用打活结的绳子挂上钩子钓鱼。我和苏珊娜经常爬得高高的,爬到树梢上,冲下面树枝上的人嚷道:“我们看见海啦!我们看见海啦!”是的,天高云淡之时,的确能隐约望见十五公里外大海呈现的那条细细的白线。

是的,这一切都没有变化,我可以在自己心灵里毫不费力地重新找到昔日那个小男孩。但是,这里根本没有必要追溯得太远,在我父亲去世时,爱玛妞和苏珊娜到巴黎来与我重逢,幼时的玩耍已被其他游戏取代了。

母亲被家里人说服了,去鲁昂度过服丧的最初时期。她不愿意让我留在韦戴尔先生家里。这样,对我来讲就开始了一种既没有规律又没有约束的生活,我真正感兴趣的教育中断了。

因此,那个冬天我们是在克罗斯纳街那所房子里,即舅舅亨利·龙多家度过的。于贝尔老师每天来指导我学点东西,也给表妹路易丝上课。他用“空白地图”教我地理,我不得不重复并写下每个地名,画出每一条不引人注意的线。对孩子努力学习的要求大大放松了,结果孩子什么也没记住。我只记得于贝尔先生的手指在地图上移动;他的手指非常扁,非常宽,指尖呈方形,像把刮铲。

这年冬天,我收到的新年礼物是一台复印机。我已不记得这台简陋的机器是什么牌子,总之它是一个金属托盘,上面覆盖着一层胶质物质,先把写满字的一页纸贴在上面,然后把要感光的一摞纸放上去。办一份报纸的想法是产生于这个礼物,抑或相反,这个礼物是送给我去实现一项办报计划的?这并不重要。不过,一份供亲戚朋友们阅读的小报果真办起来了。所印出的几期我似乎都没有保留。我记得清楚的是,每期都刊载有我的表姐妹们的散文和诗歌;我协助做的工作,仅仅是复印出一些大作家的文章。我出于自己再也不想加以粉饰的谦虚态度,深信亲朋们阅读布封的《松鼠是一种可爱的小动物》和《布瓦洛书简片断》,肯定比阅读我自编的任何东西更有兴趣。因此复印大作家的文章是适宜的。

舅舅亨利·龙多管理一家鲁昂花布印染厂。这家工厂在乌尔蒙,离城四五公里。我们经常乘车去那里。紧挨着工厂原来有座四方形房子,又小又简陋,毫不起眼,在我脑子里没有留下任何印象。舅舅拆除了这座房子,即使谈不上在原址,至少在很近的地方,即在后来开辟成花园的那个地方对面,建了一座讲究、豪华的住宅,既像海滨浴场的小木屋,又像诺曼底的民居。

亨利舅舅是个优秀的男人,温柔,和蔼,殷勤得甚至有点做作,一张脸没有什么个性。前面我不是说过吗,大概十八岁上他成了天主教徒。外婆打开她这个儿子卧室的一个衣柜,立刻晕倒在地,因为里面是供奉圣母的一个祭坛。

亨利·龙多夫妇经常收到《圆棒报》。这是一份极其幽默的报纸,是为破坏朱尔·费利的声誉而创办的,刊载有许多淫秽下流的画,整个意图就是要使这个“东京(2)人”的鼻子变成喇叭。这使我表哥罗贝尔很开心。几期《圆棒报》和《十字架报》,随意扔在乌尔蒙客厅桌子上和台球桌上,挑衅似的摊开在那里,使那些对这个家庭的观点持异议的客人感到很不自在。德马勒斯特的父母和我母亲假装什么也没看见。阿尔贝暗暗生气。母亲虽然与她这位哥哥在政治上和宗教信仰上存在分歧,但她太随和,不可能不与他和睦相处,不过她更乐于与嫂子吕茜尔搞好关系。舅妈是修会中人,为人十分通达,心胸开阔,完完全全和她丈夫一样。但大家认为她胜过丈夫,因为男人在人品上与妻子一样,那么他一定要聪明得多,才不至于在妻子面前明显处于下风。在亨利舅舅去世后,即我的叙述所写到的那年的翌年,是舅妈而不是罗贝尔接过了工厂的管理权,而且后来当工人们起来罢工时,她对他们毫不妥协。

乌尔蒙印染厂当时是鲁昂最大的工厂之一,鲁昂花布还生意兴隆。这家工厂并不生产布,只是印染。但印染有许多辅助工序,要用许多工人。工厂旁边的草地上,有一座建在高处的晾布厂棚。透过栅栏吹进来的风,不断地拂动着布,发出神秘的窸窣声。一架呈之字形的梯子,颤悠悠地穿过许多小平台、走廊和跳板。顺着这些跳板走,你会迷失在一幅幅新晾的白布之间,这些布像无数垂直的网线,静静地晾在那里,轻轻地摆动着。紧靠河边有一座独立的小屋,门窗总是关闭着,里面秘密地制造各种颜料,散发出古怪的气味,久而久之我竟爱闻了。我真想成小时待在机器房,观看布通过闪闪发光的铜轮之下,印上生意盎然的彩色。但我们还是孩子,不允许单独进去。仓库我们不经过允许就可以进去,只要看见门开着。那是一座庞大的建筑,里面整齐地堆放着印好、卷好、准备发货的布匹。每层楼的三条铁轨上,来回奔跑着几辆翻斗车,它们沿着三条平行的过道,在空货架或放满货品的货架之间,从宽大的库房一头跑到另一头。苏珊娜、路易丝和我,每人爬进一辆翻斗车,进行激动人心的赛跑。爱玛妞不与我们一块进仓库,因为只有三辆翻斗车,她又不喜欢冒险,尤其是不能肯定这是否允许。

工厂旁边是整齐的农舍,其间有一个样板家禽饲养场和一间巨大的干草棚。表哥罗贝尔出于好玩,在里面养了一种特殊品种的兔子。一捆捆堆放的柴火代替兔穴。我经常离开几个表姐妹,跑到那里,坐在或躺在麦秸垛上,成小时地观看这些小动物嬉戏。

花园夹在路边和河畔的围墙之间,中央有个水池,面积狭小,池岸弯弯曲曲,敢情会让福楼拜充满遐想。水池上有金属桥,小得可怜,玩具似的。池底是水泥的,上面有许多石蛾幼虫,裹着奇形怪状的细枝般的外壳,缓慢地蠕动着,看上去像池底落满枯枝败叶。这种幼虫我在一个脸盆里养了一些,但还没看到它们变化,就离开了乌尔蒙。

后来书本、音乐和绘画是否像幼年时代所玩的这些活东西,给我带来过同样多、同样强烈的快乐,对此我表示怀疑。我成功地让苏珊娜分享我对昆虫学的爱好,至少她常常跟我一块儿去捕捉昆虫。即使与我一块儿拨开牛粪和腐烂的动物死尸,寻找食尸虫、粪金龟和隐翅虫,她也不很反感。应当相信,家里人终于把我这方面的热情当成一回事了。尽管我还是个孩子,家里却为了我而把已故的费利克斯·阿西迈德·普歇,即外婆的德国表兄的一整套昆虫标本拿了过来。这位固执的老学者和理论家,曾经反对巴斯德,支持自然繁殖或自发繁殖的冒险性论点,而在当时颇有名气。有阿西迈德这样一位表兄的人并不多见。我要是能认识他该多好!后面我要谈到我与他儿子、博物馆教授乔治的关系。

这份礼物包括二十四个软木底盒子,里面都整齐地放着鞘翅目昆虫,分了类,贴有标签。家里人认为我配得到这样一份礼物,这让我十分得意。但我不记得这份礼物给我带来过很大的快乐。我自己那套标本与这笔财宝相比,无疑显得太不体面。但那些昆虫都是我亲手捕捉的,亲手用别针钉上的,对我而言每一种都宝贵得多,况且我喜欢的不是收集,而是捕捉。

我向往法国每一个迷人的角落,那里都有长角甲虫和鹿角锹甲出没之处。它们是我们的气候条件下最大的鞘翅目昆虫,在拉洛克根本找不到。但是在黎歇谷锯木厂旁边一堆陈年锯木屑下面,我们找到了一窝“犀牛”,即鼻角土豚。这种漂亮的昆虫呈棕红色,有光泽,几乎像鹿角锹甲一样大,两眼之间有一个上翘的角,故名。头一回见到这种昆虫,我欣喜若狂。

把锯木屑扒开,也会发现它们的幼虫,是粗壮的白虫子,样子像金龟子的幼虫或腮角金龟的幼虫。还发现一串串或一团团奇特的卵,大似黄香李,呈灰白色,软软的,粘在一起,乍一发现,令我惊喜莫名。这些卵碰不破,严格地说没有外壳,只有一层软囊,羊皮纸般坚韧,撕都撕不开。正是从这软囊里,钻出一条小蛇般的幼虫,真叫人目瞪口呆!

我把许多土豚幼虫带回拉洛克,养在一个装满锯木屑的木箱里,但它们在还没变成蛹之前就全都死了。因此我想,它们必须钻到地里才能变成蛹。

廖内尔·德·R帮助我捕捉昆虫。我们恰好同岁。他是孤儿,和他妹妹住在黎歇谷他舅舅家。他舅舅是基佐(3)的女婿,他是基佐的外孙。每逢星期天我都去黎歇谷。如果表姐妹们来了,保姆们就领着我们一帮子人一块儿去。路上很好玩,我们穿着节日服装。可是,到人家家里做客却是件苦差事。廖内尔和我之间,不久就建立非常亲密的关系。但当时还没有,在我眼里,他只不过是一个爱吵闹,脾气坏,独断独行的小男孩。他两腿修长,头发像把刷子,一激动就流汗,满脸通红。他最喜欢的运动,就是抢去我崭新漂亮的巴拿马草帽,投进一个不准进入的大丽菊花坛里,或者唆使一条大纽芬兰犬“摩丝”向我们扑过来。有时,那里会来一些年龄比我们大的亲戚,气氛非常快乐,大家一起玩英国杠子。可是,每当吃完了点心,真正开始玩的时候,保姆们却叫住我们,说该回去了。有一回,归途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

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几乎突然而降。天空乌云密布,人们不安地预计将有雷暴、冰雹、狂风和灾难。我们加快脚步往家赶,但暴风雨比我们快。它仿佛在追赶我们,我们觉得自己是暴风雨追赶的目标。的确,我们直接受到威胁。于是照习惯,大家一块儿反省我们的行为,互相盘问,竭力想弄清楚,可怕的宙斯怨恨的是谁。但是,谁也没有发现自己最近有什么严重罪过。苏珊娜嚷起来:

“宙斯怨恨的是几个保姆!”

我们立刻向前猛跑,撂下那几个女罪犯去挨天火惩罚。

一八八一这年我十二岁。母亲对我学习一塌糊涂,成天无所事事有点担心,便请了一位家庭教师。我不大清楚是谁向她推荐的加林先生。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穿着讲究的人,一个神学院学生,又近视又愚钝,我担心他讲的课会使我不胜其烦。而这并非言过其实。他倒是经常陪我们去树林子里,但并不掩饰他对乡间不感兴趣。行进中,每当有树枝弹掉他的夹鼻眼镜,我就幸灾乐祸。他常常伸长嘴巴做作地哼《柯纳维尔的钟楼》这支小调,反复哼唱这样两句话:

……

轻浮的爱情

我们不喜欢

他那种得意扬扬、矫揉造作的嗓音令我恼火,终于忍不住说,真不明白哼这种愚蠢的曲子有什么乐趣。

“你觉得这曲子愚蠢,是因为你还太小。”他自负地回答,“以后你会懂得,这些曲子其实挺优美哩。”

他还补充说,这是一出流行歌剧中一首倍受赞扬的曲子……一切让我蔑视。

令我惊讶不已的是,一种如此支离破碎的教育,居然在我身上取得了某些成功。翌年冬天,母亲带我去南方。这个决定可能是深思熟虑、反复商量后做出的。母亲做事总是三思而行。她是对我孱弱的体质感到担忧,抑或是在夏尔·纪德婶婶的斥责下做出的让步?夏尔婶婶对于凡是她认为可取的事情,都是固执己见,寸步不让。这些我都不得而知。长辈们行事的理由,都叫你摸不透。

那时,夏尔·纪德夫妇居住在卡斯特诺(4)公馆的三层和顶层。这座公馆位于蒙彼利埃沙勒·雷外克街死胡同尽头。卡斯特诺自己家住二层和底层。底层宽敞得多,还有一个花园,我们可以随便进去。据我的记忆</a>,花园本身只是一片碧绿的栎树和月桂树,但它的位置很妙。这个花园呈角坛状,高踞于一块平坦的高地之上,俯视着这块高地的尽头和市郊,举目眺望,可以看见远处的圣狼崖。叔叔经常伫立窗前,极目远眺。

母亲和我不住夏尔·纪德夫妇家,是出于谨慎,还是因为他们家没有供我们住的地方?是因为我们带了玛丽,或许也因为母亲正在服丧期间,希望清静。我们先下榻于奈韦旅店,然后在相邻的小区找到一套带家具的房子,准备过冬。

母亲看中的这套房子,位于起始于大广场的一条呈坡度的街上,这条街紧贴一片平坦的空地,所以只有一边有房屋。沿着这条街往下走,离大广场越远,就越暗越脏。我们的房子位于中段。

这套房子又小又简陋,好寒碜。母亲的卧室和既当餐厅又当客厅的房间,窗户都临空地,望出去就是空地挡土墙。我的卧室和玛丽的卧室,窗外是一个没有草地的小花园,其实只称得上院子,里面只有两丛没有叶子的灌木,女主人每周都把洗衣水泼在上面。一堵矮墙将小花园和旁边一个小院子隔开;其他窗户都是朝那个小院子的。小院子里有人叫喊,有人唱歌,有油味,有晾晒的襁褓,有人抖动地毯,有人倒夜壶,有孩子们吵吵嚷嚷,有小鸟在笼子里引吭长鸣。经常看见不少饥饿的猫从这院蹿到那院。房东的儿子和他那帮十七八岁、调皮捣蛋的狐朋狗友,星期天闲得无聊,捡了碎瓷片追打那些饿猫。每隔两天或三天,我们去夏尔·纪德夫妇家吃晚饭。他们家的饭菜美味可口,与平时餐馆老板给我们送来的糟糕饭菜形成鲜明对照。我们的住处的寒酸使我觉得,父亲的去世已使我们破产。但这方面我不敢问母亲。住所不管多么凄凉,对于一个放学归来的孩子总不啻是天堂。

我怀疑那所中学自拉伯雷(5)时代以来,是否有很大改变。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挂书包,因此书包就当坐垫用,也给紧挨的上面那个同学当脚垫用,因为我们都坐在阶梯上,就在膝盖上写作业。

班上和整个学校分成两个派别,即天主教派和新教派。我进阿尔萨斯学校读书时,才知道我是新教徒。第一天课间休息时,一些同学围住我问道:

“你是天主教徒还是新教追随者?”

我一下子愣住了,有生以来头一回听到这种怪话,因为父母小心翼翼地不让我知道,所有法国人的信仰不一定相同;在鲁昂的时候,父母之间的和谐关系,使我看不到他们在宗教信仰方面的分歧。我当时回答说,我不知道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有一个对人殷勤的同学主动向我解释说:

“天主教徒就是信奉圣母的人。”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立刻大声回答,那么我一定是新教徒。我们之中没有犹太人,真是奇迹。一直还没说话的一个矮小瘦弱的同学突然嚷道:

“我父亲是无神论者!”他说这话的口气流露出一种优越感,使其他人茫然不知所对。

我记住了这个名词,回家问母亲:

“无神论者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一个愚蠢的坏蛋。”

我很不满意,又进一步问她,催她告诉我。妈妈终于不耐烦了,断然打断我的再三恳求,像通常那样甩出一句:

“这个你现在没有必要明白。”或者:“这个你以后会明白的。”(这类回答妈妈有很多可以选择,但都让我生气。)

才十一二岁的孩子就操心这类事情,岂不令人吃惊?不,这仅仅是法国人一种天赋的需要,即需要表明态度,需要参加一党一派,不管什么年龄的人都这样,整个法国社会自上而下都这样。

不久之后,我与廖内尔·德·R和堂兄奥克塔夫·儒安-朗贝尔一块儿去林子里漫步。我们乘坐的是表哥父母的车子。在车子里我被他们两个痛骂了一顿,因为他们问我是保皇派还是共和派,我答道:

“当然是共和派!”因为我还是稀里糊涂,以为我们既然是共和制,每个人自然只能是共和派。廖内尔和奥克塔夫向我猛扑过来。回到家里,我立刻天真地问母亲:

“难道我不该这么回答吗?”

“孩子,”妈妈想了想答道,“以后人家问你是什么派,你就回答拥护彻底的宪政代表制。记住了吗?”

她让我重复一遍这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可是,这样回答是什么意思?”

“是啊,孩子,这回答妙就妙在这里。别人听了和你一样莫名其妙,他们就会让你安静了。”

在蒙彼利埃,教派问题并不怎么重要。信奉天主教的贵族把子女都送进了修会,所以在中学里几乎只剩下一群平民,他们与彼此都是表亲的新教徒比相当令人讨厌,受到明显针对我们的充满仇恨的感情激动。

我说“我们”,因为我很快就与教友们结为一体了,他们都是与我叔叔婶婶过往的那些人的子女,我曾被介绍给他们的父母。其中有韦斯法尔夫妇、雷纳尔夫妇、卡斯特诺夫妇、巴兹尔夫妇,等等。他们彼此都是亲戚,都殷勤好客。并非所有教友都与我在一个班,但放学的时候大家都会走到一块儿。与我交往最多的是雷纳尔夫妇的两个儿子。他们都是天性开朗坦率的人,有点爱捉弄人,但绝对诚实。尽管如此,我与他们相处却感受不到太大的乐趣。不知道他们言谈中有什么讲究实际的因素,他们举止中有什么机智伶俐的因素,在他们面前我总羞涩地自我封闭起来。此时我的羞涩比过去严重多了,我变得郁郁寡欢,完全是出于无可奈何,才与同学们交往。同学们做游戏吵吵闹闹,我做游戏安安静静;我觉得自己温和,而他们表现得好斗。放学时他们不满足于打打闹闹,还一个劲地议论大炮、火药和“炸子”。幸好“炸子”这玩意儿,是我们在巴黎未曾见过的一项发明。一点雷汞,一点细砾石或沙子,用卷发纸一包,扔到人行道上一个行人的两腿之间,就会蓦地爆炸。雷纳尔两个儿子给的头几枚“炸子”,我一回到简陋的寓所,就赶紧放在脸盆里浸湿。他们的全部零花钱,都买了火药,把别人作为礼物送给他们的小铜炮或小钢炮填得满满的。这种东西的确让我魂飞魄散。这些爆炸物令我恼怒和厌恶。我真不明白,玩这类东西会有什么了不得的乐趣。他们组织对铅制玩具兵进行纵列连续射击。我也有铅制玩具兵,我也拿这些玩具玩,不过是将它们熔化掉。让玩具兵笔挺地立在一把铁铲上,伸进火里加热。你会看到它们突然从脚跟开始摇晃起来,扑倒在铲子上,不一会儿,从它们褪色的军服里逃逸出一道闪光,一个滚烫、赤条条的灵魂……下面再谈谈蒙彼利埃中学吧。

阿尔萨斯学校的教学方法,较之于一般公立中学有所改进。这些改进显然是明智的,但对我而言,却变成了不利的因素。例如,在那里教学生大体像样地背诵诗歌,这就诱发了我天生的兴趣。而在公立中学(至少在蒙彼利埃中学),习惯于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不加区别地背诵诗歌或散文,背得越快越好,使课文不仅失去了全部吸引力,甚至失去了一切意义,变得空洞无物,让你都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学习这样的课文。再也无所谓丑陋,亦无所谓怪诞。你把课文背得烂熟也白搭,反正你稀里糊涂。轮到我背诵时(我竭力回忆当时背的什么东西),尽管有着像其他人一样背诵的良好愿望,我还是立刻感到无法屈从于他们那种背诵方式。他们那种方式太令我反感了。我便像在阿尔萨斯学校那样背诵起来。

背了第一行,就全班目瞪口呆,是真正的丑闻所引起的目瞪口呆。继之是哄堂大笑,从阶梯的一头到另一头,整个阶梯教室从上到下,全班人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没有一个同学不笑,因为课堂上经常允许笑的。大家甚至停止了相互讥讽。这大笑不可抗拒,连纳多先生也禁不住笑起来了,至少是露出了微笑。这微笑使得大笑更肆无忌惮,更不可遏制。老师的微笑是对我明确无误的宣判。不知哪里来的那股顽强劲头,我居然把课文背完了。感谢上帝,这篇课文我理解透彻。这时,出乎我的意外而使全班同学惊愕不已的是,只听见纳多先生平静甚至庄严的声音,在大笑终于平静下来时喊道:

“纪德,十分(这是最高分数)!这使你们觉得好笑是吗?那么,请听我忠告你们,先生们,你们大家都应该这样背诵。”

我不知所措。这个表扬把我推到了所有同学的对立面,其后果再清楚不过了,就是全班同学都不再理我。突然的受宠,在同学们中肯定得不到谅解。纳多先生如果是想让我难堪,不大可能这样做。同学们都觉得我装腔作势,觉得我的背诵滑稽可笑,不是已经够了吗?使我彻底声誉扫地的,是同学们了解到纳多先生个别给我上课。而我跟纳多先生个别上课的原因是:

阿尔萨斯学校有一项改革是拉丁文教学方面的。该校仅仅在六年级才开始教拉丁文,认为从六年级到中学毕业会考,它的学生拉丁文完全赶得上公立中学的学生。公立中学的学生从九年级开始,就结结巴巴背诵rosa,rosae(6)之类。阿尔萨斯学校的学生起步晚,但同时达到同样的水平。结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不错。可是我是半路插进来起跑,处于不利地位。尽管纳多先生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教,我永远休想赶上那些已开始翻译维吉尔(7)的同学。我陷入了可怕的绝望。

那次背诵愚蠢的成功和所落下的装腔作势的名声,激发了同学们对我的敌视。当初与我亲近的同学都弃我而去,其他同学见我失去了支持,就放肆起来。我遭到嘲笑、痛打和围攻,一跨出校门就受到折磨。不过折磨不是立即开始,那些当初是我的伙伴的同学,毕竟不能容忍人家在他们眼皮底下侮辱我。折磨总开始于街道的头一个拐角处。每天我总是胆战心惊地等待课程结束,一出教室门就悄悄地猛跑。幸好我家离学校不远。可是,他们还是埋伏在我经过的路上。我担心遭到伏击,便绕一个大弯。他们明白了,便不再埋伏,而开始追逐。这几乎称得上一场好玩的游戏。可是我感觉得到,他们对我这个可怜的猎物的憎恨,胜过他们对游戏的爱好。尤其有一个家伙,是一位包工头或马戏场经理的儿子,名叫洛佩兹、托佩兹或戈麦兹什么的,体形像田径运动员一样粗壮,年龄比我们之中任何人都大,以在班上名列倒数第一而盛气凌人。他那凶恶的目光,那紧贴在前额上垂得很低、被发蜡抹得油光发亮的头发,还有他那血红色的领结,现在仍清楚地呈现在我眼前。他指挥着那帮人,真想要我的命。有时我回到家时是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衣服被撕破,浑身泥巴,鼻子流血,上下牙直打架,人显得惊恐不安。可怜的母亲难过极了。后来我患了重病,才结束了这种折磨。家里请来医生,诊断我患了天花。得救啦!

我得到很好的照顾,病情的恢复进展正常,就是说不久就可以下床了。可是,随着身体日渐康复,随着我又要被套上笼头那一刻的临近,一想起所吃的苦头,我就感到极度不安,陷入难以名状的恐慌之中。就是睡梦中,凶恶的戈麦兹也出现在我面前,领着他那帮人追得我气喘吁吁。我又一次感受到面颊与那只死猫接触令人恶心的感觉。那只死猫是他有一天从水沟里捞出来,故意用来蹭我的脸的;他蹭的时候,其他人抓住我的胳膊。我惊醒时浑身是汗,随即又陷入了恐惧之中,因为我想起了雷纳尔大夫对母亲说的话:再过一两天我就可以上学了。不过,我说这些绝不是想为随后发生的事辩解。天花痊愈之后,我得了神经官能症,其中有多少成分是作态,让精神病科医生去判定吧。

事情大抵是这样开始的:我被允许起床的头一天,头有些晕,脚下发虚。卧床了三个星期,这是自然的。“如果这种头晕再严重一点,”我想,“可以想象会发生什么情况吗?也许可以想象吧:我会感到自己的头向后倒下去,膝盖向前跪下去(我处在从自己卧室通向母亲卧室的小走廊里),随后整个人突然向后倒下去。”“唔!”我对自己说,“何不就按想象的做呢?”这样想着,我已经感觉到完全按神经的支配行动,会尝到何等的放松和缓解!我向身后溜一眼,确保向后倒下去不会摔得太疼。

我听见旁边房间里发出一声惊叫。是玛丽,她跑了过来。我知道母亲出去了。是剩下的些许羞耻心和怜悯,使我还没有在母亲面前这样做。不过,我会把一切向她和盘托出的。这次试验成功了,起初我几乎有些吃惊,但很快胆子大起来,变得头脑灵活,主意也显得更多了。我尝试做其他动作,有时装得断断续续,生硬突然;有时相反做得慢吞吞的,反反复复,颇有舞蹈的节奏。我变得十分内行,不久就掌握了丰富多彩的一整套动作:有的几乎只是在原地蹦跳;有的只需要从窗户到我的床之间那么一点空间,人挺立在那里,每次回转身就冲出去,刚好跳跃三下就成功了,整个过程差不多要一个钟头。最后还有一个动作是躺着做的,把被子掀开,一次又一次往空中踢脚,像日本杂耍演员那样做得有节奏。

好多回我事后生自己的气,觉得自己没心没肺,居然在母亲面前演这种滑稽戏。但老实讲,如今看来,这样生气并没有充分的根据。这些动作,就算我是自觉做的,但几乎都不是出自主观意愿,就是说我几乎是情不自禁的。只不过,完成这些动作,我感到如释重负。很久以后,每当神经官能症发作时,唉!我多少次惋惜自己不再是蹦蹦跳跳的年龄了……

这种古怪的病刚开始有所表现时,请来的雷纳尔大夫叫母亲放心,说是神经问</a>题,仅仅是神经问题。可是我还是乱蹦乱跳,他觉得有必要请两个同事来会诊。不知怎么安排的,也不知为什么,会诊是在奈韦旅店(8)的一个房间里进行的。那里共有三位医生:雷纳尔、托龙和布瓦西埃。布瓦西埃是拉马陆温泉浴场的大夫。问题就是要不要把我送到这个温泉浴场去。母亲不声不响地在一旁看着。

事态的发展令我有点心悸。三位老先生有两位留着白胡子。他们翻来覆去给我听诊,然后一起小声议论。他们会戳穿我吗?他们之中的托龙先生神情严肃地说:

“重重打一顿屁股,太太,对这孩子这不会不合适吧?”

不,他们越检查,似乎越觉得我的病是真的。总而言之,对于我自己的情况,能否说我比这些先生了解得更清楚?我自以为蒙骗了他们,其实也许是蒙骗了自己。

会诊结束了。

我穿上衣服。托龙慈祥地弯下腰想帮助我,布瓦西埃立刻制止他。我发现他向托龙做了个不易觉察的暗示,递了一个眼色。我注意到一种狡黠的目光盯住我,观察我,在我不留意的时候观察我,在我扣上衣纽扣时,密切注意我的手指的动作。“和这个小老头在一起,”我想,“如果他陪我去拉马陆,那可得小心提防他。”我不动声色,手指在纽扣间磕磕碰碰,这使他又皱起了眉头。

有一个人没把我的病当回事,这个人是我舅舅。我还不知道他对任何人的病都不当回事,所以有些恼火。我非常恼火,决心大装特装,战胜他这种漠不关心的态度。唉!多么可悲的回忆!如果我愿意省略什么,就会跳过去不谈这件事了——我当时在沙勒-雷外克街那座房子的前厅里,舅舅刚从书房里出来。我知道他还要经过这里的,便钻到一张蜗形脚桌子底下。当他回来时,我起初等了片刻,看他能否自己发现我。前厅很大,舅舅走得慢,手里拿着报纸边走边看,再过片刻他就会走过去了……我动了动,发出一声呻吟,舅舅停住脚步,摘下单片眼镜,打报纸上方冲我说:

“喂!你在底下搞什么名堂?”

我浑身颤栗抽动,缩成一团,假装抑制不住地抽噎,答道:

“我感到难受。”

可是,我立刻意识到这一着彻底失败了;舅舅把单片眼镜架回鼻梁上,头又埋在了报纸里,踱回了他的书房,非常平静地将门砰的一声关上。啊,真丢人!我还能做什么呢,只好站起来,掸掉衣服上的灰尘,心里恨舅舅——我对他真是恨透了。

风湿病患者都在下拉马陆逗留。那里的温泉疗养站旁边有一座小镇,即一个赌场和一些商店。位于上游四公里的上拉马陆或旧拉马陆,即运动失调患者疗养的拉马陆,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野。只有一个温泉疗养站,一家旅店,一座小教堂和三座别墅,其中一座是布瓦西埃大夫的。就这些,而且温泉疗养站看不见,隐蔽在一条山沟的断层之下。山沟突然切断旅馆的花园,在树荫丛中悄无声息地向河流去。在我当时那种年龄的孩子眼里,最近的美景美不胜收,仿佛目光短浅,对远处的景色不感兴趣;我们喜欢细节胜于喜欢整体,喜欢隐蔽的、在前进中发现的地方胜于展现在眼前的地方。

我们刚到。在妈妈和玛丽忙于解开行李时,我溜到外边,跑进花园,钻进了那条狭窄的山沟。在页状岩峭壁上方,高大而弯腰的树形成一条拱顶;一条水雾缭绕的小溪穿过温泉疗养站,在我脚下的小径旁低吟浅唱。溪底有厚厚的絮状红锈,令我惊愕不已。为了夸张地表示自己欣喜若狂的心情,记得我当时一边往前走,一边向东方伸开双臂,就像自己所珍爱的《一千零一夜》里的一个人物,即辛巴达(9)在宝石谷所做的一样。山沟汇入河流,河流在这个地方拐了一个弯,湍急的河水撞在页状岩悬崖上,将崖壁冲刷出一个深深的凹形;旅店花园荒芜的边缘,好似给悬崖顶部镶了一条边。浆果、冬青、紫杉、岩蔷薇、野草莓,还有酒神巴克科斯的女祭司喜欢的菝葜,从一棵灌木爬向另一棵灌木,然后像头发似的飘拂着垂在水面上的空中。清澈的河水使含铁质的温泉顿时冷却。成群的鱼在崖壁上落下的片状石堆间嬉戏。崖壁在下游稍远处渐渐变得低矮,河水变得更深,流得更缓慢。上游的河床更狭窄,河水汹涌奔腾,其间有漩涡、湍流、瀑布、清澈得令人心胸如洗的深潭。有些地方,突出的崖壁阻塞路径,所以每相隔一定距离有块大石板,让人踏着过河。猛然间,两边的崖壁相互靠拢,行人就不得不离开水边,离开阴凉,攀爬而上。悬崖顶部的土地上,有被烈日晒得蔫萎的植物。远处头几个山坡上,绵延着辽阔的森林,尽是百年古栗树。

上拉马陆的浴池,据说似乎可追溯到古罗马时代。它至少显得原始,这倒正是我喜欢它的地方。浴池小小的,但这不要紧,因为有规定,泡浴者要一动不动待在水里,让碳酸起作用。那水是不透明的铁锈色,并不很热,人钻到水里,起初会感到有点打寒战。如果待着不动,不一会儿就有许多小小的气泡来逗弄你,站在你肌肤上,给你一种刺激,使清凉的水平添了一种烧灼感;铁也在起作用,或者在某些微量元素配合下,一齐发挥作用。这一切加在一起,就产生异乎寻常的治疗效果。你从浴池里出来时,会感到皮肤发烫,骨头发凉。屋里熊熊燃烧着一堆葡萄藤火,老安托万还在把火拨得更旺,把我的长睡衣放在火边烤热。不一会儿,大家就去睡觉,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回到旅店,回到自己床上。那床我们不在期间,已用一个“和尚”焐暖了——当地人这样叫烘炉,它有一个巧妙的托被架托起铺开的被子。

在初次温泉治疗后,大夫们经过会诊承认,拉马陆对我有好处(对,在奈韦旅馆进行的显然就是这次会诊),并且下结论说,秋天让我再来进行一次温泉治疗是适宜的。这正好满足了我的全部愿望。在这期间我被送到杰拉尔梅接受冲洗疗法。

在这里我放弃抄录过去所写的那些文字。在那些文字里我首先记述了杰拉尔梅、它的森林、峡谷、茅舍和我在那里过的闲逸生活。它们没有提供什么新东西。我急于最终跨出童年的蒙昧。

经过十个月疗养,母亲把我带回巴黎,重新送进阿尔萨斯学校。过去的习惯消失得无影无踪,半个月来我的神经错乱的一系列表现都没有了,只增加了一个头痛的毛病。这种毛病更不易被人觉察,因而在课堂上更适用。我从二十六岁起,甚至更早些,这个头痛的毛病就完全消失了。而后我对之作了严厉的判决,指控其若不是完全假装的,至少是严重夸大了。可是现在,这种毛病重新出现了,我认得这种毛病,四十六岁时患的与十三岁时患的完全一样。我承认这个给我的努力泼了一盆冷水。事实上我并不懒惰。当我听到舅舅说下面这句话时,我衷心为他鼓掌:

“安德烈永远热爱工作。”他说。

可是,也是舅舅称我是“没有长性的人”。事实上我很难强制自己。所谓顽强勤勉地工作,在这种年龄,我就只能靠反反复复不太费劲的努力,因为每次努力都不能持久。我会突然感到疲劳,头脑的疲劳,像断了电似的,在偏头疼停止之后仍感到疲劳,或者确切地讲,疲劳取代偏头疼,持续数天,数周,数月。除了这一切之外,当时我对课堂上所做的一切,对课堂本身、上课和考试制度、会考,甚至课间休息,对慢慢吞吞、平平淡淡、死气沉沉的生活,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厌恶。头疼的毛病总是来得很及时,这是肯定无疑的,但很难说多大程度是我假装的。

我们当时请过的大夫布鲁阿代尔,此时已经很有名,母亲不敢再请他,不知是什么自卑感支配着她。这种自卑感肯定遗传给了我,使我在来访的人面前呆头呆脑。与取代布鲁阿代尔的李扎尔先生打交道,根本不必存这类担心。你尽可放心,名气与李扎尔先生绝对无缘,因为他没有任何机遇。他是一个温厚而傻乎乎的人,头发金黄,声音柔和,目光亲切,表面上不会伤害他人。但是,一个傻瓜比什么人都可怕。怎能原谅他开的处方和规定的治疗方法呢?每当我感到或声称情绪烦躁,他就开溴化物;每当我睡不着觉,他就开氯醛。给一个大脑刚刚发育全的孩子开这种药!后来我的记忆力和意志力的衰退,该统统归咎于他。如果可以和死人打官司,我一定会起诉他。每每回忆起这些事,我就怒火中烧。几个星期间,每晚半杯氯醛溶液(我还可以随意服用那满满的一小瓶水合物晶体,爱用多大剂量就用多大剂量)。我要说的是,那瓶氯醛搁就在我的床头,等待着失眠的意愿哩。在数周数月间,每当我坐下就餐时,我的餐盘旁边总搁着一瓶拉罗兹果子露——发苦的橙子皮水加溴化钾。我不得不小口地喝,每餐饭必须喝一勺,后来增加到两勺,又增加到三勺——不是咖啡匙,而是汤勺。然后按三段式节奏重新开始治疗,一直持续、持续下去,没有任何理由中断,直到我这个天真无邪的病人完全变迟钝为止。因为这果子露味道挺好。至今我还没弄明白,我是怎样得以死里逃生的。

魔鬼显然在窥伺我。我被黑暗重重包围,没有任何迹象让我揣测何处可接触一线光明。这时出现了天使的干预,目的是将我从魔鬼手里救出来。表面上看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但对我一生之重要,相当于历次革命之于历代帝国;是一出没有演完的戏的头一场。

* * *

(1) 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英国小说家,被公认为历史小说首创者。

(2) 昔时越南北部地区名。越南过去是法国的殖民地。

(3) 基佐(Guizot,1787—1874),法国政治家、历史学家,路易·菲力普治下任大臣,是梯也尔的政敌。

(4) 卡斯特诺(Castelnau,1851—1944),法国将军。

(5) 拉伯雷(Rabis,1483—1553),法国作家,《巨人传》的作者。

(6) 拉丁文,意为玫瑰。

(7) 维吉尔(Virgile,前70—19),古罗马最伟大的诗人,代表作为民族史诗《埃涅阿斯纪》,其诗歌对欧洲文艺复兴和古典主义文学产生过重大影响。

(8) 经过认真回忆,我想这次会诊应该是在我在拉马陆两次逗留之间,这就说明我们为什么在旅店里。——作者原注

(9) 辛巴达(Sindbad),《一千零一夜》中人物,他叙述了自己七次远航历险的见闻。

打赏
回详情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目录( 11
APP
手机阅读
扫码在手机端阅读
下载APP随时随地看
夜间
日间
设置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雅黑
宋体
楷书
字体大小
16
月票
打赏
已收藏
收藏
顶部
该章节是收费章节,需购买后方可阅读
我的账户:0金币
购买本章
免费
0金币
立即开通VIP免费看>
立即购买>
用礼物支持大大
  • 爱心猫粮
    1金币
  • 南瓜喵
    10金币
  • 喵喵玩具
    50金币
  • 喵喵毛线
    88金币
  • 喵喵项圈
    100金币
  • 喵喵手纸
    200金币
  • 喵喵跑车
    520金币
  • 喵喵别墅
    1314金币
投月票
  • 月票x1
  • 月票x2
  • 月票x3
  • 月票x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