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a>(8世纪)不仅仅是唐代最优秀的诗人,也应当说是中国三千年诗歌史上最优秀的诗人吧。或许即便是将之称为世界 (《客堂》)
平生独往愿,惆怅年半百。
(《立秋后题》)
畏人成小筑,褊性合幽栖。
(《畏人》)
说起来,他的性格似乎本来就喜爱孤独。出于这样的性格,他不断地进行着自省:
每愁悔吝作,如觉天地窄。
(《送李校书二十六韵》)
永远为自己的行为怀有悔恨之情,以至于在广阔的天地间都找不到容身之处。
在杜甫的诗中,将自己比作蓬、比作鸥的诗句屡屡可见。例如:
关内昔分袂,天边今转蓬。
(《寄司马山人十二韵》)
转蓬行地远,攀桂仰天高。
(《八月十五夜月》)
壮节初题柱,生涯独转蓬。
(《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
多少残生事,飘零任[1]转蓬。
(《客亭》)
归号故[2]松柏,老去苦飘蓬。
(《往在》)
飘蓬踰三年,回首肝肺热。
(《铁堂峡》)
以上诗句用转蓬、飘蓬来譬喻。此外,还有譬喻为白鸥、沙鸥的诗句:
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去蜀》)
白鸥元水宿,何事有余哀。
(《云山》)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旅夜书怀》)
在这些诗句中,他将被迫过着漂泊生涯的自己比喻成在荒野中飘转的一株蓬草、在沙洲上飘荡的一只鸥鸟。这是审视着与周围无法调和、遭到周围排斥的自己而咏出的诗句。此外,他还有一些将自己的孤独寄托于片云、孤月、燕子等的作品。在这里,姑且以将自己的感情寄托于孤雁的作品和通过描写秋月来寄托自己的孤独感的作品为例,略加论述。
这是一首题为《孤雁》的诗:
孤雁不饮啄,
飞鸣声念群。
谁怜一片影,
相失万重云。
在万重云中,有一只失去方向形单影只的哀雁。在这只大雁身上,杜甫看到了自己孤独的身影。紧接着这四句,诗人写道:
望尽似犹见,
哀多如更闻。
野鸦无意绪,
鸣噪自纷纷。
大雁朝着前方飞翔,想要追赶同伴,即使没有希望,也仍然像能够看到同伴的身影那样努力地继续飞翔。从它不停地悲鸣着寻找同伴这一点来看,好像还能听到同伴的声音似的——虽然是这样写,但是杜甫其实早已彻底地变成孤雁了。
像这样,悲伤于与同伴失散,在对同伴的思念不止中暗含着孤独之所以成为孤独的原因。如果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伶仃,也没有对同伴的思念,即便肉体是孤单的,也并不是真正的孤独。旧说以为这首诗寄托了杜甫思念兄弟之情,然而将其局限于兄弟之情并不见得高明。芭蕉的:
病雁落,旅次夜寒中。
(病雁の夜さむに落て旅ね哉。)
与这首诗也有相同之处。
诗人在题为《十七夜对月》的诗中写道:
秋月仍圆夜,
江村独老身。
卷帘还照客,
倚杖更随人。
光射潜虬动,
明翻宿鸟频。
茅斋依橘柚,
清切露华新。
十七夜的月亮虽然有些欠缺,但看上去还是圆的。眺望着那轮月亮的,是在江村独自老去的自己。秋月仍圆,表现的是为此而欣喜的心情。无论是“客”还是“人”,都是杜甫在客观地审视自身。卷帘而坐,月光照我身;倚杖闲步,月光更相从。月光从水底、树间照射进来,惊醒了潜虬、宿鸟。月光照耀着茅屋、树林,在橘柚的绿叶间,增添了露珠的清新。
月亮到了十八夜就已经不能再说圆了。玩赏十七夜之月,包含着为它仍圆而喜,为它将残而惜的心情。因为是江村独老之身,所以这种感情更加深沉。
那么,在像白鸥和转蓬那样生活的日子里,杜甫是怎样将自己凄惨的身影清晰地表现出来的呢。这可以以《百忧集行》中的这句诗为代表:
强将笑语供主人,悲见生涯百忧集。
这是诗人在自嘲可怜的自己不得不对着自己仰仗的人强颜欢笑。在杜甫的漂泊生涯中,他几乎一直都是这样的心情。
这句诗意外地与芭蕉的“置暖炉[3]”之句不谋而合。在芭蕉写给曲水[4]的信中,在“曰归曰归,不遑启居。宿处其寒,我心伤悲”(いねいねと人に言はれても猶喰あらす旅のやとりとこやら寒き居心を侘て)的开场白之后,有这样一句:
置暖炉,居无定所,旅人心。
(住みつかぬ旅の心や置炬燵。)
虽然是暖和的,但又在不知何处有些微的寒意。对于深知掘暖炉之味的人来说,置暖炉这样的感觉恐怕是会更加令人感到孤独吧。杜甫的“强将笑语供主人”的心情,或许就是芭蕉对置暖炉的心情吧。同时,芭蕉大概也是在“强将笑语”吧。
这个暂且不论,在这种心情持续的时间里,杜甫最痛切地感受到的是,所谓人情,是最指望不上的。在题为《久客》的诗中,诗人在开头写道:
羁旅知交态,淹留见俗情。
诗人悲叹:生存在旅途之中的自己,十分了解人类的交往。如果在哪片土地长久地逗留,就可以清楚地看到世态人情。自己不论在哪里都是孤身一人。
这里所说的“交态”“俗情”,在《戏作俳谐体遣闷·其一》中的下面这句诗中有更具体的表现:
旧识能为态,新知已暗疏。
大意是:过去就认识的人,善于矫饰外表;最近才结识的人,早已暗中疏远。这不过都是敷衍的泛泛之交罢了。
无论自己多么想要变得亲近,也不可能真正的相互亲近。杜甫诗中吟咏旅愁之句甚多,是因为常常感受到这样无法释怀的惆怅吧。而且,诗中多怀恋故乡、思念弟妹之句,也许与他人交往的不如意也是原因之一吧。
即便是审视着在这样交往状态中孤独的自己,也仍然想要主动地亲近适应那片土地的风俗。在题为《冬至》的诗中,诗人说:
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
诗人在江边想到自己独自形容衰老枯瘦之时,恐怕也想起了很久以前独自在江边行吟的形容枯槁的屈原</a>吧。杜甫当时恐怕正是在四川夔州,因此诗中所说的“天涯”也应该指的是那里。诗人反而为想要主动亲近适应“天涯”风俗的自己感到悲哀。
人情难以依靠,并不都是就异乡之人而言。
厚禄故人书断</a>绝,恒饥稚子色凄凉。
大意是:幼子因为持续的饥饿脸色憔悴,本来指望做了高官的旧友伸出援助之手,结果那个旧友却连音信都没有。这是题为《狂夫》的诗中的句子。
然而,在这些诗中却全然看不到埋怨他人薄情的感情。大概杜甫已经看透了人情不过尔尔吧。杜甫看透人情不过尔尔的心情可以在下面的诗句中看到。
栖托难高卧,
饥寒迫向隅。
寂寥相煦沫,
浩荡报恩珠。
(《舟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5])
大历三年(768年)的秋天,杜甫由湖北公安启程去往南方。这是在客船从江陵南浦出发的时候,杜甫写给江陵少尹郑审的诗中的句子。大意是:饥饿与寒冷将独自悲伤的自己逼入困窘,寄身之处难以高枕安眠。多亏了您照顾我,我却无法报答这份恩情。“向隅”是自己独自一人寂寞地面对着屋子的角落,这是被排挤者的生活。满堂宾客饮酒作乐之时,如果有一人独自向隅哭泣,大家都会变得不快乐了。此事出自《说苑</a>·贵德篇》。“喣沫”是说同类之间的互相救助。《庄子</a>》的《大宗师》篇及《天运》篇中记载:“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浩荡”是壮阔的样子,在这里指的是缘分浅薄。“报恩珠”则是本于《淮南子</a>·览冥训》中的,讲的是随侯救助了一条蛇,蛇衔珠以报恩的故事。
在此处的“寂寥相喣沫,浩荡报恩珠”两句中,也充满着“人情不过尔尔,自己毫不责怪他人薄情。就连自己,也全然不准备报恩”这样的心情。
那么杜甫是真的完全超越了这种不可依靠的人情,什么困扰都没有吗?绝对不是这样。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果什么困扰都没有,就不会作出这样的诗了。想来杜甫在生活的道路上遇到了潜藏在人生深处的黑暗面,因此有了忧郁和烦闷。于是就看到了承受着忧郁烦闷,并想要克服它们的可怜的自己吧。注视着可怜的自己的身影,这首诗也由此而生。
像这样,注视可怜的自己的心,也就是注视可怜的他人的心。在杜甫诗中,怀着注视自己的心而注视他人之诗的情况屡屡可见。
寒轻市上山烟碧,
日满楼前江雾黄。
负盐出井此溪女,
打鼓发船何郡郎。
这是作于四川云安(今重庆市云阳)的《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二》的前四句。云安有盐井,那里川流湍急,前边船的鼓声传远了,后边的船才边敲鼓边出发,以此来避免冲撞。杜甫在那里看到了负盐女、打鼓男,以及各种各样的努力生活的人。人人都有各自的营生,人除了用自己的双手来谋生之外别无他法。每个人都是各自独立的,诗人深深地觉察到了人生的悲哀。在“此溪女”“何郡郎”的表现中尤其能够感受到这种心情。读这首诗,不知为何总会想起芭蕉“秋渐深,邻家之人,何营生”(秋深し隣は何をする人ぞ)的句子。
如果把杜甫的这句诗与李白</a>的《秋浦吟》试做对比的话,它的风格就更能凸显出来吧。秋浦在安徽省贵池区附近,李白在《秋浦歌》十七首中的 注释
[1] “任”,一作“似”。
[2] “故”,斯波六郎作“古”,据《杜诗详注</a>》《全唐诗</a>》改。
[3] 暖炉,日文为“炬燵”,是冬季常用的取暖器具,有“掘り炬燵”和“置炬燵”两种,前者是固定在地上的,后者是可以移动的。芭蕉此句所咏即可以移动的暖炉。
[4] 曲水,管沼曲水,也称曲翠,本名管沼定常,膳所藩重臣。作为近江蕉门的主要支持者,给予了芭蕉经济支援。
[5] 此诗题一作《舟中出江陵南浦奉寄郑少尹审》。
[6] 此诗题为《逃难》。此处当为斯波六郎误记。
[7] “吾叱”,原文为“我斥”,据《全唐诗》《杜诗详注》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