咧咧破太太自述她如何继续经营及渡海外出
唉!现在好了,我又坐进了我的安乐椅,亲爱的,只是心还跳得很快,因为我又是上楼,又是下楼,颤颤巍巍地跑了好几次。说真的,厨房楼梯为什么总是转弯抹角的,这只能请教营造师们;不过我认为他们实在不懂得造房子,也从没懂过,要不,干吗都造成这种样子,不能让人方便一些,少吃一些穿堂风?再说,灰泥也不必涂那么厚,我相信,这只能使屋里增加潮气;至于烟囱帽,搞那么些花样干啥,倒像宴会上的一顶顶大礼帽,老实说,他们还不如我,不知道这只能妨碍烟雾外流,使它在钻进烟囱以前,不是以直线方式便是以曲线方式,先钻进你的咽喉。那些形形色色的新式金属烟囱(在街对过下面一些沃泽纳姆小姐的公寓顶上就有一排这样的烟囱),据我看,它们的作用只是使烟在你吞下肚子以前,先形成一些古怪的花纹,可从我来说,我宁可吃没有花纹的烟,反正味道都一样,何必搞那些名堂,更不必一定要在屋顶上做个记号,表示你吸进肚里的烟是个什么样子。
现在,亲爱的,我就在你的面前,坐在我自己的安乐椅上,我自己的公寓内我自己安静的小房间里,它位于伦敦诺福克街八十一号,从城区至圣詹姆士宫的中途——关于这一带,如果还有什么好说的,那就是这些旅馆,它们自称有限公司,但杰克曼少校说它们是“无限公司”,因为它们无限制地伸向天空,像一根根旗杆矗立在空中,高得不能再高了;不过我不希罕这种庞然大物,要是我出外旅行,到了一个地方,我希望看到的是老板或老板娘和善的脸色,不是一块上面刻着亮晶晶门牌号码的铜牌子,这东西硬邦邦的,自然不会向我表示欢迎;我也不乐意像船坞里的沉积物,给搁浅在旅馆里,要靠那些新奇玩意儿打电报出去求救,结果还不一定救得了——总之,我坐在这儿,不必我多费唇舌,你也知道,我仍在干我的老本行,将来也希望在这里寿终正寝,如果可能,最好也由圣克莱门丹麦区教堂的牧师给我念临终祷告,最后葬在哈特菲德墓园,与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重新待在一起。
我也没有什么新闻可以告诉你,亲爱的,只能说,少校还是老样子,住在客厅里,像这屋顶一样固定不动,杰米也还是世界上最可爱、最活泼的小男孩,他还不知道那个残忍的故事:他可怜的妈妈埃德森太太怎样被遗弃在这儿三楼上,怎样在我的怀中死去;他完全相信我是他的亲奶奶,他自己是个孤儿。说起来有趣极了,自从他对机器发生了兴趣,他和少校就用几把阳伞、几只破铁罐、几个棉线木芯,做了个火车头开火车,结果火车翻到桌下,旅客受了伤,一切几乎跟真的一样。于是我对少校说:“少校,为什么不能想想办法,及早通知车上的管理员?”少校却气呼呼地说:“不成,太太,这办不到。”我说:“为什么不成?”少校答道:“这不能告诉你,这是我们铁路公司和我们的朋友商务副大臣阁下之间的事 [1] 。”说来你也许不信,连这种不能叫我满意的答复,少校也是先写信到学校,跟杰米商量以后,才跟我谈的,原因在于我们开始制作火车小模型和那些漂亮精致的信号器(它们大体上与真的一样靠不住)时,我笑道:“先生们,在这项事业中我担当什么任务呢?”杰米搂住我的脖子,跳跳蹦蹦地说道:“奶奶,你担任群众的角色。”这样,他们从此就欺侮我,爱怎么对待我就怎么对待我,我只有坐在安乐椅里生闷气的份儿。
亲爱的,也许,像少校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论做什么——哪怕只是一种游戏——都不可能马马虎虎,半心半意,必然会全力以赴,认真对待。是不是这样,我说不清楚,但是,在咧咧破联合大枢纽站和杰克曼大诺福克客厅铁路线的管理工作上,少校那种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态度深深影响了杰米。在火车命名的那天,杰米眼睛忽闪忽闪的,对我说道:“我们必须处处提到奶奶的名字,要不,”说到这里,小家伙吻了我一下,“群众就不肯掏钱支持我们啦。”就这样,群众认购股金,先是买了十股,九便士一股,这钱用完后,又立即买了十二股优先股,每股一先令六便士,股票全由杰米署名,少校连署。我们私人谈谈,真的,这比我一辈子买过的股票还多得多呢。就在这个假期里,铁路造好了,火车通车了,游览车来来往往,撞车、锅炉爆炸及各种事故和差错接连不断,反正跟真的一样。少校是一个具有军人风度的站长,他的责任感是他的光荣,每次下行列车他总是过了时间才发车,还拼命摇小铃铛,这些铃铛跟那只小煤斗,都是从街上一个小贩脖子上挂的盘子中买到的。一天夜里,我看到少校给正在学校中的杰米写每月汇报,报告列车和轨道,以及其他一切的状况(这些汇报全部堆在少校的餐具柜顶上,每天早上擦靴子以前,他总要亲手掸一下灰尘),那副样子真是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眉头皱得紧紧的,叫人吃惊。不过说实话,少校做任何事从不草草了事,半途而废,这有一件事可以证明:一天,杰米在家的时候,少校带了测链和卷尺,与杰米兴致勃勃上了街,我真不知他们在打什么主意,居然想穿过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修筑铁路,完全相信凭议会的一纸法令,便可把整个街道兜底翻造。他一心指望老天帮忙,等杰米长大后,可以干这行职业呢!
提到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我又想起了他最小的兄弟。他是博士,可究竟是什么博士,我说不清楚,除非是喝酒博士,因为乔舒亚既不懂医学,也不懂音乐,对法律更是一窍不通,他的法律经验只是不断被传上郡法庭,接受裁判,又不断逃跑。有一次他就在这公寓的过道上给截住了,手中拿着一把阳伞,头上戴着少校的帽子,身上裹着门口的擦脚棕垫,自称他是约翰逊·琼斯爵士,巴思二等勋章骑士。他戴着眼镜,据说住在骑兵禁卫军大楼。那次他进屋还不到一分钟,站在棕垫上,把手里那张纸卷成细细一根,倒像是点蜡烛的纸捻,不像是便条。他要使女把它递给我,纸条上说,要么我立即给他三十先令,要么他马上在我的桌子上撞死,让脑袋开花,这两者任我选择,他立等答复。亲爱的,这真把我吓了一跳,想到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的亲骨肉竟然要把脑浆洒在我的新漆布上,不论这人如何不值得帮助,我还是不能不胆战心惊,马上走出屋子找他,想问他究竟要多少钱,才能不干这种傻事。可我发现他已经被两位先生看押着,这两位先生要不自称是法警,我非把他们当成做羽毛床垫生意的不可,因为他们身上尽是蓬蓬松松的羽毛。乔舒亚对两人中生得最小、又戴着最大的帽子的先生说道:“先生,快给我铆上脚镣手铐!”想想我听了是什么滋味!我立刻想到他戴着脚镣锒锒铛铛走过诺福克街,沃泽纳姆小姐怎样从窗口看得不亦乐乎!我浑身发抖,恨不得跪在地上求他们,说道:“先生们,请把他带到杰克曼少校屋里去吧。”于是他们把他带进了客厅,少校发现自己的弯边大礼帽竟戴在他的头上,这是乔舒亚·咧咧破为了伪装军人,在过道中一挥手从帽钩上偷到的。少校勃然大怒,也一挥手从他头上夺下帽子,又一脚把它踢到天花板上,使它在那儿转了好一会。我说:“少校,冷静一些,告诉我,我该把我故世的咧咧破先生的小兄弟乔舒亚怎么办。”少校答道:“太太,我的意见是,你不如把他送进火药库,等他炸死以后,谢他们一笔钱。”我说:“少校,作为一个基督徒,你不可能真的这么想。”少校说:“太太,上帝作证,我是这么想!”说真的,少校尽管有不少优点,但他个子小,火气却不小,哪怕没有这次顺手牵羊偷他帽子的事,以前一些纠葛已使他对乔舒亚非常反感。乔舒亚听到我们这场谈话,转身对那个生得最小、帽子最大的人说道:“来吧,先生!把我送进丢人的监牢算了。我的破草帽在哪里?”亲爱的,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了他穿着破衣服、挂着锁链的样子,像杰米的故事书中那个特伦克男爵。想到这些,我忍不住哭了,对少校说道:“少校,把我的地窖钥匙拿去,跟这两位先生好好了结这事,要不,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一分钟快乐。”这种事以前和以后都发生过好几次,尽管这样,我不能忘记,乔舒亚·咧咧破是真正爱他的哥哥的,为了不能给哥哥戴孝,他总是那么难过。我脱下寡妇的丧服好多年了,不想再提起这事,但乔舒亚的深厚情谊不能不使我感动。他写信给我道:“给我一个金币,我就可以做一套像样的丧服,替我最心爱的哥哥服丧了。在他不幸去世的时候,我就发过誓,要终生为他戴孝,但是,唉,人怎么能预见未来呢,我分文不名又怎么实现誓言呢!”你瞧,他的感情多么深厚,尽管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死的时候,他还不满七岁,可他仍坚守誓言,这多么难得。要知道,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一颗良心,只是在有些人身上我们还没看到罢了。不过乔舒亚的做法不太好:我亲爱的孩子刚上学不久,乔舒亚便利用孩子的感情,写信到林肯郡向他要他的零用钱,孩子马上回信把钱给了他。尽管这样,他终究是我可怜的咧咧破先生的嫡亲小兄弟,何况他不能不付索尔兹伯里客店的账,因为他出于手足之情,到哈特菲德墓园待了两个礼拜;要不是酒肉朋友的引诱,他本来不打算喝酒。后来,少校瞒着我,偷偷把菜园的抽水机搬进了他的房间,如果他当真用它来捉弄乔舒亚,我一定会非常难过,说不定还会跟少校发生口角。不过,亲爱的,他由于太性急,看错了人,结果捉弄了布弗尔先生,这是值得遗憾的。不过正因为这样,我没有怪他,谁知沃泽纳姆那里却乘机造谣,说这是因为我们没有为布弗尔先生准备好钱,因为他是征收财产税的税务官。乔舒亚·咧咧破还会不会改好,我不敢说,但我听说,他在一家私人戏院登了台,扮演强盗的角色,不过后来再没接到任何剧团的正式邀请。
提到布弗尔先生,这又是一个例子,说明人们身上的善会在你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出现。不可否认,在执行职务时,布弗尔先生的态度叫人很不愉快。因为,收税是一回事,而老是东张西望,好像怀疑货物已在深夜从后门偷偷转移,这又是一回事;税收重,这你无能为力,但猜疑却是你主动的。再说,少校是一个热情的人,他跟你谈话,你却把笔衔在嘴里,满不在乎,他自然不乐意,这是可想而知的。至于看到在屋里还把阔边低筒礼帽戴在头上,是不是比看到其他帽子更不舒服,这我不知道,但我能理解少校的心情。除此以外,尽管少校没有恶意,也并不记仇,他却总是忘不了别人的短处,他对乔舒亚·咧咧破便是这样。最后,亲爱的,少校决定教训一下布弗尔先生,这使我非常担心。一天,布弗尔先生在门口重重打了两下门,少校一跃而起,窜到门口。布弗尔先生说:“税务官来收两个季度的法定税款了。”少校答道:“很好,请进吧。”便带他到我这儿。但布弗尔先生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露出了平时那种怀疑态度,少校冒火了,问道:“先生,你看见鬼了吗?”布弗尔先生答道:“没有,先生。”少校说:“可是我刚才发现你东张西望的,好像在我尊敬的朋友的屋子里见到了鬼似的。如果你真的见到了肉眼见不到的东西,请你指给我看,先生。”布弗尔先生瞪了少校一眼,然后向我点点头。少校举起手一边给我介绍,一边气虎虎地说:“这位是咧咧破太太,先生。”布弗尔先生答道:“很高兴见到你。”少校又指指自己道:“喂,还有,这位是杰米·杰克曼,先生!”布弗尔先生又道:“很高兴认识你。”但少校毫不妥协,把头向旁边一歪,又怒冲冲地说道:“先生,杰米·杰克曼向你介绍的是他尊敬的朋友,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米德尔塞克斯郡伦敦市河滨大道诺福克街八十一号的艾玛·咧咧破太太。在这种场合,先生,杰米·杰克曼得替你把帽子脱下。”他随手把他的帽子摘下,丢在地上,布弗尔先生看看自己的帽子,把它捡起,重又戴上。少校气得脸红脖子粗的,瞪起眼睛瞧着他,又道:“你欠了两个季度的礼貌税,现在税务官得收税了。”真难以相信,亲爱的,他的话音刚落,布弗尔先生的帽子又被他丢到了地上。布弗尔先生也气得什么似的,嘴里衔着笔咕哝道:“这……”可是少校火气更大了,说道:“把笔从你嘴里拿掉,先生!要不,我凭我国该死的税收制度和国债的每一个数目字起誓,我要立刻把你按到地上,把你当一匹马骑在你的身上!”我相信,他真会这么干,他那两条匀称灵巧的腿也真的动了一下,仿佛准备跳上马背似的。布弗尔先生从嘴里取下了笔,说道:“这是威胁,我要控告你。”少校答道:“先生,如果你是一位君子,不论你要收什么税,只要那是公正的,咧咧破太太公寓客厅的杰克曼少校愿意随时恭候你的税务官,他可以收到应付的税款,分文不少。”
当少校瞪着布弗尔先生讲这番话时,我真急得喘不出气,用一酒杯水喝了一茶匙挥发盐,我说:“先生们,我求求你们别再这么顶牛啦!”但是布弗尔先生走后,少校还一直气虎虎的,什么也不能做。 “咧咧破太太是否相信她认识她不幸的同胞?”那位先生说道。
亲爱的,你想象得到,他讲得这么文绉绉的,我实在听不懂他的话。
我说:“对不起,先生,你能不能把话讲得简单明了一些?”
于是他说:“我是问:你是不是认识这位不幸的、快死的英国人,你的病重的同胞?”
我说:“谢谢你,先生,现在我听明白了。不,我一点也不知道这可能是谁。”
“咧咧破太太没有儿子、侄儿、教子、朋友或任何熟人住在法国吗?”
“据我所知,”我说,“我在那儿没有亲戚,也没有朋友,总之没有一个熟人。”
“对不起。那么,你没有locataires [11] 吗?”那位先生问。
亲爱的,我以为这是外国人的客气话,意思是我有没有什么爱好,譬如吸鼻烟之类,于是我点点头,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对,谢谢你,我没有吸鼻烟的习惯。”
那位先生有些尴尬,说道:“我是问你有没有房客!”
我笑了起来:“啊!你真有意思!我既然开了公寓,当然有房客!”
“那么这个人会不会是你从前的房客呢?”那位先生说。“比如,一个欠过你房租的房客,你原谅了他,没有逼他付钱。”
“哦!这种事自然有,先生,”我说,“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证,我想不起你提到的那位先生,他与我认识的人都不像。”
总之,亲爱的,我们的讨论毫无结果,他记下了我说的话便走了。但那张信纸他有两份,他留了一份给我。少校回来后,我告诉了他,把信拿给他看:“少校,这真像老穆尔的历本 [12] ,全是哑谜,请你去解答吧。”
我没料到,少校读一封信会花那么多时间,因为他在呵斥那些摇手风琴的家伙时,讲话滔滔不绝,头脑十分灵敏,但是最后他终于看完了,站在那儿,吃惊地望着我。
“少校,”我说,“你怎么一句话不说呀?”
“太太,”少校说,“杰米·杰克曼累坏了。”
原来,那天少校外出是了解铁路和轮船的消息,因为明天是施洗约翰节,我们的孩子要放假回家了,我们得带他上哪儿玩玩,调剂一下生活。这样,少校站在那里发呆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个主意,对他说:“少校,请你查查你的书本和地图,看看桑斯市究竟在法国什么地方。”
少校站起身来,走回客厅,查了一会,回到我这里,说道:“最亲爱的太太,桑斯在巴黎以南七十多英里。”
我真可以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说出:“少校,我们带着我们幸福的孩子到那儿去。”
少校听到要外出旅行,乐得手舞足蹈。他活像森林里的野人从报上读到了一则广告,知道了一个好消息,成天兴致勃勃。 咧咧破太太转述杰米的压卷之作
好吧,亲爱的,我们每晚朗读少校的大作,这样终于到了最后一晚,收拾好行李,准备明天动身回国了。这时,老实说,虽然我想起诺福克街亲切的老房子心中觉得甜滋滋的,十分欣慰,我对法兰西民族还是留下了相当好的印象,认为他们的家庭融洽无间,相亲相爱,生活也单纯和睦,远远超过了我的预料。我们私下谈谈,有一点我认为尤其值得另一个我不想指出名称的民族学习的,是他们敢于靠小小的收入,从小小的事物中寻求小小的乐趣,不怕大人先生们虎视眈眈的干预,或者道貌岸然的说教;关于这些大人先生,我的看法是,他们最好舒舒服服躺在各自的铜棺材里,盖上盖子,再也不要露脸。
我们在最后一晚把椅子搬到阳台上以后,我对杰米说:“现在,年轻人,你大概还没忘记,今天这出‘压台戏’该由谁唱吧?”
“没有忘记,”杰米答道,“我是说话算数的。”
但是在这满不在乎的回答之后,他的脸色却十分严肃,以致少校向我扬了扬眉毛,我也向少校扬了扬眉毛。
“奶奶和教父,”杰米说道,“你们不能想象,埃德森先生的死使我的心情一直无法平静。”
我听了一怔。我说:“啊!这是悲惨的一幕,好孩子,伤心的事总是比快乐的事更容易引起回忆。但是,”我沉默了一会又说,想提高我自己和少校以及杰米的情绪,“这不成其为压台戏。亲爱的,还是讲你的故事吧。”
“我这就讲,”杰米说。
“那是什么时候,先生?”我说。“是猪会喝酒的时候?”
“不,奶奶,”杰米说,依然很严肃,“是法国人会喝酒的时候。”
我又看了少校一眼,少校也看了我一眼。
“总之,奶奶,教父,”杰米说,抬起了头,“就是现在这个时候,我要告诉你们埃德森先生的故事。”
我的心怦怦直跳,少校的脸色也变了!
“你们明白,”我们那个眼睛明亮的孩子说,“那就是说,我要谈我所知道的这个故事。我不想问这是不是真的,因为首先,你说你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奶奶,其次,你所知道的那一点情况也是个秘密。”
我把双手抱住了膝盖,在他继续讲的时候始终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我们现在这个故事的主人公,那位不幸的先生,”杰米开始道,“是某某人的儿子,生在某某地方,从事某某职业。但我们要谈的不是他一生中的这些方面,只是他早年跟一位年轻美丽的小姐的恋爱。”
我觉得我仿佛支持不住了。我不敢看少校,但哪怕不看他,我也了解他的心情。
“我们这位不幸的主人公的父亲,”杰米说,似乎在模仿故事书中的开端,“是一个很势利的人,对他唯一的儿子抱着极大的希望。儿子想与一个善良但没有钱的孤女结婚,他坚决反对。真的,他甚至不惜向我们的主人公明白宣布,如果他不肯与他一心爱上的女子断绝关系,他就要取消他的继承权。同时,他提出了另一件门当户对的亲事,对方是附近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她的相貌不坏,人也很和气,从金钱观点看,她的可取之处更是无可争论的。但是年轻的埃德森先生对自己的初恋忠贞不渝,不想违背内心的愿望,拒绝了一切自私的考虑。他写了一封恭敬的信,请求父亲不要发怒,然后带着她出走了。”
亲爱的,我的心情已有些好转,但是听到出走,我又开始紧张起来,心情更坏了。杰米说道:“这对情人逃到了伦敦,在圣克莱门丹麦区教堂结了婚。就是在他们简单而感人的故事的这个阶段,我们看到他们住进了一位名叫奶奶的十分可敬可爱的老妇人办的公寓,它位于诺福克街一百英里以内。”
我觉得我们现在几乎平安无事了,因为亲爱的孩子没有怀疑到那痛苦的事实,我望望少校,第一次轻松地叹了口气。少校向我点了点头。
“事实证明,”杰米继续道,“我们的主人公的父亲是个顽固不化的人,他冷酷无情地实行了他的威胁,那对年轻人在伦敦受尽了折磨,要不是善良的天使把他们带到奶奶太太的公寓中,他们的处境更是不堪设想;奶奶太太发现他们贫困无依(尽管他们竭力向她掩饰),便用千百种巧妙的办法帮助他们,这样他们才没有在坎坷的道路上跌倒,也减轻了最初的灾难带来的痛苦。”
讲到这里,杰米握住我一只手,让我随着故事的转折,在他的另一只手上打拍子。
“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离开了奶奶太太的公寓,到别处去谋生,经历了各种的成功和失败。但是不论道路如何曲折,不论幸与不幸,埃德森先生对他年轻美丽的生活伴侣说的始终是:‘忠贞不渝的爱情和真诚将使我们战胜一切!’”
亲爱的孩子的这些话与事实相去如此之远,使我十分悲痛,我的手开始哆嗦了。
“忠贞不渝的爱情和真诚将使我们战胜一切!”杰米又说了一遍,仿佛他为这话感到骄傲,从中体会到了一种高尚的快感。“这就是他讲的话。这样,他们虽然贫苦,还是英勇而愉快地走着自己的路。最后埃德森太太生下了一个孩子。”
“一个女儿吧,”我说。
“不,”杰米说,“一个儿子。父亲为他感到这么自豪,简直一刻也不能离开他。但是乌云笼罩了这个家庭:埃德森太太得了病,逐渐憔悴,终于死了。”
“啊!得了病,逐渐憔悴,终于死了!”我说。
“这样,埃德森先生在人间的唯一安慰、唯一希望,生活的唯一动力,只剩了他亲爱的孩子。孩子逐渐长大,也越来越像他的母亲,成了她活的画像。他常常奇怪,为什么每逢他吻他的父亲时,父亲总要哭泣。但是不幸得很,他不仅相貌,而且体质也像他的母亲,他还没离开童年时代便夭折了。埃德森先生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但是在忧郁和绝望中,他把一切丢到了九霄云外。他变得冷漠、荒唐、消沉。他一步步堕落、堕落、堕落,最后几乎完全靠赌博(我猜想)生活。于是在法国的桑斯城,疾病袭击了他,他倒下了,奄奄一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他躺在床上,回顾着过去那段年轻的时光,那早已被他埋葬了的生活。他怀着感激的心情想起了好久不见的善良的奶奶太太,她曾那么仁慈地对待新婚不久的他和他年轻的妻子,于是他把他留下的一点东西作为遗物赠给了她。她得信后赶来看他,起先她认不出他,仿佛从希腊或罗马神庙的废墟不能识别它们的本来面目一样,但是最后她想起了他。这时他流着眼泪告诉她,他为那部分浪费了的生命感到后悔,恳求她尽可能宽恕他,因为归根结底,这是那沦落的天使——那忠贞不渝的爱情和真诚造成的。由于她是和她的孙儿在一起,他想象如果他的孩子还活着,现在可能像他一般大了,因此他要求她让他把面颊贴在他的前额上,说几句诀别的话。”
杰米的声音越来越低沉,泪水充满了他的眼睛,也充满了少校的眼睛。
“你这个小魔术师,”我说,“这一切你是怎么编出来的?进屋去,把这一切写下,这是一篇绝妙的故事。”
杰米这么办了,我现在便是照他写的讲给你听,亲爱的。
然后少校拿起我的手,吻了吻它,说道:“最亲爱的太太,我们一切都很顺利。”
“啊,少校,”我说,擦干了眼泪,“我们本来用不到担心。我们早该料到这一切。在朝气蓬勃的年轻人眼中,背叛是不正常的,只有信任和同情、爱和忠诚才是正常的。多谢上帝,真的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