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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_如果种子不死

作者:纪德 字数:19477 更新:2025-01-08 15:17:20

我据以写出现在这些记述文字的事实,以及我的心灵和思想的活动,在最初的启示下是怎样的,我就想怎样写,而不要过分地显示我随后对它们所做的评价。尤其这种评价已不止一次改变过,而我对自己一生的看法,根据它在我内心里显得清晰还是不那么清晰,也是时而宽容,时而严厉。如果我最近看到一个重要角色即魔鬼参与演出这出戏,那么我在叙述这出戏时,也不会一开始就让我很久以后才辨认出来的这个角色介入。无论要绕多大弯子,无论会被引向怎样盲目的幸福,这都是我打算要叙述的。我满二十岁的时候,开始相信我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会是幸福的;直到前几个月,我还保持着这种信心。使我对此突然产生怀疑的那件事,我视为自己一生中最重大的变故之一。怀疑过后我依然镇定自若,可见我的快乐多么强烈。我心中怀着如此强烈的自信,因此最初发生的最不幸的变故,仔细考虑起来,可能也最能让我们获得教益,使我们懂得,坏事可变成好事。祸兮福所倚,我们之所以经常不知福,是因为幸福到来之时,不是我们所预期的那副面孔。我无疑太性急,会把整个叙述弄糟,如果我把这快乐的状态视为已经是确定无疑,而其实我刚刚想象这是可能的,尤其我刚刚敢于想象这是允许的。后来我阅历更丰富了,这一切在我看来自然更容易了,我可以笑对小小的困难给我造成的巨大痛苦,连那些还模糊不清、我还辨认不出轮廓因而感到害怕的微弱愿望,我也能清楚地一一说出来。这时我什么都要去发现,同时发明痛苦和医治的良药,我不知道这二者哪一个在我心目中最可怕。我所受的教育就是这样培养了我,赋予某些事情如此的重要性,以致我根本想象不到,那些使我心神不安的问题,根本不令整个人类尤其不令单独的个人感兴趣。我像普罗米修斯一样觉得奇怪,人居然能够没有鹰而活着又不被吃掉。我毕竟喜欢这只鹰,开始与它妥协。是的,对我而言,问题依然如故,不过在人生路上越往前走,我已经不再把问题看得那么可怕,也不再从那么尖锐的角度去看待它。什么问题呢?我很难用几句话确切地讲出来。不过,有问题这不是已经不寻常了么?用最简单的话来讲,这就是:

你以什么神的名义,以什么理想的名义,禁止我按自己的天性生活?但这种天性会把我带到何处,如果我只按天性行事?迄今为止,我奉行的是基督的伦理道德,或者至少是人们作为基督的伦理道德而教给我的某种清教主义。为了竭力遵循这种主义,弄得我整个人深深地陷入了惶恐之中。我不赞成生活可以没有准则,我的肉体的要求不可能不需要得到我的思想的同意。这类要求如果更为一般,那么我怀疑我的惶恐是否会小一些。因为问题根本不在于我的欲望要求什么,尽管这么长时期我以为应该拒绝它的一切。不过我终于开始怀疑,上帝本人是要求如此的克制,如果不断反抗并非大逆不道,又不是针对上帝的,而且在这场自我闹别扭的斗争中,我可以合情合理地把错误归咎于另一半。最后我隐约看到,这种不协调的二重性也许很可能转化为和谐。我立刻觉得,这种和谐可能就是我的最高目标,就是寻求活在世上的明显理由。当九三年十月我乘船去阿尔及利亚时,我的热情驱使我奔向的并不仅仅是一片新的土地,而是奔向“这个”,奔向那金羊毛(1)。我决意出去走走,但犹豫了很长时间,委决不下是否跟我表哥乔治·普舍走,他邀请我去冰岛进行一次科学考察旅行。当保罗·洛朗在一次什么竞赛中得奖,获得一笔旅行费,不得不远走他乡一年时,我还在犹豫。他选择我作为他的旅伴,这才决定了我的命运。于是我与这位朋友一块儿出发了。在阿尔戈号船上,这位希腊的优秀分子并没因庄严的热情而激动得发抖。

我想我说过,我们两个刚好同岁。我们有一样的身高,一样的外貌,一样的思想方法,一样的兴趣爱好。他从与美术专业的学生们交往中,获得了一种爱嘲讽的自信,掩盖了他非常谨慎的天性。他爱开稀奇古怪的玩笑的习惯,也令我欣赏和开心,但将之与自己迟钝的思想比较时,又令我感到失望。

我与保罗的过往也许不如与彼埃尔·路易的过往频繁。但是,我觉得我对前者怀有更真挚、更有可能发展的情谊。彼埃尔的性格中,有着我难以说清的咄咄逼人、罗曼蒂克、喜爱对抗的一面,使我们之间的关系过分波动。相反保罗性格柔婉,和我的性格一样随和。在巴黎,我每次看见他多半都是与他弟弟在一起。他弟弟性情不那么好通融,虽然年轻点儿,但总是催促我们,所以与他交谈总很简短。我每周上他们家两次学习击剑,都晚上去,其实那只不过是借口,到了那儿就是看书和长时间交谈。保罗和我都感到我们之间的友谊与日俱增,而且欣喜地发现,彼此身上都有建立兄弟情谊的种种可能性。我们处在人生的同一点上。然而我们之间有这样一个不同点,就是他的心是自由的,我的心则被爱情占住了。但我下了决心不受爱情羁绊。在出版了《手册》一书之后,表姐的拒绝也许丝毫没有使我气馁,但至少迫使我把希望寄托于更远的将来。因此,正如我前面所说,我的爱情几乎依然是神秘的。魔鬼是否愚弄我,让我认为爱情中可以掺杂任何肉欲的念头都是有害的,这正是我还无法弄明白的事情,尽管我拿定了主意要将爱情的快乐分解,甚至觉得这种分解是可取的。这样快乐会更纯洁,爱情会更完美,如果心灵和肉体压根儿不相互搅在一起的话。是的,保罗和我,我们在出发的时候都下了决心……保罗在伦理道德方面大概是有教养的,但接受的是天主教的教养,而不是清教徒式的教养,又是在艺术家的环境下,经常受到恶劣的画家和模特儿的挑逗。也许会有人问我,那么,他怎么已经过了二十三岁还是童男呢?我会回答说,我这里叙述的是我的生平,而不是他的生平;再说,这种情况比人们想象的要常见得多,因为凡是这种情况都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胆怯、害羞、反感、矜持、不为人理解的多愁善感、在一次笨拙的尝试之后动不动就紧张(我想保罗属于这种情况),这一切都使人在门槛边止步。于是,接着产生的便是怀疑、茫然、浪漫和忧伤。这一切我们都厌倦了,这一切我们都想摆脱。但是,主宰着我们的主要是对特殊、离奇、病态和不正常的厌恶。记得在出发之前的交谈中,我们都憧憬一种平衡、完满和健康的理想。我想,这就是我对人们如今所称的“古典主义”的最初向往;而这古典主义与我最初的基督教理想对立到何种程度,这我永远都无法讲清楚。但这一点我很快就明白了,所以出发时连《圣经》都不肯带。这件事看起来好像没什么,其实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直到那时,没有一天我不从这本圣书里吸取道德的营养和教益。可是,恰恰因为这种营养对我来讲已变得必不可少,所以我感到需要断了它。我不可能与基督诀别而不感到某种痛苦,故直到现在我还怀疑自己是否真正脱离了基督。

洛朗的朋友拉蒂尔兄弟留我们在土伦住了几天。我受了凉,在离开法国之前就开始感到不舒服了,但丝毫没有流露出来。身体问题在我一生中如果不如此重要,我不会在这次旅行一开始就谈到的。我一直体质娇弱,征兵体格检查委员会连续让我推迟两年入伍, 在兵营里过的这一夜倒不算白过,我在这里认识了臭虫。那军官觉得我已经很困顿,才把我昏头昏脑地领进一间宽大的厂棚,里面只点了一支蜡烛,黑乎乎的照得不太亮,一个角落里摆了两张行军床。蜡烛一吹灭,臭虫们便蜂拥出来参加盛筵了。我并没立刻意识到是臭虫,还以为是谁恶作剧在毯子上撒满了令人发痒的毛。痒和瞌睡斗争了一段时间,但痒占了上风,瞌睡被打败了,退走了。我想重新点亮蜡烛,但找不到火柴。我记得曾瞥见床头一条小圆凳上有一把凉水壶,便趁着从墙缝里透进来的月光,拿起水壶来猛喝了几口,并且把手帕打湿。贴在发烫的头上,又把衬衫领子和袖口打湿。再睡是不用想了,我便摸索着把衣服穿上。

在门口我碰上了回来的保罗。

“我受不了啦,”我对他说,“出去走走。”

“注意我们是在兵营里,你不知道口令,走远了会引起向你开枪的。”

兵营静静地沉浸在月光里。我在厂棚门口来回踱了一会儿。我仿佛死了,不再有重量,不再是物质,像一个梦、一个回忆飘浮在空中,如果我看见的那边那个哨兵向我迫近一点,我就会消失在夜间的空气中。

我不得不返回厂棚,丝毫没有觉察到自己和衣躺到床上,只是被起床号唤醒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有人来通知,马车在旅店门口等待我们。早晨的空气从来没像在这个狂躁的夜晚之后这样令人惬意。扎关一幢幢房屋的白墙,昨天黄昏被玫瑰色的天空衬托得呈蓝色,眼前在清晨柔媚的碧空下,呈绣球花的色彩。我们离开扎关而没有看到它的山林水泽仙女神童的喷泉洞窟,这使我把它想象成世间最美丽的地方之一。

第二天,道路变成了往往无法辨认的小路,但它一离开山区,就进入了比昨天那个地区还干旱的一个地区。

将近中午,我们走近一面有洞的悬崖,上面有一群蜜蜂飞来绕去,只只蜜蜂的身体上淌着蜜汁——至少按向导的说法是这样。傍晚我们到达昂飞达的样板农场,在那里过夜,第三天到了凯峦。

圣城没有任何预示就出现在沙漠中间。它的近郊非常荒凉,没有任何植物,只有仙人掌,那种奇形怪状的绿色掌状物,上面布满毒刺。据说一丛丛仙人掌里面藏着眼镜蛇。城门旁边的城根,一个魔术师让一条这种可怕的蛇在随着笛声跳舞。城里的所有房屋,仿佛是为了欢迎我们到来,都刚刚用石灰水粉刷一新。这些光影憧憧而显得神秘的白墙,只有南方沙漠绿洲的泥墙我更喜欢。我饶有兴致地想,戈蒂埃肯定不喜欢这些墙壁。

我们凭着介绍信被引领到圣城的权势者们身边。使用这些介绍信其实很不谨慎,我们的自由会因此受到很大限制。在哈里发(2)府上举行晚宴,有一些军官出席。晚宴排场很大,很愉快。饭后,有人请我在一架低劣的钢琴前坐下,我搜索枯肠,想弹奏一首伴客人们跳舞的曲子……我为什么要讲述这一切?啊!只不过是想推迟后面要讲述的事情。我知道这些情形没有什么意思。

我们在凯峦度过整个第二天。在一座小清真寺里正在举行阿伊萨吾阿的祈祷仪式。这种仪式从狂热、奇特、优美、庄严、可怖等方面讲,都胜过我后来所看到的一切,甚至在阿尔及利亚的另外六次旅行中,我也没遇到过任何类似的仪式。

我们又上了路。我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风不停地刮,一天比一天寒冷。在沙漠里又走了一天之后,我们抵达了苏斯,我呼吸非常困难,感到非常不舒服,保罗只好去找医生。没想到医生认为我的情况相当严重,不记得他开了一种什么诱导剂,以减轻肺部的壅塞,并答应第二天再来。

不消说,旅行是继续进行不下去了。不过,在我们放弃通过最冒险、最漫长的路线抵达比斯克拉之时,我们倒觉得比斯克拉不是过冬的坏地方了。返回突尼斯城吧,火车差不多用两天时间,就能乏味地把我们送回去。眼下我首先需要休息,因为我的身体状况不允许我立刻出发。

现在我该来写一写我是以怎样的心情听医生宣布我的病情,我给大家造成了怎样的惊慌。不记得我当时有多么不安,大概因为那时我对死亡并不非常害怕,或许因为对死亡降临的想法既不紧迫也不明确,抑或因为我昏昏沉沉不可能有激烈的反应。总之,我并没怎么准备唱哀歌。我只是听天由命,心里也没有别的遗憾,只是悔不该拖累了保罗。我叫他留下我一个人,他独自继续旅行,但他听都不愿意听。因此我这场病的头一个效果——如果可以说的话,这场病得到的补偿,就是让我衡量一种如此珍贵的友谊。

我们在苏斯仅待了六天,单调乏味的六天。然而那闷闷不乐地等待的背景,倒是衬托出一个小小的插曲,在我心里引起很大的震动。这件事讲嘛不太恰当,不讲嘛更是自欺欺人。

保罗有时离开我去画画,我呢不舒服但没有那么厉害,免不了有时去找他。再说,我这次生病期间,没有一天卧床不起,甚至没有一天待在房间里的。我每次出去一定会带上大衣和披肩,刚到外面,就会有个小孩子主动上前来帮我拿。这天来陪我的孩子,是一个年纪很小褐色皮肤的阿拉伯人,前几天我就注意到他混在旅店附近那帮闲逛的淘气鬼之中。他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戴顶伊斯兰小圆帽,身上贴肉直接穿件粗布褂子、一条突尼斯灯笼短裤,这条短裤使他那两条光腿显得更细。他表现得比他的同伴们更谨慎,或者说更胆小,所以平常他的同伴们事事都抢在他前头。但这天我出门时,不知怎么没被那帮孩子看见,而在旅馆拐角的地方,这个孩子突然追上了我。

旅馆位于城外,这一侧附近多沙。看到在乡村生长得那样茂盛的橄榄树,在这里被流动的沙丘掩埋了一半,心里真难受。令人意外的是,稍远处居然遇到一条河。那是一条涓涓细流,刚刚从沙子底下钻出来,倒映一下天空,就汇入了大海。一群黑人洗衣妇蹲在那一点点淡水边,这就是保罗驻足这里的理由。我说好要去找他的,可是在沙子里行走那样累人,我只好听任阿里——这是帮我拿大衣和披肩的那个孩子的名字——在沙丘上拖着我走。不一会儿我们到了一个沙坑或者一个像火山口的地方,坑的边缘几乎俯瞰着整个地方,可以看见向沙丘走来的人。到了沙坡上,阿里立刻扔掉披肩和大衣,自己也扑倒在沙坡上,仰卧着,双臂伸开,笑嘻嘻地看着我。我不致蠢到这种地步,连他的挑逗也不明白。不过,我并没有马上做出回应,坐在他不远的地方,但也离得不太近,也定定地看着他,非常好奇地等待着,看他要干什么。

我等待着,今天我很欣赏自己当时那种顽强精神。不过真是好奇心使我等待着吗?这我闹不清了。我们的行为神秘的动机,我想说的是最具决定性的动机,我们往往搞不清,不仅在我们所保留的记忆里是这样,而且当时就是这样。在人们所称的罪孽的门槛边,我还犹豫不决吗?不,这次奇遇如果以我的操守的胜利结束,就太让我失望了。我对自己的操守已经抱了蔑视和厌恶态度。不,的确是好奇心使我等着……我看见阿里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那露出雪白牙齿的嘴唇闭上了。沮丧、忧伤的表情使他那张迷人的脸笼罩了阴云。最后他站起来:

“那么,再见。”他说。

我一把抓住他伸过来的手,把他放倒在地上打滚。他脸上立刻重新露了笑容。他没有耐心花很多时间去解代替腰带的绳子复杂的结,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匕首,一刀拉断已弄乱的结,衣服落在地上,将褂子扔得远远的,挺起赤条条的身子,像一尊神。他伸开细瘦的双臂,向苍天举了一会儿,一边哈哈大笑,然后紧贴住我倒在地上。他的躯体可能是滚烫的,但我的手抚摩上去觉得像阴影一样清凉。这沙地多么美好!在傍晚辉煌迷人的夕照中,我的快乐可谓光芒四射……

这时天色向晚,该去找保罗了。我的样子也许流露出了我的极度兴奋,我想保罗觉察到了什么,但也许是出于谨慎,他什么也没问,我什么也没敢说。

我已多次描写过比斯克拉,不想再来描写。我在《背德者》里描写过的那个被阳台包围的套间,即绿洲旅店提供给我们的那个套间,正是当年准备给拉维日里(3)枢机主教住的那套,可是他正准备下榻这里,死亡就把他掳去完成白色神甫们的使命了。我睡的是枢机主教专用的那张床,在最大的房间里,我们也把这个房间当客厅用,旁边一间更小的做餐厅;我们不愿意与在旅店里包饭的人一块用餐。饭菜由一个阿拉伯少年用托盘送来。少年名叫阿特曼,是我们雇来使唤的。他不超过十四岁,但与放学以后到我们阳台上来玩弹子和陀螺的其他孩子比较起来,个子很高,很魁梧,如果不说很强壮的话,阿特曼比他们整整高出一个头,所以他在他们身边几乎自然现出保护者的样子。他那副保护者的样子显得天真纯朴,甚至十分滑稽,非常令人开心。这表明,他那副样子也许有点可笑,但并非是不情愿的。总之,他是我所见到的最好心、最老实的孩子,不会挤对别人,像诗人一样天生不会赚钱,相反随时准备花钱和施舍。他向我们讲述他的梦想时,我们明白那是约瑟(4)的梦想。他很喜爱故事,知道许多故事,讲起来笨嘴拙舌,慢吞吞的,保罗和我开玩笑说那是东方式的。他懒散、清闲,具有这样一种可爱的才华,并且达到了很高的程度,即过高地估计自己的幸福,而在梦中、希望中和醉意中,把现实的操心事抛到九霄云外。他费了很多心思帮助我明白,阿拉伯人民虽然多才多艺,所创造的艺术作品却甚少,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们不想把自己的快乐积攒起来。这方面有许多话可说,但我不允许自己离题。

阿特曼住紧挨餐厅的第三个房间。那是一间小小的斗室,朝向整套房子尽头一个很小的阳台。早晨阿特曼总在那阳台上为我们擦皮鞋。一天早晨,保罗和我发现他在那里,正做土耳其式的打坐,穿着他最漂亮的衣服,打扮得像过节似的,他四周放了十二支蜡烛,全都点燃了,尽管是大白天。每两支蜡烛之间,有一小束插在小花瓶里的鲜花。阿特曼打坐在这不算华丽的装饰中间,正挥动刷子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擦皮鞋,一边扯开嗓门唱一首什么歌——听起来像是感恩歌。

当他背着画架、颜料盒、马扎和阳伞,跟着保罗踏遍整个沙漠绿洲时,就不那么兴高采烈了。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突然神气活现地摆出一副折服的样子,嚷道:“啊!多美的景致!”试图让主人放弃到处走的兴致停下来。这是保罗回来后非常开心地向我讲述的。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很难跟他们一块儿去,每次总是有点忧伤地看着他们出发。最初那段时间,我只能在门口的公园里走走。的确,我总很担心,心脏的这把扇子——阿特曼这样称肺部——不肯效力,我呼吸很困难。我们一到比斯克拉,保罗就去找过大夫D。大夫D带来了烧灼器,马上派上了用场,此后每两天来一回。按照这种火针疗法,交替在胸脯上和背上洒上松节油,经过半个月,肺充血便局部化了,可是却突然从右肺转移到了左肺,使大夫D惊慌失措。我的体温没有问题,记得最突出的症状,就是每天傍晚和早晨都发烧。我从阿尔及尔运来了一架相当好的钢琴,可是稍许调一下音阶都会累得喘不过气来。我不能干任何活儿,不能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可怜地挨着漫长的日子,所能得到的消遣或快乐,就是在我们的阳台上或公园里看孩子们游戏,如果天气允许我下楼去公园里的话,因为当时正逢雨季。我并没有喜欢上他们之中任何人,而是不加区别地喜欢他们的青春年少。看到他们个个身体健康,我找到了精神支柱,除了他们,我不希望与其他任何人交往。他们纯朴的动作和天真的谈话,也许无异于默默的忠告,促使我更加尽情地生活。我觉得在气候和生病的双重掩护下,我的苦行僧般的生活瓦解了,我的眉头舒展开了。我终于明白了,骄傲地不受诱惑的背后所隐藏的是什么东西;再说我已不再把那称之为诱惑,因为我已不再防范诱惑。西尼奥雷写到我时评价说:“固执甚于忠实。”我为自己的忠实得意,固执嘛,从今以后我就是要死抱住我以前说过的那个决定不放:使保罗和我,使我们两个恢复正常。生病并没有使我罢休。我希望读者明白决心在随之发生的事情中所占的全部分量。如果有人坚持要让我这种倾向继续下去,那么这是我的思想倾向,而绝非我的肉体倾向。我的天赋倾向在我的抵制中渐渐显示出来,我终于不得不予以承认,但还不相信自己会赞同。我迫使天赋的倾向进行斗争,可是无望战而胜之,我觉得倒有望使其转向。出于对保罗的好感,我甚至想象出一些欲望,就是说感受他的欲望。我们俩相互鼓励。像比斯克拉这样的一个冬季站,为我们提供种种特殊的方便:那里住着一群出卖肉体的妇女。如果法国政府对她们与普通妓院的妓女一视同仁,强迫她们进行登记,就能更好地监视她们(由于强迫她们进行登记,大夫D就能提供我们所需的关于她们每个人的情况)。她们的行为和习惯不同于有牌照的妓女。一个古老的传统让乌拉·纳伊尔部落输出刚到结婚年龄的姑娘,几年以后这些姑娘带着嫁资返回部落,她们可以用嫁资买一个丈夫。这些丈夫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光彩,而在我们这里,这一切肯定会使他们蒙受耻辱,变成笑柄。真正的乌拉·纳伊尔部落的人都以美貌非凡著称,故凡是干这种营生的女孩子全都被叫做乌拉·纳伊尔族人。并不是所有女孩子都返回本部落,所以在外头可以看到各种年龄的乌拉·纳伊尔女子。但有时可以碰到非常年轻的,这些姑娘等待着满结婚年龄,在此期间与一个年龄较大的女人一块儿住,由后者保护她,向她传授奥秘。她们牺牲童贞之夜,要举行欢庆活动,全城一半人都来参加。

乌拉·纳伊尔部落的女人集中住在一两条街。这一两条街当地人叫圣街。是说反话吗?我不这样认为,因为人们看到乌拉·纳伊尔族人出现在许多半世俗、半宗教的仪式上。一些德高望重的伊斯兰教隐士和他们一起露面。我不想太过深入,但并不觉得伊斯兰教以毒眼看待乌拉·纳伊尔族人。那几条圣街也是咖啡馆街,晚上很热闹,整个绿洲的人都在这里熙来攘往。三三两两的乌拉姑娘,坐在通向她们的卧室又正对大街的窄小梯子脚下,迎合着过路人的欲望。她们穿戴奢华,珠光宝气,金子的颈饰,高高的发饰,一动不动坐在那里,像壁龛中的一尊尊偶像。

记得几年以后,我与洛桑的布尔热博士在这些街上散过步。

“我真想把年轻人带到这里来,让他们对色情产生憎恶。”这个杰出的人心里面充满了反感(所有瑞士人心里都像一个冰窖),突然这样对我说道。唉!他对人心的了解,至少对我的心的了解,确乎太美了……这种异国情调,我只能将之比作示巴(5)女王来</a>到所罗门身边,“出谜语让他猜”。这是毫无办法的事情。世间有些人爱与自己相似的人,另外一些人则爱与自己不同的人。我属于后一类人。特殊的东西吸引我,正如一般的东西令我兴味索然。进一步更确切地说吧,阳光映照在褐色皮肤上使我受到吸引。维吉尔正是为我写了下面这句话:

阿敏塔斯(6)为什么那样黑不溜秋?

有一天,保罗回来时很兴奋,因为他在散步归来途中,遇到乌拉族那群姑娘去温泉沐浴。他把她们描写得个个楚楚动人,其中一个看到他做的手势,脱离了那一群。他们定好了约会。我身体状态不太好,不能去这姑娘那里,已约定让她过来。尽管这些姑娘并没有集中居住,她们的住所丝毫不会令人想起窑子,但她们每个人都得遵守某些规矩,例如过了一定的钟点,她们就不允许外出了。所以要及时溜出来,保罗半隐藏在公共花园的一棵树后面,等待梅莉姆沐浴归来。他要把她带到我这儿来。我们把房间装饰了一番,支起了餐桌,做了饭,准备她与我们一块用餐,给阿特曼放了假,不让他来伺候我们。可是时间已经过了很久,我等待着,说不出有多焦急。保罗一个人返回来了。

我陷入了更加恶劣的情绪,任何现实的欲望都无法使我坚定起来了。我感到失望,就像该隐(7)看到燔祭的烟被刮回地面,燔祭没有被接受时一样。我们马上觉得,再也不可能得到这样好的机会了,我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处于这种充分准备的状态了。刹那间被希望打开了一条缝的太过沉重的盖子又盖上了,情况大概永远都是这样了,我被剥夺了权利。在无限美好的解脱面前,我看见习惯和惰性的墙壁不断重逢……对这件事,应该死了心,我一再对自己说,最好的办法无疑是付之一笑;再说,在命运的粗暴对待下,我们该拿出一定的勇气重新振作起来。我们的情绪变化挺快,这餐饭开始的时候吃得闷闷不乐,结束时却说说笑笑了。

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仿佛翅膀拍打在墙壁上,外面的门半推开了。

我对整个晚上的这一刻保留着最激动人心的回忆:我仿佛仍看见梅莉姆出现在黑夜边上,还有些犹豫,但认出了保罗,便露出了微笑,可是在进来之前又后退一步,转身俯在阳台的栏杆上,在黑暗中摆动白色裹毯。这是约定的信号,示意一直把她送到楼梯脚下的女仆回去。

梅莉姆略懂法语,足以向我们解释,为什么她起初没能赶上保罗,接着阿特曼怎样告诉她我的住所在什么地方。她身上裹着两层裹毯,都撂在门口。我不记得她的长袍是什么样,只记得她很快就脱掉了,但保留了手镯和脚链。我也不记得保罗是否先把她带到了他的卧室。那间卧室在阳台的另一端自成一间独立的小屋。是的,我想她是拂晓时分才过到我这边来的。不过,我记得早晨阿特曼经过主教床前时低垂着眼睛,说了句:“早上好,梅莉姆。”声音那样愉快,那样羞涩,那样诙谐。

梅莉姆皮肤呈琥珀色,肌肉结实,体态丰满,但几乎还像个孩子,因为她才十六岁多一点。我只能把她比作一个女祭司,像加埃塔盆饰上的女祭司一样;这样比也是因为她那对手镯,她不停地摇动得像响板一样响。记得曾见到她在圣街的一家咖啡馆跳舞。一天晚上保罗拉我去那里。她的表姐昂·巴尔卡也在那里跳舞。她们按乌拉族人古代的方式跳,头挺得直直的,上半身纹丝不动,双手极灵活,整个身体随着一双赤脚的踢踏而抖动。我真喜欢那“伊斯兰音乐”,音势平稳,绵绵不绝,余音绕梁。它令我陶醉,很快使我变得晕晕乎乎,像一种麻醉的气体,使我的思想处于舒适麻木状态。台子上在单簧管演奏者旁边,一个年老的黑人敲着金属响板,那个小伊斯兰教徒情绪激昂、欣喜若狂地擂着巴斯克鼓。这小伊斯兰教徒多漂亮!衣衫褴褛的身体半裸露着,又黑又瘦像个魔鬼,张着嘴,目光疯狂……这天晚上,保罗向我侧过身子(不知他是否还记得),低声说道:

“你不相信他比梅莉姆还使我兴奋?”

他对我这样说是为了逗笑,并没有什么坏想法,因为他只是受到女人的吸引。那么,需要对我这样说吗?我没有答话,但他这种坦白从此留在我心里,我立即把它变成了自己的想法,或者更确切地讲,在保罗对我说这话之前,它就已经是我的想法了。那天夜里在梅莉姆身边我显得强壮有力,因为闭上眼睛我想象自己搂抱的是那个小伊斯兰教徒。

这一夜之后,我感到平静,非常怡然。快感过后获得的这种休息就无须说了。可以肯定,梅莉姆仅仅一次给我带来的良好效果,就超过大夫所开的所有诱导剂。我不大敢推荐这种疗法。但我的情况是隐性的神经质那么严重,因此这种彻底的放松,会使我的肺部充血消退,恢复某种平衡,这就不足为怪了。

梅莉姆又来了,她是为保罗而来的,应该也是为我而来的,会面已经约定。恰在这时,我们突然收到我母亲的电报,通知她即将到达。梅莉姆第一回来访的前几天,我吐了一回血,自己倒是没怎么在意,保罗却十分焦急不安。他告诉了他父母,而他父母觉得应该通知我母亲。他们大概也希望能让我母亲取代保罗来照料我,这样保罗这个享受补贴旅行的学生,就比充当护理病人的角色能更充分地利用时间。不过我母亲说到就到了。

再见到母亲并让她看看这个国家,我当然很高兴。然而我们感到沮丧,因为我们的共同生活刚开始安排得这么好。这种本能的再教育才开始进行就不得不中断?我断言不会发生这种情况,母亲的到来丝毫不会改变我们的习惯。为了有个开端,我们不取消与梅莉姆的约会。

后来,我向阿尔贝讲述我们这段爱情生活时,却天真地吃了一惊,因为我原以为思想挺自由的阿尔贝,都对两个人分享一个女人表示很气愤。而在保罗和我看来这是挺自然的事情。甚至我们的友谊也因此变得更加称心,更加牢固,就像新做的一件针线活儿。对于所有不认识的人,梅莉姆把自己的宠爱给予他们也好,出卖给他们也好,我们都不再妒忌。这是因为我们俩都是以犬儒主义的态度看待肉体行为,其中至少没有掺杂任何感情的因素。阿尔贝则与我们相反,倒不是作为伦理学家和浪漫派艺术家,而是属于这样一代人,他们承认自己像罗拉,认为快感只有作为爱情的一种报偿才值得看重,蔑视单纯的快感。我嘛,已经说过,这次事件和我天生的倾向,都极大地促使我把爱情和肉欲分开。认为二者可以混为一谈的想法,甚至会令我生气。不过,我并非力求使我的伦理观占上风,因为我现在写的不是我的辩护词,而是我的历史。

我母亲是一个晚上到的,陪她一起来的是年迈的玛丽。玛丽从未做过这么远的旅行。预备给她们住的房间,也是旅店里唯一两个空房间,位于院子的另一边,正对着我们的阳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梅莉姆也正是这天晚上要来与我们过夜的。妈妈和玛丽刚去房间歇息,她就来了。起初一切相安无事,可是到了清晨……

由于尚存的一点羞耻感,或者不如说尚存的一点对母亲感情上的尊重,这天晚上我闭门谢客。这样梅莉姆就直接去了保罗房里。要去他那间独立的小屋,必须从这头到那头经过整个阳台。清晨,梅莉姆离去时顺便敲了敲我的卧室的窗子,我慌忙爬起来,向她挥挥手表示再见。她蹑手蹑脚地走了,融进了晨空的红霞之中,幽灵似的被晨鸡的啼声吓得消失了。可是恰好这时,就是说恰好在她消失之前,我看见母亲卧室的护窗板推开了,母亲探头窗外,目送离去的梅莉姆一会儿,就关上了窗户。大祸临头。

这个女人显然是从保罗房间里出来的,母亲毫无疑问看见了她,明白了一切……我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呢?我只好等待。

母亲在自己房间里用早餐。保罗出去了。母亲于是过来在我身旁坐下。我不确切记得她说的话了,只记得我不希望她的责备落到保罗一个人头上,同时企图保护我们的未来,所以横下心毫不留情地说道:

“再说,你知道,她不仅仅是为保罗而来的。她还要再来的。”

记得母亲黯然落泪。甚至我想她什么话也没说,找不到任何话对我说,只有落泪。但是,这些眼泪比她可能对我的任何责备,都更使我感动和懊悔。我觉得她心里充满难以抚慰的极大忧伤。因此,我虽然能厚着脸皮对她说梅莉姆还会再来,向她表明了我的决心,但事后我再也没有勇气对自己信守所说过的话。在比斯克拉我尝试的唯一的另一次经验,是与昂·巴尔卡,在她那离旅馆很远的房间里。当时保罗和我一起去的。但无论对他来讲还是对我来讲,这次新的尝试都可怜地失败了。昂·巴尔卡太漂亮了(我还应该补充:她年龄明显比梅莉姆大),她的美貌本身就使我不知所措,我对她只有一种欣赏的感觉,而没有丝毫欲念。我像一个没带祭品的朝拜者来到她身边。与皮格马利翁(8)相反,我觉得这个女人躺到我怀里就变成了雕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我感到自己像大理石。抚摩、挑逗,统统无济于事。我默默无言,只好把钱给了她就离开了。

这时春天走近了绿洲。一种还不甚明显的生机开始在棕榈树下跃动。我身体好些了。一天早晨,我试着进行了一次比平时长得多的散步。这个景色单调的地方对我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我像这个地方一样,感到自己复苏了。甚至我头一回觉得自己生活在这世上,走出了死亡的阴影笼罩的峡谷,获得了真正的新生。是的,我跨进了崭新的生活,彻底欢迎和彻底抛弃的生活。一层蓝色的薄雾,使近旁的景物也仿佛隔了相当距离,每个景物变得飘忽不定,有如幻境。我自己失去了一切重量,慢步向前走着,像雷诺在阿尔米德(9)的花园里,由于难以描述的惊愕和赞叹而浑身瑟瑟发抖。似乎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这样谛听、观看和呼吸过。而各种声音、芬芳和色彩,纷纷涌进我的心间,我感到我的心变得闲散,因为感激而啜泣,化成对陌生的阿波罗的崇敬。

“接受我吧!将我整个儿接受下来吧。”我大声说道,“我属于你,服从你,整个儿献给你。让我身上的一切都变成光。是的,变得光明和轻盈。直到今天,我徒劳地与你抗争。不过现在我认准你了。但愿你的意愿得以实现。我不再抗拒,我顺从你。接受我吧。”

就这样,我泪流满面地走进了一个充满欢笑和奇异事物的迷人的世界。

我们在比斯克拉的逗留快结束了。母亲是来让保罗解脱的,表示愿意代替保罗待在我身边,因为我的身体状况还需要很多照顾。这样保罗可以放心地继续旅行。但保罗申明他不想离开我,因而为他对我的友谊提供了一个新的证据,而我并没有告诉他,他离去会使我感到难过。结果离开的是母亲和玛丽,她们直接回法国去了,保罗和我则离开突尼斯乘船去西西里和意大利。

我们只是穿越了锡拉库萨。在恰诺的陵墓和石牢小径上,我什么也没看见。我太疲劳,什么也没看,什么也没看见。只是几年之后,我才得以在阿瑞托萨泉水里浸湿双手。再说,我们急于赶到罗马和佛罗伦</a>萨,途中在墨西拿勾留了几天,那仅仅是为了喘口气,因为这第一阶段的行程走下来,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天哪!对我们来讲,这身体问题真是个麻烦问题!它妨碍我们种种最精彩的活动,做什么事情都得考虑健康问题,它无疑比金钱问题更难应付。幸好金钱方面我们挺宽裕,母亲为了使我得到更充分的照顾,又为我贷了款。我时时怕冷,怕热,怕不舒适,所以总是拉着保罗去住最好的旅馆。旅馆里的奇闻趣事、艳遇约会,这些对我来讲旅途中最具吸引力的事情,我要等以后才能领略。不过,至少两个人面对面晚餐,可以引起无穷无尽的话题。我们斟酌我们的每个观点,反复切磋琢磨,彼此欣赏这些观点怎样在对方思想上显露、发展和完善,感受着它们枝条末梢的弹性。这些交谈如果现在能重新听到,我相信会和当时一样觉得妙趣横生。总之我知道,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能够那样开心地倾谈过。

那不勒斯郊区我什么也没看到。身体问题已成为阻碍一切的不堪忍受的原因,甚至乘马车兜风都不行。我又像在比斯克拉那些最凄凉的日子一样,可怜兮兮,步履蹒跚,在阳光下汗流浃背,到了阴凉地方就冷得发抖,只有在绝对平坦的地方才能勉强走走。你想吧,在这种情况下,那有七座山的罗马会使我心旷神怡!头一回在这座永恒之城里逗留,除了潘西奥,我几乎没去过别的地方;在这个公园里也只是坐在长凳上度过一天最好的时光,而且每次走到公园里时都是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尽管我设法租了个房间的格勒戈里亚纳别墅就在公园旁边。那个房间位于一层,在那条街从潘西奥回来的方向左手边。尽管这个房间很大,但保罗为了更自由,在街的尽头租了另一个房间,前面有个小阳台。他希望能够工作。可是,他是在我的房间里接待我们称为“夫人”的那个女人,那是美第奇馆一个学生给我们介绍的一名训练有素的妓女。我只记得,她那故作高雅的举止、打扮和矫揉造作令我反感。我开始明白了,我之所以能忍受梅莉姆,是因为她的无耻和野性,和她厮混至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她的言行丝毫不会假装有爱情;与这一位呢,我会亵渎自己心中最圣洁的东西。

在佛罗伦萨,我无法参观很多博物馆和教堂。再说,我还不成熟,不能从大师们的训诲中汲取教益,就像在罗马不懂得聆听拉斐尔(10)的教诲一样。在我看来,他们的作品属于过去。然而,除了紧迫感我并没有受到任何刺激。只是在几年后,我变得专心致志且知识更丰富时,才开始研究他们,才善于使他们的影响现实化。我觉得保罗同样没有足够认真,也没有抱足够的好感对他们进行研究。他在美术馆所度过的时间,是在乔尔乔涅(11)雕塑的马耳他骑士像前面,无疑出色地临摹了那座雕像,但并没获得多少充实,仅仅多学到几个技巧而已。

我们在佛罗伦萨分手,准备夏末在库外维尔会合。我从佛罗伦萨直接取道日内瓦,去那儿找安德烈大夫看病。他是特隆山家族(12)的新秀,夏尔·纪德的挚友,一个出色的人,不仅是最机灵的那类人,而且是最明智的那类人。多亏他救了我。他很快让我相信,我只是神经有毛病,先去尚佩尔接受水疗,然后去山区度过一个冬天,肯定比护理吃药要强。

彼埃尔·路易到尚佩尔来看我。他是去拜罗伊特,因为他在那里订了本季演出的几张票。但这么长时间没见到我难以忍受,而且想听我亲口谈谈我这趟旅行的情况。还有一个理由促使他绕道来这里,就是希望在途中把费迪南·埃洛德甩掉;埃洛德听说他的朋友彼埃尔要去拜罗伊特,赶紧也去订了几张票,成了彼埃尔的旅伴,寸步不离跟着他。我看见他们两个来到温泉旅馆,我在那里接受水疗。我兴致勃勃地对路易讲述我们的艳遇,刚提到梅莉姆,他心里就计划去找她,把埃洛德一个人撂在拜罗伊特。但埃洛德听到朋友的新计划,立刻表示不愿意,大声说道:

“我跟你一块儿去。”

彼埃尔·路易性格上可能有许多缺点,例如任性、狷急、乖戾、专横。他总是力图让别人顺从他的兴趣,企图让朋友立身处世依附于他,但是他为人非常慷慨,而且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激情和冲动,抵消了所有细小的缺点。他相信凭着我们的友谊,他可以使梅莉姆成为自己的情妇。于是,他在七月中旬与埃洛德一块儿出发了,带了梅莉姆送给我的一条丝巾。那是我作为一种担保物交给他的,以便他能够找到梅莉姆并引荐到她身边。他还带了一架手摇风琴,预备送给阿特曼。阿特曼收到后以几法郎把它卖了,因为他更喜欢笛子。

不久后我获悉,埃洛德和路易旅途顺利,他们在比斯克拉勾留期间,患了热病(因为天气热得要命),便带走了梅莉姆,与她一块在君士坦丁城郊住了下来。正是在那里,彼埃尔·路易写完了他那本脍炙人口的《比莉蒂之歌》,作为对梅莉姆·本·阿塔拉的纪念题献给我。这就是书的第一页紧接我的名字之后那三个神秘字母的含义。(13)严格地讲,梅莉姆并非比莉蒂,因为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些诗歌中有许多是在路易出发去阿尔及利亚之前写的,然而她在整本书里畅行无阻,我突然认出了她。

我是否应该讲述路易和我在梅莉姆帮助下玩的一场恶作剧呢?——一天,路易写信对我说:

“梅莉姆问她能寄给你什么。”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埃洛德的胡子。”

应该说(或者应该提醒注意,因为这一点我已经说过了),这部胡子是埃洛德的仪表最气派的部分,如果不说最重要的部分的话。人们不敢想象埃洛德没有胡子,正如不敢想象一位殉道者没有光环。我说要埃洛德的胡子纯属开玩笑,就像别人说要月亮一样。可是,令人惊愕不已的是,这部胡子有一天我居然收到了。不错,是邮寄来的。路易要求兑现我那句话。梅莉姆趁埃洛德睡得又甜又香之时,把他的胡子剪了下来,而彼埃尔·路易往信封里一装,就给我寄了来,随信还附了模仿布伊埃(14)的《鸽子》写的两行诗:

伟大的巴纳斯派诗人们那样可怜,

乌拉·纳伊尔人都剪他们金色的胡子。

那是在尚佩尔,我对这两个巴纳斯派诗人朗诵了我这期间写的《石榴轮舞》。这首诗不记得是在什么地方写的了,写的时候没有任何先入之见,也没有什么奢望,只是想更灵活地遵循内在的节奏。这时我已经有了创作《食粮》的想法,但这是一本应该让它单独去写的书。我能够对他们说的一切,不值得他们给予我很大鼓励。巴纳斯理想并不是我的理想;路易和埃洛德一样,对巴纳斯理想仅仅有一些想法。两年后,我的《食粮》出版了,几乎完全不被理解,直到二十年后才引起注意。

自从我复原之后,一种强烈的欲望,一种要活下去的疯狂欲望,便攫取了我。助长这种欲望的,不仅是尚佩尔的浴疗,还有安德烈绝好的建议。

“每当你看见有你可以跳进去的水,”他对我说,“不要犹豫。”

我照这样做了。啊!波浪翻滚的激流!飞瀑,冰湖,绿树荫翳的小溪,清澈的山泉,透明的海中龙宫,你们的清凉吸引着我。而后躺在金色的沙滩上,傍着正在退潮的波涛休息。我喜欢的不仅仅是海水浴,还有神话般的期待,神毫无遮拦的注视;在我被阳光晒透的身体里,我尝到了难以言状的化学反应般的舒适感觉。我把苦恼、压抑、操心和衣服一块儿忘到了九霄云外。当一切愿望消失殆尽,我任凭感觉从我多毛孔的、蜂箱般的身体里,悄悄地分泌出蜜,流进我的《食粮》。

回法国时,我带回一个复原者的秘密,一开始却感受到那种令人烦恼的极度不安,拉撒路(15)逃出坟墓后大概也感受过吧。起初,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我都不觉得还有什么重要。过去在沙龙和社团那种沉闷的空气中,我怎么居然能够呼吸,那里每个人的躁动都搅起一股死亡的气息。事物的日常运转对于我的离去甚少在意,现在每个人都像我还没有回来一样忙碌着,看到这种情形,大概我的自尊也受到了伤害。我的秘密在我心里占有这么重要的位置,而我本人却没在这个世界上占有更重要的位置,这不免令我感到愕然。我充其量只能原谅别人没有看出我变了;至少和他们比较起来,我觉得自己不再是原来的我;我有种种新事物要说,但我无法对他们说了。我本来想说服他们,把我的信息告诉他们,但他们没有任何人愿意俯首倾听。他们照旧生活,满不在乎。但他们感到满足的东西,在我看来是那样可怜,我没能说服他们,真个是徒唤奈何。

这种世态炎凉(尤其在亲人们身边这使我感到痛苦)真让我想去自杀。这只是我在《帕吕德》里嘲讽地加以描写的一种逃避方式。然而,现在我觉得奇怪的是,这本书并非产生于要把那种极度不安从我心里发泄出来的需要,不过后来它还是从中吸取了养分,但我在回来之前就已经在酝酿了,这也是事实。我的《乌有国游记》第二部分已经显示出某种荒唐感。在这种荒唐感支配下,我写了开头几句话,而整本书仿佛无视我的意志,始终围绕这几句话展开。我在尚佩尔小住之前,在米兰停留过。在那里一个公园里散步时,我写下了这几句话:

道路两旁生长着马兜铃,

“为什么在这总是反复无常的天气,

仅仅带把小阳伞?”

“这是无论如何都要带的。”她对我说。

诸位很清楚,凭我所说的这种精神状态,我一心一意所想的是再次离去。但还不到去汝拉山住进冬季宿营地的时候。那是安德烈大夫嘱咐的(我严格按他的嘱咐行事,感觉良好)。暂时嘛我住在诺夏特尔。

我在湖畔一个小广场边一家“节欲所”的三层租了一个房间。位于二层的餐厅,中午时分都接待大批满足于粗茶淡饭或时运不济的老小姐,她们在一块大牌子前面吃素餐,牌子上写着《圣经》里的一句经文。斗胆说,这句经文选</a>得真妙,它颂扬和升华了我的倒胃口:

上帝是我的牧师;我不会短缺什么。

下面一块更小的牌子上写着:

覆盆子柠檬汽水

这就是说,应该料到这里只有粗茶淡饭好用。不过无论怎样节食我也能够忍受,因为窗外的景色那样令我喜欢。后来,就在湖边,在我的目光久久徘徊的地方,耸立起一座大宾馆傲岸巨大的身影,而当时秋风把古老的椴树和古老的榆树染得金黄,透过它们金黄的浓叶,这里那里,会意想不到地闪现一汪碧蓝的湖水。

几个月来,我让自己的思想自行舒缓化解。我终于恢复了镇定,为感到自己的思想依然活跃而高兴,又很喜欢这个宁静的地方,因为它能让我的思想沉静下来。这不起眼的湖畔,卢梭的回忆还在游荡着的湖畔,毫无壮丽景色,没有多少瑞士特色,但非常温馨,非常有人情味。周围没有任何雄踞的山峰使人的力量显得逊色,使人的力量显得不相称,把人的目光从亲切迷人的近景吸引开。古树低垂的枝叶拂近水面,朦胧的湖岸在芦苇和灯芯草丛间难以分辨。

在诺夏特尔度过的这段时光,是我记忆中最惬意的日子。我对生活又充满了希望,现在生活在我眼里变得异常丰富,异常充实,这是在我胆小怯懦的童年不曾想象到的。我对生活抱着期待,充满信心,毫不着急。那个躁动不安的恶魔还没有来折磨我,它是由好奇心、欲望等构成的,自从……在花园静悄悄的小径上,在漫长的湖岸边,在路上,在城外秋意正浓的林子边缘,我漫步,正如现在我也可能做的一样,只不过心境会是宁静的。我并不追求我的思想捕捉不到的任何东西。我研究莱布尼茨的《神正论》,一边走一边读,从中获得极大乐趣,而如今也许得不到了。一种与我自己的思想如此不同的思想,要跟上并适应它,其困难本身,以及对它进行研究要求付出的努力本身,使我愉快地预感到,一旦我任凭自己的思想自由发展,它会取得何等的进步。回到住所,我看见桌子上放着克劳斯编的那本厚厚的动物学教程,那是我刚刚买的,它撩起了神秘的帷幕,让我惊叹不已地看到了一个比思想的世界更丰富多彩、没有那么多阴影的世界。

我按照安德烈的建议,在拉布雷维纳过冬。拉布雷维纳是个小村庄,位于边界附近汝拉山最冰冻的峰顶。温度表好几个星期保持在零度以下,有些夜里一直下降到零下三十度。我是很怕冷的,然而却没有一天感到冷得难受。我下榻在村子尽头一幢像农舍的房子里,离一家旅店不远,每餐去旅店吃饭。那房子旁边有一个牲口饮水槽,每天早晨,我听见有人把奶牛赶到槽边。一架单独的楼梯通向三个房间,我用最大的房间做工作室,一张斜面桌(我喜欢站着写作)对面,放着从诺夏特尔搬来的一架钢琴;一个安在墙壁里的炉子,既为这工作间也为我的卧室供暖。我睡觉的时候脚朝炉子,身体直到脖子用毛毯裹住,头上戴着风帽。一位丰满的瑞士女人给我帮佣。她名叫奥古斯塔,经常对我谈起她的未婚夫。但一天早晨,当她让我欣赏她未婚夫的照片时,我未经考虑只为了好玩,用羽笔搔她的脖子,她立刻倒在我怀里,令我不胜尴尬。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她扶到一张无靠背长沙发上。她紧紧搂住我不放,使我重重地落在她的胸脯上和张开的双腿之间。我反感至极,突然大声说:“我听见有人说话!”假装害怕,像约瑟一样摆脱她的怀抱,跑去洗手。

我在拉布雷维纳待了将近三个月,没有与任何人过往。并非我的性情使自己禁锢起来,而是我觉得这个地方的居民是世间最不好客的人。我拿了安德烈大夫的介绍信,去拜访村里的神甫和医生,他们没有促使我产生再去看他们的丝毫欲望,更没有促使我产生陪同他们去看望穷人和病人的欲望,就像我起初所希望的那样。只有在这个地方生活过,才能透彻理解卢梭的《忏悔录》中的这一部分,以及他的《遐想》中与他在特拉维尔谷小住相关的部分。毫无诚意,说话刻薄,目露仇视,讽刺挖苦,是的,卢梭没有编造任何东西。这一切我都领教过,还有村里成群结伙的孩子甚至向陌生人扔石头。因此人们可以想见,他的亚美尼亚服装会不会引起仇外情绪。但如果把这种敌视视为阴谋,那未免荒唐,那就错了。

尽管这地方可恶,我每天还是强制自己大量散步。我说“可恶”,是否有失公正?也许吧。我厌恶起了瑞士,但也许并不厌恶高原的瑞士,而只厌恶这森林地区。这里的冷杉似乎要把加尔文教派的忧郁和严厉,引进整个大自然。说真的,我怀念比斯克拉。对那个辽阔平坦的地方,对那里穿白斗篷的人们的怀念,在保罗和我漫游意大利的过程中,一直伴随着我们。还有那歌、舞、香料以及那里的孩子们留下的回忆,还有那销魂的交易,以及温柔纯朴的爱情悄悄地带来了那么多快感。而这里没有任何东西让我分心不专注于工作。尽管瑞士令我反感,我还是尽量在这里勾留足够长的时间,以便写完《帕吕德》,同时心里也有着挥之不去的想法:这本书一完成就立刻再去阿尔及利亚。

* * *

(1) 金羊毛,典出关于阿尔戈号船英雄们的神话,金羊毛是人人都想得到的珍贵财宝。

(2) 哈里发为穆罕默德的继承者,伊斯兰国家的领袖。

(3) 拉维日里(Lavigerie,Charles,1825—1892),法国人。天主教枢机主教兼阿尔及尔与迦太基城(即突尼斯城)大主教。

(4) 约瑟(Joseph),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一指圣母马利亚之夫,耶稣的养父;一指雅各的第十一子,遭兄长忌妒,被卖往埃及为奴,后做宰相。

(5) 示巴王国(Saba),《圣经》中译作Sheba,为古代经营黄金、香料和宝石的王国。

(6) 阿敏塔斯三世或二世(Amyntas Ⅲ ou Ⅱ,?—前370),马其顿国王。

(7) 该隐(Cain),亚当与夏娃之长子,杀其弟亚伯。见《圣经·创世记》。

(8) 皮格马利翁(Pygmalion),据希腊神话,他是钟情于阿佛洛狄忒女神的一座雕像的塞浦路斯国王。而罗马诗人奥维德在《变形记》里说,雕刻家皮格马利翁创造出一座表现他的理想女性的象牙雕像,然后爱上了自己的作品,维纳斯女神应他的请求赐予雕像生命。

(9) 雷诺(Renaud)和阿尔米德(Armide)都是塔索所著的《被解放的耶路撒冷》中的人物。

(10) 拉斐尔(Rapha?l,1483—1520),意大利文艺复兴盛期画家、建筑师,主要作品有梵蒂冈宫中的壁画《圣礼的辩论》和《雅典学院》以及《西斯廷圣母》等。

(11) 乔尔乔涅(Giorgione,1478—1511),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画派主要画家,代表作有《暴风雨》、《入睡的维纳斯》等。

(12) 瑞士日内瓦一个大家族,出有政治家让·罗贝尔·特隆山(Jean Robert Tronchin,1710—1793),日内瓦大议会成员。

(13) 该书只有初版本印有这个献辞。——原注

(14) 布伊埃(Bouilhet,1821—1869),法国诗人。他的《鸽子》中的两行诗是:

伟大的奥林匹斯诸神那样可怜,

小孩子们都扯他们金色的胡子。

(15) 圣拉撒路(Saint Lazare),玛特和玛丽的兄弟,被耶稣复活,相传为马赛第一任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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