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安年科夫[1]
客人早就散了。钟敲过十二点半。屋子里只留下主人、谢尔盖·尼古拉伊奇和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
主人按了铃,吩咐仆人收去吃剩的晚餐。
“那么,这件事就决定下来了,”他点燃起一支雪茄烟,在圈手椅里把身子更靠紧椅背,一面说道。“我们每个人都得讲一讲自己初恋的故事。谢尔盖·尼古拉伊奇,该您讲。”
谢尔盖·尼古拉伊奇是一个圆脸的小胖子,长着一头淡黄色的头发,他先看一下主人,然后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
“我不曾有过初恋,”他后来说,“我一开头就是 “你到警察局去过吗?”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在讲话。仆人含糊不清地在说些什么。“啊?……有人来了?”又听到她的声音。“隔壁人家的少爷!好,请他进来。”
“少爷,请您到客厅里去,”仆人又走出来对我说,一边从地上拿起盘子。
我整理一下衣服,走进了“客厅”。
我走进去的那间屋子不大,也不很干净,有几件简陋的家具好像是匆匆忙忙随便地摆在那里似的。靠近窗口,一个不好看的五十岁光景的老太太正坐在一把断掉一只扶手的圈手椅上,她没有戴帽子,身上穿一件绿色的旧衣服,颈项上围一条粗绒线的花围巾。她那双不怎么大的黑眼睛那样牢牢地瞪着我。
我走到她跟前,向她行礼。
“我可以跟扎谢金娜公爵夫人讲几句话吗?”
“我就是公爵夫人,那么您是B.先生的少爷?”
“是,太太。我母亲叫我来传话的。”
“请坐。沃尼法季,我的钥匙在哪儿,你看到吗?”
我把母亲对她来信的回答告诉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她一边听我讲话,一边用她发红的胖手指敲着窗框,我说完了,她又把我打量了一番。
“好极了;我一定来,”她后来说。“您真年轻呀!请问您有多大岁数?”
“十六岁,”我不由自主地口吃起来。
公爵夫人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写满了字的油污的纸,拿到鼻子跟前,翻来覆去地仔细在看。
“多么好的年纪,”她突然说,她坐立不安地在椅子上转动。“啊,请您不要客气。我这里很随便。”
“太随便了,”我想道,我望着她那难看的身形,不由得感到厌恶。
这时候客厅的另一道门很快地打开了,门槛上站着昨天傍晚我在花园里见到的那个少女。她举起一只手,脸上露出嘲讽的微笑。
“这是我的女儿,”公爵夫人用肘拐指着她说,“齐诺奇卡[7],他是我们邻居B.先生的少爷,请问您的大名?”
“弗拉基米尔,”我站起来回答,紧张得说不清楚了。
“那么您的父名呢?”
“彼得罗维奇。”
“噢,我认识一位警察局长,也叫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沃尼法季!不用找钥匙了,钥匙在我的衣袋里。”
少女带着先前那样的笑容,微微眯起眼睛,略微歪着头,一直在望我。
“我已经认识麦歇沃尔德马尔[8],”她说,她那清脆、响亮的声音使我全身起了一种愉快的战栗。“您允许我这样称呼您吗?”
“小姐,您说到哪儿去啦!”我结结巴巴地说。
“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公爵夫人问道。
公爵小姐不理她的母亲。
“您现在有事吗?”她说,她的眼睛一直在看我。
“没有什么事,小姐。”
“您愿意帮我绕绒线吗?来,到这里来,到我屋子里来。”
她朝我点点头,走出了客厅,我跟在她的后面。
我们走进去的那间屋子里,家具讲究一点,布置得雅致一点。可是那个时候,我差不多什么都不能注意了:我好像在梦中行动一样,我觉得全身充满了一种近乎愚蠢的、紧张的幸福感。
公爵小姐坐下,取出一绞红绒线,叫我坐在她对面;她仔细地解开那绞红绒线,套到我的手上。她默默地做这些,始终带一种滑稽的郑重神气,同时在微微张开的嘴唇上露出那种快乐的、狡猾的微笑。她把绒线绕在一张折起来的纸牌上,忽然她的眼光那么明亮,那么快速地向我一闪,使我不由自主地埋下了眼睛。她平常总是眯着的眼睛张大了,她的面容完全变了:她脸上好像充满了光辉似的。
“您昨天对我怎么看法,麦歇沃尔德马尔?”她停了一会儿,问道。“您大概认为我不对吧?”
“我……公爵小姐……我什么也没有想过……我怎么能够……”我狼狈地说。
“请听我说,”她反驳我。“您还没有了解我:我是一个很古怪的人;我希望别人永远对我讲真话。我刚才听说您才十六岁,可是我二十一岁了;您看,我比您大得多,所以您应当永远对我讲真话……而且听我的话,”她又说了一句。“看着我——您为什么不看我呢?”
我更加发慌了,不过,我还是抬起头来望着她。她微微笑了笑,但已经不再是先前的那种笑了,而是另外一种赞许的微笑。
“看着我,”她温柔地压低声音说:“我不讨厌别人看我。我喜欢您的脸,我预感得到,我们会成为朋友的。可是您喜欢我吗?”她狡猾地又加了这一句。
“公爵小姐……”我刚开始说。
“ “我的意思要给他写一张票子,”公爵小姐又说。“为什么要反抗呢?麦歇沃尔德马尔 齐娜伊达站在我面前,头微微斜着,好像为了要把我看得更清楚些,她就郑重其事地向我伸出手来。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本想跪下一条腿,可是两条腿一齐跪下去了,非常不自然地吻她的手指,甚至让她的指甲在我的鼻尖上轻轻抓了一下。
“干得好!”鲁申叫道,他扶着我站起来。
“摸彩”的游戏继续下去。齐娜伊达叫我坐在她身边。她想出种种奇特的处罚的办法!就说其中有一次,她扮演“雕像”,选丑男子尼尔马茨基做雕像的台座,叫他趴下,而且要把脸贴在自己的胸前。笑声一直没有停止过。对于我,一个生长在讲规矩的贵族家庭里、受着严格而孤寂的教育长大起来的孩子,这种叫嚣,这种喧嚷,这种无拘无束近乎发疯的欢乐,这种从来没有过的跟陌生人的交际,全使我兴奋万分。我简直像喝醉酒似的头发晕了。我竟然笑得、吵得比别人更厉害,连在隔壁屋子里,正在跟从伊维尔门[15]请来的录事商量事情的老公爵夫人也出来望我了。可是我觉得我太幸福了,对别人的嘲笑和轻蔑的眼光,我真如俗话所说“一点也不在乎”了。齐娜伊达对我一直表示优待,不让我离开她身边。有一次处罚的办法是:我得跟她并排坐在一起,让一幅丝巾盖住我们:我应该把我的秘密告诉她。我还记得,我们两人的头忽然在一种闷热的、半透明的、芬芳的黑暗里面,在这黑暗里她的眼睛亲切地、温柔地发着光,她张开的嘴唇吐出热气,她的牙齿露出来,她的发梢轻轻挨着我,使我发痒,使我发烧。我不做声。她狡猾地、神秘地微笑着,后来轻轻地问我:“唔,究竟是什么呢?”然而我只是红着脸,笑着,把脸掉开去,几乎透不过气来了。我们玩腻了这种游戏——我们开始玩一种绳子游</a>戏。我的天,我忽然出了神,给她在我的手指上猛打了一下,我感到多么大的快乐!后来我又故意装作出神的样子,她就跟我开玩笑,却再也不肯碰一下我伸给她的手了!
那个晚上我们还玩了好多的把戏!我们弹钢琴,唱歌,跳舞,表演茨冈人宿营——我们把尼尔马茨基扮成一头熊,叫他喝盐水。马列夫斯基伯爵表演各种纸牌戏法,最后一次纸牌戏法是“威斯特”,他把牌洗乱以后,自己把王牌全拿出来,为了这个,鲁申“便有庆贺他的光荣”。迈达诺夫给我们朗诵他的长诗《杀人者》的几节(这是在浪漫主义全盛的时期),这首长诗他想用黑色封面印上血红色书名出版。我们又从伊维尔门请来的录事的膝上偷走他的帽子,逼着他跳哥萨克舞来把它赎回。又叫老沃尼法季戴上女包发帽,公爵小姐戴起男人帽子……我们做过的事情真说不尽。只有别洛夫佐洛夫越来越往角落里躲,皱着眉头在生气……他有时眼睛充血,满脸通红,好像他马上就要向我们冲过来,把我们当作木屑一样往四处踢开;可是公爵小姐看看他,伸出一根手指威胁地向他指指,他又退回原来的角落里去了。
我们终于玩得疲乏了。老公爵夫人虽然说她什么都不在乎,而且不怕吵闹,可是后来她也感到疲乏,想休息了。十二点开出晚饭来:一块不新鲜的干酪,几个碎火腿馅的冷包子,我觉得这些包子比我吃过的任何点心都可口。酒只有一瓶,样子有点古怪:大口黑瓶,盛着玫瑰色的酒,可是谁也没有喝它。我走出小宅子,疲乏、快乐得没有一点力气;告别的时候,齐娜伊达紧紧握着我的手,又神秘地微笑了。
夜气郁闷而潮湿地扑到我火热的脸上,看来大雷雨就要来了;乌云逐渐增多,飘过天空,它那如烟似雾的外形,看得出在改变。微风不停地吹过黑暗的树林,远处,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地平线上轻轻地响着愤怒的、不清楚的雷声。
我从后面台阶溜到我屋子里去。我的老仆人躺在地板上睡着了,我必须从他身上跨过去。他醒了,看到我就说,母亲又为我发脾气,她又要派人去叫我,可是让父亲阻止了。我平日睡觉前总要去向母亲请晚安,让她祝福我。现在没有办法了!
我对老仆人说,我自己来脱衣服睡觉——我吹熄了蜡烛。可是我没有脱衣服,也没有上床睡觉。
我在椅子上坐下,而且坐得很久,仿佛中了魔一样……我感觉到非常新鲜,非常甜蜜——我几乎什么都不看,静静地坐着,轻轻地呼吸,只是有时候我回想到什么事情,我就禁不住默默地微笑,有时候我想起我是在恋爱了,爱的就是她,这就是爱,这思想叫我心里发冷。在黑暗里齐娜伊达的脸静悄悄地在我眼前浮现——浮来浮去却不再浮走了,她的嘴边依旧挂着那种神秘的微笑,她那询问似的、梦幻的、温柔的眼光还偷偷地瞟着我……完全跟我向她告别的时候一样。最后我站起来,踮起脚走到床前,连衣服也不脱,小心地把头靠在枕上,我好像害怕剧烈的动作会惊扰了那个充满在我心里的东西……
我躺着,可是并不闭上眼睛。不久我注意到一道道微光不断地射进我屋子里来。我坐起来,望望窗。窗架和神秘地、朦胧地发白的玻璃已经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来了。“雷雨,”我想道。雷雨果真来过,可是它已经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所以并没有听到什么雷声;只有不很亮的、长长的电光,仿佛分成一股一股的在天空里继续不断地闪烁:但与其说它在闪烁,还不如说它像将死的小鸟的翅膀那样地颤抖,那样地抽动。我起来,走到窗前,站在那里,一直站到天亮……电光并没有停止过一会儿,这是民间称为雀夜[16]的晚上。我望着那片寂然无声的沙地,我望着无愁园黑黝黝的一片地方,我望着远处房屋的黄色的正面,仿佛它们也跟着每一道微弱的闪光在颤动……我望着这些——我不能够离开那里:这些没有声音的电光,这些抑制着的闪烁,好像正跟我心里燃烧的神秘无声的情火呼应着。天亮了,黎明的天空现出许多鲜红的云块。太阳渐渐往上升,电光也渐渐淡起来,它们的闪烁也越来越稀少,终于淹没在这一片已经到来的白天的明朗的阳光里,消失了……
我内心的电光也消失了。我觉得非常疲乏,非常平静……可是齐娜伊达的面影依然胜利地在我心里荡漾。只是这个面影本身也显得安静了:好像一只从沼地野草中间飞出来的天鹅,它在它四周的丑恶的形象中间显出特殊的美。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怀着充满信赖的、崇拜的、告别的心情,最后一次拜倒在它面前……
啊,温柔的感觉,柔和的声音,深受感动的心灵的善良和宁静, [7] 齐诺奇卡和下文的齐娜都是公爵小姐齐娜伊达的小名。
[8] 沃尔德马尔是弗拉基米尔带法国音的念法。
[9] 法语:一个非常粗俗的女人。
[10] 法语:讨厌的金钱上的事情。
[11] 法语:巴黎人。
[12] 法语:在她的眼里我算什么呢?
[13] 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100—前44),罗马的军事家,政治家,同时又是历史学家。
[14] 法语:凭她那副轻佻的模样。
[15] 伊维尔门在莫斯科。十九世纪一般诉讼代理人和退休的文官都住在这一带,专门替人写状子或办理诉讼事件。
[16] 夏天的雷雨之夜,不断有闪电和雷鸣。
[17] 法语:规矩人。
[18] 普希金的诗(1829),全名为《夜幕笼罩着格鲁吉亚山岗》。
[19] 酒神的女祭司即希腊神话中酒神巴克科斯的女祭司。
[20] 在一八三○到一八四○年间,俄国有一部分浪漫主义作家,以西班牙、意大利异国情调作他们作品的题材。
[21] 关于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争论是十九世纪二十年代和三十年代初文学论争的主要内容。
[22] 安东尼(公元前83—前30)为罗马三大执政者之一,伟大的军事家。克丽奥佩特拉是埃及女皇,当时埃及已受罗马管辖。这里齐娜伊达所提的是他们第一次的会见,她马上就征服了安东尼的心,而对他有绝对的权力。
[23] 在《哈姆雷特》的第三幕第二场里哈姆雷特与波洛涅斯对话中,哈姆雷特先把云比成骆驼,然后比成鼬鼠,再后又比成鲸鱼,波洛涅斯三次都认为他的比喻非常恰当。
[24] 法语:一个什么事都干得出的女人。
[25] 齐娜伊达在这里用“你”叫他,以示亲密。
[26] 一八三○年莫斯科著名的坐骑的教练者。
[27] 法语:密谈。
[28] 即“各得其所”之意。
[29] 麦莱克·阿及尔是法国女作家戈顿(1773—1807)的小说《麦其尔达或十字军远征笔记》的主人公。十九世纪初期俄国贵族都非常喜爱这部小说和小说的主人公。
[30] 俄国著名的古老的民歌。
[31] 霍米亚科夫(1804—1860),俄国浪漫主义作家。叶尔麦克是霍米亚科夫的悲剧《叶尔麦克》中的主人公。悲剧中把叶尔麦克写成一个高度的梦想家,对星星呼吁时,他说了一段极感伤的独白。别林斯基曾屡次嘲讽这个悲剧。
[32] 法语:《评论报》。(这是法文的日报,1789年在巴黎创刊。19世纪初期在俄国贵族中很受欢迎。)
[33] 法语:静一点!
[34] 法语:谢谢!
[35] 巴尔比耶(1805—1882),法国革命诗人,他在诗集《抑扬格》中抨击资产阶级。他的诗集在当时很出名。
[36] 指《莫斯科电讯》,一八二五到一八三四年间在莫斯科出版的自由主义派文艺杂志。
[37] 法语:侍僮先生。
[38] 都是普希金的长诗《茨冈》里的人物。阿乐哥为诗中女主人公真妃儿的丈夫,因嫉妒杀死她的情人年轻的茨冈人。
[39] 奥赛罗,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奥赛罗》中的男主人公,因嫉妒而杀妻。
[40] 培养贵族子弟的中等军官学校。
[41] 沃洛佳是弗拉基米尔的小名。
[42] 德国种的跑马。
[43] 莫斯科郊外的大平原。
[44] 法语:纯种的马。
[45] 法语:您得离开这个……。
[46] 引自普希金的诗《在她的祖国》(18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