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模仿艺术,远过于艺术模仿人生。
——王尔德
一个黄昏在抽着烟卷中消磨过去,大家以毫无好感毫无根据的态度,批评着人们与作品。到了半夜,谈诘突然兴奋起来,宛似那些看来已经熄灭的烟火,忽然照耀得满室通明,把睡熟的人惊酲一般。
讲起一个外表颇为轻佻的女友,曾在前夜进入嘉曼丽</a>德派修道院使我们惊异的那件事,大家便谈到人性的变化无常,即使一个聪明的观察者,也难预测日常相处的人的最简单的行为。
——既然人人都有种种可能的矛盾,我说,试问旁人怎么还能预料什么事情。一件偶然的事故,自会引起某种舆情,你被人批评,被列入某类,社会的枷锁把你以后的生涯固定在英雄的或是可耻的流品中。但这种行为无异在木偶身上挂一个标签,而标签是很少和实在的分类相符的。如圣贤一般的人,脑中亦有卑鄙的思想。他们驱除它,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中容纳不下这种思念;但同是那样的意象,同是那样的人物,假使易地而处,他们的反应势必全然异样。
反之,高尚的念头亦会在十恶不赦的坏蛋心中如影子一般映现。所以讲到人格问题完全是武断的。为言语行动的方便起见:可以说“甲是放浪的人;乙是安分的人,但在一个较为切实的分析者看来,人性是动荡不定的。”
说到这里,玛蒂斯抗议道:“是的,你所谓人格,实际只是包括许多回忆、感觉、倾向的一片混沌,这片混沌自身当然没有组织力可言。但你忘记了一点,即外界的因子可以把它组织起来的啊。譬如一种主义便可把这些散漫的成分引向一个确定的目标,好比磁石吸引铁屑那样。一般热烈的爱情,某种宗教信仰,某种强固的偏见,都可使人在精神上获得无形的力量以达到均衡的境界,这个境界即是幸福,凡是心灵所依据凭借的力,永远是从外界得来的,因此……总之,你可重读《模仿》这部书,其中描写寻求‘力’的一段说:当你把我遗弃一旁时,我看到我只有弱点,只是一片虚无;但在寻求你而以纯洁的爱情爱你时,我便重新找到了你,亦发见我自己和你仍在一起。”
这时候勒诺把手中的书突然阖上了立起身来,做出每次开口以前的姿势,坐在画室中的大火炉前面。
信仰?他燃着烟斗说……正是,信仰与热情都可整饬精神,澄清思想……是啊,一定的……但象我这样从无信仰已无恋爱的人,倒是靠了幻想之力才达到均衡状态……幻想,是的……我在精神上描画了一个在理想中使我满意的人物,然后努力去学做这个人物。于是小说啊戏剧啊,全来助我造成这副面具,唯有靠了它我方能得救(这里所谓得救当然没有宗教意义)。当我好象玛蒂斯所说的那样,迷失于错杂混乱的欲望中,找不到我自己的时候,当我自己觉得平庸可厌(这是我常有的)的时候,我拿起几种心爱的书,寻觅我过去的情愫的调子。书本中的人物不啻是我的模型,我对着它们沉思默想的当儿,竟重新发见我往日为自己刻划的理想的肖像,认出我自己选择的面具。于是我得救了……托尔斯泰的安特莱亲王,史当达的法勃里斯,《诗与真》中的歌德,都能澄清我精神上的混沌。且我亦不信这种情景是少有的……卢梭当时岂不曾把数百万法国人的感觉加以转变甚至创造了么?……邓南遮之于现代意大利人……王尔德之于本世纪初期的英国人,不又都是这样么?……还有夏多勃里昂?……还有罗斯金?……巴莱斯?……
——对不起,我们中间的一位打断了他的话头,请问那种时代感觉是他们创造的呢,或只由他们记录下来的?
——记录?决不是,亲爱的朋友。伟大的作家所描写的人物,是他的时代所期望的而非他的时代所产生的。古代“叙事诗”中豪侠多情的骑士,是在粗犷野蛮的人群中幻想出来的,后来这些作品却把读者的气质转变了。拜金国家亦会产生洛杉矶电影中轻视名利的英雄。艺术写出一时代的模范人物,人类依样画葫芦地去实现他。但在实现的时候,艺术品与模范人物都已无用。当法国人尽变作真正的曼弗雷特与勒南时大家就厌恶浪漫主义了。普罗斯德想造成欢喜心理分析的一代,不知这一代便将憎恨分析派小说而爱好赤裸裸的美丽的叙述。
——嘿!真是霍夫曼与比朗台罗式小说的好材料,拉蒙说·小说家所创造的人物起来诅咒小说家……
——对啦,亲爱的拉蒙,你说得是,且在小枝节亦然如此。连你幻想人物的举动也有一天会变成血肉的真人的举动。你当还记得奚特有一句话:“多少维特式的人物不知道自己是维特,只等读到了歌德的《维特》才举枪自杀!”我就认识一个人,他整个的生涯都因巴尔扎克书中某个人物的简单的举动而完全转变了。
——你知道么,拉蒙说,在佛尼市,有一群法国人忽发奇想取着巴尔扎克小说中主角的名字而模仿他们的性格。于是在弗洛丽沃咖啡店中,尽是什么拉斯蒂虐克,葛李奥,南端之流的小说中人了,这样的把戏直玩了好几个月,有几个女子竟以能把她们的角色扮演到底为荣耀……
——这一定是怪有趣的事情,勒诺说;但这还不过是游戏罢了,至于我所说的那个人,却因想起了小说中的情节而转换了一生的方向,是的,他唯一的一生都为之改变了。这是一个我高师时代的同学,姓勒加 他在体格上也与他们有些相象:很结实,很丑,但是表现聪明与善良的那种丑。原来大小说家的外貌几乎常是魁梧奇伟的。我说“几乎常是”,因为除此之外,还有别的较为不显著的缺陷,如缺少特征,染有恶习,贫穷困苦等等都足引起他们化身为小说中人的需要,这是创造者必不可少的条件。托尔斯泰年轻时丑陋不堪,巴尔扎克肥胖臃肿,杜思退益夫斯基粗野矿悍,而年青的勒加 ——怎么?……聪明?……这是什么意思?……你老是这么古怪的。
接着他又和我谈论他们的校长。唉,巴尔扎克先生把他的人物收拾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