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又老又病,因而时时刻刻想到死,死是一天一天地逼近了。我很少想起过去的事,我的心灵的眼睛也极少向后回顾。只有偶尔在冬天我静静地坐在熊熊的壁炉前面的时候,或者在夏天我慢慢地在阴凉的林阴路上散步的时候,我才记起那些逝去了的岁月,过去了的事情,消失了的人物;然而当时吸引住我的思想的并不是我一生中成熟的时期,也不是我的青春时期。我的思想把我带回到我的最早的童年或者我少年时代最初的一些日子。现在我就回到那个时候了:我看见自己在乡下,在我那个严厉易怒的祖母的宅子里,我只有十二岁,并且还有两个人的面貌在我的想象中现出来……
不过我要依照时间的顺序来讲我的故事。
一
一八三〇年
老佣人菲利佩奇像平日一样踮起脚走进房来,打着蔷薇花式的领结,紧紧闭住嘴“为了怕人闻到他的口臭”,一小簇灰白头发在前额正当中凸出来,他走进屋子,鞠了一个躬,把手里捧着的一个铁盘送到我祖母面前,盘里放着一个用纹章火漆印封牢的大信封。我祖母戴上眼镜,读起信来……
“他本人在吗?”她问道。
“您问的什么?”菲利佩奇胆怯地说。
“糊涂虫!那个送信的人——在吗?”
“是,在,在……他坐在账房里面。”
我祖母拨响她那串琥珀念珠……
“叫他到这儿来。”然后她转身对我说:“你呢,少爷,好好地坐着。”
其实我坐在角落里她指定我坐的矮凳上面,完全没有动过。
我祖母把我管得非常紧!
五分钟以后走进来一个三十五岁光景的男人,黑头发,黑黝黝的皮肤,高颧骨,麻脸,钩鼻,浓眉,眉毛下面生着一对灰色的小眼睛,射出来安详的、忧戚的眼光。眼睛的颜色和表情跟他那张东方人的脸不相称。他穿了一件干净的长裾常礼服。他站在门口,只把头点一下行了一个礼。
“你姓巴布林吗?”我祖母问道,她马上自言自语地添上一句法语:“Il air dun armènien.”[1]
“太太,正是这样,”那个人用低沉平板的声音回答道。他刚听到我祖母说的那个不客气的“你”字的时候,眉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难道他还想祖母会客气地称呼他“您”吗?
“你是俄国人吗?是东正教徒?”
“太太,正是这样。”
祖母取下眼镜把巴布林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并不埋下眼睛,却只是把双手抄在背后。真正使我最感到兴趣的倒是他的胡子:胡子已经剃光了,可是我一生从没有见过这样青的脸颊和下巴!
“雅科夫·彼得罗维奇,”祖母开始说,“在他的信里极力推荐你,说你不喝酒,做事勤快;那么你为什么又离开他那儿呢?”
“太太,他需要另一种性质的人管理他的产业。”
“另一种性质的……人?我不懂这个意思。”祖母又拨响她的念珠。“雅科夫·彼得罗维奇在信上又说,你有两种怪脾气。什么怪脾气呢?”
巴布林微微耸了耸肩。
“我不知道指的是什么怪脾气。要不是说我……不让用体刑。”
祖母感到惊奇了:
“难道雅科夫·彼得罗维奇要对你用体刑吗?”
巴布林的发黑的脸一直红到发根。
“太太,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我有一个准则,对待农民……不得用体刑。”
祖母更加惊奇了;她甚至举起两只手来。
“啊!”她终于叫出声来,把头稍微偏在一边,又注意地将巴布林看了一会儿。“那是你的准则吗?嗯,这跟我没有一点关系;我并不请你来做我的管事,我只请你做我账房里一个办事员,一个司书。你的字写得怎么样?”
“太太,我字写得不错,不会有拼音的错误。”
“我倒不在乎这个。我以为要紧的是:字要写得清楚,不要写现在那些带尾巴的新字体,我不喜欢那种字体。你还有一种怪脾气是什么呢?”
巴布林显得局促不安了,他咳嗽起来……
“也许……那位老爷说我不是一个人生活的吧。”
“你结婚了?”
“啊,太太,没有结婚……不过……”
祖母皱了皱眉。
“有一个人跟我住在一块儿……是一个男人……一个同伴,一个穷朋友,我跟他就没有分开过……到现在差不多已经有十年了。”
“他是你的亲戚?”
“太太,不,不是亲戚,——只是一个同伴。他对我的工作绝不会有妨碍,”巴布林连忙添了一句,好像他预料到会遇着我祖母的反对似的。“他吃我的,跟我住在一间屋子;他对我会有好处的,因为他受过很好的教育,这不是恭维的话,实在是好的,并且他的道德也是可以作为模范的。”
祖母咬咬嘴唇,半闭着眼睛,听完了巴布林的话。
“他用你的钱吗?”
“用我的钱,太太。”
“你是为了慈善养他的吗?”
“这是为了公道……因为一个穷人有帮助另一个穷人的义务。”
“原来如此!我倒是 “帕拉蒙·谢苗内奇,请到这儿来,”厨娘突然在门口出现了,她说。
“什么事?要什么?”他惊恐地问道。
“请到这儿来,”厨娘含有深意地、坚持地再说了一遍。巴布林扣好上衣的纽扣,出去了。
屋子里剩下穆莎和我两个人,她用了一种跟先前稍微有点不同的眼光望我,她说起话来声音也变了,笑容也没有了:
“彼得·彼得罗维奇,我不知道您现在对我的看法怎样,不过我想您一定记得我从前是什么样的人吧……我从前是一个自信的、快乐的人……然而却不是善良的;我只想自己过得快活。可是我现在要告诉您的是这样:我被遗弃以后,我又变成无路可走的了,我只有两个办法:不是等着上帝来带我去,就是自己拿出勇气来自尽,——就跟上次在沃龙涅什的情形一样,我又碰到帕拉蒙·谢苗内奇了——他又搭救了我……他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可以伤害我的话,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他对我没有任何的要求——其实我是没有什么值得他要求的;可是他爱我……我做了他的妻子。我还有什么可做的呢?我没有能够死,也没有能够照我自己的意思去生活……我怎么办呢?就是这样——也是可感谢的恩惠了。就是这么一回事情。”
她不说了,把头掉开了一会儿……先前那种柔顺的微笑又回到她的嘴唇上来了。“请不要问我,我是不是过得舒适,”我以为我现在在她的微笑中看出了这个意思。
我们又谈到一些日常生活的事情。穆莎告诉我,普宁留下了一只猫,那是他生前很喜欢的,他死了以后猫就跑到顶楼上去,留在那儿不肯下来,只是咪呜咪呜地叫个不停,好像在唤什么人似的……邻居们都害怕得不得了,以为普宁的鬼魂附在猫的身上了。
“帕拉蒙·谢苗内奇是在担心着什么事情吗?”我终于说了出来。
“您注意到了吗?”穆莎叹了一口气。“他不得不担心呢。帕拉蒙·谢苗内奇对他的信仰一直是很忠实的,这个我倒用不着对您说……目前的情形只有加强他的信仰。(穆莎讲话的口气跟她从前在莫斯科的时候完全不同了;现在她的话里面添了一种文学的和书卷气。)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相信您,而且您怎样看……”
“为什么您以为您不能相信我呢?”
“啊,您在政府机关里办事,您是一位官员。”
“那又怎么样呢?”
“因此,您是忠于政府的。”
我暗暗地惊奇……穆莎的天真。
“政府连我这个人的存在也不知道,我更不想细说我对它的态度了,”我说;“不过您可以放心。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的。我同情您丈夫的信仰……超过您所预料的程度。”
穆莎摇了摇头。
“是的,是这样的,”她毫不迟疑地说,“可是问题在这儿:帕拉蒙·谢苗内奇的信仰也许不久就要用行动来表现了。它们不能够再埋藏着了。我们有一些同志,我们不能够抛弃他们……”
穆莎突然闭了嘴,好像她咬着了自己的舌头似的。她的最后一句话是出乎我的意外的,并且使我感到了一点惊恐。大概是我的脸把我这感觉泄露了出来,——而且穆莎也注意到了。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我们这次的会面是在一八四九年。不少的人仍然记得那是一个充满了怎样的骚扰和苦难的时期,[38]而且那一年在圣彼得堡发生了一些什么样的重大事件[39]吧。我在巴布林的举动上,在他的整个态度上看出了一些奇怪的东西。有两次他带着那么深的怨愤和憎恨,带着那么深的厌恶谈起政府的措施,谈起那班身居高位的大人物,这使我大为吃惊……
“那么?”他突然问我道,“您解放了您的农民吗?”
我不得不承认我没有。
“我想您的祖母大概死了吧,是吗?”
我不得不承认她已经死了。
“你们这班贵族先生们就是这样,”巴布林低声抱怨道。“用别人的手……给你们从火中取栗……你们就高兴这种事情。”
在他的屋子里最惹眼的地方挂着别林斯基[40]的出名的石印肖像。桌子上面放了一本别斯土热夫编的旧的《北极星》[41]。
巴布林被厨娘叫出去以后,许久都不见回来。穆莎有好几次用了不安的眼光望着他走出去的那道门。后来她再也忍不住了;她站起来,向我道了歉,便也从那道门出去了。过了一刻钟她同她丈夫一块儿回来了;两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焦急的表情——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可是巴布林脸上的表情突然改变了——现在换上了一种顽强的、差不多是狂热的表情。
“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他突然用了一种急颤的、呜咽的声音说,跟他平日讲话的声音完全不同了,同时他那对变野了的眼睛不停地朝四面张望。“一个人活着,一天一天活下去,总希望活得好一点,呼吸得更自由、更畅快一点——可是,恰恰跟这个相反,事情只有朝坏的方面走,而且越来越坏!——他们已经把我们逼得无路可走了!我在年轻的时候就忍受了一切;他们甚至……大概……打过我……是的,有过的!”他断断续续地加了这一句,一面站住脚后跟把身子猛然一转,好像要扑到我身上来似的;“我已经成年了,还受过体刑……是的;——别的不公道的事情,我现在不想说……难道我们还得回到从前的日子去吗?——他们现在怎样在对付年轻人呢!——是的,一切的忍耐终于有个完结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对!稍微等一下吧!”
我从来没有见过巴布林现出这个样子。穆莎的脸色也完全变白了……巴布林突然咳嗽起来,一下子坐在一个凳子上面。我不想再在这儿待下去使他和穆莎两个人感到不方便,决定离开他们,我正在向他们告辞的时候,那扇通隔壁屋子的门突然又打开了,现出一个头来……然而这不是厨娘的头,——这是一个头发蓬乱的受了惊的年轻人的头。
“出了祸事了,巴布林,出了祸事了!”他急匆匆地小声说,他看见我这陌生的面貌,马上就退出去了。
巴布林跑出屋子去追那个年轻人。我紧紧地握了穆莎的手,心里怀着不祥的预感离开了她。
“明天来,”她焦急地小声说。
“我一定来,”我答道。
第二天早晨我还睡在床上,我的听差便送进来一封穆莎写给我的信:
亲爱的彼得·彼得罗维奇先生!
帕拉蒙·谢苗内奇今天晚上给宪兵们逮捕,送到要塞里去了,或者是送到我不知道的地方去了;他们并没有告诉我。他们把我们的文件全检查过,封好一大包带走了。书和信也是这样处置的。他们说在城里逮捕了很多的人。您可以想到我现在有什么样的感觉。幸好尼坎德尔·瓦维雷奇没有活到今天看见这个!他死得正是时候。告诉我,我应当怎么办。我并不为我自己害怕——我不会饿死——然而一想到帕拉蒙·谢苗内奇,我就担心了。要是您不怕访问处在我们这种境地的人,那么请您来看看我。
您的忠诚的
穆莎·巴布林娜
半点钟以后我到了穆莎那儿。她看见我,便伸出她的手来,她虽然不说一句话,可是她的脸上却露出了感谢的表情。她仍旧穿着昨天穿的那一身衣服;我从许多地方看出来她整夜都没有上床睡过觉。她的眼睛是红的,不过这是由于缺少睡眠,并不是由于哭泣。她不曾哭过。她顾不得哭。她要行动,她要跟那个落到她头上来的灾祸战斗。从前那个坚强的、固执的穆莎复活了。她虽然恼怒得透不过气来,可是她连恼怒的功夫也没有了。她怎样去帮助巴布林呢,她向谁去诉冤好减轻他的刑罚呢?——她只是在想这个,她不能够再想别的了。她想立刻就去……去请愿……去要求……可是她到哪儿去呢?她向谁请愿呢?她要求什么呢?——这就是她要我告诉她的事,这就是她要跟我商量的事。
我劝她……忍耐。起初,只好等一下,并且在可能范围内设法去打听消息。事情刚刚开始,还没有弄个明白,现在就采取决定的步骤,简直是不可能的,而且欠斟酌的。即使我是一位更重要、更有势力的大官,也很难有成功的希望……况且我只是一个小职员,我又能够做什么呢?至于她呢,她本人又是完全没有靠山的……
要把这一切对她解说清楚,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然而后来她终于了解了我的理由;并且她也明白,我对她说一切的努力在目前都没有用处,并不是因为我存了自私的心思。
“不过请您告诉我,穆莎·帕夫洛夫娜,”等到她终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以后(在这以前她一直是站着的,好像她马上就要出去援救巴布林一般),我又说,“帕拉蒙·谢苗内奇怎么在他这样的年纪会参加了这种事情呢?我相信只有年轻人,就像昨天晚上来警告你们的那样的人,才会牵连在这种事情里面……”
“那些年轻人都是我们的朋友,”穆莎大声说,她的眼睛开始像从前那样地发亮,动了。好像有一种压抑不住的、有力的东西正在从她的灵魂深处升起来……我忽然记起塔尔霍夫从前说过她的一句话——“新的典型”了。“在政治的信仰上说,年龄是没有关系的!”穆莎说到“政治信仰”这几个字的时候,她是特别用了劲的。我有点感觉到,她心里虽然充满了悲痛,可是她也并非不愿意在我眼前露出她这个新的意外的面目——一个配得上做共和主义者妻子的有教养的、成熟的妇人的面目!……“有些老年人比年轻人更年轻,”她接着说下去,“而且更能够牺牲自己……不过问题可不是在这儿。”
“我觉得,穆莎·帕夫洛夫娜,”我说,“您的话未免有点夸大。我知道帕拉蒙·谢苗内奇的性格,我早就相信对于一切……真诚的冲动他都会表同情;可是,在另一方面,我常常把他看做一个有见识的人……难道他真的看不出来在俄国结党谋叛是绝不可能而且完全荒谬的事吗?在他的地位,在他的职业……”
“自然,”穆莎带着痛苦地插嘴说,“他是个小市民;在俄国只许可贵族们结党谋叛的,例如十二月十四日的事情[42]。……您的意思大概就是这样吧。”
“既然这样,那么您还抱怨什么呢?”我几乎要这样说出来了……不过我控制了自己。
“您以为十二月十四日的事情的结果可以鼓励其他同类的事情吗?”我大声说。
穆莎皱了一下眉毛。“跟你谈这种事情是没有用处的,”我在她埋下去的脸上看出了这个意思。
“帕拉蒙·谢苗内奇的案情重大吗?”最后我决心地说了出来。穆莎不回答……一声饥饿的、野性的猫叫从顶楼上送了出来。
穆莎给吓了一跳。
“唉!幸而尼坎德尔·瓦维雷奇没有看到这一切的事情!”她差不多绝望地呻吟起来。“他看不到他的恩人,我们的恩人,也许是全世界最好最正直的人,让人在夜里凶暴地抓去,——他没有看到他们怎样对付这个可敬的老年人,怎样不客气地‘你’呀‘你’地叫他……他们怎样地威胁他并且用什么样的话威胁他!……这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小市民呢!那个年轻的军官一定也是那种没有良心、没有灵魂的人,跟我从前认识的那些人正是一类……”
穆莎的声音断了。她像一张树叶似地浑身颤抖起来。
她那压抑了好久的愤怒终于爆发了;她的灵魂的大骚乱搅动了她那些过去的记忆,并且把它们带了出来,现在它们在她的内部活动起来了……然而在那个时候我还是完全相信“新的典型”并没有改变,还是从前那个热情的、爱冲动的天性……不过现在叫穆莎动心的不再是她青春时期喜欢的那些事情了。我第一次到这儿拜访他们的时候,我所认为是柔顺、温和的那种表情,还有实际上原本是那样的,像平静无光的眼光,冷静的声音,安静和朴素的态度——这一切只有跟“过去”,跟永远不会回来的往事连在一块儿才有意义……
如今是“现在”来讲话了。
我竭力安慰穆莎,我竭力想把话题转到一些更实际的事情上面去。有些步骤是我们必须采取,不能再拖延的:我们必须探听出来巴布林究竟关在什么地方;然后他和穆莎两个人的生活问题也得解决。这一切办起来困难不少;最需要的还不是找钱,倒是找工作,然而谁都知道,找工作却是一个极复杂的问题……
我离开穆莎的时候,脑子里装了整整一大堆的想法。
我不久就知道巴布林是关在要塞[43]里面……
审问开始了……而且一直拖延下去。我每个星期里面都要看见穆莎几次。她也跟她的丈夫见过几次面。可是整个不幸的事件到了决定关头的时候,我恰恰不在彼得堡。我为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奉派到俄罗斯南部去了。在我离开彼得堡的期间,我听说巴布林被法庭宣告无罪;他的罪名就只有这一点:那班年轻人认为他是一个不会引起人注意的人,有时在他家里开会,他本人也在场;然而行政当局却下令把他送到西伯利亚西部的一个省份去定居。穆莎跟他一块儿去了。
她写信给我说:
……帕拉蒙·谢苗内奇并不愿意这样:因为他以为一个人没有权利为着别人牺牲自己——也没有权利为着事业牺牲;不过我对他说,这根本不是牺牲。当初我在莫斯科对他说我愿意做他妻子的时候,我就在心里想过:“永不分离,永不变心!”所以一直到最后的日子都应当永不变心……
四
一八六一年
又是十二年过去了……从一八四九年到一八六一年这十二年中间发生的事情,每个俄罗斯人都知道而且会永远记得的。在我个人的生活里也有过许多的变化,只是不值得在这儿细说罢了。在这些变化中间自然有不少使我发生兴趣、引起我关心的新的事情……因此巴布林夫妇的面影在我的脑子里渐渐地淡去,随后就完全地消灭了。然而我同穆莎的通信却没有断过——虽然事实上我们的信件的来往是非常地少;有时候一年多的时间我都没有得到她和她丈夫的任何消息。我听说在一八五五年以后不多久政府便允许巴布林回到俄罗斯本土来;可是他不肯离开那个西伯利亚的小城,命运把他丢在那个地方,他却在那儿给自己造了一个窝,找到了一个养息的地方和一个活动的圈子……
可是在一八六一年三月底我接到了从穆莎那儿来的这样一封信:
我这么久没有给您写信了,我最尊敬的彼·彼,所以连您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不过要是您还活着,您大概没有忘记我们这两个人吧?可是这并没有关系;我今天还是要给您写信。一直到现在,我们的情形还是像从前那样,没有什么变化;帕拉蒙·谢苗内奇和我两人照常为我们学校的事情忙着,学校渐渐地有了进步了。此外帕拉蒙·谢苗内奇还忙着念书,写信,并且照常地跟旧信仰者[44],教会的人士和波兰的流放者辩论种种的问题;他的健康非常好……我也很强健。可是昨天,二月十九日的文告[45]到了我们这儿来了。我们很早就盼望着它,因为好久以前我们就听到了谣言,说在彼得堡你们那儿正在进行着什么大事情……可是我仍然没法描写我们昨天的那种情形!您很知道我的丈夫;苦难并不曾把他改变一点儿,他反倒比从前更强壮、更有劲了。(我不能不指出穆莎把“有劲”写成“有精”了。)他的意志自来是像铁一般坚强的,可是这一回他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读它的时候,两只手一直在颤抖;随后他跟我接连地拥抱了三次,吻了我三次,他还想说什么话,——可是不,他说不出话来!最后他淌眼泪了(这使我大吃一惊),突然间他大声叫起来:“乌拉!乌拉!上帝保佑沙皇![46]”——是的,彼得·彼得罗维奇,这是他亲口说的话!随后他又加上一句:“主啊,赦免您的仆人吧。”……又说:“这是第一步;以后还得有其它的步骤;”他就照他在家里的样子,仍旧光着头,跑出去找我们那些朋友,告诉他们这个伟大的消息。天气非常冷,外面甚至起了大风雪。我劝他不要出去,可是他不听我的话。等到他回家的时候,他全身,头发上,脸上,胡子上(他现在有一部一直垂到胸前的胡子了),都盖满了雪,连眼泪都冻结在他的脸颊上了!可是他很有精神,很快乐,他还叫我开一瓶顿河崔姆良斯克产的香槟酒,我们跟他邀来的那几个朋友一块儿,为沙皇的健康,[47]为俄国,为俄国全体自由人干杯;他又举起酒杯,两只眼睛望着地下,说:“尼坎德尔,尼坎德尔,你听见没有?在俄国再没有一个奴隶了!你在坟墓里欢笑吧,老朋友!”他还说了许多这一类的话,例如:“我的期望已经实现了!”等等。他又说现在不可能往后退了;又说这个文告本身便是一种保证或是一种诺言……他的话我记不完全,可是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像这样地快乐了。所以我决定写信给您,让您知道我们在这遥远的西伯利亚荒原上是多么地快乐、多么地高兴,让您也跟我们一块儿欢笑吧……
这封信是三月底收到的;五月初我又接到了穆莎寄来的另一封很简短的信。她告诉我她的丈夫帕拉蒙·谢苗内奇·巴布林就在接到文告的那一天受了凉,后来转成了肺炎,在四月十二日去世了,他活了六十七</a>岁。她又说,她要留在她丈夫埋骨的地方,继续进行他遗留给她的工作,因为这是帕拉蒙·谢苗内奇的最后的愿望,——因此便是她的惟一的法律。
这以后我就再没有得到穆莎的消息了。
巴金 译
* * *
[1] 法语:看样子像亚美尼亚人。
[2] 法语:你在这儿干什么?去念你的神话学的功课去。
[3] 根据希腊神话,阿尔戈是青年英雄伊阿宋的船名,伊阿宋带了五十名水手(都是古希腊的英雄)乘阿尔戈船航海去取金羊毛。
[4] 谢苗内奇和谢苗诺维奇一样,是巴布林的父名。
[5] 法语:交朋友。
[6] 毕非亚是古希腊阿波罗神殿的女祭司。
[7] 米·瓦·罗蒙诺索夫(1711—1765),俄罗斯渊博的学者,伟大的科学家和杰出的诗人。
[8] 亚·彼·苏马罗科夫(1717—1777),俄罗斯作家。古典主义主要代表之一。
[9] 安·季·康捷米尔(1708—1744),俄罗斯讽刺作家,善写讽刺诗。
[10] 米·马·赫拉斯科夫(1733—1807),俄罗斯古典主义的作家。他最著名的作品就是叙事诗《罗斯记》,讲伊凡四世征服喀山的故事。
[11] 加·罗·杰尔查文(1743—1816),俄罗斯卓越的诗人。古典主义代表人物之一。
[12] 唱曲,原文是赞美歌,指神学校中节日里所唱的颂歌;到了地主太太的口里这个宗教的字眼也就有了轻视的意思。译者就索性把它译作“唱曲”。
[13] “免税农民”是免除义务劳役或缴纳代役金的徭役的农民。他们通常是一些残废者,没有耕地的贫农和六十岁以上的老人。“额外家仆”是有病的或因长期工作而衰老的家仆,他们得到自由后,仍住在主人家里,被称为“额外家仆”。
[14] 就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的意思。
[15] 当时地主有权把他们不喜欢的农民流放出去。
[16] 指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的以色列王大卫的《诗篇》,见《圣经·旧约》。杰尔查文的译诗见他的《统治者和裁判官》。杰尔查文诗中揭发性的激情招致了叶卡捷琳娜对他的愤怒,认为诗中有“雅各宾主义的思想”。
[17] 彼佳是彼得的小名。
[18] 穆莎,希腊神话司文艺美术的九个女神之一。这里的“穆莎”是女人的名字。
[19] 《罗斯拉夫列夫》的全名是《罗斯拉夫列夫或一六一二年的俄国人》,它是俄罗斯作家米·尼·扎戈斯金(1789—1852)的并不怎么成功的小说。
[20] 《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是扎戈斯金的第一部小说(历史小说)。屠格涅夫在他的《回忆录》中曾说过:“在我一生当中头一部使我深受感动的文学作品便是他的《尤里·米洛斯拉夫斯基》。”但是这部小说充满了把生活理想化的倾向和君主主义的思想。
[21] 俄国城市中用于买卖和保存商品的综合建筑;十八至十九世纪时为直角形建筑物,朝街一面筑有拱廊或柱廊。
[22] 那句有名的话全文是:“白石头、金屋顶的神圣母亲莫斯科。”
[23] 巴布林简单地用了“祖母”这个字,并没有加上习惯用的尊敬的或亲爱的形容词,这表示他对客人非常冷淡。
[24] 芝诺(约前336—前264),古希腊哲学家,斯多噶学派的创立者。这一派的学说宣传理性生活,禁欲,克己和勇于受苦的精神。
[25] 翁·加·里·德·米拉波(1749—1791),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拥护资产阶级利益的政治家,后来领取王室大量的津贴,暗中为王室服务。
[26] 玛·罗伯斯庇尔(1758—1794),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最著名的活动家,雅各宾派专政的革命政府的领袖。
[27] 安·盖·福基叶—丹维尔(1746—1795),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革命法庭的检察官。
[28] 马·约·夏立叶(1747—1793),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时期里昂著名雅各宾派的领袖,主张把王室的财产充公,对革命的敌人采取恐怖手段。
[29] 亚历山大花园在克里姆林宫的西墙,旁边是一个俗称库塔非娅的低矮的圆塔。
[30] 尼·米·卡拉姆辛(1766—1826),俄罗斯卓越的作家和历史家,他的最出名的著作是十二卷的《俄国史》。他也写诗,而且有相当的成就。
[31] “禁果”的意思是不合法,或不正当的欢乐。
[32] 建国者大卫王,一○八九至一一二五年间统一格鲁吉亚的国王,在他的时代格鲁吉亚的政治和文化极为发达。
[33] 瓦·格·鲁班(1742—1795),俄罗斯古典主义末期的诗人。他的诗中庄严的颂词深为同时代人所赞赏。
[34] 拉丁语:完结。
[35] 这种马的身子小而圆,性剽悍,善跑耐劳。
[36] 转义为在父母家里寄食。
[37] 这是彼得堡最穷的地区。
[38] 一八四八年是欧洲各国普遍地发生革命骚动的时期。
[39] 指彼得拉舍夫斯基派成员在一八四九年被破获、审讯、判罪的事件。彼得拉舍夫斯基派是当时俄国进步知识分子的集团,它的成员分两派:革命民主主义派和自由主义派。
[40] 维·格·别林斯基(1811—1848),俄国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者。
[41] 《北极星》是十二月党人康·费·雷列耶夫和亚·亚·别斯土热夫所出版的文学作品选集,共出三册,从一八二三到一八二五年每年一册。这是十二月党人的机关刊物。一八二五年十二月党人起义失败后,康·费·雷列耶夫被处绞刑,亚·亚·别斯土热夫被流放到高加索。别斯土热夫后来用马尔林斯基的笔名发表了一些小说。一八五五年俄国伟大的革命民主主义者亚·伊·赫尔岑又在伦敦创办新的《北极星》期刊,进行反对专制制度和农奴制度的斗争。
[42] 指一八二五年尼古拉一世即位的时候“十二月党人”的起义。参加者大都是贵族军官。起义失败后,五个领袖被处绞刑,许多参加革命的贵族被充军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十二月党人”是贵族革命家,他们中间有一部分主张建立民主共和国,另一部分人却拥护君主立宪政体。
[43] 指彼得保罗要塞,在彼得堡涅瓦河的右岸,十八世纪起它就成了一座非常严酷的政治监狱,许多政治犯在审判前都是关在这里面的。
[44] 一六五四年俄国正教教会中发生分裂,一班守旧派不赞成教长尼康的改革,脱离教会,称为“旧信仰者”;他们大多数都是贫穷的人,两百多年来备受政府和教会的迫害。
[45] 指解放农奴的文告。
[46] 这是帝俄时代俄国国歌的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