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士官生讲的故事
一
一八五……年仲冬,我们炮兵连的分队被派驻在大切奇尼亚山。二月十四日晚上,我获悉因缺排长由我代为指挥的排被指派参加 “既然您说过,您觉得没法在这儿服役,那又何必呢?”
“但是我更加觉得,我不能来的时候是什么身份,回去的时候还是照旧。这也是受了俄罗斯一种传说影响的缘故。帕谢克、斯列普佐夫[6]等人都肯定这一种传说,认为为了得到许多奖赏,是值得到高加索一来的。所以人家也就这样期待我们,要求我们;可我来这里满两年了,打过两次仗,却什么也没有得到。不过我自尊心还是有的,在没有当上少校,脖子上没有带上弗拉基米尔勋章和安娜勋章以前,我说什么也不离开这里。我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如果格尼洛基什金得了奖赏,我却没有,我心里就会很不受用。再说,在高加索熬了两年,没有得到任何奖赏,叫我回到俄罗斯,哪有脸去见村长、买我粮食的商人科捷利尼科夫,去见莫斯科的姑姑和那班先生呢?虽然我不愿理会那班先生,他们大概也很少想着我;可是一个人就是这么怪:我不愿理会他们,却为了他们的缘故在虚度自己最好的年华,牺牲人间的一切幸福,葬送自己的整个前途。”
十一
这时外面传来营长的声音:“您在跟谁说话啊,尼古拉·费奥多雷奇?”
博尔霍夫说了我的名字,接着就有三个军官钻进了棚子:基尔萨诺夫少校,他的营副官和连长特罗先科。
基尔萨诺夫是个矮矮胖胖的汉子,留着乌黑的小胡子,红脸膛,小眼睛。这对眼睛是他脸上最显著的特征。笑起来眼睛只剩下两颗润湿的小星星,同抿紧的嘴唇及伸长的脖子凑在一起,有时构成一副非常奇怪、无法理解的表情。基尔萨诺夫在团里行事做人比谁都好,下级不骂他,上级器重他,尽管都认为他这个人不太聪明。他懂得军务,认真而勤恳,手头一向宽裕,有一辆四轮马车,一个厨子,并且善于非常自然地摆出一副高傲的样子来。
“你们在谈些什么呀,尼古拉·费奥多雷奇?”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
“还不是谈些在这儿服役的开心事。”
这时基尔萨诺夫发觉了我这个士官生,为了让我感到他的身价,就装作没有听博尔霍夫回答的样子,眼睛看着鼓,问道:
“怎么,累了吗,尼古拉·费奥多雷奇?”
“不,我们是……”博尔霍夫才开了个头。
大概又是营长的尊严让他打断别人的话,提出新的问题:
“今天这一仗打得可漂亮吧?”
营副官是不久前由士官生提升的年轻准尉,一个谦恭文静的孩子,生着一副腼腆的和蔼的面孔。我以前在博尔霍夫那儿见过他。这年轻人常去找博尔霍夫,点点头便坐到角落里去,一连几个钟头不发一言,只管卷烟卷抽,然后站起来,又点点头离开。这是俄国穷贵族子弟的类型,他们凭所受教育只能选择军职,并把自己的军官头衔看得高于世界上的一切——这是一种敦厚可亲的类型,尽管他们总爱不离身带着一些可笑的东西:烟袋,睡衣,吉他,胡子刷;这些东西在我们想到他们的时候,总会连带想起来的。团里人常谈</a>论他,说什么他自夸对勤务兵公正而严厉,他说过:“我难得处罚人,可是弄急了我,那就不留情了。”有一回勤务兵喝醉了酒,把他的东西偷个精光,甚至还骂主子,这时,据说他就把勤务兵带到禁闭室去,吩咐士兵们准备好体罚的全套东西,但是,当他一见准备的东西,却又窘态毕露,嘴里只是说:“嗯,你瞧……我本来可以……”接着,便惘然不知所措地跑回住处去,而且从此不敢正眼看他的切尔诺夫。同僚们不放过他,老拿这件事逗他,我几次听见这老实孩子为自己辩解,脸红到耳根,说那是一派胡言,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我看您总有点儿吹牛吧,阿布拉姆·伊利奇?”博尔霍夫说。
“嘻—嘻!”他傻笑起来,“您知道,这是免不了的。那两个月我吃得多舒服啊!”
“怎么样,俄罗斯那儿好吗?”特罗先科说道,他问起俄罗斯来就好像问什么中国或者日本一样。
“好啊,那两个月里我们喝了多少香槟酒啊,多得吓人哩!”
“您说什么呀!你们大概喝的是柠檬水。要是我,准会在那儿放开肚子喝,叫他们知道高加索人有多大的酒量。真正是名不虚传的。我会让他们瞧瞧有多大的酒量……啊,博尔霍夫?”他补充说。
“大叔,你在高加索可已经待了十年了,”博尔霍夫说,“你还记得叶尔莫洛夫[7]说的话;可阿布拉姆·伊利奇才六年……”
“什么十年!都快十六年了。”
“博尔霍夫,你叫他们拿点酒来。天气真潮湿,嗳呀呀!……啊?”他含笑补充说,“我们来喝一杯吧,少校!”
但是,老大尉刚才对待少校的态度使少校就已不满意了,这时看样子心里有点发虚,只好又摆他的架子。他哼起了什么曲子,又看了看表。
“我是永远不到那儿去的了,”特罗先科接着说道,不理会少校已皱起眉头,“我连说俄语,连俄罗斯人走路的步法都不会了。人家会说:那是什么怪物来了!一句话:亚细亚的。对不对,尼古拉·费奥多雷奇?……我到俄罗斯去又干吗呢?反正总有一天会在这儿给子弹打中的。人家问:特罗先科哪儿去了啊?——给子弹打中了。到那时候,您怎么安排八连……啊?”他始终对着少校加添说道。
“派值日官到营里去!”基尔萨诺夫喊着,并不回答大尉的问题,虽然我又相信,他用不着发任何命令。
“小伙子,您现在能领双薪,我想该高兴吧?”沉默了几分钟后,少校对营副官说。
“可不,很高兴。”
“我认为我们现在的军饷是很高的,尼古拉·费奥多雷奇,”他继续说,“年轻人日子可以过得相当不错,甚至还可以稍微阔绰阔绰。”
“那倒不,说实话,阿布拉姆·伊利奇,”副官怯生生地说,“双薪是双薪,可也不过如此……总得有一匹马才好……”
“您跟我说什么呀,小伙子!我自己当过准尉,还不了解?没错,日子是可以过得挺好的了。不然您来算算看。”他说着弯起左手的小指。
“我们月月预支军饷——还算什么呀。”特罗先科说着,喝下一杯伏特加。
“这么说,您还要怎么样呢……什么?”
这时棚子的洞口伸进一个白头发、塌鼻子的脑袋,一个德国腔的尖利的声音说:
“您在这儿吗,阿布拉姆·伊利奇?值日官在找您呢。”
“进来吧,克拉夫特!”博尔霍夫说。
一个穿参谋部制服的高个子钻进门来,非常热情地同大家一一握手。
“哟,亲爱的大尉,您也在这儿?”他转向特罗先科说。
尽管光线很暗,新来的客人还是钻到了大尉的身边,我觉得使大尉大为惊讶和不快的是,他竟吻了吻大尉的嘴唇。
“这德国人想套交情哩。”我想。
十二
我的推测立刻得到了证实。克拉夫特大尉要了一杯伏特加——他把伏特加叫做戈里尔卡[8],扯开嗓门大叫一声,仰起头喝了下去。
“先生们,我们今天在切奇尼亚的平原上走了不少地方……”他正要说下去,一眼看见值日官,便立刻不做声,好让少校发命令。
“怎么样,您把前沿巡查过了吗?”
“巡查过了。”
“潜伏哨派出去了吗?”
“派出去了。”
“那您去给各连连长传达命令,要他们多加小心。”
“是。”
少校稍稍眯起眼睛,沉思起来。
“您再通知一声,现在可以做饭了。”
“他们已经做上了。”
“好。您可以走了。”
“嗯,我们刚才正要算一算,一个军官都需要什么东西,”少校继续说着,向我们堆下宽厚的笑容,“我们来算算看吧。”
“您要有一件制服,一条裤子……是吧?”
“是。”
“假定这要花五十个卢布,可以穿两年,那么一年就要在穿衣上花二十五个卢布;还有吃饭,每天要花两个阿巴兹[9]……是吧?”
“是;这可以说不少。”
“就这么算吧。嗯,再加上马和鞍子的更新,花上三十个卢布——这就完了。总起来一算,二十五加一百二十,再加三十,等于一百七十五。您还是大约有二十个卢布多下来,可以买奢侈品,茶叶,糖,烟。看见了吗?……对不对,尼古拉·费奥多雷奇?”
“不,对不起,阿布拉姆·伊利奇!”副官怯生生地说,“根本不会有钱多下来买茶叶和糖了。一套衣服您说能穿两年,可是行军时候裤子就不够用;鞋子呢?我差不多每个月都要穿破一双。还有内衣,衬衫,毛巾,包脚布——这一切都得买。这么一算,钱就根本没有多了。这是实实在在的,阿布拉姆·伊利奇!”
“是啊,用包脚布真好,”克拉夫特在片刻沉默以后突然说道,把“包脚布”三个字说得特别亲切,“可不是,俄罗斯这玩艺儿真方便。”
“我跟你们说,”特罗先科插嘴道,“算来算去,总好像我们穷得连肚子都吃不饱,其实都照样过日子,照样喝茶,抽烟,喝伏特加。你干到我这岁数,”他转向准尉说下去,“也会过日子了。先生们,你们可知道他对待勤务兵的故事吗?”
说着就自己先哈哈笑起来,一五一十给我们讲了准尉同勤务兵的故事,虽然我们都听过一千遍了。
“你怎么啦,老弟,怎么脸蛋像玫瑰花一样啦?”他继续对准尉说道。准尉涨红了脸,汗津津的,微微笑着,样子怪可怜的。“不要紧,老弟,我也是像你这样过来的,你瞧我现在可练出来了。让一个俄罗斯小伙子到这儿来——我们见多了——他总要得抽筋病、风湿病什么的;可我在这儿一待,这儿就是我的家,我的床,我的一切。你瞧……”
说话间他又喝了一杯酒。
“啊?”他盯着克拉夫特又说。
“这才是我敬佩的!这才是真正的老高加索人!让我握握您的手。”
克拉夫特把我们大家推开,挤到特罗先科跟前,抓起他的手,格外亲热地使劲握了握。
“是啊,我们可以说在这儿经受过一切考验,”他继续说,“四五年的时候……您不是也到过那儿吗,大尉?您还记得十二号那天夜里,在没膝的泥泞中过了一宿, “换 [12]指高加索主脉的支脉安吉山。沙米尔的府邸达尔戈村就在这里的群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