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梅尔索的车子开着灯在沿海公路上行驶。在离开阿尔及尔的时候,他追上并超越一辆辆送牛奶的货车,那由热汗和马厩混合出的马匹的气味,使清晨的凉意愈发清晰。天还很黑。最后一颗星星缓缓在天空融化,黑暗中发亮的公路上,他只听到引擎野兽般快乐的声音和稍远处偶尔传来的马蹄声,还有牛奶罐头碰撞而发出的哐啷声,直到在一片漆黑的公路上,他的车灯照亮马蹄上闪闪发亮的四个铁蹄。接着,一切又被加速的声音所掩盖。他加快了车速,黑夜旋即转为白昼。
车子在阿尔及尔山峦间一路穿过黑夜,来到一条临海的开阔公路上,天已然亮了。梅尔索的车子飞速奔驰着,被露水打湿的路面放大了车轮如通风口排气的微弱声音。每次经过弯道,一阵刹车便使轮胎尖叫,而在直线道上,低沉的隆隆加速声短暂地盖过了从下方沙滩上传来的海浪声。人在开车时所感受到的孤独,只有坐飞机时才能与之匹敌。梅尔索完完整整地和自己相处,精确的动作让他满足,他在自己身上找到一种归属感,能够回归自己在做的事情。白昼已经大肆展露在路的尽头。旭日从海面升起,刚才仍然空旷荒凉的路边田野此刻也随之苏醒,满是展开红色翅膀的鸟儿和飞虫。偶尔有农夫穿过田野,而急速行驶的梅尔索脑海中只记得一个背着袋子的身影,踏着沉重的步子,走在肥沃多汁的土壤上。车子有节奏地将他带往能俯瞰大海的山坡上。山坡变得越发凸显,刚才还只是逆着光晦暗不清的剪影,现在正迅速向他扑来,细节部分也变得清晰可见。忽然呈现在梅尔索眼前的山坡,满是橄榄树、松树和涂了灰泥的小屋子。接着,另一个弯道把车子抛向大海,大海的涨潮涌向梅尔索,就像一份充满海盐、淡红色和睡意的献礼。于是,车子继续在公路上呼啸,前往其他山坡和总是一成不变的海岸。
一个月前,梅尔索和“眺望世界之屋”告别。他打算先旅行一阵子,然后再在阿尔及尔一带找个地方定居。几个星期后,他回来了,他知道从今以后,旅行对他而言会成为一种奇怪的生活:更换环境在他看来只是一种不安的快乐。而且他也感受到一股晦涩的疲惫。他迫不及待想实现之前的计划—在距离蒂帕萨废墟几千米的舍努瓦购买一座依山傍海的小房子。到了阿尔及尔,他把自己人生的外在场景布置好。他买了不少德国医药产品的有价证券,聘请了一名经理人管理这笔生意,因此有了不用待在阿尔及尔的正当理由,并能过上自给自足的生活。投资的回报差强人意,他偶尔入不敷出,但也毫无愧疚地把这笔收入贡献给他那极致的自由。的确,只需要把世界能理解的一面呈现给世界即可。剩下的交给懒惰和懦弱就行了。只要几句廉价的倾心话,就能换来无拘无束的生活。接着,梅尔索开始安排露西安娜的生活。
她没有父母,一个人生活,在一家煤炭公司担任秘书,经常吃水果,也经常做些运动。梅尔索借书给她。她还书的时候也不多说什么。他如果问起,她便说:“是啊,不错。”或者说:“这书有点儿伤感。”他决定离开阿尔及尔的那天,提议她和他一起生活,但要她仍然住在阿尔及尔,不用工作,等他需要她的时候再去找他。他说得相当诚恳,免得露西安娜感觉受到侮辱,这其中本来也没有任何侮辱之意。露西安娜经常通过身体来感知她的精神所无法了解的。她接受了。梅尔索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承诺娶你。但我觉得这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就按你的意思来吧。”露西安娜说。
一个星期之后,他娶了她,并准备出发。在这期间,露西安娜替自己买了艘橘色独木舟,好去蓝色的大海上漂流。
梅尔索猛地一转方向盘,躲开了一只早起的母鸡。他思考着和卡特琳娜的一段对话。离开的前一天,他离开“眺望世界之屋”,一个人去旅店过了一夜。
当时刚过中午,因为上午下了雨,整个海湾就像一面洗涤过的玻璃窗,而天空就像刚洗过的清新衣物。正前方,海湾曲线尽头的岬角显得无比皎洁,被阳光照得金黄,像是一条夏季的大蛇躺在海面上。梅尔索整顿好行李,现在,他把手臂靠在窗框上,热切地望着这个世界的新生。
“既然在这里很快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离开。”卡特琳娜对他说。
“我害怕被人爱,小卡特琳娜,这样我就不能快乐了。”
卡特琳娜窝在沙发上,头微微低着,用她那深邃的眼神望着梅尔索。他头也没回地说:“很多人把生活弄得很复杂,想要安排自己的命运。我就很简单。你看……”
他对着世界说话,卡特琳娜觉得自己被遗忘了。她望着梅尔索倚着窗框的手臂末端垂着的修长的手指,望着他重心放在一侧臀部的站姿,以及她看不到但能猜想到的迷茫眼神。
“我想要说的是……”她说着便沉默下来,望着梅尔索。
趁着风平浪静,一些小帆船开始出现在海面上。它们驶上航道,展开风帆占满了航道,又忽然把驰骋的方向转向外海,在身后留下一道气流和水流,绽放成长长的颤动着的泡沫。从卡特琳娜所在的位置,海面上前进的帆船,看起来像一群白鸟从梅尔索四周飞起。他似乎感受到了卡特琳娜的沉默和凝</a>望。他转过来,牵起她的双手把她拉向自己。
“不要放弃,卡特琳娜。你身上拥有那么多东西,尤其是最高贵的那个,就是快乐感。不要只等着男人来给你人生。太多女人就是错在这一点。要学会只指望你自己。”
“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梅尔索。”卡特琳娜搂着梅尔索的肩膀,温柔地说道,“此刻只有一件事情是重要的。好好照顾你自己。”
于是,他感觉到自己的笃定是多么脆弱。他的心出奇地干涸。
“你现在不该说这话。”
他拎起行李箱,从陡峭的楼梯走下去,从一片橄榄树林走到另一片橄榄树林。前方等着他的只有舍努瓦的那片废墟和苦艾森林,一份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的爱情,伴随着一股醋酸和花香的人生回忆。他回头看,卡特琳娜站在那上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离去。
不出两个小时,梅尔索已经看到舍努瓦地区。此刻,从舍努瓦延伸至海里的山坡上,仍能看见黑夜的最后几抹紫色光晕,山顶已经被红色和黄色的光照亮。仿佛此处有来自萨赫勒地区雄壮而厚实的土地,其轮廓描绘在天际,形成这头肌肉健硕的野兽的背部,它从这高处潜入海中。梅尔索买的房子位于最末一区的山坡上,距离海边有百来米,现在已经沉浸在金黄色的暖意之中。房子在底层之上只加盖了一层,而在二楼这一层,仅有一个房间及其附属隔间。但这个房间很宽敞,有窗户朝向庭院,并有很漂亮的大窗户和临海的阳台。梅尔索迅速上楼。海面上已经开始出现水汽,海蓝色也变得深邃,阳台上暖红色的瓷砖也变得灿烂明亮。抹了灰的栏杆矮墙上,爬着一株极美的初开的蔷薇花。蔷薇是白色的,全然地盛放在海面上,坚实的花瓣有一种饱满丰盈的感觉。楼下的房间里,有一间朝向舍努瓦的山坡,山坡上长满了果树,另两个房间则分别面对花园和大海。花园里,两棵松树将巨大的树干伸向天空,仅顶端覆盖着泛黄和绿色的松叶。从屋里往外看去,只能看到夹在两棵树干之间的空间和树干之间大海的曲线。至少此时,海面升起微渺的水汽,梅尔索望着水汽从一棵松树游移至另一棵松树。
他要在这里生活。这个地区的美想来是让他心动了。他也是为了这个,才买下了这栋房子。可是原本期望在这里得到的休息,如今却让他害怕。现在当一切都摆在他眼前的时候,他如此清楚并坚持寻觅的那份孤独,却比他想象中的令人不安。村庄并不远,大概几百米的样子。他出门。一条小路通往海边。踏上小路的时候,他 到了春天,这个位于山海之间,许多红色屋顶紧挨着的小镇遍地都是鲜花:粉红蔷薇、风信子、九重葛,还有遍地的虫鸣。午休时分,梅尔索站在自己家的露台上,望着在灿烂阳光下沉睡而烟雾笼罩的小镇。镇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故事,是莫拉雷斯和宾格斯之间的互相较量。两人都是富有的西班牙殖民者,经过一连串投机而发家,如今两人都已经是百万富翁。从这时候开始,他们竞相炫富。只要其中一人买车,他一定选最贵的。而另一个人买了同款车,就再加装银门把。莫拉雷斯深谙个中之道。大家都称他“西班牙之王”。他在各方面都打败了宾格斯,因为宾格斯缺乏想象力。大战时,宾格斯认购了好几十万法郎公债的那一天,莫拉雷斯昭告天下说:“我做得更好,直接把儿子给出去。”于是,他让年纪尚小的儿子入伍当兵。一九二五年,宾格斯从阿尔及尔开了一辆酷炫无比的布加迪跑车回来。十五天之后,莫拉雷斯给自己打造了一个飞机库,并购入一架高德隆飞机。这架飞机至今仍在飞机棚里沉睡,只在周日展示给访客看。宾格斯每次提到莫拉雷斯,都要说:“那个穷鬼。”莫拉雷斯则说宾格斯:“那个废物。”
贝尔纳带梅尔索去莫拉雷斯家。在满是马蜂和葡萄气味的广袤果园里,莫拉雷斯毕恭毕敬地接待了他们,但他因为受不了穿外套和皮鞋,只穿了帆布便鞋和衬衫。他们参观了飞机、汽车,还有他儿子裱起来并陈列在客厅里的奖章。莫拉雷斯不停地对梅尔索说,“必须将外国人逐出法属阿尔及尔(他自己已经入籍了),比如说那个宾格斯。”说着又带他们去参观了一项新发现。他们踏入一片占地广袤的葡萄园,中央被理出一块圆形空地。空地上摆放了一套路易十五时期的沙发和茶几,木材和布料全都极其珍贵。这样,莫拉雷斯便能在自己的田地上接待访客。梅尔索礼貌地问,如果下雨怎么办,莫拉雷斯抽着雪茄,眼睛都不眨地说:“换了呗。”在和贝尔纳回去的路上,话题都围绕着这位暴发户,说他简直是个诗人。莫拉雷斯在贝尔纳眼中是个诗人。梅尔索则觉得莫拉雷斯像个走向衰亡的罗马皇帝。
过了几天,露西安娜来舍努瓦待了几天又离开了。某个星期天的早晨,克莱尔、萝丝和卡特琳娜如约来看望梅尔索。但是隐居刚开始时那种驱使他跑去阿尔及尔的心境已经离他非常遥远了。不过他还是很开心能见到她们。他和贝尔纳一起去橄榄黄大巴士的客运站接她们。这天天气很好,街上到处都是流动肉贩的漂亮红色货车、繁盛的鲜花以及穿着浅色衣服的人群。在卡特琳娜的要求下,他们在咖啡馆坐了一会儿。她喜欢这种光彩和这样的生活,在她所倚靠着的这面墙后面,她能隐约感受到大海。准备离开的时候,边上紧邻的一条街道里传来一阵令人震惊的音乐。应该是《卡门》里的《斗牛士进行曲》,但太过用力和奔放,使各个乐器都无所适从。“是那个体操社团。”贝尔纳说。不过,他们却看到二十多个陌生的乐师,不停地吹奏着各式各样的管乐器。他们正朝咖啡馆走来,而在他们身后,有个人戴着顶扁草帽,草帽下垫着条手帕,一边还拿广告单当扇子扇,是莫拉雷斯。他从城里雇了这些乐师,然后解释说:“流年不顺,生活太苦闷了。”然后他坐下来,把乐师安排到自己周围,停止了游行。咖啡馆里挤满了人。于是,莫拉雷斯站起来,环顾四周,骄傲地说:“应本人要求,乐队将演奏《斗牛士进行曲》。”
离开的时候,三个姑娘笑得喘不过气来。但是回到家里,房间内的阴凉使映满阳光的墙面显得更洁白明亮,她们又变得沉默,又重拾了一种深刻的默契。这种默契在卡特琳娜身上,便是一种想要去露台上做日光浴的欲望。梅尔索送贝尔纳回家。这是贝尔纳第二次见证梅尔索的私生活。他们之前从未聊过私事,梅尔索知道贝尔纳并不快乐,而贝尔纳则在梅尔索的生活面前感到有些困惑。他们分开时谁也没说什么。梅尔索和朋友们约定,明天一大早四个人一起去爬山。舍努瓦山很高,而且很难爬。想必明天一定是疲惫又充满阳光的美好的一天。
大清早,他们开始攀爬陡峭的山坡。萝丝和克莱尔走在前面,梅尔索和卡特琳娜殿后。大家都不说话。他们慢慢往高处爬,海面上因为晨间的雾气仍然是一片白茫茫。梅尔索也不说话,他整个人融入了长满凌乱短发般秋水仙的山峦、冰冷的泉水、斑驳的光影,以及他那先是同意后又抗拒的身体。他们费力地专注于行走,早晨的清新空气进入他们的肺里,像烧红了的铁,又像带着细倒钩的刀锋。他们聚精会神地爬着,努力超越这斜坡。萝丝和克莱尔累了,放慢了脚步。卡特琳娜和梅尔索超过了她们,不一会儿就将她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还好吗?”梅尔索问道。
“还好,这里很美。”
太阳在天际持续上升,随着温度升高,虫鸣声也越来越响亮。没过多久,梅尔索脱掉了衬衫,赤裸着上身继续走,汗水流在被太阳晒到脱皮的肩膀上。他们走在一条沿着山腰往上绕的小路上。他们脚底下的草更湿润了。不久便传来了悦耳的泉源声,在一处凹陷的山壁下,泉水喷射着清凉和阴影,迎接着他们。他们互相泼着水,喝了几口,卡特琳娜在草地上躺下,梅尔索沾湿了的头发颜色变深了,卷曲在额头上。他眨着眼睛,瞭望着眼前满是废墟、闪闪发亮的道路和灿烂阳光的景致。然后,他在卡特琳娜身边坐下。
“趁着现在只有我们俩,梅尔索,告诉我,你快乐吗?”
“你看。”梅尔索说。道路在阳光下隐隐颤动,无数多彩的斑点映入他们眼帘。梅尔索微笑着揉自己的胳膊。
“是啊,但是我想问你,当然,如果你嫌烦也可以不回答。”她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你爱你妻子吗?”
梅尔索微笑着说:“那不是必要的。”他搂住卡特琳娜的肩膀,一面摇着头,一面用水打湿她的脸庞,“小卡特琳娜,人的错误就在于以为必须选择,必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以为快乐是有条件的。可是,唯一重要的,你知道,只是追求快乐的意志,这是一种巨大的意志,应该始终放在心上。至于其他的,女人、艺术作品或是世俗的成功,都只是借口。那是等着我们去刺绣的空白绣布。”
“是的。”卡特琳娜说,眼中满是阳光。
“我在意的,是有一定质量的快乐。只有当快乐与和它相反的事物呈现出持久而激烈的对质时,我才能够品尝到快乐的滋味。我快乐吗?卡特琳娜!你应该听过那句著名的话:‘如果人生能够重来,那么,我还是会按原来的方式度过。’当然,或许你无法理解这其中的深意。”
“的确不理解。”卡特琳娜说。
“该怎么跟你说呢,孩子,我之所以快乐,是因为我没心没肺。我总是需要离开,需要孤独,让我面对内心该面对的,看清哪部分是阳光,哪部分是泪水……是啊,我拥有凡人的快乐。”
萝丝和克莱尔来了。他们再次拎起背包。小路依然沿着山腰蜿蜒而上,现在将他们带到了一个植物茂盛的地带。几条山路的两侧依然遍布着仙人掌果、橄榄树和枣树。有时,骑着驴子的阿拉伯人迎面而来。他们继续往上攀爬。太阳现在以双倍力量拍击着沿路的每一块石头。到了中午,他们被炎热压得喘不过气,周身芳香袭人,他们已是疲惫不堪。他们丢下背包,放弃攀顶。山坡上都是岩石和火石。一棵瘦弱的小橡树用它圆圆的影子为他们遮阳。他们把口粮从包里拿出来吃。光芒和蝉鸣使整座山颤动起来。热气不断蹿上来,侵袭着橡树下的他们。梅尔索趴在地上,胸口贴着石子,吸进一口灼热的香气。他的肚子感受到仿佛蠕动着的山峦无声的袭击。持续不变的袭击、暖热石子间震耳欲聋的虫鸣,加上原始野外的各种香气,他在其中沉沉地睡去了。
他醒来时浑身是汗,腰酸背痛。应该三点了。孩子们已经不见踪影。没过多久,她们欢声笑语地回来了。热度已经消减。该下山了。就在他们下山的时候,梅尔索第一次感到一阵晕眩。他重新站起来的时候,看到一片湛蓝的海映照着三张焦虑的脸。他们用更缓慢的速度下山。快到山脚下时,梅尔索想休息一下。大海随着天空转成了绿色,从海平面升起一种温柔的感觉。舍努瓦沿着小海湾延伸出去的丘陵上,柏树慢慢陷入幽暗。大家都不说话。直到克莱尔说道:“你看起来累了。”
“可能吧,小女孩。”
“你知道,这和我也没关系。但是这个地区对你来说一点儿意义都没有。这儿离海太近了,太潮湿了。你为什么不搬去法国,住到山上呢?”
“这个地区对我来说的确没什么意义,克莱尔,但是我在这儿很快乐。我觉得很和谐。”
“我劝你去法国,是想让你过一种更完整也更长远的生活。”
“谁也不知道快乐的生活会是更长久或是更短暂。只有当下的快乐才是真的快乐。只是一个瞬间,仅此而已。死也不能阻碍什么—它只是一场快乐的意外。”大家都闭嘴了。
“我不信。”过了一会儿,萝丝说道。
他们在逐渐降临的夜色中,缓缓踏上归途。
卡特琳娜兀自决定要去找贝尔纳。梅尔索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从窗玻璃明晃晃的影子上方,能看到栏杆矮墙的白色斑点,大海犹如一块晦暗涌动着的帆布,夜空颜色尚浅,但没有星星。他感到虚弱,但不知道为什么,虚弱反而让他觉得轻松而且神清气爽。贝尔纳来敲门时,梅尔索感觉自己要对他诉说一切。并不是因为秘密压得他喘不过气。这方面他并没有秘密。他之所以到现在始终保留自己的想法,那是因为他知道,有时候这些想法说出来,只能遭遇偏见和愚昧。可是今天,由于一身的疲惫以及埋在心底的真诚,就像艺术家在长时间打磨和修改自己的作品之后,终于有一天觉得需要将它呈现给世人,梅尔索感觉自己非说不可了。虽然也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会说,但他还是焦灼地等着贝尔纳。
楼下的房间传来两声清脆的笑声,他微微笑了一下。这时候,贝尔纳进来了。
“怎么样?”他问。
“就这样。”梅尔索回答。
他替梅尔索听诊,但什么都听不出来。但是如果可以的话,他希望梅尔索去照个X光片。
“再说吧。”梅尔索回答。
贝尔纳沉默了,在窗边坐下来。
“我不喜欢生病,”贝尔纳说,“我知道生病是怎么回事。没有什么比生病更丑陋或者更令人讨厌的了。”
梅尔索依然无动于衷。他从扶手椅里站起来,给贝尔纳递了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笑着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贝尔纳?”
“问吧。”
“你从来不游泳,为什么选择在这个地方隐居?”
“啊,我也不知道。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过了一阵子,他又说道:“说起来,我以前总是因为气恼而行动。现在好多了。以前,我想要快乐,想做该做的事情,想安定下来,比如在一个我喜欢的国家定居。但是,情感上的期望总是假的,所以该以最容易的方式过活—不要太勉强自己。这听起来有点儿愤世嫉俗。但这也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的观点。在印度,我凡事总是拼尽全力。在这里,我得过且过。仅此而已。”
“是啊,”梅尔索不停地抽着烟,深陷在扶手椅里,看着天花板,“但我不觉得所有情感上的期望都是假的。它们只是不理性而已。总之,我唯一感兴趣的经历,是事事都能如愿。”
贝尔纳微笑着说:“是啊,一个量身定做的命运。”
“一个人的命运,”梅尔索一动不动地说,“只要他用热情与之结合,总是引人入胜的。对于有些人来说,一个引人入胜的命运,总是量身定做的命运。”
“是啊。”贝尔纳说着费力地站起来,凝视了一会儿夜色,稍微背对着梅尔索。
他没有看梅尔索,继续说:“你和我是这个地方唯有的独身的人。我不和你谈你的太太和朋友。我知道,他们只是过客。但是,你好像比我更热爱人生。”他转过身,“对我而言,热爱人生并不在于去游泳,而是以一种令人惊叹的、疯狂的方式生活。不同的女人,不同的奇遇,不同的国家。要行动,要做某些事情。一种炽热而美妙的人生。说到底,我想说……你明白的。”他好像因为太过激动而显得有些惭愧,“我太热爱人生了,不能只靠自然景色来满足。”
贝尔纳收起听诊器,把诊疗包合上。梅尔索对他说:“说到底,你是理想主义者。”
他感觉一切都封存在从出生到死亡的这一刻,一切都以此为依据,且倾注于此。
“你知道,”贝尔纳有点儿忧伤地说,“理想主义者的反义词,是心里没有爱的人。”
“千万别这么想。”梅尔索向他伸出手。
贝尔纳久久地握着他的手。
“只有仰赖巨大的绝望或者巨大的希望而活的人,”他微笑着说,“才能像你这么想。”
“或者两者都这么想吧。”
“哦,我不怀疑。”
“我知道。”梅尔索严肃地说。
贝尔纳走到门口的时候,梅尔索在不假思索的冲动下叫住了他。
“是。”贝尔纳医生回头。
“你会鄙视一个人吗?”
“也许吧。”
“在什么情况下?”
贝尔纳思考着。
“我觉得好像很简单。只要一个人行事都是为利益或者金钱所驱使,我就可能会鄙视他。”
“的确很简单。”梅尔索说,“晚安,贝尔纳。”
“晚安。”
梅尔索一个人陷入了思考。到了现在他所处的阶段,他对别人的鄙视已经无动于衷。但他认出了贝尔纳身上有一些深层次的共鸣,能让他和贝尔纳拉近距离。他感到某部分的自己在批判另一部分,这让他感觉无法忍受。他的行为是否基于利益?他已经体会到一个关键但不道德的真理,金钱是为自己博得尊严最可靠也最快速的一种方式。他已经摈除了所有出身优越的人灵魂中的苦闷—认为好命的人出生和成长的环境,先天具有某种不公正和邪恶性。这是一种黑暗且令人愤恨的诅咒—认为穷人的人生从贫穷中开始,也将在贫穷中结束。他以金钱对抗金钱,以仇恨对抗仇恨,奋力与这种诅咒相抗衡。在这种野性的对抗中,有时候,在凉爽海风的吹拂下,天使也会出现,沉浸在翅膀和光芒的快乐之中,只不过,他对贝尔纳只字未提,他的艺术作品也将永远是个秘密。
第二天下午,差不多五点的时候,孩子们离开了。坐上巴士之前,卡特琳娜回头望向大海。
“再见,海滩。”她说。
过了一会儿,三张笑脸隔着后方的玻璃窗看着梅尔索,然后,黄色巴士宛如一只金色的大昆虫,消失在光亮之中。天空尽管清澈,但也有些压迫感。梅尔索独自一人在路上,感觉内心深处有一种解脱夹杂着哀伤的情绪。直到今天,他的孤独才变得真实,直到今天,他才感觉到自己与它和解。而知道自己接受了这种孤独,知道自己今后的日子将完全由他自己主宰,这令他心中充满强烈的忧郁。
他并没有走大路,而是走了角豆树和橄榄树之间一条绕着山脚的小路。他踩碎了几颗橄榄,发现整条小路上遍布着黑色斑渍。夏末的时候,角豆树让整个阿尔及利亚弥漫着爱的气味,而傍晚或雨后,整片大地仿佛晒足了太阳,进入了休憩,它的肚子被有着苦杏仁香气的种子打湿。整整一天,它们既沉重又有压迫感的气味从高大的树上飘下来。在这条小路上,随着傍晚和松懈下来的大地的叹息,气味变得稀薄,梅尔索的鼻孔几乎闻也闻不到—就像一整个闷热的下午过后,和一个情妇一起上街,她和你肩并着肩,在灯光和人群之中凝视着你。
面对着这爱的气味和被踩碎的浓郁果实,梅尔索明白,这个季节即将结束。漫长的冬天即将到来。但他已成熟得可以迎接它了。从这条小路看不到海,但是山顶可以看到微微泛红的薄雾,预示着傍晚的到来。地面上,一片片的阴影在树荫之间转淡。梅尔索用力吸入那苦涩的香味,它见证了今天晚上他与大地的结合。今天,这样一个夜晚落在这个世界上,落在小路的橄榄树和乳香黄连木之间,落在葡萄藤蔓和红土地上,就在海风轻拂的大海旁,今天这一晚如潮水般涌入他的心中。多少个这样的夜晚,曾经在他心中宛如快乐的承诺,因而今晚对他而言是一种快乐,让他意识到,自己从希望到征服,经过了多么漫长的一条路。他以内心的纯真,接受了这片绿色的天空和这片浸润着爱的大地,凭的是他以纯洁的心杀死扎格尔斯时那相同的热情和欲望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