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存待领
这篇不登大雅之堂的文章是一个茶房写的,他出身于茶房世家,目前五个弟兄都当茶房,唯一的一个妹妹也是茶房。他想就他的职业谈几句话,但是首先他希望借此机会,以友好的态度把本文献给德高望重的约瑟夫,伦敦中东区斯拉姆酱咖啡馆的茶房领班 [1] ;不论从茶房的角度,或者作为一个人来看,比他更无愧于人这称号的,或者在才智和心肠方面更值得敬重的,再也找不到[2] 的客店里,或者在伦敦、英格兰,以及其他各地帮忙跑腿的,有时虽也叫做茶房,其实不能称作茶房。举办盛大宴会,需要一些帮手,这种人随时可以雇到,要多少有多少(但对他们不难识别,他们端菜的时候要呼吸,酒瓶里的酒刚喝了一半,便给收走了),但这些人算不得茶房。如果你是裁缝,或者鞋匠,或者经纪人,或者种菜的,或者给杂志画插图的,或者买卖估衣的,或者制作小玩意儿的,你不能突然心血来潮,在一天中午或晚上把这些营生丢下,便干起茶房这行当来。你以为你能这么做,其实不能;哪怕你夸下海口,说你办得到,你也办不到。如果你在一位先生那儿当听差,由于长期以来不能与厨师和平共处(附带说一句,厨师大多是不能和平共处的),一怒之下,丢下差使,想干茶房这营生,这也是办不到的。大家知道,一个体面人在家里可以低声下气,到了外面,比如在斯拉姆酱或任何这类买卖中,这就难以办到了。那么,真正的茶房究竟要具备什么条件呢?你必须从小受过熏陶。你必须生来就是干这个的。
美丽的读者——我是说如果你是可爱的女性——你可知道,怎么才是生来干这个的?那么请读读一个六十一岁的茶房的生活经历吧。
在你的知觉刚刚萌芽,除了填饱自己空虚的肚子,还没有任何其他欲望的时候,你便通过鬼鬼祟祟的方式,被带进了纳尔逊海军上将 [3] 附近一些市民大众餐厅的餐具间,在那儿偷偷接受滋补身体的营养品,那种英国女性机体中值得自豪的分泌物。你的母亲嫁给你的父亲(他在别处当茶房)是严守秘密的,因为女招待结了婚,张扬出去,营业就会一落千丈——与舞台上一样。因此你得通过走私的手法进入餐具室,带领你的老奶奶又很不耐烦,这也增加了你的痛苦。你最早的养料是在烤猪排和煮杂烩、肉汤、煤气和麦芽酒的配合下,与它们的味道一起吃进肚里的;你那位出于无奈的老奶奶守在旁边,一旦你的母亲被叫走,她马上可以接管,她的围巾也随时准备扑灭你天然的哭喊声;你的周围是与你天真的心灵不能相容的油盐酱醋、脏盆子、菜盘盖、冷肉卤;你的母亲为牛肉和猪排喊哑了嗓子,没有空再给你唱摇篮曲。你处在这种不顺当的环境中,很早就断了奶。一旦供你消化的食物少一些,不耐烦的老奶奶就变得更不耐烦,马上按照惯例把你大摇特摇,直摇得你晕头转向,终于什么也不想消化为止。最后她也劫数难逃,死了,不过感谢上帝,总算没有要她再在世上受苦。当你的兄弟们陆续来到世上以后,你的母亲退职了,从此脱下了漂亮的衣服(以前她一向穿得很时髦),不再梳理乌黑的鬈发(以前它们一直柔和地披在肩上);每到深夜,不论天气如何,她总是躲在一个荒凉的院子里等待你的父亲,那院子直通皇家垃圾箱饭店(据说这是乔治四世王上御赐的名称)的后门,你父亲便在这饭店里当领班。但那时垃圾箱已每况愈下,你的父亲收入不多——只有酒还可以喝不少。你母亲进行这些探访的目的,是要解决家庭日常生活。到了那里她便叫你吹哨子,让你的父亲出来。有时他会出来,但大多不见人影。不论他露不露脸,他这部分生活是严格保密的,与公开的跑堂生活毫无瓜葛,你母亲也承认这得严守机密,你和你母亲在院子里总是躲躲藏藏,严格遵守保密规则,哪怕严刑逼供,你也不会承认你的父亲,或者你的父亲除了狄克这名字,还有别的名字(实际上他不叫狄克,尽管人人都叫他狄克);你的父亲也从不承认他有任何家人或亲属,任何小犬或小孩。也许正是这种迷人的神秘气氛,加上你父亲在垃圾箱里住的那间潮湿房间——它位于漏水的水箱后面,形同地下室,室内有一条阴沟,还有一股霉味,一只餐具架,一只酒瓶架,三扇彼此不同的奇形怪状的窗户,白天也透不进一点光线——让你年轻的心灵意识到,你长大后也非当茶房不可,而且不仅你觉得这样,你的几个兄弟,直到你的妹妹,也觉得这样。你们每个人都相信,你们生来就是当茶房的。在你一生的这个阶段,有一天,你的父亲突然在大白天回到了家中——这对茶房说来,无异是发疯的行径——倒在床上(这也是你母亲和你全家的床),宣称他的眼睛成了两只辣味腰子。医生无能为力,你父亲有时清醒,想起餐馆的生活,说些“二加二等于五,三先令是六便士”之类的胡话,折腾了一天一夜之后,终于断了气。他葬在附近的教区墓地上,凡是终生当茶房,这天上午又丢得下腌臜的酒杯,抽得出时间来送葬的都来了(就是说总共一个人);于是失去了父亲的你围上了白围巾,出于人们仁慈的动机,被送进了乔治烤肉歌舞夜餐馆。你在这里靠盘子里的剩菜(这得碰运气,有时不知为什么,全是芥末)和杯子里的剩酒(这大多只有几滴水,一片柠檬)维持生命;夜里你往往站在那里打瞌睡,直到被人一巴掌打醒为止;白天你便洗碗碟,以及餐馆里的一切物品。你的床上铺的是木屑,你的被单上尽是雪茄烟灰,在这里,白颈巾挽成的时髦领结后面往往隐藏着一颗沉重的心(说得准确些,是在它下面靠左一些),你靠记住主教的姓名以及靠招呼洗碟子的人零零星星地认得了几个字,逐渐鼓起勇气,在最后一格座位的隔板背后用粉笔练字,直到你可以在没人用墨水的时候用墨水为止。就这样,你长大成人,当上了茶房。
现在我想为我的职业(因为至今它仍是我和我家庭的职业)讲几句体谅的话,这可能是顾客感兴趣的,尽管这种兴趣往往极其有限。一般来说,人们不大了解我们。是的,不大了解。宽容大多不是为我们存在的。比如,大家说我们的精神有些萎靡不振,或者称之为冷漠,没有感情。但你倒是想想,如果你有一大家子人,不仅你,每个人都要吃要喝,急需饮食,那么你的心情会怎么样?你再想想,你照例得在白天一点和晚上九点生意清淡的时候才能吃到荤菜,而且你要吃得饱,光顾的客人就得越多越好,越会吃越好。你再想想,你的消化能力正当旺盛的时候,你却要向一百位(为了讨论方便,我姑且假定一百人)不断光临的顾客表示无微不至的关心和好感,这些先生呢,一边对着羊肉和牛肉、肉冻和酥软的黄油狼吞虎咽,一边问你这盘菜叫什么,那盘菜又是怎么做的,仿佛除了他和你,以及菜单之外,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你再看看,你得回答些什么问题。你从来不离开餐厅,可是他们似乎认为你整天在外面转游。“克利斯托弗,听说游览火车撞车了,这是怎么回事?”“克利斯托弗,意大利歌剧院这几天在上演什么?”“克利斯托弗,约克郡银行的这件事,实际情形究竟如何?”同样,内阁各部给我的麻烦比给女王的还要多。至于帕默斯顿勋爵 [4] ,那么过去几年中我不得不时常谈</a>起勋爵阁下,我为他花的力气简直有资格得到一份年金了。不仅如此,我们还不得不当伪君子,说假话(不过这是无辜的)!为什么成天守在店里听候使唤的茶房,必须会鉴定马的好坏,并且对驯马和赛马发生浓厚的兴趣?然而如果我们对这些娱乐没有兴趣,我们口袋里不多的收入就会减少一半。关于农业生产也是这样(真正莫名其妙!)。打猎同样如此。我知道,每年到了8月、9月、10月,我照例得在心里为自己害羞,因为我必须装出一副样子,好像非常关心松鸡的翅膀有没有长硬(仿佛没有煮熟的翅膀或鸡脚也跟我有什么关系似的!),芜菁地里的鹧鸪多不多,野鸡胆大还是胆小,或者你们随意提出的任何问题。然而你们会看到,当一位先生掏出钱包,望着面前的账单时,我或者与我相同的茶房,怎样哈着腰把手搭在分格座位的隔板上,用一种津津有味的口气与他讨论这些问题,仿佛它们关系着我一生的幸福。
我提到了我们不多的收入。现在,瞧这一件最不合理也是对我们最不公正的事!也许由于我们右边裤兜里总是装着许多零星的找头,上衣后摆里又藏着不少半便士铜币,或者只是出于人类的天性(但愿不是这样),大家历来传说,茶房领班都腰缠万贯,这真不知从何说起?这种无稽之谈怎么会流传得如此之广?是谁 “克利斯托弗,我想向你提一个合理的建议。”
“请说吧,太太。”
“听我说,克利斯托弗。把某某人的行李一件件想一下。我知道,你心里全都记得。”
“对,太太,一只黑旅行皮包、一只黑袋子、一只文具箱、一只化妆盒、一个牛皮纸包、一只帽匣、缚在一起的一把阳伞和一根手杖。”
“一点不错,这就是全部留下的东西。一切照旧,什么也没打开过。”
“你说得对,太太。一切都上了锁,只有牛皮纸包是例外,但那也贴了封条。”
老板娘靠在酒柜窗口马丁小姐的账桌上,用手指打打桌上摊开的账簿——不用说,她有一双漂亮的手——点了点头,笑了起来。
“这么办,”她说,“克利斯托弗,你把某某人的账单付清,他的行李便全部归你。”
其实我一开始就有这个意思;但是,
“这也许不值那么些钱,”我反对道,现出不很乐意的样子。
“那是摸彩,”老板娘说,把手臂交叠在账簿上——应该说,不仅她的手漂亮,这修饰语还可向上延伸到她的手臂。“难道你为了中奖,不愿冒两镑十六先令六便士的风险吗?再说,这是不会全部落空的!”老板娘继续道,并且又一边笑一边点头,“你准会中奖,哪怕输了,还是会中奖!因为全部彩票都在这儿!万一落空,记住,玩赌博的先生,你至少可以到手一只黑旅行皮包、一只黑袋子、一只文具箱、一只化妆盒、一张牛皮纸、一只帽匣,还有缚在一起的一把伞和一根手杖!”
说得简单一点,马丁小姐来劝我,普拉歇特太太也来劝我,老板娘更不必说,对我进行了全面的开导,总之,旅馆里所有的女人都向我游说,以致即使这不是两镑十六先令,而是十六镑两先令,我也会觉得这是一桩便宜交易。当大家都劝你这么做的时候,你怎么还能毫不动心呢?
这样,我付了钱,于是大家嘻嘻哈哈笑个不停,女性在这时候就是这样!但是我可不让她们乐个没完,说道:
“我的姓是蓝胡子 [7] 。告诉你们,我得在我的密室里独自打开某某人的行李,没有一个女人的眼睛能看到它们里面装的东西!”
我是不是认为必须坚持这一点,或者这些行李打开时,是不是真的会有女人、甚至许多女人在场,这都无关紧要。当前我关心的只是某某人的行李,不是任何人的眼睛或鼻子。
我检查行李以后,最不能理解的是那里面写过字的纸特别多,而且全都写得满满的!这不是我们的那种纸——我们开账单的纸我是很熟悉的——看来他一定天天扑在纸上写字。他把写好的纸塞在每一件行李和每一件物品中;他的化妆盒中有这种纸,靴子中有这种纸,剃刀匣子中也夹着这种纸,帽匣中塞满了这种纸,连阳伞的鲸骨架中间也夹着这种折拢的纸。
他的衣服,有几件看来并不算坏。他的化妆盒却很可怜,连一只银瓶塞也没有,瓶口统统敞开,像一个个没有门的小狗窝;一股触鼻的牙粉气味弥漫开来,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盒内的一条条罅隙便是牙缝。我以恰当的价钱把衣服卖给了一家估衣铺,它位于河滨大道,离圣克莱门丹麦区教堂不远;部队的军官每逢赌输了钱,急需还债,大多来找它的老板,出卖他们的制服,这只要看它窗口挂得琳琅满目的尽是背对着行人的军服上装和肩章,便可知道。这位老板还把旅行皮包、袋子、文具箱、化妆盒、帽匣、伞和手杖,以及缚它们的皮带,一古脑儿买下了。我说,我还以为这些东西不属于他收购的范围呢,他答道:“不错,克利斯托弗先生,正如别人的老奶奶也不属于我收购的范围一样;但如果有人把他的老奶奶带来卖给我,只要价钱便宜,我把她洗刷干净以后可以卖大钱,我也会把她买下!”
这几笔交易已捞回了本钱,确实,还超过了本钱,因为我不仅收回了成本,还赚了不少。现在只剩下那些写字的纸了,也正是这些纸,我特别希望得到读者无私的关心。
由于这个原因,我要毫不迟延地这么做。那就是说,也就是说,或者换句话说,就是我打算这么办:在我进而谈到这些写满了字的纸如何使我心惊胆战、吃尽苦头以前,在我叙述我遭到的这场无妄之灾,那种在性质上使人不寒而栗、在一切方面都显得出乎意料、因而平白无故把我弄得手足失措、几乎无法招架的灾难以前,我应该先把那些大作公之于世。因此,接着我得让它们上场了。我再讲几句开场白以后,便要把笔(但愿这是一支谦逊的笔)放下,直到最后再来追溯内心有了见不得人的事所造成的郁悒后果。
这位先生喜欢东涂西抹,而且字迹潦草,不堪卒读。他把墨水不当一回事,弄得不该有墨渍的地方也尽是墨渍——衣服上,帽子上,文具箱上,牙刷柄上,阳伞上,到处都是。餐厅里他坐的四号餐桌旁边地毯上,有不少墨渍,他辗转不眠的床上也有两滴墨水。查一下我全文照录的账单即可看到,在1856年2月3日早上他要的笔和纸已是 * * *
[1] 本文的“茶房”一词,原文为waiter,在中文中应包括旅馆的“茶房”和餐馆的“堂倌”在内,现为行文方便,大多译为茶房。
[2] 起源于英国的一种职工秘密组织,以互助为目的。
[3] 英国历史上著名的海军将领,这里是指他的纪念像,位于伦敦市中心特拉法尔加广场上。
[4] 英国政治家,1859—1865年任英国首相。
[5] 它的名称和地址,以及其他一切详尽细节,最后已由编者删除。——原注
[6] 指英国流放罪犯的地方。
[7] 童话中的人物,一个残暴的丈夫,曾杀死过许多妻妾,把她们的尸体藏在密室中。
[8] 原文“标题”(heading)即来源于“头脑”(head)一词,因此才这么讲,这是狄更斯的文字游戏。
他的靴子
“啊!得啦,米蒂艾先生!我怎么知道,我能说什么?我向你保证,他称他自己为英国人先生。”
“对不起。但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米蒂艾先生说,这是一个戴眼镜的、吸鼻烟成瘾的、弯腰曲背的老先生,穿一双毡靴,戴一顶布鸭舌帽,宽松的蓝礼服大衣一直拖到脚后跟,衬衫上镶有柔软的白色大褶边,褶边顶端是与它密切配合的颈巾——那就是说,每逢礼拜日它们是天然的白色,但随着一星期的进展,便逐步向黑色转化。
“亲爱的布克兰夫人,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米蒂艾先生又说了一遍,当他在早晨明朗的阳光中露出微笑和眨眼睛时,那张和蔼的陈胡桃壳色的脸变得更像胡桃壳的颜色了。
“嗨!”(心烦得轻轻叫了一声,还拼命摇头。)“但你是一只猪,这却不是不可能的!”布克兰夫人反唇相讥道,这是一个矮小而结实的中年妇女,三十五岁左右。“那么请你瞧吧,瞧这儿,读啊!‘三楼,英国人先生。’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米蒂艾先生说。
“好。继续你早上的散步吧。出去!”布克兰夫人把他打发走了,一边轻快地打了个榧子。
这是在法国一个沉闷而古老的设防城市中,米蒂艾先生的晨间散步照例在大广场上阳光最明亮的一角进行。他的姿势是把两手反剪在背后,一只手里总是拿着一把形状与他本人相似的阳伞,另一只手里拿着鼻烟盒。他拖着两条腿,走路慢条斯理,跟大象差不多(给它做裤子的确实是动物世界中最蹩脚的裁缝,现在它把他介绍给了米蒂艾先生),只要天气晴朗,老先生总要在那儿晒太阳——当然,同时也让钮扣洞上的红绶带见见阳光,因为难道他不是一个年高德劭的法国人吗?
美丽的夫人既然要米蒂艾先生出去继续他的晨间散步,他便在脸上露出胡桃壳色的笑容,用拿鼻烟盒的手摘下帽子,伸直胳臂,把它擎在前面,直到离开夫人以后,还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走出屋子,继续他的晨间散步,由此可见,他确实不愧是一位百依百顺的骑士。
布克兰夫人向米蒂艾先生提到的证明文件是她的房客名册,它是由她那位担任账房先生的侄子登录的,他写得一手娟秀的好字,名册挂在大门旁边,以便警察随时检查:“Au second,M.L’Anis,Propriétaire”。三楼,英国人先生,有产者。白纸黑字,再也清楚不过了。
现在布克兰夫人用食指巡视了这一行,仿佛为了坚定信念,保持米蒂艾先生离开时对他赠以榧子的心情;她把右手按在大腿上,神色旁若无人,似乎什么也不能叫她不打那个榧子,然后走到广场上,举目观察英国人先生的窗口。事有凑巧,那位先生正好把头伸出窗子,布克兰夫人利用脑袋向他发出了优美的问候,接着向右边瞧了一眼,又向左边瞧了一眼,似乎在向他说明她来此的原由,然后考虑了一下,似乎在向自己说她指望见到的人不在这儿,于是重又走进了她的大门。布克兰夫人把她的屋子朝广场的一面全部按带家具的套间或层次出租,自己住后面的院子,那里有她的丈夫布克兰先生(打弹子的好手)、一家祖传的啤酒作坊、几只家禽、两辆板车、一个侄子、一只小狗和一个大狗窝、一个葡萄架、一个帐房间、四匹马、一个已出嫁的妹妹(也是啤酒厂的股东老板)、出嫁的妹妹的丈夫和两个孩子、一只鹦鹉、一只鼓(鼓手是已出嫁的妹妹的小男孩)、两个被分配住在这儿的士兵、一群鸽子、一支横笛(由侄子演奏令人陶醉的曲调)、几个用人和杂工、一股永不消失的咖啡和肉汤的味道、一行可怕的假山和一堵至少四英尺高的木板墙、一个小喷水池和六七枝大向日葵。
再说,英国人在租下他的寓所——或者照我们海峡这边的说法,租下他的一套房间时,曾一丝不苟地报了他的名字:兰吉利。但是他保持着英国人的作风,到了国外,轻易不把嘴巴张大,除了吃饭以外,以致啤酒厂老板听不清楚,以为他的大名便是英吉利人。这样,他就成了英国人先生。
“从没见过这样的民族!”英国人先生嘟哝道,这时他正望着窗外。“从没见过,一辈子没见过!”
这相当正确,因为他还从没离开过自己的祖国,那个公正的小岛,团结的小岛,光明的小岛,好战的小岛,它具有各种各样的优点,唯独还不是整个世界。
“这些小伙子,”英国人先生自言自语道,眼睛扫过广场,看到了分布在各处的军人,“不像战士,倒像……”他没有为他的下半句找到适当的表达方式,终于没有说完。
这也是绝对正确的(根据他的经历而言),因为虽然这里城内城外驻扎了不少军队,他们每个人都随时可以供你检阅,或者举行演习,你在他们中间却找不到一个被愚昧的硬领卡得透不出气的士兵,或者被太小的靴子弄得跛脚的士兵,或者被皮带和钮扣裹得四肢不灵的士兵,或者被精心培育得对一切生活琐事都无法自理的士兵。你看到的是一群聪明伶俐、手脚利索、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他们随时可以着手任何工作,从围城到煮汤,从开炮到做针线,从舞大刀到切洋葱头,从打仗到煎蛋饼都行。
到处是成群结队的人!从英国人先生眼皮底下的大广场起——一些不久前应征入伍的士兵,排成一个个小分队,正在广场上笨手笨脚地操练正步走,有些人的身体好像还没钻出农民罩衫这层蛹壳,只有腿刚伸到壳外,那副样子活像穿军装的蝴蝶——直到碉堡外面,沿着尘土飞扬的大路几英里内,到处是一簇簇士兵。整个白天,青草丛生的城墙上有士兵在练习吹喇叭和号角;整个白天,干燥的壕沟的每个拐角上都有士兵在练习打鼓。每天上午,他们从大军营中一拥而出,奔向附近的沙土操场,跳木马、爬绳索、在双杠上全身倒立、飞越木平台——到处是人在飞腾、跳跃、翻滚、奔跑。城墙的每个角落、每个哨所、每个大门口、每个岗亭、每座吊桥、每条生芦苇的沟渠、长青草的堤坝,都攒聚着士兵、士兵、士兵。由于城里到处是墙角、哨所、大栅门、岗亭、吊桥、生芦苇的水沟和长青草的堤坝,城里自然到处都能见到士兵。
要是没有那些士兵,这个蒙头大睡的古城不知会怎么样呢,你瞧,哪怕有了他们,它也睡得昏昏沉沉,连回声也哑哑的,窗上的铁条、门上的锁和铁链全都锈了,水沟也停滞不动!自从沃邦 [1] 的时代以来——沃邦的军事工程技术把它变成迷宫,谁看到它就会头昏眼花,仿佛当头挨了一棒,陌生人面对它扑朔迷离的机关,更不免吃惊得目瞪口呆;沃邦使它成了军事工程技术中一切名词和形容词的生动体现,以致你不仅得弯弯曲曲钻进去,弯弯曲曲钻出来,弯弯曲曲钻到右边,钻到左边,钻到对面,钻到下面,钻到上面,钻进黑暗,钻进灰尘,钻过大门,钻过拱门,钻过走廊,钻过干燥的路、潮湿的路,钻过城壕、闸门、吊桥、水槽、瞭望塔、穿孔墙、大炮台,而且可以从碉堡中钻进郊外地底,然后又在三四英里之外再钻出地面,在一片宁静的菊苣和甜菜根园地之间展开突然袭击,摧毁高地和炮台——总之,自从那时到现在,城市仍在昏昏大睡,灰尘、铁锈和霉菌布满在沉睡的军火库和弹药仓里,青草长遍了静寂的街道。
只有在集市日,它的大广场才蓦地从梦中惊醒。在集市日,似乎有一位友好的魔术师用棍子打了打大广场的石板,于是活跃的货摊和棚店立刻拔地而起,有人坐着,有人站着,熙熙攘攘,讨价还价声、叫卖声同时从几百条舌头上发出,形成一片热闹的嗡嗡声,到处五色缤纷,白的帽子、蓝的罩衫、绿的蔬菜,交织成一幅欢乐的色彩,最后,以冒险为天职的武士们匆匆赶来,所有的沃邦们也一跃而起,跳下了床。现在,来自四面八方的乡下人,沿着漫长低洼的林荫路,成群结队地向这里汇集,有的坐着颠簸不定的白篷驴车,有的骑着驴子,有的坐着两轮车或运货车,没篷的车或有篷的车,有的步行推着小车子,背着包裹,也有的划着乡下的尖头小船,沿着水渠、溪流或运河缓缓驶来,他们都带来了出售的物品。于是你在这里可以买到靴子和鞋子、糖果和衣料;在那里(在市政厅阴凉的一角)可以买到牛奶和奶油、黄油和乳酪;在这里可以买到水果、洋葱和胡萝卜,以及煮汤用的一切必需品;在那里可以买到家禽和鲜花,还有不肯就范的小猪,也可以为你的农业生产买到新的铁锹、斧头、铲子、钩刀,还可买到大块大块的面包、一袋袋没有磨过的麦子、儿童玩的洋娃娃;出售糕饼的也在这儿把鼓打得震天响,叫卖他的食品。还有,听!一阵阵嘹亮的喇叭声,这是“医生的女儿”正坐在敞篷马车上进入大广场,她佩戴着粗大的金项链、金耳环,头上戴一顶蓝羽翎帽子,显得珠光宝气,雍容华贵,车前有两朵人造玫瑰花形的大伞遮住阳光,车后有四名衣衫华丽的侍从吹着号角,打着鼓和铙钹;她正在发售灵验的小丸药,它们能治百病,已医好了不知多少人!不论牙痛、耳朵痛、头痛、心痛、胃痛、虚弱、神经质、痉挛、头晕、发热、寒颤,只要服一帖这位伟大医生的伟大女儿发售的这些灵验的小丸药,便可药到病除!治疗的过程——医生的女儿,你所羡慕的这些豪华装备的女主人这么告诉你,喇叭、铜鼓和铙钹也使你相信这一切——是这样:你吃了这小小的、立刻见效的丸药以后, 蓓蓓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胖胖的小手,下士自告奋勇,向她解释道:
“蓓蓓,先生问你,这是什么?”
“这是圣母马利亚,”蓓蓓说道。
“是谁给你的?”英国人先生问。
“泰奥菲尔。”
“谁是泰奥菲尔?”
蓓蓓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快活,那么高兴,拍了拍胖胖的小手,还在广场的石板上跺小脚。
“他不知道泰奥菲尔是谁!哎哟,他什么人也不认识!什么也不知道!”然后,发现自己有些失礼,蓓蓓用右手抱住下士一条腿,把脸颊贴在军用灯笼裤上吻它。
“我想,你就是泰奥菲尔先生吧?”英国人先生问下士。
“是的,先生。”
“对不起。”英国人先生与他热烈地握了手,走开了。但是他转身时,正好与站在一块阳光中的米蒂艾先生打了个照面,后者向他脱帽致意,露出了赞美的笑容,这使他十分恼火。他一边答礼,一边用英语嘟哝道:“嘿,胡桃壳先生!这关你什么事?”
英国人先生接连度过了好几个星期心烦意乱的傍晚和更加心烦意乱的黑夜,总是觉得天黑以后,前面说过的记忆之屋和仁慈之屋的窗户便会轧轧作响,他没能把它们完全钉死。同样,好几个星期以来,他与下士和蓓蓓的友谊也天天在发展。那就是说,他摸摸蓓蓓的下巴颏儿,与下士握握手,给蓓蓓几分钱,给下士抽支雪茄,最后甚至发展到与下士一起吸烟斗,与蓓蓓亲吻。但是他做这一切时,都不免忸忸怩怩,对米蒂艾先生老是站在那一块阳光中看他表演,也十分恼火。每逢发现这种情形,他便用自己的语言嘀咕:“胡桃壳先生,你又在这儿!这关你什么事?”
总之,这成了英国人先生生活中的例行公事,他每天总想见到下士和小蓓蓓,每天发现米蒂艾先生盯着他瞧,便要生气。这种例行公事直到城里发生了一场火灾才改变。那是一个刮风的夜晚,水桶从一只只手上不断传递(在这件事上,英国人先生也尽了绵力),鼓声彻夜不停,但这以后下士突然不见了。
接着,蓓蓓也突然不见了。
她的失踪比下士迟几天,只是这几天中她非常憔悴,披头散发,也没洗澡,英国人先生跟她讲话,她不作一声,神色惶惶不安,转身便逃。现在,她似乎永远逃走了。窗外的广场上空空荡荡,十分凄凉。
由于天性害羞,不善交际,英国人先生没有向任何人提出过任何问题,只是从前面的窗口和后面的窗口观察,在广场上徘徊,向理发店张望,做这一切时还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断吹口哨,哼曲调,直到一天下午,米蒂艾先生那块阳光照耀的地方已没有阳光,按照一切规则和先例,他没有理由让他的红绶带再在屋外露面时,英国人先生却发现,他还在外面,离他十二步远已脱下帽子,向他走来!
英国人先生差点像平时一样骂出声音:“这关你什么……”但把话咽下了。
“唉,太伤心了,太伤心了!哎哟,这是不幸,多么悲惨!”老米蒂艾先生一边说,一边摇着灰白的脑袋。
“这关你……噢,我是说,米蒂艾先生,你在说什么?”
“我们的下士。哎哟,我们亲爱的下士!”
“他出什么事啦?”
“你没有听说?”
“没有。”
“那场大火。但是他这么勇敢,真是奋不顾身。啊,太勇敢,太不顾自己了!”
“见你的鬼!”英国人先生耐不住骂了起来。“哦,请你原谅,我这是讲我自己,我不大会讲法国话。请你往下谈吧,好吗?”
“一根横梁倒下来……”
“我的天!”英国人先生惊叫道,“压死了一个二等兵?”
“不。死了一个下士,就是那个下士,我们亲爱的下士。他的伙伴全都爱他。安葬仪式真是催人泪下,叫人太难受了。英国人先生,你眼睛中出现了眼泪。”
“这关你什么……”
“英国人先生,我尊重这种感情。我向你表示深刻的敬意。我不想再打扰你高贵的心灵。”
米蒂艾先生——他是一位绅士,那变脏的衬衫和颈巾的每一条纤维,那布满皱纹的手中捏的每一撮鼻烟,那可以装四分之一盎司鼻烟的小铁匣,都是无愧于一位绅士的身份的——米蒂艾先生拿着帽子走了。
英国人先生踱了几分钟,擤了几次鼻涕,然后说道:“在参观公墓的时候,真没想到,我还要到那儿去!”
他径直朝那里走,进了大门便站住了,心想是否先向门房问一声,那个坟墓在哪里。但是此刻他比平时更不想提什么问题,他想:“我总会看到些标志,知道那就是它。”
他慢慢走去,寻找下士的坟墓,从这条路走过去,又从那条路走回来,朝这儿看看,朝那儿望望,在十字架和纪念碑、石柱、方尖碑和墓石之间搜寻新近挖过的地点。现在他不免思忖,有多少人躺在这墓园内——以前他没想到有这么多人,连十分之一也没想到——他走了好久,找了好久,发现了一个个新坟,又不禁想道:“我会以为除了我,所有的人都死了呢。”
不是所有的人都死了。一个活的孩子躺在地上睡着了。真的,他在下士的坟上找到了辨认它的标志,这标志便是蓓蓓。
去世的士兵的伙伴们怀着深厚的爱修筑了他安息的地方,使它几乎成了一个精致的花园。蓓蓓便躺在碧绿的草地上,脸颊贴住坟墓。一个朴素的、没有油漆的木十字架插在草坪上,她用短短的胳臂搂住了这小十字架,就像过去多次搂住下士的脖子一样。他们在他的头端插了一面小旗子(法国的国旗)和一个月桂花圈。
英国人先生摘下帽子,默默站了一会。然后他跪在地上,轻轻抱起了孩子。
“蓓蓓!我的好孩子!”
她的眼泪还没有干,她睁开眼睛,起先吃了一惊,但是看清了那是谁,便让他抱着,还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瞧。
“你不能躺在这儿,我的小宝贝。你应该跟我一起回去。”
“不,不。我不能离开泰奥菲尔。我要和亲爱的好泰奥菲尔在一起。”
“我们可以去找他,蓓蓓。我们可以到英国去找他。我们可以到我女儿家中找他,蓓蓓。”
“我们在那儿能找到他吗?”
“能找到,他的精神在那儿。跟我走吧,可怜的孤独的孩子,”英国人先生说,声音轻轻的,他站起来以前,先摸了摸温柔的下士胸部的草皮,“上天可以作证,我是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这个委托的!”
对一个独自来到这儿的孩子说来,这是一段很远的路。她不久又睡着了,现在她拥抱的已是英国人先生的脖子。他望望她的破鞋子,她那擦伤的脚,那困倦的脸,相信她每天都到那儿去。
他抱着睡熟的蓓蓓,离开坟墓以前,又站在那儿,恋恋不舍地俯视着它,恋恋不舍地望望周围的其他坟墓。“这是人们纯真的习惯,”英国人先生迟疑地说。“我想我也愿意那么做——在没人看到的时候。”
他走时尽量不惊醒蓓蓓,来到了门房间,那里出售各种小纪念品,他买了两个花圈,一个由蓝色、白色和闪光的银色组成,写着“献给我的朋友”;另一个由比较素净的红色、黑色和黄色组成,也写着“献给我的朋友”。他拿着花圈,走回坟墓,又跪下了一条腿。他让孩子的嘴唇吻了吻较鲜艳的花圈,牵着她的手,让她把它挂在十字架上,然后他挂上了自己的花圈。归根结蒂,这些花圈与小小的花园还比较协调。献给我的朋友。献给我的朋友。
英国人先生抱着蓓蓓,从一个街角望到大广场上,只见老米蒂艾正佩着红绶带在那儿呼吸新鲜空气,这使他很不自在。他想尽办法要避开好好先生米蒂艾,花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才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寓所,像一个被追捕的逃犯似的。安全地到达家中以后,他尽量一丝不苟地按照他时常看到的故世的下士的那一套办法,给蓓蓓梳洗,然后给她吃饭和喝茶,让她在他自己的床上睡了。这以后,他走出屋子,来到理发店,与理发师的老婆作了一次简短的谈话,依靠钱包和名片匣的直接帮助,便把蓓蓓的个人用品扎成小小一包,挟在膝下跟什么也没有似的,回到了家中。
要他冠冕堂皇地带走蓓蓓,或者为这功勋接受任何赞美或祝贺,这都是与他的为人之道和性格不相容的。 牛皮纸包
我的作品出了名。我是一个年轻人,绘画是我的职业。你们曾不少次见过我的作品,但见到我却要难五万倍。你们说你们不想看见我?你们说你们感兴趣的只是我的作品,不是我本人?不要讲得这么肯定。且等一下。
让我们一开始就用白纸黑字把一切写清楚,免得以后不愉快,发生争执。这是经过我一个朋友看过的,他给人写标签,也会做文章。我是画画的年轻人——一个职业美术家。我的作品,你们见过不知多少次了,你们一直在打听我,你们以为你们看见过我。但是老实说,你们从没见过我,不论现在和今后,你们都不会看见我。我认为这已讲得相当清楚——我愤愤不平的原因便在于此。
如果世上有默默无闻的名人,那么这就是我。
有一个(或者据说有一个)哲学家讲过,世界对它的伟人一无所知。要是他的眼睛曾注意到我,他也许可以讲得更清楚一些。他可以这么讲:世界对表面在工作、取得荣誉的人知道一些,对实际在工作、没有取得荣誉的人却一无所知。这是同一回事的另一种说法——我愤愤不平的原因便在于此。
受到这种不公正待遇的不单是我,但我关心的主要是我自己受到的损害,不是别人的。我公开承认这点,因为正如我刚才所说,我是美术家,不是慈善家。至于像我一样受损害的人,那自然多不胜数。在你们竞争的苦海 [1] 中,你们每天录取的都是什么人?是那些被你们弄得晕头转向、终生冥顽不灵的幸运的应考人吗?根本不是。你们录取的实际是他们的老师和辅导员。如果你们的办法是正确的,为什么不干脆在明天早晨用丝绒座子盛着城门钥匙,带着乐队,举着旗子,跪在地上欢迎那些老师和辅导员,要求他们来统治你们呢?再说,你们的一切政府工作,你们的财务报告和预算书,都是这样;实际上,群众知道得很清楚,真正干这一切的是谁!你们的贵人和官员是 精彩的结局
不用我说,大家已明白,我出售了前面两篇文章。因为它们既然印在这刊物上,读者(我应该称他高贵的读者吧?)自然可以得出结论,我把它们卖给了一个还从没…… [1]
这些稿子在十分有利的条件下——因为在与这份杂志开始磋商时,我没有让那个人任意摆布,这个人,用另一个人的话说,是…… [2] ——脱手之后,我重又从事平时的工作了。但是我很快发现,这时刚开始脱落头发的脑门背后那个风平浪静的区域,突然变得不平静了。
不必转弯抹角,我提到的那个脑门当然是我自己的。
是的,不安像神话中怪鸟的黑翼一样覆盖了那个脑门,这情形凡是神志正常的人都不难想象得到。否则,我就不可能马上对他作深入思考。我想到现在那些作品必然会印在纸上,要是他还活着,就难免看到它们,这些思想像黑夜的魅影压在我困倦的心灵上。我的精神崩溃了。不论酒或药都无济于事。我求助于这两者,但它们对我身体的作用,只是使它更加萎靡不振,每况愈下。
我陷入了这种闷闷不乐的状况,开始设想,万一他——那个陌生人——来到餐厅中,向我索取赔偿,我该怎么说;就在这时,也就是今年11月的一个上午,命运和良心联合一致,把我带到了一个转折点上。我独自在餐厅中,刚把炉火拨旺,正背对它站着,希望火的热度能对我内心的声音发生安抚作用,这时一个年轻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戴一顶便帽,容貌显得聪明伶俐,只是头发似乎需要剪了。
“茶房领班克利斯托弗先生吗?”
“一点不错。”
年轻人晃了晃脑袋,使头发不致挡住视线,从胸口掏出一包东西,递给了我,一边露出含有深意的目光(或者是我想象的?)瞧着我说道:“这是校样。”
虽然我嗅到了我的外套下摆正在给火烤焦的味道,我却没有力气把它拉开。年轻人把纸包放在我哆嗦的手中以后,又说了一遍(我得讲句良心话,他对我很有礼貌):
“这是校样。A.Y.R.的。”
说完这话,他便走了。
A.Y.R.?“你也记得”——是这意思吗?“后果由你负责”——表示要提醒我一声?“当心你的报应”——那么这是向我提出警告?还是“别胆大妄为,后悔莫及?”不过不像,幸好多个O,这儿的母音是A。 [3]
我打开纸包,发现里边是印出的前面那些文章,也就是读者(我应该称他无所不知的读者吧?)看到的那些。那么,A.Y.R.是“一年四季”?但哪怕这个差可告慰的声音也没有用,它无法勾销证明这个词。 [4] 这名称太巧妙了。它是我出售文章的证明。
我的不安与日俱增。直到木已成舟,即将付印的时候,我才想到我冒的风险,我不顾一切把它们公开发表的危险性。但是退还稿费、取消协议、收回稿件,我办不到。我的家庭在社会上没有地位,圣诞节又快到了,一个兄弟得了病住在医院里,一个妹妹得了风湿性关节炎,他们都要靠我接济。何况在一个家庭中,不仅这些得了什么的需要帮助,随时会影响告贷无门的茶房的生计,还有不少失了什么的也要帮助。我的一个兄弟失了业,另一个兄弟失去了支付一张到期票据的能力,还有一个兄弟失去了理智,又有一个兄弟失去理智,跑到了纽约(情况不同,但实际一样),这一切确实弄得我束手无策,不得不另谋出路。我越琢磨越怕,时常想到那份校样,想到圣诞节越来越近,校样正式印行之后,危险随时可以降临,说不定哪一天他会走进餐厅,来到我的面前,当着大家的面向我索取赔偿。
我开头向读者(也许我应该称他知识渊博的读者?)隐约指出的那个令人难忘的、不受欢迎的灾难,现在已迅速向我逼近。
依然还是十一月,但盖依·福克斯早已付之一炬,无声无息了 [5] 。我们正处在淡季,腿肉的销售额已低于一般水准,酒当然也相应减少。最后生意一落千丈,26、27、28和31号房间的旅客在六点钟吃完饭、喝完酒、打完瞌睡,便分别坐上各自的出租马车,前往车站搭乘各自的邮政夜车了。旅馆走空了。
我拿了晚报,坐在六号桌边——那里暖洋洋的,最为舒服——沉浸在白天那些难忘的思想中,不久睡着了。熟悉的叫喊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茶房!”我马上应了一声:“先生!”发现一位先生站在四号桌边。请读者(我应该称他明察秋毫的读者吧?)注意这位先生站的位置:四号桌边。
他手中提着一只新式的非折叠式旅行包(我反对这名称,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折叠时,不能像你父亲从前那样折叠它们),说道:
“我要吃点东西,茶房。今天夜里我打算住在这儿。”
“欢迎,先生。您想吃些什么,先生?”
“一客汤、一盆鳕鱼、一碟牡蛎沙司、一块腿肉。”
“是,先生。”
我给使女打了铃,普拉歇特太太按照惯例进来了,装模作样地把一支点亮的蜡烛举在面前,仿佛她后面还跟着大队人马,只是这些人都看不见罢了。
这时候,那位先生已走到壁炉架前,面对着炉火,把额头靠在壁炉架上(它本来不高,因此他全身的姿势像准备跳跃的青蛙),深深叹了口气。他的头发又长又软,他把额头靠在壁炉架上时,头发便垂了下来,形成蓬蓬松松的一团,覆盖在眼睛上,现在当他转身又抬起头时,头发便蓬蓬松松地覆盖在耳朵上。这使他那副尊容显得很粗野,像生满野草的荒地。
“啊!使女。对!”他心里似乎在琢磨什么。“当然。是的。我现在不想上楼,你不妨先把手提包拿上去。现在只要把我的房间号码告诉我就成了。你能给我24B室吗?”
(我的天,这真是一条毒蛇!)
普拉歇特太太给他安排了那间屋子,拿着手提包走了。于是他走回壁炉前面,开始咬他的指甲。
“茶房!”他一边咬一边说,“给我拿些,”又咬一口,“纸和笔,过五分钟,”又咬一口,“劳你驾,”又咬一口,“给我叫,”又咬一口,“一个送信的脚夫。”
他毫不在意正在冷却的汤,接连写了六张便条,发出以后才开始用餐。三张送往城区,三张送往西区。城区的信是送往谷山、勒德门山和法林顿街的。西区的信分别送往大马尔巴勒街、新伯林顿街和皮卡迪利大街。六处地方无一例外都毫无反应,什么回信也没有。我们那位飞毛腿脚夫回来报告以后,小声对我说:“那都是书商。”
但是这以前他已吃完了饭,喝完了酒。现在他——请注意,这与前面全文照录的账单不谋而合——心慌意乱,胳膊肘把饼干碟子碰到了地上(但没有打碎),要了一杯煮热的掺水白兰地。
现在我可以肯定,这就是他,我不禁冷汗直冒。等他把那些热酒喝下了肚,变得面红耳赤以后,他又要了笔和纸,接连写了两个小时,完成了一篇稿子,但接着又把它丢进火里烧了。最后他由普拉歇特太太送到楼上房间里。普拉歇特太太(她了解我的心情)下楼后告诉我,她发现他的眼睛一直在向走廊和楼梯的每个角落张望,仿佛想找他的行李;她关上24B的房门时,回头瞧了一眼,只见他没脱衣服,便全身钻进了床底下,像应用机器以前的扫烟囱工人一样。
[7] ,”他继续道,“经魔术师的手一打,发出了美妙悦耳的声音!我的克利斯托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先生,您问什么事?”
“这玩意儿呀,”他得意扬扬地举起了校样,“它是什么时候印的?”
我把经过情形告诉了他,他又用手攥住我,说道:
“亲爱的克利斯托弗,多谢你,要知道这是你充当了命运手中的工具。因为你确实起了这作用。”
一阵凄凉的感觉掠过了我的脑海,我摇了摇头,说道:“也许我们都是命运手中的工具。”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答道,“我不是从广泛的意义上讲的,我只是指这件具体的事。听我告诉你,我的克利斯托弗!不论我怎么努力,我都无法使我行囊中的稿子脱手——我把它们全都送了出去,但又全都退了回来——于是我把行李留在这儿,这到现在已经七年,我想,不论怎样,这些老是不肯离开我的稿子至少不致再回到我的身边,如果有人不像我这么倒霉,能把它们送到世上,那么这也是不幸中之大幸。我的克利斯托弗,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很好,先生。”我不仅明白,还非常明白,因此我断定,他的头脑一定出了毛病,那些加热橙汁白兰地和红陈酒正在对它发生作用。(红陈酒,尤其是加热以后,是最容易使人喝醉的。)
“岁月流逝,那些稿子却一直在灰尘中睡大觉。最后,命运从整个人类中选出了一位代理人,派你来到这儿,克利斯托弗,于是,瞧,盒子打开了,巨人自由了!”
他说完后,把头发揪得乱蓬蓬的,踮起了脚。
“但是,”他在兴奋之余突然想起了,“我的克利斯托弗,我们必须坐一个通宵啦。我得为印刷所校阅一下这些校样。把墨水装满,拿几支新笔给我。”
他校了一夜,弄得身上、校样上都沾满了墨水,以致当太阳向他发出警告,它即将乘着四轮马车长驱而来时,人们几乎说不清哪里是校样,哪里是他,哪里是墨水渍了。他最后的指示是,我应该立刻把他校过的校样,送往这杂志的编辑部。我照办了。但是这些修改多半不会在杂志上出现,因为我正在写这些结束语时,发现了从博福德印刷所送来的一封信,信上说,他们用尽了一切办法,也无法看清那些字的意义。于是他们中的一位先生——我不想进一步说明他的姓名,但只要提一下,在这个海洋包围的辽阔岛屿上,不论我们从什么角度看他…… [8] ——不禁哈哈大笑,把那份校样丢进了火里。
* * *
[1] 这句奉承的话由编者删去了后半句。——原注
[2] 这句奉承的插话由编者删去了后半句。——原注
[3] 这是狄更斯的文字游戏,凡引号中的话都可以用A.Y.R.作缩写。
[4] 这也带有文字游戏性质,英文“校样”与“证明”是同一个词,因此才这么说。《一年四季》是狄更斯主编的刊物,于1859年开始发行,本文即登在该刊物上。
[5] 1605年11月5日,英国一些天主教徒阴谋在议会开会时炸毁议会大厦,事败被捕,为首者名盖依·福克斯,于次年被处死。以后每年11月5日,英国人民便要焚烧盖依·福克斯的模拟像,庆贺对天主教徒的胜利。
[6] 传说中的毒蛇之王,据说它的眼睛一瞪,便能致人死命。
[7] 见《圣经·旧约·传道书》 [8] 这句奉承的插话由编者删去了后半句。——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