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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鬼交易_狄更斯中短篇小说集

作者:狄更斯 字数:34160 更新:2025-01-08 15:00:55

受赠

大家都这么说。

诚然,我并非觉得既然“大家”都这样说,就是确凿无疑了。其实大家说这说那,也是时对时错的。大家断定的往往是错的,而且在多数情况下,还要颇费一番周折之后才会发现错得有多么离谱,所以说“大家”之言未必靠得住。当然,有时“大家”还真就对了,但是,吉尔斯·斯克罗金斯的鬼魂不就在民谣里警告过吗——“那可没个准儿!”

提起“鬼魂”这个可怕的字眼,把我拉回到正题上。

大家都说他看上去像个“鬼魂附体”的家伙。这回我引用“大家都这么说”,是因为大家说的没错,他看上去着实像个着了魔的家伙。

且看他那副模样吧:脸颊枯瘦,眼珠子嵌在深深凹进去的眼窝里,精光闪烁。他总是穿一身黑色,虽然质地精良、剪裁得体,但老带着股抑郁、阴森的味道。灰白的头发像杂乱纠结的海藻一样披在脸上。好像因为他一生都在茫茫人海中经历打击和磨砺,而在容貌上留下了这样孤独的印迹。任是谁看了,不都会说他像个鬼魂附体的家伙?

再说他的举止行事:沉默不语,心事重重,阴沉落寞,平素就郁郁寡欢,一副不合群的样子,从没见过他开怀一笑。那失魂落魄的神态,似乎身在某个早已消逝的时空里,或者像是在仔细捕捉着脑海里过去的旧影。任是谁遇到了,不都会说他的一举一动像个鬼魂附体的家伙?

他说起话来慢吞吞的, 声音低沉而严肃,虽然嗓音天生浑厚优美,但是他却似乎要刻意去掩饰和遮盖这悦耳的声音。任是谁听到了,不都会说发出这声音的是一个鬼魂附体的家伙?

他有一间内室,一半用作书房,一半用作实验室。众所周知,他可是远近闻名的化学家和老师,多少对耳朵在热切地期待着倾听他的话语,多少双热切的眼睛在追随着他的举动。

冬夜,他独自一人待在内室,身边堆放着各种制剂、仪器和书本。灯罩的影子投射到墙上,仿佛一只硕大且畸形的甲虫,一动不动;摇曳闪烁的火光把他周围那些奇奇怪怪的物品掩映出诡异的形状:有些像幽灵——那是火光折射出盛着液体的玻璃器皿,这些物体似乎也像有心脏一样,怦怦地颤动着,因为它们深知:他能随心所欲地将它们分解开来,再把其中的成分化为火焰和气体。工作完毕,他独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生锈的壁炉铁栅和红红的火焰陷入沉思,薄薄的嘴唇像是在喃喃自语般翕动着,但室内却是一片死寂。任是谁看到这般情景,不都会说他是一个鬼魂附体的家伙,而这房间也是一间“鬼屋”?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稍稍发挥一点想象,都会觉得关于他的一切都沾染了阴森森的影子,而他本人就生活在阴森森的世界。

就连他住的房子,也是孤零零地矗立着,活像一座墓穴。这房子原来是给学生使用的一幢古老建筑的一部分,位于背阴的一侧。它曾经是在一片开阔空地上拓建出的“疆域”,但现在早已被时间淘汰,沦为被遗忘的建筑师们旧有的臆想。这房子因煤烟熏染而显得衰朽,被雨雪侵蚀而变了颜色,同时,一整座城市却在它周围繁茂地生长起来。它的四面八方被砖头石块包围着、压迫着,就像一口快要被野草吞噬的荒井。随着时间的推移,周围新建起了街道和建筑,高高凌驾于这座老房子笨重的烟囱之上,于是它小小的四方形院子简直成了陷在地面当中的坑。在天气阴郁的日子,周围烟囱排出的烟雾无法远走高飞,只得屈尊降落下来骚扰老屋旁那几株老树。老屋的草坪生长在霉黑的土地上,苦苦挣扎着不肯妥协、消亡。这儿寂静的步道鲜有足迹光顾,也很少有人顾得上打量,只是偶尔有那么一张面孔从上面的世界探出来看上一眼,好奇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角落。日晷缩在砖墙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太阳已经有一百多年没有照到那里了,于是为了弥补太阳的冷落,冰雪即使在其他地方都已消融,还是会坚持在那里待上几个星期;而东风即使在其他地方安静无声地刮过,也要阴着脸跑到那儿去搅起一股旋风。

他居所的核心部分——屋里那间带壁炉的内室,压抑而且衰朽得不成样子,但是却非常结实。天花板的木头横梁早被虫蛀蚀了,厚实的木地板也变形地朝着粗大的橡木壁炉架倾斜。虽然被城市严严实实地压迫着、包围着,但是整幢房子的年代、样式和风格依然停留在久远的过去。屋子里寂寂无声,但是一旦远处传来大声说话或者关门的声音,这里就会响起隆隆的回声。不只是那许多低矮的过道和空荡的房间一齐呼应,这回声还会嘀嘀咕咕、絮絮叨叨,一直传到半埋在土里的诺曼式拱门那里,最后渐渐融入那门上已经无法辨识的字符周围凝重的空气中。

你不曾有机会看到在死气沉沉的寒冬的黄昏时分,他待在这样一幢老屋,那是怎样的一幕情景。

这时分,太阳正要下山,光线模糊,夜风刮得正紧,带着尖锐的啸声。天色暗了下来,景物的形状已经开始因为变得不清晰而显得放大了一般,但还没有完全消逝在夜色中。围坐在火炉边的人们盯着炭火,想象着它变幻出稀奇古怪的脸庞和体态,变幻成高山和深渊,甚至军队交战伏击的场面。街上的人们为了躲避风雪而埋着头急急奔走。不得不顶风冒雪的人们,因为零星的雪片乱钻、落到睫毛上,刺痛了眼睛,只得栖身于某个角落缓一口气。雪只是稀稀落落地飘下,很快就被风吹散,所以冰冻的地面上反而看不到一丝雪的踪迹。家家户户的窗户紧闭着,忙碌而寂静的街道很快暗下来,这时街灯忽然亮了起来。街上渐渐稀少的行人一面走一面冷得发抖,本来已经饥肠辘辘,看到沿路厨房透出明亮的火光,闻着满街飘出晚餐的香气,就越发感觉饥饿难耐了。

途中的旅人忍受着刺骨的严寒,疲惫地望着沿途晦暗的草木在阵阵强劲的寒风中颤抖着,沙沙作响。航海的船只耽搁在冰冷的船坞里,被咆哮的大海剧烈地推来抛去。礁石和海岬上的灯塔孤独地矗立着、守望着。灯塔上的灯笼像是睡意蒙眬的眼睛,昏了头的海鸟一头撞上去,跌下来,送了命。就着火光读故事书的小家伙们,想到高西睦被大卸八块,高高挂在强盗们的山洞里,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他们继而又想到,要爬上一段又长又冷且黑洞洞的楼梯,才能上床睡觉,万一哪天晚上那个拄着拐杖、凶巴巴的小老太婆从商人阿布达卧室的箱子里钻出来堵住了去路,免不了心里发悸。

乡下,最后一道日光也消逝在林荫道的尽头,在头顶交错的树木变得黑漆漆、阴沉沉。公园和树林里,一丛丛湿漉漉的羊齿蕨、一簇簇被雪水浸透的苔藓、一堆堆落叶和一个个树干,全都变成了一团团视线无法穿透的阴影。雾气从坝子、沼泽和小河上升起来了。农舍中老旧客厅里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让人看了心里暖呼呼的。磨坊停工了,轮匠和铁匠也关了铺子,公路的收费站也关了门,干农活的吆喝着牲口回家了,田地里只剩下犁耙。教堂的钟声响起,声音似乎比正午时分要来得低沉,今晚不会有人再推开教堂庭院的小门了。

白天被禁闭起来的影子,黄昏时分冒了出来,聚在一起围拢来,像成群结队的鬼魂。它们要么蹲在房间的角落里,要么皱着眉头藏在半开的门后面。无人居住的屋子被它们完全占据,在有人气的房间,它们乘着火光黯淡时在地板上、墙壁上、天花板上跳舞,一旦火焰蹿高起来,又像退潮时分的海水一样匆忙撤退。它们把屋里各样东西的形状扭曲成疯狂的幻象,把保姆变成丑陋的女巨魔,把摇摇马变成一头怪兽,好奇的孩子看到自己的影子变得完全认不出来了,感觉又好玩又害怕。壁炉上的火钳变成了一个分腿叉腰的巨人,鼻子嗅到了英国人的血腥气,立马就要动手把人骨头磨成碎粉,做成面包啦!

上了年纪的人看到这些影子,心头浮现出别样的思绪,脑海中呈现出别样的情景。影子从它们退缩隐蔽的地方偷偷溜出来,勾起人们对于过去那些形体和面容的回忆,而他们早已埋葬在坟墓这道深深的鸿沟之中。这些人和事本应该怎样?为什么却从未成为期望中的那样?这些问题,永远在人们心头萦绕。

正如我们之前所描述的,他坐在那里,盯着炉火沉思。火光忽亮忽暗,影子忽明忽灭,他并不理会。该来的来了,该去的去了,他的眼睛只是定定地盯着炉火。想象一下吧,他那时的模样。

随着黄昏的降临,各种声响也从藏身之处冒出来和影子做伴,但这只是使他周围的寂静显得更加深沉而已。风在烟囱里咕噜响着,在房子里一会儿呜呜地低吟,一会儿咆哮着吼叫。外面的老树被摇晃、抽打得厉害,一只爱抱怨的老鸹不得安生,从高处不时困倦而微弱地“嘎”地抱怨一嗓子。过了一会儿,窗户开始颤抖起来,塔楼上生了锈的风向标咯吱咯吱作响,下面的大钟报着时间,又过去了一刻钟,烧成灰烬的火炭“喀”的一声垮塌了。

他就这样坐着,忽然一声敲门声,把他从沉思中唤回。

他问:“是谁?进来!”

根本没有人靠在他的椅背上啊!也没有人从那后面探出头来。当他被敲门声惊动而抬起头说话的时候,也绝没有轻轻的脚步在地板上踏过。房间里也并没有镜子,会在那一瞬间照映出他自己的影子。但是,确确实实有一个黑影一闪而过,不见了踪影!

一位面色红润的管家推开了门,手里端着一个木托盘,他伸出一只脚把门顶住,等到稳稳地端着托盘进了屋后,才小心地一点点把脚移开,让门重新合上,以免发出太大的关门声。

“抱歉,先生,恐怕今晚迟了好些。只是威廉太太最近总是不大好……”

“是因为刮风的缘故吗?啊!我听到风声越来越紧了。”

“可不就是因为风嘛,先生!她能到家就算运气不错啦。噢,天哪,就是因为这风的缘故啊,莱德洛先生,这风刮得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盛着晚餐的托盘放下,接着把灯点亮,又张罗着铺桌布。这会儿又连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去捅一捅炉火,添上些炭,然后继续布置餐桌。经他这么一打理,灯光明亮,炉火熊熊,整个房间的面貌立刻就不一样了,似乎他这张红润的面孔带着活跃的气氛,它们一同出现,让人感到这里瞬间变得舒适而愉悦了。

“总是这个样子,天气一变化,威廉太太就感觉这里那里不大好。她的体质不大好。”

“不大好。”莱德洛先生语气温和但略微突兀地应道。

“是不大好,先生。威廉太太会因为缘故感觉不舒坦。比方说吧,上个星期天,地上泥泞湿滑,她约新弟媳出去喝茶。她又有点好面子,虽说是走着路去,还想要浑身干干净净,连一个泥点子都没有。“风”元素 也让她吃不消。比如那次在佩克汉姆集市,禁不住一个朋友的再三劝说,她就试着荡了一回秋千。这下子好了,她就像坐了汽艇一样晕得一塌糊涂。“火”也够她受的。有一次在她母亲家,本来没着火,但是火警警报响了,她穿着睡衣跑出去足足两英里。“水”也跟她过不去。在巴特西,她十二岁的侄儿小查理·斯威杰划船,把她连人带船撞到码头上去了。这么点大的孩子,哪里会划船呢。不过这说的是外界的因素。内心里,威廉太太可有主意呢!”

他顿了顿,等着人搭话。那位还是用原来的语气应道:“没错。”

“是的,先生。噢,老天爷,没错!”斯威杰絮叨着,一边不停地忙活着,一边还盘算着接下来该做什么。“就放这儿吧,先生。我自己也总这么说。我们斯威杰家多少人都是这脾气——胡椒。比如我父亲,都八十七岁了,是这所学校的老管家和看门人,他就是典型的斯威杰家的脾气——汤勺。”

他一停顿,莱德洛先生又心平气和但心不在焉地添上一句:“是啊,威廉。”

“正是这样,先生。”斯威杰喋喋不休地继续着,“我就总是这么说。他算得上是这大树的树干啦——面包。然后你再看看我这个不成器的,接替了他的工作——盐放这儿!还有威廉·斯威杰太太我们夫妇两个——刀叉。你再看看我的兄弟几家人,斯威杰家的人,男女老少好大一家子人呢。你看看,算上堂表兄弟、叔叔舅舅、姑姑姨妈,这样那样杂七杂八的亲戚,还有姻亲旁系的,我们斯威杰家的——玻璃酒杯——手拉着手能绕英格兰一圈儿呢!”

他又顿了顿,但这次跟他搭话的人沉思着没有回答。威廉先生走近前去,故意装作不小心把酒瓶碰到了桌子,想要引起他的注意。莱德洛先生一回过神来,威廉马上像得了默许似的,兴高采烈地接着话头说下去。

“就是,先生!我自己也正是这么说呢。威廉太太和我也经常这么说。我们说:‘斯威杰家的人已经够多啦,用不着我们再主动贡献几个’——黄油。其实呀,照顾我父亲一个——调味瓶——就够得上照顾一家子啦。所以,我们自己没有孩子,其实也挺好的。只是威廉太太因为这个有点儿闷闷的。先生,要上鸡肉配土豆泥吗?威廉太太说要是我哪天走了,她也熬不了多久。”

“可以上了。”另外这位像是被他从梦里唤醒一样,站起身来徐徐地来回踱着步子。

“威廉太太又来老一套了,先生!”管家站在炉火边儿温着那碟菜,一面用碟子挡着炉火,免得被炉火灼到脸。莱德洛先生停下了步子,脸上露出探究的神情。

“我自己一直这么说来着,先生。她不会就这样算了!威廉太太心里的那股子女人当妈妈的愿望,总归是要找地方满足一下的。”

“她做了什么?”

“先生,从各个地方跑到这所老学校听您讲课的年轻学生那么多,她对他们就跟妈妈对儿子似的。就这样她还是不满足。哎哟,这大冷的天儿,这石头一样的盘子一下子就烤热了!”他转动着盘子,让发烫的手指凉快凉快。

“怎么回事呢?”莱德洛先生又问。

“我也这么说呢,先生,”威廉扭过头应声答道,高高兴兴地,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要同意对方的看法,“可不就是这样嘛,先生!我们的这些学生,哪一个不是把威廉太太当成妈来看待的。每天上课的时候,他们伸个脑袋到门房里来,这个去了那个来,总是有什么事情要跟她讲,要不就是有什么事情要她办。我听说,他们互相提到威廉太太的时候,都叫她‘斯威济’。不过呢,依我看,如果人家真心喜欢你,那么就是叫错了名字也没有关系,总好过人家把你的名字当回事,但是不把你本人放在心上。名字是用来干吗的?无非就是用来称呼一个人的。如果人家记住你身上比名字更好的东西,我指的是威廉太太的热心肠和好脾气,那记不住她的名字也就算啦!虽说我们这名字确实是叫斯威杰。他们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吧,管它是斯威济、维济还是布瑞基 。老天!就算是叫成伦敦桥、黑修道士桥、切尔西、普特尼、滑铁卢或者铁匠桥,都随他去吧!”

这一番长篇大论终于告一段落,他端着盘子走到桌旁,因为这盘子实在是热得发烫,于是急忙撒手放到桌上。就在这时,他赞不绝口的对象走了进来,她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端着托盘,后面还跟着一位模样体面的老人,留着长长的灰白头发。

威廉太太和她的丈夫一样,也是单纯质朴、毫无心机的实在人。她的脸颊柔滑光润,也是红扑扑的,让人看着感觉很亲近。不同的是,威廉先生长了一丛硬茬儿般的浅色头发,仿佛随时准备着忙活什么事情一样,这丛头发把他的眼角都拉得往上吊;而威廉太太头发是深棕色的,仔仔细细地梳理得一丝不乱,从她戴的那顶熨帖的帽子下面露出整齐的波浪卷,看上去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威廉先生铁灰色的裤脚边儿挽到脚脖子那里,好像非要不安分地打量一下四周,否则就不能放下心来一样;而威廉太太穿着整洁的花裙,那红白两色正好映衬着她漂亮脸蛋的光泽,花裙服服帖帖、中规中矩,似乎门外的风也无法把裙子的皱褶吹乱分毫。他的外套衣领没完全扣好,前襟也好像没有拉好,歪斜着;而太太的束胸衣却收拾得平平整整,好像预示着即使遇到最粗野不逊的人,她在需要的时候也能够在内心深处找到庇护所。谁会忍得下心让她宁静的心绪被悲哀的情绪打扰,让她因为感到恐惧而颤抖,或者因为蒙受羞辱而不安?任凭是谁,都会想要保护她,让她心无挂念地享受内心的宁静和安然,像一个孩子在熟睡中做着天真的梦。

“你还是那么准时,米莉,”丈夫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去接太太手里的托盘,“迟到可就不像你了。威廉太太到了,先生!”接过盘子时,威廉先生低声对妻子耳语:“今天他好像比平时还要更不爱搭理人,反正就是魂不守舍的样子。”

米莉不慌不忙、悄没声儿地把她带来的菜一一摆到桌上,她那么安静从容,就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倒是威廉先生,跑来跑去,弄得杯子和盘子叮当作响,只端来一只乘着肉汁儿的奶油缸,他站在一旁伺候着。

莱德洛先生坐下准备一个人用晚餐,他问:“老人家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米莉静静地答道:“是冬青,先生。”

“我也正是这么说呐,先生,”威廉先生插上一句,把肉汁缸递了过来,“现在冬青果正是应季!来点棕色肉汁儿吧!”

“圣诞节又到了,又是一年过去啦!”化学家喃喃自语着,郁闷地叹了一声,“回忆越来越漫长,掉进记忆里的人越来越多,费那么大劲儿留存住的念想,被死亡轻轻松松就一笔勾销,最后化为乌有。”他打断了自己,提高嗓门儿招呼那位老人:“菲利普,你来啦!”老人这时站在一旁,手里抱着的冬青在火光映照下发着微光。威廉太太不声不响地拣出细小的枝子,用剪刀修剪了,把房间装饰起来,她的一举一动都悄无声息,而她那位上了年纪的公公则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布置房间。

“给您问安,先生。”老人听到招呼声,回答说:“本来早应该跟您打招呼的,但是我还不糊涂,知道您的规矩,莱德洛先生,等着您先开口我才说话。先生,祝您圣诞快乐,新年快乐,岁岁年年。我自己过了那么多个圣诞和新年了,哈哈,所以卖个老,祝您年年岁岁都快快乐乐!我都八十七啦!”

那位先生问:“你这八十七年,年年都是这么快快乐乐过来的?”

“啊,先生,年年都是这样。”老人应道。

莱德洛先生把头转向老人的儿子,压低声音问道:“他是不是上了年纪,记性不好了?到了这个岁数都会这样。”

“压根儿没有,先生,”威廉先生回答,“我自己也是这么说。这世上就没有像我父亲记性这么好的。他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忘事儿。您要是不信,威廉太太跟我也是这么说的。”

斯威杰先生出于礼貌的习惯,在任何场合都是附和别人的,他说这番话的语气是完完全全、无条件地同意人家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该有一丝一毫的反对。

化学家推开盘子,从桌前站起来,走到老人面前。老人正站在那里,打量着自己手里的一小枝冬青。

“那么,每当这个时候,你就想起过去的那些年刚经历那时候的情景和记忆中的样子,是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是这样吗?”

“哦,是许多许多年啦!”菲利普说,似乎还没有完全从他的沉思中回过神儿来,“我都八十七啦!”

化学家低声问道:“这么些年都是快乐幸福的,嗯?”

“老人家,总是快乐幸福的吗?”

“也许就是这么点儿高吧,差不多就是这么高了。”老人伸出手在他膝盖上面一点点儿比划着,像是在回忆一样看着向他发问的人,“我刚开始记事,那天出了太阳,但是很冷。我在外面散步。有个人,我敢肯定就是我母亲,就像我肯定你现在站在那里一样,只是我不记得她可爱的脸长成什么模样了,因为那年她生了病,圣诞节期间就过世了。她告诉我:鸟就吃这个。那个可爱的小家伙——就是我,你知道吧?想着鸟的眼睛怎么那么亮呢?恐怕就是因为它们靠吃冬青果过冬,果子是光亮的,所以它们的眼睛也是亮亮的。我还记得这个。可我现在都八十七了啊!”

“快乐幸福!”化学家默念着,他深黑的眼睛盯着面前这个佝偻的身影,脸上带着一丝怜悯的微笑,“快乐而且幸福,记性还很好?”

“哎,哎,哎!”老人听到了他最后那几个字,接着说下去,“我还记得读书的时候呢,一年一年的,还有读书时候所有的那些乐子。莱德洛先生,那时候我是个壮小伙子呢。只怕你不信,要论踢足球,方圆十英里都没有人比得上我。我儿子威廉在哪儿呢?威廉,你爸我当年踢足球没有对手,方圆十英里啊!”

“我也总是这么说呢,父亲!”儿子立刻恭恭敬敬地应道,“您是斯威杰家真正的男子汉,我们家最了不起的人!”

“老天爷啊!”老人又看看冬青,摇着头说,“我儿子威廉是最小的儿子。他母亲和我,那个时候和孩子们一起,有儿有女,有的是小小孩儿,还有的是婴儿,多少年呐!他们的小脸亮堂堂的,这些果子还比不上他们的小脸亮堂呢。好几个都去了。她也去了。我儿子乔治是我们家老大,在所有孩子中她最看重这个儿子,现在却沦落得不成个人样儿。但是我在现在这个时候,都还能看到他们的样子,活生生的,好端端的,就像过去那些日子。感谢上帝,我能看到他还没沦落时候的模样。我真是福气好啊,八十七岁了都还能记着这些。”

那急切盯住他的目光,慢慢地转移到了地上。

“后来我叫人骗了,生活境况不如从前那么好了,就来到这里做了看门人。”老人说,“那是五十多年以前了。我儿子威廉在哪里呢?威廉,那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儿了呀!”

“我也是这么说呢,父亲,”儿子马上像刚才一样恭敬地答道,“确实就是那么久啦。就像二乘零等于零,五乘二等于十一样,都五十多年啦!”

“我们学院的创始人,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几位博学的绅士,在伊丽莎白女王时代之前就建立起这所学院。让人高兴的是,”老人说到这里,语气透露出一种荣耀,因为这个话题让他感到骄傲并且他熟知这段历史,“一位创始人给我们留下了几项遗赠,其中一项是留下一笔钱用来买冬青,每到圣诞节时用它们来装饰墙壁和窗户。这让人觉得他是把学院当作家了,挺亲切的。那个时候我们初来乍到,又赶上圣诞节,就喜欢上了他的花香 。那可早了去了,当时我们学院那十位可怜的老先生还没有得到每年一笔津贴,可以让他们在学校和家之间来回跑,所以就有了一个大餐厅。他的画像就挂在那个餐厅里。一位沉稳的绅士,留着尖尖的胡子,脖子上围着绉领,面前放着一个卷轴,上面用旧体字写着:‘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您知道他吧,莱德洛先生?”

“我见过这肖像挂在那里,菲利普。”

“那是当然,这画就挂在镶板上面,右边散播

一个小个子的男子坐在一个逼仄的小客厅里。这间小客厅其实是用一道窄窄的隔扇隔出来的,隔扇是用杂七杂八的报纸碎片零星地糊出来的。和这个男子做伴的,是一大窝小孩子——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好像你说有多少个,就是多少个。反正在这手脚完全伸展不开的空间里,他们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数量太多了。

在这一窝孩子中,有两个不知被大人用了什么手段,已弄到角落的床上去了,本来是让他们在那里舒舒服服地享受无忧无虑的美梦,但是这两个精力太过旺盛,老睡不着,在床上一会儿爬上,一会儿爬下。紧挨着这两个该睡不睡小家伙的,是两个年纪尚幼的孩子,正在旁边的角落里用牡蛎壳搭建城墙。床上的那两个时常爬下来干扰这座堡垒的建设工程,之后就又退回自己的领地中去。这简直就像当年那些该死的皮克特人和苏格兰人干扰着年轻的不列颠人,让他们无法专心从事历史研究一样。

这些侵扰行动带来一片混乱,被侵扰的一方当然积极地予以反击,侵扰的一方躲到床下用床单作为掩护,于是被侵扰的一方就对床单这掩体发起攻击。这时旁边一张小床上的一个小男孩也趁乱而起,来蹚浑水。他随手拾起这样那样的小物件扔向这些让他不得安宁的手足。这些小物件本身倒也打不疼,但都是硬的东西,所以被当做子弹发射出去以后,那些被打的目标马上毫不迟疑地还以颜色。

在另一边,一个男孩(他是这窝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但也还是个孩子)歪着脑袋,拖着脚步从小厅这头走到那头。他之所以脚步沉重,是因为怀里抱着好大的一个婴儿。不少人家都以为这样傻乎乎地颠着来回走动就可以把婴儿哄睡着。可是,哎呀!小婴儿不知疲倦、警醒地转动着眼珠到处打量,此时她的视线终于越过哥哥的肩膀,盯住一处地方不动了。

小小的婴儿简直就是个“火神” ,这小哥哥每天都要在她身上耗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怎么说呢,这个小家伙的性格就是无论在哪里,都绝不可能安静地待上5分钟;要她睡觉的时候,她压根儿不睡。“泰特比家的宝宝”在这一带就像邮差或者回收空瓶的人一样,可是家喻户晓的人物。她安然地靠在小强尼·泰特比的胳膊上,从这家门口晃荡到那家门口;或者慢吞吞地坠在另一个小孩子屁股后头,去看杂耍或者猴戏,但是他们总是动作太慢,等到了那里,好戏已经收场。从礼拜一的早晨到礼拜六的晚上,天天如此。孩子们在哪里扎堆玩儿,小“火神”就在哪里出现,在强尼的怀里给他制造麻烦。只要强尼想要在哪里歇上一会儿,小“火神”马上就不乐意了,闹着要走。但是强尼想要出门的时候,往往小“火神”却睡着了,强尼又只得看着她。等到强尼想待在家的时候,小“火神”偏偏醒了,又要带出去玩了。

但强尼深信她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宝贝,整个英格兰都找不到谁能比得上她。能从裙子的褶子里或者软帽的边沿下看她几眼,能抱着她趔趔趄趄地到处游逛,强尼就非常满足了。他就像一个小小的搬运工,抱着一个大大的包裹,包裹上没写收件人是谁,而他也永远不能把这包袱交给别人。

坐在这间窄小的客厅里,小个子男人想要在这一片纷扰之中安安静静地读会儿报纸是不可能的了。他就是这一家之主,也经营着一家公司,就是小铺子招牌上写的那家,名字叫作“泰特比合营新闻公司”。实际上,严格说起来,这公司就只有他一个人,所谓的“合营”不过是一个虚构的存在,完全没有根据,根本没这回事儿。

泰特比的铺子是耶路撒冷大楼拐角处的那一间。橱窗里陈列着很多读物,主要是已经过期的图片报纸,内容是海盗和路霸系列之类的,但是他们也兼卖手杖和弹球。这铺子还一度售卖廉价的糖果,但是在耶路撒冷大楼一带这样的生活奢侈品似乎并不受欢迎,所以这一类商品已经在橱窗里消失了踪迹,只有几个形状像灯笼的小玻璃球里面装着一坨坨的牛眼糖。这些原本是颗粒状的糖果在夏天被暴晒融化以后又在冬天冻结成块,所以要想把它们脱手卖出去,其实已经毫无希望。如果你打算把糖吃掉也绝无可能,除非你连那玻璃灯笼也一起吃下去。泰特比的铺子曾经试着做过几桩生意。比如从前它曾经做过一点玩具生意。在另一个灯笼里,扔着一堆小蜡人,乱糟糟地堆叠在一起,纠缠成一堆,这个的脚丫踩着那个的脑袋,最底下是些残肢断臂。它也曾经试着经营销售女帽,你可以看见在橱窗的一个角落还残存着几个干皱扭曲的帽子形状的物件。它也幻想过靠烟草生意维持生计,所以大英帝国三大组成部分出产的代表产品,都曾在这里留下踪迹,展示着人们如何享受这芳香的草叶——这里张贴着一张富有诗意的招贴画,内容是人们围坐在一起谈笑风生,为了一项共同的享受;他们一个嚼着烟草,一个嗅着鼻烟,一个吸着香烟。但是这样诱人的广告好像也毫无作用,只吸引来几只苍蝇罢了。泰特比还一度把宝压在廉价珠宝生意上,一块玻璃板上至今还陈列着一版便宜的印章、一排铅笔盒和一个用途不明的神秘黑色挂符,标价九个便士。遗憾的是,时至今日,耶路撒冷大楼的住户们对这些商品都不买账。总而言之,泰特比商店曾经想方设法用这样或者那样的方式从耶路撒冷大楼的住户们那里谋求一条生路,但是在各项生意的经营上都做得惨淡无光,所以这家公司最佳的状态当然就是“合营”了。“合营”是一个虚无的产物,它不需要为衣食生计这种凡尘俗事操心,也不需要为穷人头上的苛捐杂税买单,更不用为养活一大家子人而犯愁。

泰特比本人呢,正如我们上面所说的,正坐在他的小客厅里,这一窝子孩子实在太吵了,根本不可能置之不理,因而也就不可能安安静静地读那份报纸。于是他放下手中的报纸,像一只拿不定主意的信鸽似的,心不在焉地在小厅里转悠了几圈。有那么一两个穿着睡衣的小家伙从他身边跑过时,他做出要冲过去捉住他们的样子,但完全吓唬不了他们。忽然间,他冲家里唯一一个安分守己的家伙发起了脾气,莫名其妙地给了小“火神”的保姆几个耳光。

“你这坏蛋!”泰特比先生发作道,“你可怜的父亲早上五点就得起床,这大冬天的,操心劳碌了一天,你就一点都不体恤我吗?非要耍些可恶的把戏,让我一刻不得安宁,连看点时事新闻都看不下去?你还不够舒服吗,这位先生,嗯?你哥哥多孚斯在雾里挨着冻、受着苦,挣扎着干活,而你呢,待在家里,尽享清福,要啥有啥,只要照看个婴儿而已……”泰特比先生把这条作为一堆福分当中最大的那个加了上去,“你还不知足?非要把家里闹得沸反盈天,把父母逼疯了才罢休吗?是这样吗,强尼?啊?”每问一句,泰特比先生就做出要扇他耳光的架势,但是终于改变了主意,忍住没有动手。

“哦,父亲!”强尼哭哭啼啼地辩解道,“我什么都没有做呀!我只是照顾着莎莉,在哄着她睡觉呀!哦,父亲!”

“要是我那小女人回来就好了!”泰特比先生有些心软和懊悔了,“要是我那小女人回来就好了!我搞不定这堆孩子。看到他们我脑袋都大了,哪里还对付得了他们。唉,强尼!你亲爱的妈妈给你添了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说到这里指了指那小‘火神’),还不够吗?连着生了七个男孩,一个丫头都没有,你亲爱的妈妈受了那么多罪,就是为了给你们弟兄几个添个小妹妹,这还不够好吗?你们为什么非得闹得我脑袋发晕呢?”

他的语气逐渐平和下来,他和受了委屈的儿子内心深处的柔情都被勾了起来。泰特比先生最后把儿子抱在了怀里,随即又立刻放手,去追赶那几个真正作恶的坏蛋中的一个。有了这个还算不赖的开头,他乘势追击,在巧妙的短距离追逐后,又在床下和床上展开了激烈的越野战,最后他在几把椅子构成的复杂地形条件下钻进钻出,终于成功地捕获了这个小鬼。他对他施以应得的惩戒,将他送上了床。这明显对穿着靴子的小鬼产生了杀鸡给猴看的催眠效应,因为这个一分钟前还毫无睡意、劲头十足的家伙居然马上进入了熟睡状态。两位年轻的“建筑师”也明白大势已去,静悄悄且手脚麻利地撤退到旁边用隔板隔着的床上。已经被捉拿归案的案犯的同伙,也同样偃旗息鼓地缩回窝去。因此,当泰特比先生停歇下来喘口气时,惊异地发现自己的战场竟然变得一片安宁。

泰特比先生擦拭着涨得通红的脸道:“我那小女人也不可能比我干得更漂亮啊!只希望我那小女人能有机会收拾他们几个,真是的!”

泰特比先生想从糊隔扇的报纸里找一段合适的文字,借这个时机训导一下孩子们,就念了下面这一段:

“‘一个确凿无疑的事实是:所有不平凡的人都有不平凡的母亲,并且在母亲过世后依然尊敬她,将她视为最好的朋友。’儿子们,想想你们自己不平凡的母亲吧。”泰特比先生念道:“当她还在你们身边时就要懂得珍惜她!”

他重新在壁炉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搭起二郎腿,平静下来读着报纸。

泰特比先生接下来用非常温柔的语气对一屋子的儿子宣布道:“无论是谁,只要再从床上爬起来,‘那么这位可敬的先生就会得到一大惊喜’!”——后面这句是引用报纸上的话。“强尼,亲爱的儿子,照顾好你唯一的妹妹莎莉。她是一颗最光亮的宝石,把你的小脸照得闪闪发亮哪!”

强尼在一个小板凳上坐下来,专注地照顾着那几乎把他压垮的小“火神”。

“哎,强尼,这宝贝妹妹对你来说真是天赐的礼物啊!”做父亲的说道,“你应当感到多么的感激!强尼,‘虽然这一点不大为人所知,但已经被精确的计算证实,相当一部分的婴儿未能活到两岁,那也就意味着……’”

“呃,父亲,别再念下去了,求你了!”强尼叫道,“我一想到莎莉,就不忍心听下去啦。”

泰特比先生住了口。而强尼呢,深深感受到父亲对他的信任和托付,抹了一把眼泪,接着去哄妹妹了。

“你哥哥多孚斯今晚干得太迟了,”父亲捅了捅炉火说道,“强尼,他回到家都该冻成冰块儿了。还有你妈妈也不知是怎么了,还不回来。”

“母亲和多孚斯回来了,父亲!”强尼高声道,“我听着是他们的声音。”

“被你说着了!”父亲侧耳听了听,回答道,“对啦,这可不就是我那小女人的脚步声。”

究竟什么原因让泰特比先生把他的太太看作“小女人”,那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因为太太体型至少有两个他本人那么粗。单单看她一个,那粗壮结实的身躯就已经很特别了。把她放在丈夫旁边,那么她的身材就越发显得魁梧壮硕了。如果放在她那七个又瘦又小的儿子旁边,那对比的效果就更明显了。泰特比太太的体型终于在莎莉身上得到了传承。对于这一点,没有谁比可怜的强尼更清楚,因为他每时每刻都在称量着这个任性淘气的小偶像。

泰特比太太是去集市上买东西了。她一只手里提着个篮子,另一只手把帽子推到脑后,把围巾松开,然后筋疲力尽地坐了下来。她吩咐强尼马上把他怀里那甜蜜的负担抱过来让她吻一下。强尼照办了,然后又回到板凳上,重新让这小包袱把自己压扁。阿道尔夫斯·泰特比少爷这时已经解开了缠绕在身上的无数道的厚厚的菱形围巾,也提出要求吻一吻小妹。强尼再度遵从吩咐照办了,然后又回到板凳上,让这小包袱把他压垮。这时泰特比先生也忽然起了这念头,要求作为父亲给小女儿一个吻。为了逆转

夜色依然浓重,而此刻,在开阔的平原上,在耸立的山尖上,在海上孤零零航行的船只甲板上,已经可以看到远处天际的一线微光出现在黑暗的地平线上,慢慢地,它会幻化为黎明时分的曙光。但此时,它的未来还在某个遥远的、不确定的地方,夜空中的月亮还挣扎着在云朵里穿行。

莱德洛的心里飞快地掠过一团又一团浓重的阴影,遮住了他心里智慧的光,好像夜空中浮游于天地之间的云朵,把大地投进黑暗之中。就像夜空中的云朵一阵一阵地投下捉摸不定的阴影一般,莱德洛的心里也是一阵糊涂,一阵又似乎有些明白。就像暗夜中的云朵一般,虽然有那么一刻,清亮的月光会穿透云层照射下来,但下一刻云层又团团地围裹上来,于是那片刻的光明只是衬得眼前的黑暗越发浓重。

外面,这幢古老的建筑笼罩在肃穆深沉的寂静之中,它的扶壁和转角在地面上投射出奇形怪状的阴影,随着月亮的轨迹变换,这些阴影一会儿好像退缩到光洁的白雪之中去,一会儿又从雪地上探头钻出来。屋里,油灯将尽,化学家的房间被一层晦暗不明的灯光笼罩着,屋外的敲门声和祈求声已经停止,继之为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壁炉中的灰烬偶尔发出“噗”的低响,好像临终的人吐出最后的一口气。壁炉前的地上躺着那熟睡的男孩。化学家坐在椅子里,自从门外的求助声停止以后他就一直坐在这里,好像变成了一尊石像。

就在这个时候,他之前听到过的圣诞音乐又开始演奏起来。他先是静静地听着,就像他在墓地时那样侧耳静听。但是不一会儿,音乐声乘着夜风向他飘过来,那是低沉、甜蜜又忧伤的曲调。他站直了,伸出双臂拥抱着周围的空气,仿佛有个朋友向他走过来,他可以用他孤独的双臂拥抱他而不用担心伤害他。他保持着这个姿势,他的面孔不那么僵硬,他轻轻地颤抖起来,直到最后,泪水充溢他的双眼,他用双手捂住眼睛,低低地垂下头。

他心中关于忧伤、委屈和烦恼的记忆,还没有恢复。他明白那些记忆还没有回来,他一刻也不敢相信或者希望这已经失去的记忆还会再回来。但是,他心里泛起麻木的涟漪,使得他能够被这远远传来的乐声中包含的情感打动。即使这乐声是在伤感地述说着他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宝贵,他也会为了这点感动而真挚地感谢上苍。

最后一个音符也消失了,他抬起头来,倾听着空气里最后一缕余音。在熟睡的男孩身边,有一双脚。幽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地望着他。

它的出现一如既往的阴森恐怖,但是外表看上去它似乎温和一些,少了点残酷无情,也可能仅仅是他自己想象或希望那样吧。他发抖,望着它。它不是独自一个,它那阴影一般的手里还牵着另外一只手。

那是谁的手?站在它旁边的真的是米莉吗?还是她的影子或者画像?头静静地微微低垂,就像她平时的姿态,眼睛向下似乎是出于怜悯地望着熟睡的孩子。一道光照在她的脸上,却没有照出幽灵,虽然幽灵紧挨着她,但它依旧是一团黑暗无光的影子。

“幽灵!”化学家看着这一切,心里萌发出新的忧惧,“关于她,我并没有固执地纠缠向你提什么非分的要求啊。噢,别把她牵扯进来。别让我为这个再受折磨!”

“这只是个影子罢了,”鬼魂说道,“早晨阳光洒进来的时候,你去找这影像的真身去吧。”

“我非得这样做吗?这是无情的宿命吗?”化学家叫道。

“是。”鬼魂答道。

“我非得去打破她内心的平静,毁掉她善良的天性吗?为什么非得把她变得像我一样,像那些被我诅咒的人一样?”

“我只是让你去找她,”鬼魂回应道,“并没说别的。”

“噢,告诉我!”化学家觉得他从这些话语当中捕捉到了一线希望,“我已经造下的罪孽还能消除吗?”

“不能。”鬼魂答道。

莱德洛分辩道:“我并不是要你把我变回原来的样子,我选择放弃,是出于自愿,所以我活该失去。但是我把这要命的礼物又转赠给了别人,他们并没有要求获得这种能力,在没有征兆、毫不知情、不能防备的情况下就受到了诅咒。对于他们,我也无能为力吗?”

“你无能为力。”鬼魂道。

“好吧,既然我无能为力,那别的什么人能设法补救吗?”

幽灵像一尊塑像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了好一阵子,突然转过头看着身边的影子。

“啊!那么说她可以设法补救?”莱德洛看着那影子欢呼道。

鬼魂一直握着那只手,此刻松开了,它轻轻抬手做了一个“去吧”的手势。于是她的影子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走开了,或者说,消失了。

莱德洛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迫切之情叫道:“别走,稍等片刻!就算是可怜我吧,等等!我觉得,刚才空中飘来音乐的那一刻,我有了一种变化。告诉我,我是不是已经不会伤害到她?我走近她身边的时候,不必再恐惧担心了?噢,让她给我一点儿希望的表示吧!”

鬼魂不去看他,和他一起看着那个影子,并不回答他的问题。

“至少告诉我,是不是从现在起,她明白她具有某种力量,能够修复我造成的伤害?”

“她不清楚。”鬼魂答道。

“她具备了这种能力,但是自己却不知道吗?”

鬼魂依旧回答:“去找她吧。”

她的影子慢慢消失了。

他们又一次面对彼此,互相对视着,就像它赋予他能力的那一刻一样专注,令人心生畏惧。在两个影子之间,在鬼魂脚边的地上,依然躺着熟睡的男孩。

化学家膝盖一软、单腿跪倒在它面前,说道:“威严的导师,你弃绝了我,然后又重新回来找我,从你身上,从你稍稍温和的神情中,我觉得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我不再追问,只是服从。我伤害了别人,人类的力量无法治愈这种伤害,我的灵魂因此备受煎熬,为了他们,我从心底向你呼唤,我祈祷着希望你已经或者将会听到我呼唤的声音。但是,还有一件事……”

鬼魂打断他的话头,用一根指头指了指男孩说:“你是说躺在地上的这个?”

“是,”化学家答道,“你已经知道了我心里的问题。为什么唯独只有这个孩子不受我的影响?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它的思想竟然和我的思想是同一类?这真太可怕了!”

“这,”鬼魂指着男孩道,“就是人类最终极、最圆满的一个例子。你放弃的那些记忆,他完全不曾有过。这可悲的生命,从一出生就被抛弃,生活在比野兽还不如的环境中,在他的人生体验中,从没有对比,没有人性化的温情,所以在他刚硬的心里绝对不会产生一丝一毫这样的记忆,脑海中也全然没有关于悲伤、委屈或者烦恼的往昔记忆去打动他石头般的心。他孤寂的心里只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丧失了你所放弃的记忆,人的心里就只剩下这样一片寸草不生的荒野。这样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一个国度,如果拥有成百上千个类似于躺在地上的这样的怪物,那更是放大了千倍万倍的悲剧!”

听到这番话,莱德洛惊惧地向后退缩着。

鬼魂接着说道:“每当出现一个这样的怪物,每一个,都是种下了一粒罪恶的种子,人类就必定要承担将来的恶果。这个男孩身上萌发的每一粒邪恶的种子,都会滋生出一片废墟,最后经过收割、贮藏,又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重新播种,直至邪恶的种子在整片土地上到处蔓延,最后上帝只能再降一场洪水,消灭罪恶。假如在繁华闹市的大街上公然发生谋杀案,公众听之任之而不把罪犯绳之以法——这罪恶与眼前我们看到的景象相比,其实还算不得什么。”

鬼魂像是低垂着眼睛在看酣睡的孩子。莱德洛也怀着新生的情感低头看着他。

鬼魂又开口了:“许许多多的男人每日每夜奔走在路上,都会和这些生灵擦肩而过,这些男人都不配做父亲;这片土地上所有慈爱的母亲,也都不配做母亲;每一个从童年时期成长起来的成年人或多或少都对这巨大的丑恶罪行负有责任。这种荒废的生命存在于这个世间,便会给每一个国家带去诅咒,没有哪个国度能够幸免;只要人类制造出这样的生命悲剧,便没有宗教信仰可言;这对于所有的民族都是一场耻辱。”

化学家双手交握,因为恐惧和怜悯而浑身颤抖着,他看看熟睡的男孩,又看看站在旁边用手指着地上那孩子的鬼魂。

鬼魂接着说道:“看看,这就是一个完美的代表,是你选择加入的那一类。你的影响力在他这里丝毫不起作用,因为他心里没有什么记忆可以供你抹去。你觉得他的思想和你的是‘一类’,因为你已经堕落到了他那种违背人类本性的层次。他处在这个位置,是因为别人的冷漠无情所致。而你处在这个位置,是因为自己的狂妄无知所致。上天为你们两人所做的慈悲安排完全被打乱了,所以你们从非物质世界的两极走到了一起。”

化学家走到男孩身边,弯下了腰,他现在对自己和对这男孩萌生出同样的怜悯之情。他为熟睡的孩子盖上被子,不再像先前那样怀着憎恶和冷漠,唯恐避之不及。

很快,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线明亮的曙光,黑暗迅速退去,红彤彤的太阳升起来了,光辉四溢。这幢古老建筑的烟囱和山墙在早晨清新的空气中发出微微的光芒,曙色将笼罩在城市上空的烟雾映照成一层金色的纱云。在荫蔽的角落,之前寒风惯常一阵阵打着旋儿的地方,清晨的微风拂去了落在日晷苍老面孔上的细小雪粒子,白色的晨雾在它周围起伏荡漾着。这美丽的黎明甚至摸索着来到了已经半埋在土里的诺曼式拱门那里,降临到冰冷沉闷、无人辨识的字符之上。懒洋洋地垂挂在墙壁上的植物的毫无生气的茎叶似乎被唤起了一点儿生机。矗立在这里的神奇而脆弱的屋宇中缓缓流淌着生命之河,此时仿佛也加快了前行的节奏,像是模模糊糊地知道,太阳升起来了。

泰特比一家已经起床开始忙活了。泰特比先生卸下了铺子的窗板,橱窗里的宝藏一点一点呈现出来,尽管这些宝贝从来不曾吸引耶路撒冷大楼的过客。阿道尔夫斯早已经出门,马上就要开始叫卖早报了。五个泰特比小调皮,正被泰特比太太监督着在后面的厨房经受冷水洗脸的折磨,十只圆圆的眼睛被肥皂和毛巾刷得红红的。

强尼匆匆忙忙、潦潦草草地对付着洗了把脸,因为小火神又在发脾气了(这小家伙总是在发脾气),这时他在店铺门前抱着包袱晃晃荡荡地走来走去。他像是比平时更加吃力,因为天冷,小火神身上又添了毛线织的衣物,厚厚地从这边缠过来,从那头绕过去,简直像是披挂了一整套胸甲,头上还裹了保暖的织物,两条腿上也套了蓝色的护腿,所以她比往日更重了。

这小宝贝的一大爱好就是磨牙。不知是她的牙齿还没长出来,还是长出来又给磨掉了。不过按照泰特比太太的说法,她磨掉的牙齿都足够给公牛的大嘴装上满口牙了。为了给她磨牙,那真是各种物件都用上了,且不说她的腰上(其实就是在她下巴下面)还总挂着一个骨头圈,大得都足够给小修女们当祈祷用的念珠了。为了让这宝贝舒服,不管什么就手,通通都拿给她咬,比如小刀的把儿、雨伞的顶儿、卖不出去的存货当中手杖的杖头、家里其他人的手指头(特别是强尼的手指头)、用来研磨肉豆蔻的擦菜板、硬硬的面包皮、门把手,还有烧火棍顶端凉凉的圆球柄,等等,这都算是普通的了。一个星期之中小家伙用牙齿摩擦产生的电量,简直不可估量。可是泰特比太太还总是说:“这一段很快就会过去的,过后小丫头就回到她原来的样子了。”但这一段就是过不去,小丫头还总回不到原来的样子。

可悲的是,这才刚过去了几个小时,泰特比小调皮们的脾气就已经变了,泰特比夫妇俩也和孩子们一样性情大变。往常他们一家子都善良大方、不爱争闹,没什么好东西的时候(其实是经常如此)就半饥半饱地分着随便吃点,容易满足而且彼此忍让,能有一点点肉吃就高兴得不得了。但眼下不同了。为了一点儿肥皂和洗脸水,甚至为了还没有端上桌的早餐,他们就已经争起来了,这个一拳那个一巴掌地闹着,就连强尼——平时又耐心、又忍让、又忠诚的孩子——都对着小妹妹举起了拳头!可不是,泰特比太太偶然经过门口,竟然看到他恶狠狠地抬起手要从裹得严严实实的妹妹身上找一处吃疼的地方下手。

泰特比太太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拎进了客厅,一面毫不留情地收拾了他一顿。

“你个小畜生,你这个杀人的家伙,”泰特比太太骂着,“你真下得了手啊?”

“她怎么还不长牙呢?嗯?”强尼用叛逆的语气大声顶撞说,“怎么总是来咬我呢?嗯?换了你,你喜欢她咬你吗?”

“什么喜欢不喜欢!”泰特比太太说着,一把从他手里抢过被他讨厌的负担。

“是啊,你喜欢吗?”强尼继续顶嘴道,“你会喜欢被咬吗?你才不会。如果换了你是我,你早就当兵去了。我要去当兵。部队里才没有小屁娃娃累赘我。”

泰特比先生这时也走了过来,在一旁看着这场争闹,他不去惩治这个叛逆的小家伙,只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好像反倒被他这个参军的想法打动了。

“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我倒是希望我也能去参军呢,”泰特比太太望着丈夫抱怨道,“这个家里没有一刻的安宁,我简直是个奴隶——弗吉尼亚那些庄园里的奴隶。”也许是因为丈夫的店铺也做过那么一点儿烟草生意,让她模糊想起这层关系,所以补了这么一句,“一年到头,我什么时候休息过一天,过得快活一点儿?哎呀!上帝呀,保佑这个孩子,救救她吧!”泰特比太太烦躁不堪地摇晃着婴儿,嘴里的话和脸上的表情一点儿也不般配,“她这又是怎么啦!”

搞不明白婴儿为什么哭闹,狠命地摇晃了她几下,也没能解决问题,泰特比太太把婴儿丢到摇篮里,两手抱在胸前,坐下来气恼地用一只脚晃动着摇篮。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多孚斯,”她对丈夫抱怨着,“你干吗不找点儿事做呀!”

“因为我什么也不想做。”丈夫答道。

“说真的,我也不想做。”太太道。

“我发誓,我什么都不想做。”丈夫又说。

这个时候,他们的注意力被强尼和他的五个弟弟吸引过去了。这几个男孩在摆放桌子准备吃早餐的时候,为了抢面包打了起来,这时正拼命扭打成一团。最小的孩子有一种早熟的狡诈,他退到战役之外,去拖哥哥们的腿。泰特比夫妇立刻怒气冲冲地投入这混乱的“一锅粥”,似乎现在只有在这件事情上他们还能够达成一致。昨天表现出来的温柔亲情已经荡然无存,他们毫不留情地把这几个肇事者狠狠揍了一通,惩治完了,又各自回到原来的位置。

“你看你的报纸呗,总比游手好闲好些。”泰特比太太讥讽道。

“报纸有什么好看的?”泰特比先生万分不满地反驳道。

“没有吗?”太太道,“警察办案啊!”

“关我屁事,”泰特比说,“别人做些什么,遭遇到什么,跟我有什么相干?”

“自杀案啊!”泰特比太太提示道。

“关我屁事。”丈夫答道。

“哪家生孩子啦,哪里死人啦,谁家结婚啦,这些你都不感兴趣?”泰特比太太问。

“如果从今天起永远再没人生孩子了,或者从明天起再没有人死了,又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操这份心?除非是轮到我死了。”泰特比嘟哝道,“说到结婚嘛,我自己也结过婚啦,我已经受够啦!”

从她脸上不满的表情和恼火的态度看来,泰特比太太对婚姻恐怕抱着和丈夫一样的怨愤,但是她偏偏就是要和他抬杠,只是为了逗着他继续把架吵下去。

“噢,你可真是个有始有终的大男人啊!”太太说,“可不是吗?你看看那道隔扇,你亲手用一片一片碎报纸糊的,除了报纸什么也没有!你呢,就只会坐着给孩子念念报纸,一念就半个小时!”

“拜托,这都是过去的事了,”丈夫反驳道,“你以后再也不会看到我念报纸了。我算长点见识了。”

“啊哈!长见识了,真的呀!”太太说,“你比从前好到哪里去了?”

这句嘲讽似乎让泰特比先生的心里产生了疑问。他垂头丧气地闷头思考,抬起一只手一遍遍地抚摸着脑门。

“比从前好!”泰特比先生喃喃低声道,“我不觉得我们有谁比从前好,或者比从前快活。好?好在哪里?”

他转向那面隔扇,用手指在上面划着,终于找到了他要寻找的一段文字。

“我还记得,从前我们一家子最喜欢这一段,”泰特比呆呆地、若有所失地说,“以前每次听到这一段,孩子们就流下眼泪来。他们在吵嘴打闹的时候,听到这一段,就懂事了。在《树林里的知更鸟》那个故事旁边——

“《穷困无助的一家人》”,

“昨日,一名瘦小的男子怀抱一名婴儿,另外带着六个年龄在两岁至十岁之间、身着破衣烂衫的儿女,这面黄肌瘦的一家人,来到尊敬的地方行政长官面前,陈述</a>如下——”念到这里,泰特比发表看法道:“啊哈!我不明白,一点都弄不明白,这篇报道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太太打量着他说:“他这副德性,又老又寒酸,我从没看见过谁变样儿变得这么厉害。唉,天呐,天呐,老天爷啊,真是白白地牺牲了!”

丈夫尖酸地问道:“你在说谁白白地牺牲了?”

泰特比太太只是摇摇头,一个字儿也没说,她猛烈地晃动着摇篮,那婴儿就像航海的船只遇到了大风暴一般来回颠簸起来。

“你是说你的婚姻是一场白白的牺牲吧,婆娘?”丈夫问。

“我的确就是这个意思!”妻子这回开口了。

“是吗?那我告诉你,”泰特比先生也和太太一样满腹牢骚和怨恨地回击道:“一个巴掌拍不响。我才是白白牺牲了呢,我倒希望你没有答应嫁给我,让我成了牺牲品呢!”

“泰特比,我发自心底向你保证,我也希望没有答应你!”太太说,“泰特比,我比你懊悔一百倍!”

“真搞不懂我当初看中她哪一点,”丈夫嘀咕着,“真是搞不懂。如果我当初看到她有什么好的话,那点好处也早都不在了。昨天晚上吃过晚饭,我坐在壁炉边,怎么想都弄不明白这个问题。她长得那么胖,又老,哪一点都没法跟别人比。”

“他模样普普通通,怎么看都谈不上仪表和风度,矮矬矬的,现在就开始弓腰驼背了,很快头发都要掉光了。”

“我肯定是头脑发昏了,当初才会向她求婚。”泰特比先生嘟哝着。

泰特比太太加重语气道:“我当时一定是疯了。肯定是这样,不然这事儿怎么说得通呢。”

他们就各自怀着心事坐下来吃早餐。泰特比家的孩子们平时吃饭都不会安安静静地坐着,不是手舞足蹈就是跑跑跳跳的,没有一刻安分。他们吃顿饭简直就像野蛮人举行的一场仪式,一会儿手里挥舞着黄油面包尖声叫着,一会儿又在门前台阶上跳上跳下,溜到街上又折回来。这天早餐时分,这群孩子争抢着桌上一家人共用的牛奶罐,打闹越来越激烈,很快就升级为愤怒的激战,最后泰特比先生把他们全部赶到门外去,屋里才有了片刻的安宁。但这安静也只是一瞬的工夫,只听见一阵“咕嘟咕嘟”的声音,原来是强尼偷偷溜了回来,正不管不顾地大口大口灌着牛奶。

泰特比太太把这小坏蛋赶了出去:“我迟早得死在这些孩子手上。哎,早死早了吧。”

泰特比先生说:“没钱的人根本就不该要孩子。孩子压根儿不会给父母带来任何快乐。”

泰特比太太粗鲁地把杯子推到他面前,两人端起杯子正要喝,忽然好像被人使了定身法一样停住不动了。

“来啦!母亲!父亲!”强尼嚷嚷着跑进了屋,“威廉太太从街上走过来啦!”

如果说自打开天辟地以来,会有那么一个小男孩,像老保姆一样小心翼翼地把一个婴儿从摇篮里抱起来,温柔地哄着她拍着她,欢欢喜喜地把她抱在怀里颠颠地走开去,强尼就是那个男孩,小火神就是那个宝贝儿,他们俩就这么一块儿出了门。

泰特比先生放下了杯子;太太也放下了杯子。泰特比先生抬手揉着他的额头;太太也抬手揉着她的额头。泰特比先生的面容开始变得柔和,有了神采;他太太的面容也开始变得柔和,有了神采。

“哎呀,我这是怎么了?上帝原谅我吧。”泰特比先生自言自语道,“我怎么发了那么一通坏脾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昨天晚上我已经懊悔过了,今天怎么又对他这样了呢?”泰特比太太用围裙捂着眼睛抽泣起来。

“我是个混球吧?我身上还有没有一点儿好啦?”泰特比先生问,“索菲亚!我的小女人!”

妻子应道:“多孚斯,亲爱的。”

丈夫说:“我……我不知道我刚才在想些什么,回想起来简直忍受不了,索菲亚。”

“噢!比起我的可恶来,那根本算不得什么,多孚斯。”妻子满怀伤感地哭诉道。

“索菲亚,快别这样了。我永远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知道,我肯定是差点儿伤透了你的心。”

太太哭道:“没有,多孚斯,不是。是我!我的错!”

丈夫温柔地安慰她道:“我的小女人,你别这样自责。你的品格这么高贵,让我加倍自责。索菲亚,我亲爱的,你都不知道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表现出来的就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是我脑子里的想法还更加可怕!我的小女人!”

“噢,亲爱的多孚斯,别说了!别说了!”他的太太叫道。

“索菲亚,”丈夫说,“我必须要说出来,不说出来我的良心就不得安宁。我的小女人……”

“威廉太太就快要进门了!”强尼在门口高声禀报。

泰特比先生撑在椅子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的小女人,我的脑子竟然,我竟然会问自己从前为什么会爱上你。我忘记你为我生了那么多可爱的宝贝孩子,我居然还想到你没有我希望的那么苗条。”泰特比先生语气沉重地谴责着自己,“我竟然都不想想,作为我的妻子,你为了我和我的孩子操劳了多少,而你如果当初嫁给别人,嫁给一个比我过得好比我幸运的人,哪里需要操这么多心呢!那样的人很容易找啊!你陪伴着我一起度过那么多艰难的时光,给我带来安慰和快乐,而我却嫌弃你老了那么一点点,还跟你吵嘴!我的小女人,你能相信我是这样的人吗?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啊!”

泰特比太太一会儿大声笑着,一会儿又放声哭着,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抱住不动了。

“哦,多孚斯!”她感动地喊道,“你能这么想,我高兴死了!你这么想,我太感激了!我还想着你的样子普普通通呢,多孚斯。亲爱的,我就要你普普通通的样子,我要每天看着你的样子,直到哪天你用你亲爱的双手帮我把眼睛合上。我还想着你个子矮呢。你个子是不高,但就因为你这样,我要越发尊重你、在意你,因为我爱着我丈夫,所以我更是要百倍地在乎你。我还想着你开始弓腰驼背了呢。你的背是有点驼了,那么你就靠在我身上,我要尽力让你直起腰杆来。我还想着你没有仪表和风度呢。其实你什么都有,你给了我家的温暖,那是世界上最纯洁、最美好的归宿。愿上帝保佑我们的家和家里所有的一切,多孚斯!”

“太好了!威廉太太来了!”强尼喊着。

她走过来了,所有的孩子围绕在她身边。她进了屋,孩子们亲吻了她,他们互相亲吻,又去亲吻宝贝妹妹和父亲母亲,然后他们跑回她身边簇拥着她欢蹦乱跳,兴高采烈地四处尾随着她。

泰特比夫妇看到她,也一样的热情。他们和孩子们一样喜欢她,朝她快步走去,亲吻她的双手,挨在她身边,简直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才能表达他们的热诚。她对于他们而言,就像一个精灵,集善良、友爱、亲情、爱情和温柔体贴于一身。

“怎么,在这个明媚的圣诞节早晨,你们看到我那么开心吗?”米莉惊喜地把两只手握在一起,“哦,天呐,这真是太叫我高兴了!”

孩子们又闹嚷嚷地欢呼起来,亲吻着、簇拥着,把她包围在幸福、友爱、快乐和尊崇之中,让她感动得落泪。

“噢,我的天!你们让我幸福得掉眼泪了。我怎么配得上呢!我做了什么,会让你们这么爱我呢?”

“谁能不爱你呢!”泰特比先生大声说道。

“谁能不爱你呢!”泰特比太太大声说道。

“谁能不爱你呢!”孩子们开心地齐声应和着。他们围绕在她身边又蹦又跳,紧紧挨着她,用粉红的小脸蛋贴着她的裙子,亲吻、抚摸着她的衣服,好像这样抚摸着她和她的衣服都还不够呢。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早晨这么感动过,”米莉擦着眼泪说,“好了,现在我能好好说话了,我要告诉你们。今天早晨太阳刚一出来,莱德洛先生就来找我。他的态度非常温柔,简直好像我是他的宝贝女儿一样,他请求我和他一起去看威廉那病入膏肓的哥哥乔治。我们一起去了,一路上他十分和气、谦卑,好像对我寄予了莫大的信任和希望似的,我必须欢欢喜喜地答应他啊!等到了那所房子,我们在门口碰见一个女子,我看着她好像被人给打了的模样,身上又青又紫,还有伤痕,但是当我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握了握我的手,还祝福了我。”

“她做得真好!”泰特比先生插口道。太太也说她做得真好,所有的孩子们也都这么说。

“啊,还不止这样呢!”米莉接下去说,“那病人原本躺在床上已经有好几个小时一动不动了,别人怎样召唤他都不理不睬,可是我们才上楼走进房间,他就坐起身来,他把手伸向我,眼睛里迸出眼泪来,他说他这一生走上了迷途,但是他现在真心悔过了,想到过往他就悲伤,现在回顾他的一生,他总算看明白了,就像是头顶上一块浓黑的乌云消散了一样。他请求我转告他可怜的老父亲,请他原谅他、祝福他,他还请求我在他的床边为他祈祷。我为他祷告的时候,莱德洛先生也和我一道虔诚地祷告,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感谢我,感谢上天,我的心都融化了,差点就要抽泣着哭出来,这个时候病人求我坐到他身边去,我就忍住眼泪,安静下来。我坐到他身边,他用一只手握着我的手,渐渐失去了知觉。到了那个时候,莱德洛先生非常迫切地表示希望我到这里来一趟,我临走前把手抽回来,病人还依旧伸着手来摸索我的手,后来还是别人坐在了我的位置上,让他以为他又握到了我的手,我才抽身出来。噢,天呀,天呀!”米莉轻轻地哭了起来。

“为了今天这一切,我应当感到多么感恩和幸福呐!我真是太激动、太快活了!”

她说话这当儿,莱德洛走了进来。他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看到她坐在这一家人当中,便不去打扰他们,默默地走上了楼梯。过了一会儿,他又走了出来,站在楼梯口,年轻的学生绕过他身边,飞奔着跑下了楼梯。

“善良的人,谢谢你看护我,你是这世上最温柔的好人,”他一边说着一边单腿跪在她的面前,抓起她的一只手握住,“请原谅我说了那些残酷无情、不知感恩的话吧!”

“哦,天哪,老天!”米莉不明所以地轻呼道,“又是一个!天啊,这里又来一个喜欢我的人。我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了!”

她毫无矫饰、单纯率真地说了这番话,用双手捂住双眼,快乐得淌着眼泪,让旁边的人看了既感动又高兴。

“我昨天失魂落魄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学生解释道,“可能是因为我这场病吧,我简直像个疯子。但现在好了。我一边说着一边就感觉自己恢复了。我听到孩子们叫喊着你的名字,一听到你的名字我眼前的阴影就消散了。噢,别哭啦!亲爱的米莉,如果你能读懂我的心,你会看见我的心里暖洋洋的,因为对你满怀着友爱和感激的敬意。那么你不会想要让我看到你掉眼泪的,这就等于是在重重地责骂我啊!”

“不,不,”米莉赶快说道,“不是那样的,真的不是。我是高兴。那么一点儿小事,您还觉得有必要求我原谅您,真是稀奇,但是我真高兴您说了这些。”

“你还会再来看我的吧?你会把那块窗帘做完吧?”

“不会,”米莉擦着眼泪摇着头说,“现在您才看不上我做的针线活儿呢!”

“你这样说,是不原谅我吗?”

她招手把他叫到一边,对他耳语道:

“您家里有信儿来了,埃德蒙先生。”

“有信儿?怎么会呢?”

“要么是因为您病重的时候没有给家里写信,要么就是因为您病好些的时候写信的笔迹有些变化,总之您家里人猜到您可能是生病了。不管是怎样的情况,如果这消息不是坏消息,那么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吧,您说是吗?”

“那是当然。”

“有人来探望您了!”米莉说。

“是我母亲?”学生问道,一面情不自禁地转头瞄了一眼正从楼梯上走下来的莱德洛。

“轻点声儿!不是,”米莉答道。

“不可能有别人啊。”

“真的?”米莉逗他,“您那么肯定吗?”

“该不会是……”他还没说完,她已经急忙用手掩住了他的嘴。

“就是她!”米莉说道,“这位年轻女士跟那幅肖像太相像了,埃德蒙先生,不过她本人还更漂亮一些。她心里起了疑,不弄清楚就坐卧不宁,所以昨天晚上她就带着一个小女仆过来了。因为您写信都是用学院的地址,所以她就去了那儿。今早在见到莱德洛先生之前,我就见到了她。她也很喜欢我呢!”米莉幸福地感叹道,“噢,老天,又是一个!”

“今天早晨!那她人现在在哪里?”

“噢,那个嘛,”米莉把嘴唇靠近他的耳边悄悄说道:“她现在在我家的小客厅里,等着见您呢!”

他握了握她的手,准备飞奔而去,但却被她给拦住了。

“莱德洛先生有些不同以往了,今天早晨他对我说他的记忆出了问题。请您务必对他加倍地体贴,埃德蒙先生。现在这个时候他需要我们大家的关心。”

年轻人用一个眼神向她示意他完全领会了这番嘱咐。他出去的时候经过化学家身旁,恭恭敬敬、满含关切地行了个鞠躬礼。

莱德洛也彬彬有礼地还了一礼,目送着他走远。他用一只手托住垂下的头,像是努力试着重新唤起他已经失去的记忆。但那些记忆已经消逝了。

自从他被那段音乐打动、鬼魂再次出现之后,他身上唯一保持的变化就是:他现在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他所失去的一切对他而言是多么重要,而看到身边人的正常状态,这种清晰的对比更能够让他知道自身的处境。因而,他重新对周围的人和事产生了兴趣,心底里对自身的不幸萌生出一丝听天由命的悲怆,就好像某些上了年纪的人,虽然记忆力衰退了,但是并不就此而变得冷漠无情或者怨天尤人。

他感觉到,通过米莉,他犯下的罪恶一桩桩、一件件地洗清了,他和她在一起共处得越长,他内心的这种变化就越稳定。因为她唤起了他对生活的爱恋,虽然他并不能抱有更多的希望,但他感觉到自己非常依赖米莉,在自己的痛苦之中有她和他相伴。

于是,当米莉问他现在是不是该回去了,回去看看老人和她的丈夫,他马上回答“是”,因为他也担心那两位现在怎么样了。他挽起她的手臂走在她的身旁。此刻,他完全不像是一位学识渊博、掌握着自然奥秘的智者,而她也不像是没有学识的妇女,他们两个的位置倒好像颠倒了过来,他一无所知,而她洞悉一切。

他看到他们俩一起走出去的时候,孩子们簇拥在她身边亲昵地爱抚她;他听着他们银铃般的笑声和快乐的童音;他望着他们光彩焕发的脸庞,像盛开的鲜花般围绕着她;他看到那对父母重新流露出满足和亲爱之情;他呼吸着四壁徒然的家庭里淳朴的空气,这里已经恢复了和睦宁静;他想到自己曾经给这里带来苦毒和怨气,如果不是她,那么这些苦毒和怨气此时此刻还在四处蔓延。想到这里,他越发恭顺地走在她身旁,让自己的心能向她温柔的胸口靠得更近一些。

他们来到管家的屋子时,老人正坐在壁炉一角的椅子上,双眼瞪着地面发呆。儿子正靠在壁炉对面的一角盯着他发愣。她进门的时候,两人都回过神来转头去望她,脸上焕发出光彩来。

“噢,天哪,天哪,我的天,他们和其他那些人一样,看到我那么高兴!”米莉喜不自胜地握住双手停下了脚步,“这里又有两个!”

看到她多么高兴!“高兴”这个词远远不足以形容这个场面。她的丈夫张开双臂迎接她,而她轻快地跑着扑到他的怀里,他愿意就这样抱着她,让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一整天都嫌不够,冬日的白天那么短暂!但是老人也要拥抱她呢!他也伸开双臂把她紧紧抱住。

“哎哟,我这安静的小老鼠这么长时间是去了哪儿?”老人问,“她去了好长时间呐!我觉得没有小老鼠,我的日子都过不下去了。我……我的儿子威廉呢?我怎么感觉好像做了个梦一样呀,威廉。”

“我也这么说呢,父亲。”儿子答道,“我觉着我做的这个梦相当丑恶。您怎么样,父亲?您感觉还好吗?”

“结结实实的哩,我的儿。”老人答道。

威廉摇晃着父亲的双手,拍拍他的背,然后用手轻轻地给父亲从上到下按摩着,好像做什么都不足以表达他对父亲的关爱一样,这情形让人瞧着真快慰。

“您可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父亲!您身上还好吧?您没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吧,啊?”威廉又握了握父亲的手,拍拍他的背,轻轻地从上到下为他按摩着。

“我的儿,我从没感觉像今天这么好,神清气爽,身体也壮实。”

“您可真是了不起,父亲!不过原本就是这样。”威廉热切地说道,“一想到我父亲经历了那么些事,他漫长的一生当中有那么多起伏变迁、悲伤和烦恼,时间就这么年复一年的过去,他的头发都变得灰白了!想到这些,我就觉着不管我们为这位老先生做什么来表示对他的尊重,让他晚年过得舒服些,那都是应当的。您感觉如何,父亲?确实没哪里不舒服吧,啊?”

老人之前一直没有发现化学家也在这里,他这时才看到他,若非如此,威廉可能要一直没完没了地重复着他的问候,握着父亲的手,没完没了地拍抚他的背,为他按摩呢!

“请您原谅,莱德洛先生,”菲利普说道,“刚才不知道您也来了,先生,否则我不会这么失礼。今天是圣诞节的早晨,看到您在这里让我想起了您还是学生的时候。那时您可真用功呐,就是过圣诞节也还是埋着头坐在图书馆。哈哈!我虽然上了岁数,但这些事却还记得。虽说已经八十七了,我记得可清楚着呢。那是在您走了之后,我那可怜的太太才亡故的。您还记得我可怜的太太吗,莱德洛先生?”

化学家回答说他记得。

“可不是,”老人道,“她可真是个好银 啊。我还记得有一回,在圣诞节的早晨,您带了位年轻的女士一同过来。原谅我记不太清了,莱德洛先生,但我记得那是您的妹妹吧?看得出来您跟她感情可好了!”

化学家望着他摇了摇头。“我是有过一个妹妹。”他说,脑子里一片空白,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老人接着说道:“有一回圣诞节的早晨,您带着她过来了。天上开始飘雪了,我太太就请那位女士进来。从前我们的那个大餐厅里,一到圣诞节那天总是生着火,我太太就请她坐到火旁边儿取暖。那时候我们那十位可怜的先生还没有津贴让他们可以在学校和自家之间两头跑,所以还有个大餐厅呢,我当时也在。我还记得,我拨了拨火,好让那位年轻的女士的小脚丫暖和暖和。她念着花香 下面的那一幅字‘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她和我那太太就谈论起这幅字来了。现在想起来真是奇怪啊,谁能想到她们会死呢!当时她们两个都说这是很好的祷告,如果她们还没到年纪就蒙主召唤,那么她们就会热切地祈祷,愿上帝赐予她们最爱的人记忆常青。‘我哥哥,’年轻的女士说。‘我丈夫,’我可怜的太太说。‘上帝,请您令他对我的记忆常青,请别让他把我忘记!’”

他一生之中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苦和悲伤,泪水顺着莱德洛的脸庞流下来。菲利普此前只顾着专心回忆往事,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也没有注意到米莉焦急地暗示他不要再讲下去了,这时他才看到了他的眼泪。

莱德洛伸出一只手放到他的胳膊上说:“菲利普,我是个遭了报应的人,上帝之手重重地打击了我,但我是罪有应得的。我的朋友,你说的这些,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我的记忆消失了。”

“慈悲的上天呀!”老人叫道。

“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关于忧伤、委屈和烦恼的记忆,”化学家说道,“失去了这些,我也就失去了所有能够忆起的东西!”

老菲利普深深地怜悯着他,他把自己的大安乐椅转过来,请莱德洛坐下来歇息,用一种如丧至亲般肃穆的神情低下头看着他,可想而知,对这位年事已高的老者而言,这些记忆是多么的珍贵。

男孩跑了进来,直奔米莉而去。

“这是那个房间里的男人,”他说,“我不想见他。”

“他说的是哪个男人?”威廉先生问。

“嘘!”米莉截断他的话。

她做了一个手势,他和老父亲顺从地悄然退了出去。莱德洛没有注意到他们离开,他招手叫孩子到他那里去。

“我只喜欢跟这个女人在一起,”他答道,揪着她的裙子不撒手。

“你这么想是对的,”莱德洛微弱地笑道,“不过你也没有必要害怕到我面前来。我会比从前温和,对全世界,特别是对你,我可怜的孩子!”

起初男孩还是不愿近前去,但禁不住她再三催促,他的拒绝情绪一点一点地松动了。他答应着走了过去,甚至在他的脚边坐了下来。莱德洛把一只手放到孩子的肩膀上,带着一种把他当作同伴看待的怜悯之情低头望着他,然后他把另一只手伸向米莉。为了能看到他的脸,她从他的另一侧弯下腰,沉默了一刻,她开口道:

“莱德洛先生,我能跟您说句话吗?”

“可以呀,”他用眼睛望着她回答:“你的声音在我听来就和音乐没有分别。”

“我能求您一件事吗?”

“随便什么都行。”

“您还记不记得,昨晚我去您那儿敲门的时候曾经提到一个人?那个人曾经是您的朋友,现在却穷困潦倒,沦落到了毁灭的边缘?”

“是,我记得,”他有些迟疑地答道。

“您明白吗?”

他用手轻抚着男孩的头发,眼睛却一眨不眨地望着她,摇了摇头。

米莉用清脆柔和的声音说着,她用温柔的眼神看着他,让他觉得那声音越发清脆柔和了。“后来我很快就找到了这个人。我回到了那所房子,上天帮忙,让我没费什么事儿就找到了他。幸亏我去得及时。再晚一点儿的话,我就赶不上救他了。”

她用一只手握住他的手,用这抚触、声音和眼神热切地向他祈求着,但又怕触痛了他。他收回了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更加专注地望着她。

“他正是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位年轻人——埃德蒙先生的父亲,真名叫作郎福德。您还记得这名字吗?”

“我记得这名字。”

“那么您记得这个人吗?”

“不,我不记得这个人了。他对我做过什么错事吗?”

“是的。”

“哎!那么就没有指望了,我不会记起来啦。”

他摇了摇头,轻轻地敲了敲他握着的手,似乎在无声地向她祈求同情。

“昨天晚上我没有去找埃德蒙先生。”米莉说,“虽然您已经都不记得了,但您能不能听我讲讲这件事呢?”

“我认真地听着,一个字也不会漏。”

“一方面,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人真是他的父亲,另一方面,我担心万一这人真是他的父亲,那么他大病之后听到这样的坏消息,恐怕对他的打击就太大了。自从我知道了这人就是他的父亲之后,我还是没有告诉他,这是出于另外一层考虑。

“他和妻子儿子分开的时间太久了,我从他那里得知,他几乎是从儿子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已经和家人形同陌路了。他断然抛弃了本应该珍惜的。从那以后,他从一个上流社会的绅士逐渐堕落下去,越陷越深,难以自拔,最后……”说到这里她匆匆起身出去了,去了没多久,她带着昨晚莱德洛见到的那个人回来了。

“你认识我吗?”化学家问道。

“我真希望能说不认识你,”那人答道,“虽然‘希望’这个词对我来说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他站在莱德洛面前,一脸自觉卑贱的羞惭。化学家仔细地打量着这个人,努力搜寻着记忆,想要认出他是谁,但还是徒劳无功,他还要一直这样打量下去,这时米莉又回到了他身边,于是他转过来专注地望着她的脸。

“看看他现在的模样吧,堕落成这样,就像迷路的人一样!”她望着莱德洛的脸轻声对他耳语道,并朝那人的方向抬了抬胳膊,“如果您能回忆起跟他有关的一切,那么您想想看:这个人您曾经深深爱过,不管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也不管这个人怎样背叛了您,但他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难道不会触动您的怜悯之心吗?”

“但愿会吧,”他答道,“我想我会怜悯他的。”

他眼神游移,望着站在门边的那个人,但是马上又回过神来,专注地望着她,好像他正努力地从她的每个语调、每个眼神里掌握什么奥秘一样。

“我没有什么学问,而您学问深厚,”米莉说着,“我不会思考问题,而您总是在思考问题。但我觉着,记得人家对我们做过的错事,其实也是一件好事,您觉得呢?”

“是的。”

“记得,然后才会原谅。”

“宽恕我吧,伟大的上帝!”莱德洛双眼望天悲叹道,“我丢掉了您赐予我的高贵禀赋!”

米莉接着说道:“我们希望和祈求您能够恢复记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们的愿望和祈祷实现了,您能够在记起别人过错的同时原谅他们,这对您来说,不是一件幸事吗?”

他又看了看门边的那个人,然后继续专注地望着她。她光彩照人的脸似乎发散出一束明光,照进了他的心里。

“他背弃了的家,已经回不去了。他也没打算回去。他明白,对于那些被他狠心抛弃的家人而言,他只会给他们带去耻辱和烦恼。他能够给予他们的最好补偿,就是不要再去打搅他们的生活。只要审慎地给他一小笔钱,他就可以到一个遥远的地方去,在那里生活,不再作恶,而且还可以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弥补自己从前犯下的一些过错。如果他们过去最要好的朋友能够帮这个忙,那么对于他的妻子——那位不幸的女士,和他的儿子而言,没有比这更伟大、更慈善的恩惠了,虽然他们并不会知道欠了别人这个情。而对于他这个声名狼藉、身心俱疲的人来说,这可能是一次救赎。”

他用双手捧着她的头,亲吻了一下她的前额,说:“就这么办。我委托你现在就替我把这件事办了吧,不必让别人知道。告诉他,如果我能够有幸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错事的话,我会原谅他。”

她站起身来,微笑着转过脸看着那个倒霉蛋,让他明白,她代他所提的请求成功了。他向前跨了一步,低垂着眼睑对莱德洛说道:

“您真是慷慨,从前到现在一向如此。所以即使看到我这副罪有应得的样子,您也能打消幸灾乐祸的念头。但是我不能打消这个念头,我知道这是我的报应,莱德洛。如果可以的话,请相信我这句话。”

化学家用一个手势请求米莉靠他再近一些。他一面听着一面望着她的脸,似乎从她的脸上可以找到什么线索,让他能够听懂对方的话。

“我这个坏到了顶点的混蛋,也就用不着装模作样了。我劣迹斑斑,自己心里明白,所以也没办法装出个什么样子。自从我欺瞒你的那一天起,我就走上了堕落的那条路,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就像命中注定难逃劫难一样,一路走到了今天。就是这样。”

莱德洛让她紧紧地挨在自己身旁,他的脸转向说话的人,脸上带着忧伤的神色,渐渐地,似乎露出哀伤的表情。

“如果我没有踏出那致命的第一步,我本来可以成为另外一种人,过着另外一种生活。我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情形。我没有资格谈论其他的可能性。您的妹妹已经故去了,这也比跟我生活在一起要好吧,即使是我按照原先您认识我时的那条路走下去,即使我还是原来我认识的那个自己。”

莱德洛一只手急急地一摆,似乎是想要把这个话题扔到一边去。

那人继续道:“我说话的语气,是那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人说话的语气。昨晚我本来要把自己送进坟墓的,但是那只被上帝祝福的手把我拖了回来。”

“哦,天哪,他也喜欢我!”米莉抽泣着低声自语道,“又有一个!”

“昨天晚上,我无法到你面前去向你祈求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块面包,我都开不了口。但是今天,关于过去的回忆被唤醒了,涌上我的心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这些记忆竟然那么清晰,所以我才斗胆接受了她的建议,来到你的面前,接受你的恩惠,对你表示感激。莱德洛,我要请求你,将来在你临终的时刻,想到我的时候,慈悲地宽恕我吧,就像今天你用行为慈悲地宽恕我一样。”

他转身向门口走去,停留了片刻。

“希望您能关照关照我的儿子,看在他母亲的分上。也希望他不会辜负您的关照。除非我还能活很长,而且能证明我自己没有辜负你的帮助,否则,我是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出门的时候,他第一次抬眼看了看莱德洛。莱德洛一直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这时像是做梦一般伸出了一只手。他转了回来,用自己的双手触摸了一下,只是那么轻轻地一触,然后低垂下了头,步履迟缓地走了出去。

米莉一言不发地送他出门,这时屋里寂寂无声。化学家跌坐到椅子上,用双手捂住了脸。米莉回来了,她的丈夫和他父亲也一起来了,这两个人都非常关心他现在的状况。看到他这样子,米莉不想打扰他,也不让别人打扰他。她跪倒在椅子旁边,给孩子添上了一件暖和的衣服。

“总是这样,我总是这么说,父亲!”她的丈夫恋慕地感叹着,“威廉太太心里的那个女人当妈的愿望,总归是要找地方满足一下的。”

“啊,啊,”老人答道:“你说得没错。我儿子威廉说得可一点儿都没错!”

威廉先生温柔地道:“看起来,我们没有自己的孩子,这可能是最好的结果,米莉亲爱的。可是,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有那么一个孩子,好让你去爱它、宝贝它。你怀着我们那个宝宝的时候对他寄托了多少希望啊,只可惜他刚刚生下来就死了。从那以后,你就好像变得更加沉默安静啦,米莉。”

“想到他的时候我非常幸福,亲爱的威廉,”她答道,“我每天都想到他。”

“我还担心你会常常想起他呢。”

“别说你担心我想到他吧。他对我是一种安慰。他还告诉了我很多事情。这个来到世上没几天的天真的小家伙,就是我心里的天使,威廉。”

“我只知道,”威廉柔声道,“你是父亲和我的天使。”

“是的,我对他曾寄予了那么多的希望,无数次,我曾幻想那甜甜微笑的小脸靠在我的胸口,而他却从没能靠在我的胸口;我曾幻想他用可爱的眼睛盯着我的眼睛,而他却从没能看到日光,每当想到这些,我就对那些最终未能实现的愿望抱有更温柔的怜悯。当我看到慈爱的母亲怀里抱着的可爱孩子,我就更加爱这个刚刚出生就离开我们的孩子,想着他要是活下来,可能就是这个样子,我会为了他感到多么幸福和骄傲!”

莱德洛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似乎觉得,这个孩子一直在生活中陪伴着我,在对我诉说。”米莉接着说下去,“看到没人关心的可怜孩子,我的宝贝就为他们求助,好像他活着一样用一种声音在对我说话,我听得出他的声音。当我听说有年轻人过得痛苦或者蒙受耻辱,我就觉得我的孩子要是活着,也许也会过上那样的生活,所以上帝出于慈悲把他从我的身边带走了。即使是遇到上了年纪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比如父亲,我也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他的影子,他会对我说:他要是活着,可能也会变老,那时你我早已不在人世,而他老了的时候,需要年轻一辈的人去爱他、尊重他。”

她原本平静的语气这时显得更加平静,她抱住丈夫的胳膊,把头倚靠上去。

“孩子们那么爱我,有时候我简直认为他们用一种我所不知道的方法,了解、同情我和我的宝贝,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在意他们对我的爱。可能我是比从前更沉默、安静了,但其实我在方方面面都比从前更快乐了,威廉。虽然我的小宝贝生下来没几天就死了,那个时候我软弱、悲伤、不能自已地感觉到失去他的痛苦,但是我后来想到,如果我努力一生做个善良的好人,那么将来我上了天堂会遇到一个闪亮的天使,他会跟我打招呼,叫我‘母亲!’想到这个,亲爱的,我就感觉到无比的欣慰。”

莱德洛双膝跪地大声呼喊道:

“哦,上帝,您用纯洁的爱教导我,宽容大度地恢复了我的记忆,让我回忆起在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以及所有为了上帝而牺牲自己性命的好人。请接受我的感激之情,也请您保佑她吧!”

然后,他把她搂到了胸口。米莉哭得更厉害了,继而又开怀地笑着叫道:“他恢复原来的模样了!他真的非常喜欢我啊!噢,天哪,天哪,老天啊,又多了一个!”

这时学生走了进来,手里牵着一位可爱的少女,女孩怯怯地不敢近前来。莱德洛对他的态度完全变了。他从年轻人和他心仪的对象身上看到了自己生命中那段青春岁月的温柔的影子,就像被孤独地囚禁在方舟上的白鸽看到茵茵绿树,渴望飞到树上栖息、寻找伴侣一样,他抱住年轻人的脖子,热诚地称呼他们为“我的孩子!”

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中,圣诞节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候,在这个时刻,我们会想起生命中所有美好的经历,也会想起周围世界带给我们的所有悲伤、委屈和烦恼,但我们最终会明白,一切的悲伤、委屈和烦恼是可以补救的。从前上帝曾经用手抚慰孩子,凭他超凡的智识,庄严地驳斥那些阻止孩子们到他身边去的人。这时莱德洛也用一只手抚着男孩,在心底恳求上帝为他作证,暗暗发誓要保护这孩子,教育他、感化他。

接着他快活地伸出右手握住菲利普的手说:“从前那十位可怜的老先生还在学校用餐的时候,曾有个大大的餐厅,今天咱们就在这餐厅来一顿圣诞大餐。您儿子不是说斯威杰家族的人多得很,手拉着手能绕整个英格兰一圈儿吗?那现在就去请,能请到多少算多少,请他们一起来吃圣诞晚餐。”

那天果然请到了不少斯威杰家族的人哩!大大小小总共有多少,我也说不清,如果我真的去扳着人头一个一个数过来,弄错的话就大大不妙了,人家就会怀疑我写的这个故事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所以我还是省省吧。反正到场的斯威杰家人有好几十个,他们还得到了关于乔治的好消息,他的老父、兄弟和米莉又去探望了他,看样子他很有希望活下去,这会儿已经安静地睡着了。泰特比一家也来了,包括小阿道尔夫斯,他身上还是裹着菱形的保暖围巾,来的时候正好赶上吃牛肉。强尼和妹妹一准又得迟到,他们来得太晚,一个累得够呛,另一个呢,好像终于冒出了两颗牙。不过这是正常的,没必要大惊小怪。

那个没名没姓、无依无靠的男孩儿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孩子在一块儿玩耍,他不知道怎么混到他们当中去,怎么跟他们一块儿聊天或者游戏,他就像一只完全没有过孩童时期经历的流浪狗,这情景让人看了真是心酸。

这些孩子当中就连最小的一个也本能地知道他和他们不同。他们温和地跟他说话,轻柔地触碰他,送他小礼物,用这些方法小心翼翼地接近他,生怕惹得他不高兴,看着这情景同样让人心酸,但又令人感动。他一直跟随着米莉,开始爱上她了。就像米莉惯常说的那样:又多了一个喜欢她的!孩子们都非常喜爱米莉,所以看到他这样爱米莉,大家也都很高兴。看到他从米莉的椅子后面偷偷望着他们,孩子们感到很高兴——他靠米莉这么近。

化学家坐在一群人中,这里有年轻的学生和他的未婚妻,有老菲利普,还有其他所有人,他把这一切完全看在眼里。

后来有人说,这里所写的故事都是他想象出来的;也有人说,一个冬天的夜晚,他在黄昏时分从壁炉的炉火里看到这个故事,就写了下来;还有人说,魔鬼代表着他阴暗的思想,而米莉代表他光明的智慧。我呢,我什么也不说。

我只说说这个故事的结局。他们团聚在那个旧时的餐厅里,因为晚饭早早就吃过了,所以这间大厅只有壁炉里生着火,并没有点灯照亮。黑影再一次从藏身之处偷偷溜了出来,在房间里四处手舞足蹈,把眼前熟悉的现实生活演化成狂野的魔幻世界,让孩子们在墙上看到奇奇怪怪的形体和面孔。但是这大厅里有那么一件东西,莱德洛、米莉、老人、年轻学生和他的未婚妻时常转过头去看,这一件东西,并不会被阴影遮挡或改变。这就是画像当中那张沉静的脸,炉火的光把它映照得更加严肃,从镶板上面的黑暗之中透出他炯炯有神的目光,简直就像有生命一般。在一圈用冬青编成的花环下,他留着胡子,脖子上戴着绉领,透过画框低头望着房子里的芸芸众生,此时他们也正抬头仰望着他。画像下方是这样几个清晰易懂的字,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念诵着:

“上帝!请赐予我记忆常青!”

1. 译者注:老人有些口齿不清,应为“好人”。

2. 译者注:老人口齿不清,应为“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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