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受藤原先生邀约时,没太细想就给了这样一个题目——“中国文学中的融合性”。但之后琢磨起来,我才觉得这是个相当棘手的题目,因而甚感苦恼。可是现如今这已经是无可奈何之事了,我就大概讲讲自己的想法吧。
文学究竟为何物?这是个很难的问题。自古以来,无论在任何一个国家,这都被视为一个难题。确实,这个问题是不可能用简单的语言就能讲清楚的。就我个人而言,要而言之,文学就是细腻地体味人生。在我想来,我们对人世间的种种,不是避而不谈,而是仔细地咀嚼它,仔细体察其中的况味,并且将其形诸于文字,由此便有了文学作品。因此,读者正是通过对文学作品的阅读,来细细体味所谓的人生的。
不过说起来,在表现这种人生况味的时候,有一种方法是将这种况味原原本本地表现出来,还有一种方法则认为体会这种况味所得即为真理之一种,并据此形成了主义和主张。阐述相应的主义与主张便是文学的重点所在。我将前者命名为低徊文学,将后者命名为主张文学。而中国文学呢,既有以所谓韵文之形,或者就是以单纯的韵文进行言说的;也有在我们一般所称的诗歌之外,以赋和词之类的形式进行言说的。这部分大体上就是低徊文学。而被称为普通散文的,大部分属于主张文学。这种主张文学往往有一个特质,即很容易和道德、政治之类的联系到一起。
文学和政治以及道德的关系,无论在古今东西都是一个问题。关于这个问题存在着种种意见,有人认为文学必须是独立的,还有人认为文学必须和政治相联系,还有人认为文学必须和道德相联系。单就中国而言,汉代,也就是公元前后1世纪、2世纪时的文学,大体上都是隶属于道德的文学。到了3世纪左右的时候,有一个著名的人物,叫曹操</a>。此人主要是作为武将而为我们所熟知的,但他绝不只是一位武将,其实也是一位卓越的文学家。以这位曹操和他的两个儿子曹丕</a>、曹植</a>为中心,有相当一部分人在极力鼓吹文学。从这个时候开始,纯文学的价值得到认可。曹操的儿子曹丕甚至有一句名言:“盖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2]这绝对可谓是文学的独立宣言。这句话和西方的名谚“人生短,艺术长”,大体可以理解为同一个意思。文学就这样从魏开始变得独立了,但这之后的文学仍然和道德、政治相互纠缠,处在不断的变迁之中。如果说文学一定要和什么东西纠缠在一起,或者极端一点说,文学一定要成为什么东西的奴隶的话,那么在我看来,相对于成为政治的奴隶,还是成为道德的奴隶要好一点。至于其中的缘由嘛,如果成了政治的奴隶,那么文学就不仅仅成了政治的宣传机器,而且丧失了批判政治的可能。然而,如果成为道德的奴隶的话,从道德的立场出发,文学还是可以对政治进行批判的。倘若文学不再关怀政治的善恶,仅仅变为政治的宣传机器,那么这个世界就无法指望更进一步的进步了。然而,如果文学隶属于道德,那么从另一种立场也就是道德的立场出发,还是有可能对政治进行批判的。由此,文学对社会进步也就能多做一些贡献。
此外,文学是对人生的体会。就这种体会如何得到表现而言,可以分为低徊文学和主张文学两类,这一点前面谈过了。然而,在创作文学作品的时候,究竟应当抓取什么样的题材?从这一点上来看,有一种是作者锐利地把握住人生中谁也没有察觉到的一面,并且就按照它本来的样子,对其进行描述,从而让读者也对此产生种种体会。还有一种是将谁都知道的事情,或者之前已经有人说过的事情,再一次诉诸笔端,同样也能让读者去体会人生。换言之,就是捕捉新材料和重温旧材料这两种方法。那么,在中国文学中,将几千年来的作品打通了看,如果要问这当中倾向于哪一种方法的话,可以说,中国文学的一大特色,就是不太积极于开拓一些让人眼界一新的领域,而是将那些古老的东西,或者是过去已经被选取过的东西,无数次地选为题材,重遣笔端。就这样,前人已经言说过的东西,或者是谁都知道的东西,要又一次地诉诸文字,让别人体味。那么,创作时如果不在表现上花费一些功夫,就不会得到别人的另眼相看。因此,中国文学在表现的功夫上就会大费周章。
本来,文学这种东西,即便选取了新的题材,倘若完全不考虑表现的问题,也不可能成其为文学。文学究竟以内容为主还是以形式为主,这个问题,无论古今东西都是个老问题。不过,在表现上全然不费心思的东西,必然不会是文学。研究过文学发展史的人,无论是谁都会很快注意到,在文学尚未高度发达的时代,人们对情节,也即故事的演进有兴趣。唯有到了文学高度发达的时候,在情节之外,人们才会对精巧的叙述手法产生兴趣。
我们有很多人认为,无论我们想什么,怎么想就可以怎么说,而且,怎么说就可以怎么写。然而事实绝非这样。自己所想的东西,就这样原原本本地表现为语言,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此外,嘴里说的话,就这样原原本本地变为文章,也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可以见到,中国人自古就注意到了这一点,这便是所谓:
书不尽言,言不尽意。
这是常常被引用的一个句子,往往被认为出自孔子</a>之口,不过没法确证了。可是,这句话即便再晚也应当是在公元前1-2世纪就有了的。它的意思是,书写下来的东西,不能完全充分地将说出来的话表现出来;说出来的话,也不能完全充分地将自己的所思所想表现出来。这是非常有意味的一句话,在我看来,事实就是如此。
语言这种东西——虽然讲这个稍稍有些偏离主题——固然是用来表示自己的所思所想,但如果在使用的时候不花费些心思,反倒有可能传递不出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倘若将自己的想法细碎地拆解开来,冗长地说了个遍,反而有可能没法充分地将它说透。我是乘坐公交车去学校的,在公交车上——不过我最近没怎么注意了——贴了张表,表上写的是,某月某日,车上已经撒了滴滴涕(DDT)[3],但其标题非常古怪,上面写着的是“预防消毒实施完毕表”。这固然是一种极其详尽之能事的写法,但如果真是已经消了毒的话,那就不是预防,而就是消毒了吧。有所谓“实施完毕”的话,说得好像还有“实施得没有完毕”一样。这固然是想要说得恭敬、详尽一些,但也反过来将其要点模糊了。还有,公交车的司机往往大声说:“各位乘客,因为路面状况不良,本车会有明显摇晃,请多多注意。”这也算是说得够详尽的了。不过,如果像这样说的话,也可以反驳一句,公交车的摇晃,未必都是因为路面状况不良。公交车本身是不是也有毛病呢?(笑声)简单地说一句“车辆晃动,请多多注意”,原本已经十分够用了,然而为了达到更进一层的效果,想要把话说得更恭敬一些,就将这句话拉长了。由此,语言变得稀薄,核心的要点反而被冲淡了。这种现象,也不仅仅存在于语言上,也存在于法律之类的公文上。为了让种种可能的事态一件也不遗漏,这也添进去,那也添进去。因此,在书写法律条文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也要写进去,那样的情况也要写进去,用尽了一切办法,但是法律条文未能涵盖到的情况仍然时有发生。所谓“钻法律的空子”,不正是由此而来的吗。老子</a>固然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然而这句话换过来就是“人网密密,终也有漏”,反而导致了相反的现象(笑声)。这样想来,无论说话也好,写字也好,都绝非容易之事。如果想要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正确地表达出来,那无论如何也必须在表现上花费一些心思。文学作品既然被赋予了要唤起读者美感的这一使命,其困难程度无疑就更进一层。
说起来,语言这种东西,一旦遇到时势的混乱,那么就有可能陷入一种不知不识的混乱中。以中国的例子来看,每每进入一个混乱的时代,语言也会产生混乱。日本同样不例外, 前面已经讲过,中国文学之中往往花费很多表现上的心思。那么,如果要问他们究竟是怎么做的,我们不妨看看一件被认为是创作于公元前3世纪左右的作品中所表现出来的创作方法。
增之一分则太长,
减之一分则太短,
著粉则太白,
施朱则太赤。
这是一种用来形容美人的身材和粉黛的表现方式。那全然无可挑剔的身段,已经到了增加一分则嫌过长,剪短一分则嫌过短的程度。而她那宛然天成的美丽色泽,则到了施以白色则嫌过白,施以红色则嫌过红的程度。整句话便是这个意思。
这样一个句子为3世纪左右的魏朝作家所效仿,同时更添一层心思,写成了如下的句子。
浓织得中,修短合度。
芳泽无加,铅华不御。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既非太胖,亦非太瘦,恰恰适宜;既不太高,也不太矮,刚刚合适。不涂胭脂,也不抹香粉。这一句,正是承袭着上面的句子而来,但是在表现上更添了一层功夫,字数减少了,但内容却更趋丰富了。再如,
思君如流水,何时有穷已。
这句诗所表达的意思是:我对你的思念如流水一般,绝无终止之时。到了后来,更有人花费心思,写出了这样风格的句子。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句诗的意思是:如果您要问怀有多大程度的愁思,那我的回答就是,与扬子江一样。春日的扬子江滔滔不断地向东方奔流,我所怀有的无限愁思正如那江水一般永无断绝。这句话的意思与前面一句大致相同,但是在表现上,较之前文,字数增加了,更趋具象,意味也更深了一层。换言之,这是在前文的基础上更进了一步。可以说,各个时代的作者几乎都在这方面反复花费着心思。
我再举个例子,来看看中国的作者在表现上有多么用心吧。唐代的诗人贾岛</a>,在月夜漫然散步时,脑海中浮现出了“僧推月下门”这样的一个句子。他正沉浸于月色的美丽,悠然漫步之际,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友人家附近。虽然夜已深,但贾岛还是想要拜访一下友人。这种心绪其实已经在“僧推月下门”里表达出来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较之于“推”,似乎“敲”更好。可是再一想,觉得还是“推”好。到底何者为好呢,他就这样用手模拟着推的动作,又模拟着敲的动作,如坠梦中般往前走着,很偶然地在这条道上和一支队列撞上了,被他们严厉呵斥。他将自己的实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万幸的是,这支队列中就有一位著名诗人,韩退之[7]。韩退之说,“这里以敲为佳”。由此,贾岛才决定在这里用了“敲”字。这里虽然只是很简单的一个字的问题,但是其中况味是非常不一样的。如果是“僧推月下门”的话,那就意味着门只需要轻轻一推就开了。夜深时分拜访友人,轻轻一推就能将门打开,这等同于门在事先就没有锁上。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这是在晚上突然去拜访友人,肯定需要咚咚地敲门,友人才能出来为他开门。这正是“敲”字这一选择的有趣之处。虽说是一个字,或者说,即便是一个字也非常花费心思。在唐代诗人中,就有人
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
这是诗人对自己在推敲过程中的痛苦进行自嘲的话。即便是一个字,也要捻着胡须费心琢磨,在最终定稿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捻断了多少根胡须了。
中国文学正是这样在表现上大费周章的文学,因此,其文学作品往往会有几个表现上的固定特色。饶有趣味的是,从这种表现上的特色,往往可以很自然地窥得这个民族在思维方式上的一些特色。中国文学在表现上的 毫无疑问,中国人也不是说完全就没有直线式的思维方式。更不能说中国在历史上就没有那种对事物极度深入,对真相穷究不舍的学派。然而大体说来,这样的人往往被称作曲士——也就是强词夺理、诡辩之人。自然,他们的思路是得不到承认的。这种直线思维方式的代表,大概就是所谓“名家”的一群人。
一尺之棰,日取其半,万世不竭。[14]
一尺长的木棍,如果每天截掉它的一半,那么将会永远截下去,没有尽头。如果认同线是由无限的点连接而来,从这一立场出发的话,以上的结论也是说得通的吧。古代西洋同样有一个理论,认为兔子追乌龟是永远也追不上的。这两者是相同的。这是对理论的卖弄,也可以说是诡辩。但这一类的说法总算是良性的,这种论说方式发展到恶性就有了:
卵有毛,鸡三足。[15]
所谓“卵有毛”,意思是说,万事万物总有一个开始。那么,鸡在生出来的时候,就开始慢慢长毛了,而不是生下来的时候突然就长出了毛。鸡原本是卵,由此,则卵一定是有毛的。所谓鸡三足,大致说的是,如果事物不在两个点上得到支撑,是肯定站不稳的。然而看看鸡走起路来的样子,即便是有一只脚着地的时候,也总有另一只脚离开了地面。鸡既然不会倒,就意味着一定还有一只我们肉眼见不到的脚。这样,鸡即便在走起来的时候,也有两只脚支撑着它。这类说</a>法,大概就是这种格调。
如果仅仅局限在这些点上来思考,这类说法虽然极尽诡辩之能事,但也还是能成立的。所谓诡辩,本来就是随便说说嘛。这里非常重要的一个问题在于,这种一看就知道是诡辩的东西,真的可以让我们获得事物的真相吗?而且,我们极有可能把能否获得真相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只知道一味地琢磨诡辩的道理讲不讲得通。对这种做法,中国人在两千多年前以“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一笑视之了。不管怎么讲,在中国,固然不能说,直线式的思维方式全然没有过,但它从来没有作为一种主要的思维方式发展起来。虽然中国在非常古老的时候就完全通晓了天体观测,虽然两千多年前就有人制作了地动仪,但其科学却始终进展缓慢,这可能就是原因之一吧。因此我认为,前面所讲的这种前后左右都反反复复关照到,这般想,同时也这般说的思考方式,正是他们民族的一个特色。这种思维方式在文学的表现中,便衍生出对句这种结构。
此外,中国文学的另一特色便是譬喻。同样地,譬喻在各国文学中都存在。固然不能说什么都是中国的特色,但是像中国这样,在文学中大量使用譬喻的国家,恐怕还真的没有。首先举一个我们国家譬喻的例子吧。红叶,称其为“血色的红叶”,或者称其为“红色的叶子”,在词义上是一样的。然而比较而言,如果要说哪一种更有趣味的话,“红色的叶子”虽说是提到了“红”,但毕竟“红”有很多种类,故而这句话并不明晰;然而,如果说“血色的红叶”,什么都不用解释,就觉得有非常亮丽的颜色浮现在了眼前。红叶的颜色,原本是非常复杂的红色。即不用特意去说,它是这种红,还是那种红,只需要说是“血色”,就会有鲜明的印象。如果要形容山上积雪的风景的话,相对于“白色的山峰”,“白银的山峰”则更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雅致。那种闪闪发光,又铺满一地的白色,能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这便是譬喻的功效。人们从两个方面考虑过譬喻的功效。通过譬喻,可以让对方更容易理解一些理性方面的内容,这是其一。让对方记住一些有趣之处,唤起对方对美的感受,则是其二。
这种譬喻,在中国文学中被大量使用。例如,“朝三暮四”这个词的由来是这样的。有这么一个人,喜爱猴子,养了一大群,给它们喂橡实。后来粮食出现了短缺,他就将猴子们召集起来,跟它们讲:“现在食物不足,我也很为难。你们将就一下,我早上给三颗,晚上给四颗吧。”话音刚落,猴子们都怒了。他赶忙说:“那就早上四颗,晚上三颗吧。”猴子们立刻就满足了。“朝三暮四”这个词便由此而来。现在,把工资提高一点,又从税金里抽回去,就是这种“朝三暮四”的做法(笑声)。不过,如果要说“朝三暮四”这个词究竟表现了什么内容的话,那么它指的是人这种东西,愚不可及,往往只局限于眼前,从而招致问题,而且从本质上讲,永无改观。说到底,三加四等于七,不管怎么颠倒,都等于七,争执的猴子只能局限于先三,还是先四。而人与猴子其实是一样的。还有一个混沌王的故事。这位王,没有眼睛,没有鼻子,嘴巴也没有,耳朵也没有,光溜溜的一张脸。朋友们非常可怜他,一定要为他做点什么,大费一番苦心,给他凿出了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混沌王旋即就死了。友人们给他的照顾根本就没有必要,反而害死了他。如果要说这个故事有什么寓意,那就是,人活于世,混混沌沌一点反而更好。它所暗示的便是一方面有人活得混混沌沌,另一方面也有人在细碎的事情上过度操心,反而破坏了一个纯粹的世界。这是一种理性上的譬喻手法,此外还有一些别具情调,深藏意味的譬喻。
玉容寂寞泪阑干,
梨花一枝春带雨。[16]
这句诗的缘由,是唐玄宗</a>在失去了心爱的杨贵妃之后,日夜烦闷至极,于是派遣使者去探访杨贵妃的魂魄。这个句子正表现了杨贵妃现身时的身姿。玉容——如玉一般美丽的姿色——就已经是譬喻了,同时还要细腻地表现出她是携带着为春雨所浸润的白色梨花而来,其“玉容”就更加一层美化,情趣也越发地深了。
这类譬喻大量使用,如果要说它的功能是什么,那也还是以对照的思维方式,唤起对方的感觉。女性的身姿和被春雨打湿的梨花的身姿两相对照,就能生发出丰富的情趣。此外,如果是理性上的譬喻,则通过对照,衍生出丰富的理解。也就是说,譬喻是将两件事物进行比照,并借此创造出一个新的幽玄世界。譬喻,倘若用的不是人尽皆知的事物,便没法达成效果。譬喻的一大特色,便是必须将谁都知道的东西用来比照。
中国文学在表现方面的另一个特色,便是频繁地使用典故。典故的使用,无疑也绝非中国的专利。然而,像中国文学这般大量使用典故的,恐怕在别的地方也见不着吧。我曾经在某本杂志上写过这样一个故事,我教过的一个孩子曾长期生活在中国东北地区,战争结束后他被引渡回国。太平洋战争刚刚打响的时候,他曾经问</a>一位素来关系密切的中国人:“这次日本的举动,你怎么看?请坦率地和我讲。”这位中国人只回答了四个字:“君子固穷。”《论语</a>》有言“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便是其前四个字。《论语》里的意思是:即便是君子,也有可能陷入困境。但无论处境怎么险恶,君子都绝不会做坏事。然而,小人一旦陷入困境,立刻就会做坏事。也就是说,这位中国人虽然说的是“君子固穷”这四个字,但是如果要问他这句话指向的是什么,那么毫无疑问是这个句子的后半部分,“小人穷斯滥矣”,并借此对日本提出批评。
这样引用典故,是一种不直接陈述</a>自己的想法,而借助古典,隐藏在古典之中进行表达的方法。由此,一方面让自己说的话有了十足的权威,另一方面能给对方带来余音绕梁的感觉。不过,典故的功效绝不止这些。它还可以让对方产生深度的思考,而且时不时能令人感到幽默,其功效因不同的场合而有所差异。过去,有个人叫裴楷,他从别人那里拿到钱,用来救济贫民。友人对裴楷说:“如果本就是自己的东西,施与他人还说得通;但本来就是从别人那里拿到的钱,再拿去施与,你不觉得奇怪吗?”裴楷回答道:“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他说这话的意思是:如果有盈余,就从中抽取;如果有不足的,则施以补救,这是天之道。这是说得非常幽默的一句话,而且是有出典的。那便是老子所谓的:“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其意是指,如果有盈余,就从中抽取;如果有不足的,则施以补救,这是天之道。然而,人之道不是这样,有不足的还要被不断攫取,并且奉给那些早已经有盈余的。裴楷正是借这个典故,挖苦道:“我所行的,乃是天之道。”
这种对典故的引用,是给对方以深藏的暗示。例如,刚刚所引的故事,只需要说出“损有余,补不足,天之道也”,就可以让对方的脑海中浮现出老子的整段话。刚才还谈到过的中国人,只说了一句“君子固穷”,也足以让人回想起“小人穷斯滥矣”。因此,倘若作者在文学作品中使用典故的话,读者可以不受任何拘束,以非常自由的心态,从这些简单的词汇中浮想出复杂的背景,由此就很自然地让作品的解释和鉴赏丰富起来。也可以说,这就能够实现对作品立体、深入堂奥的解释和鉴赏了。这便是使用典故最紧要的艺术效果。但它的问题在于,读者必须知道典故的来源,必须具备相关的背景知识。譬喻是利用人尽皆知的事物来达到艺术效果,但典故并非如此,它只能对具备了背景知识的人使用。无论称其为贵族化也好,还是称其为特权化也罢,这总之是一大难题。
不过,如果要说典故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的话,可能它内在的原理就是和譬喻相通的,毋宁说,典故就是譬喻的一种吧。关于这一点,我们暂且不做详细的论述,但总而言之,它是将过去的事情和现在的事情,比照着进行思考的。例如,刚刚谈到的裴楷的话,救济贫民这件事属于现在。这则典故,就是将现在的事情,和过去老子说的话,比照着进行思考的。那位中国人说“君子固穷”,也是将当下的事情和《论语》中的句子比照着进行思考的。可以说,这完全就是一种比照的思维方式。前面我谈过,中国人重言外之意,还谈过对句和譬喻,这当中共通的,都是将两件事情进行比照,并由此产生一层新的意思。至于典故,普遍都有着比较浓郁的归于古典的色彩。但无论哪一种,它们共通的特点都在于,通过对照的方式进行思考,进行感受,并由此生发出一个不同的世界。
刚刚我说,在对照中生发出一个不同的世界。这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是有必要思考一下。将两件事物比照着进行思考,进行感受,便是从这两件事物各自的角度出发,发挥其特色,从而认识它们。通过这种比照,生发出一个不同的世界,其实就是生发出一个融合的境界吧。在我想来,如果说前述艺术表现方面的特点确实存在于中国文学之中,或者说至少存在于过去的中国文学之中,那么,就足以推断,这个民族有一个明显的特征,即追求融合的境界。
以上,我拉拉杂杂说了这么多。世间的一切,如果都只站在这种对立的姿态来考量,那将永远陷在诡辩和互相揭短的泥潭里,就仿佛是两条平行线,无限延伸,但是却永远也达不到融合的境界吧。我这些不值一提的话,还请各位以比照的方式多加考量,也期望各位能够生发出一个融合的世界。感谢各位前来听我的这场演讲。(鼓掌)
注释
[1] 本文是昭和二十八年(1953年)十二月十三日广岛“二日会” [2] 此句出自曹丕《典论</a>·论文》。
[3] 滴滴涕,高效的杀虫剂,为20世纪上半叶防治农业病虫害,减轻疟疾伤寒等蚊蝇传播的疾病危害起到了不小的作用,但由于对环境污染过于严重,目前很多国家和地区已经禁止使用。
[4] 原文见于《晋书</a>·列传第六十八:王敦传》。
[5] 牛田,地名,位于广岛市东区。斯波六郎先生长年居住于此,晚年以“田牛”自号。
[6] 元服,日本自奈良时代以来,为表示成人而举行的一种加冠仪式,在民俗学上属于“通过仪式”之一。“元”即头部,故而斯波六郎说,元服的精髓即在“冠”字。在元服仪式结束后,男子即可饮酒。
[7] 韩愈</a>,字退之。
[8] 此句出自清人吴乔</a>的《围炉诗话</a>》。
[9] 此句出自唐代诗人耿的五言绝句《秋日》,其原诗</a>为:“反照入闾巷,忧来与谁语。古道无人行,秋风动禾黍。”
[10] 斯波六郎先生此语涉及日文的训读。因为按照训读,这个句子当训读为“古道 人の行くなし”,斯波先生提示这个“なし”在这里表示的是没有人。
[11] 此句出自《韩非</a>子</a>·五蠹》。
[12] 此句出自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禁中独直对月忆元九》。
[13] 此句出自李白</a>《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
[14] 此句出自《庄子</a>·天下篇》,是与惠施</a>争论的辩者所言。
[15] 此句出自《庄子·天下篇》,也是辩者所言。
[16] 此句出自白居易《长恨歌</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