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玛·尼·托尔斯泰娅伯爵小姐[1]
……若米尼,若米尼[2],没有半个字提到伏特加……
丹·达维多夫
在十九世纪初,当时还没有铁路,没有公路,没有煤气灯,没有硬脂蜡烛,没有矮矮的弹簧沙发,没有不上漆的家具,没有戴眼镜的意志消沉的青年,没有自由主义的女哲学家,没有我们这个时代比比皆是的可爱的茶花女[3],——在那个纯朴的时代里,当时坐普通马车或是轿式马车从莫斯科到彼得堡,要随身带着全套家庭烹饪用具,在松软的尘土飞扬或是泥泞遍地的路上走上八天八夜,而且全靠炸肉丸子,靠瓦尔达伊的铃铛和小面包圈,——当时,在漫长的秋夜,脂油制的蜡烛结着烛花,照着二三十口人团聚在一起的家庭,在舞会上,枝形烛台上插着蜂蜡或是鲸蜡制的蜡烛,当时家具的摆设讲究对称,那时我们的父辈还很年轻,不但没有皱纹和白发,而且还会为了女人去决斗,会从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跑过来拾起一条有心或是无意掉下的手绢;那时我们的母辈都穿短腰身和袖子肥大的衣服,用抓阄来决定家务事;当时妖艳的茶花女们在白天都不露面,——在共济会[4]分会、马丁教徒[5]、豪气长存协会[6]的那个纯朴的时代里,也就是在米洛拉多维奇[7]、达维多夫和普希金的时代里,地主会议在省城К城开幕了,贵族选举即将结束。
一
“好,没关系,大厅里也行。”一位身穿皮大衣、头戴骠骑兵军帽的年轻军官刚从走远道的雪橇上下来,走进K城一家最好的旅馆时说。
“老爷,这真是个盛大的会议。”茶房说;因为他已经从勤务兵嘴里知道了这位骠骑兵就是图尔宾伯爵,所以尊称他“老爷”。“阿夫列莫夫的女地主和她的几位小姐说,她们今儿晚上就走;等十一号房间一腾出来,就请您搬过去。”茶房说时,沿着走廊轻轻地走在伯爵面前领路,还不断地回头张望。
在这间公用大厅里,在亚力山大皇上的那幅变成黑色的全身肖像下,有几个人(大概是当地的贵族)正坐在一张小桌旁喝香槟,在另一头,还有几位身穿蓝色皮大衣的外地客商,正坐在那儿聊天。
伯爵进屋后,就把他带来的那只灰色大米兰狗布柳赫尔叫到身边,然后,脱掉领子上还蒙着霜的军大衣,要了杯伏特加,便光穿着蓝缎子短上衣在一张桌前坐下,跟坐在这儿的绅士们攀谈起来。绅士们对这位来客的漂亮、开朗的仪表马上产生了好感,于是他们就敬了他一大杯香槟。伯爵先喝了一小杯伏特加,然后也叫了一瓶香槟回请那几位新交。赶橇车的进来讨酒钱。
“萨什卡,”伯爵叫道,“给他!”
车夫跟着萨什卡走了出去,可是他手上攥着钱又回来了。
“我说,老爷,我给您老人家真够卖力气的了!您说过给半个卢布,可是他只给了我二十五戈比。”
“萨什卡,给他一个卢布!”
萨什卡低下头,望望车夫的脚。
“给他这点够了,”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而且我也没钱了。”
伯爵从钱包里掏出了仅有的两张蓝票[8],把一张给了车夫。车夫亲了亲他的手,就出去了。
“我来得太匆忙了!”伯爵说,“就剩下了五个卢布。”
“真是骠骑兵作风,伯爵。”一位贵族笑着说;从这位贵族的胡子、说话的声调,以及他腿上的那种有劲而又随便的动作,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位退役骑兵。“伯爵,您打算在这儿待很久吗?”
“必须弄点钱;要不然,我才不待在这儿呢。再说,又没房间。真他妈的活见鬼,在这种该死的小酒店……”
“对不起,伯爵,”骑兵说</a>,“您能赏光上我那儿去吗?我就住在这儿的七号房间。您要是不嫌弃,就请在我那儿过夜吧。您在我们这儿待上这么三两天。今天首席贵族府上有舞会。他一定会非常欢迎阁下光临的!”
“真的,伯爵,您就在这儿待几天吧,”另外一个交谈者,一位漂亮的年轻人附和说,“您忙什么呢!您知道,选举——三年才举行一次。伯爵,您哪怕去瞧瞧我们这儿的小姐们呢!”
“萨什卡!给我衬衣,我要上澡堂,”伯爵说着站起身来,“洗完澡再说吧;说不定我真的会上首席贵族家去的。”
然后,他把茶房叫来,跟他悄悄说了几句话,茶房笑嘻嘻地答道:“事在人为嘛!”接着他就出去了。
“老兄,那我就叫人把皮箱搬到您房间里去了。”伯爵在门外大声叫道。
“请,不胜荣幸之至!”骑兵紧走两步,跑到门口,答道,“七号!别忘了。”
等不再听见伯爵的脚步声时,骑兵就回到自己的坐位上,紧挨着一位官员坐下,两眼含笑地看了看他的脸,说:
“你知道,这就是那一位。”
“是吗?”
“我告诉你说吧,这就是那位爱跟人决斗的骠骑兵,——嗯,大名鼎鼎的图尔宾。他认识我。我敢打赌:他认出了我。哪能不认识呢,当我去补充军马的时候,曾和他在列别江足足三个星期喝得人事不知。在那儿还闹了一件事——是我俩一块干的,——可他干了这事,好像没事人似的。真是个好样的,对吗?”
“真了不起。他待人接物的样子多帅!简直一点也看不出来,”漂亮的年轻人答道,“瞧,我们很快就成了好朋友……他大概不到二十五岁吧?”
“不,看着年轻;其实他不止二十五岁了。真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米古诺娃是谁拐走的?是他。杀死萨布林的是他,抓住马特涅夫的双脚把他从窗口扔出去的是他,赢了涅斯捷罗夫公爵三十万卢布的也是他。还应该知道,他这人简直是个不顾死活的家伙。赌徒,决斗家,好勾引女人;但他是个骠骑兵——骠骑兵中的热心人,是个真正的热心人。关于我们骑兵虽说有种种传说;要是有人懂得一个真正的骠骑兵是怎么回事就好了。哦,那时候是多么美妙啊!”
于是这位骑兵便把他和伯爵在列别江纵酒豪饮的情形告诉了自己的交谈者;那样的开怀痛饮不但从来不曾有过,而且也不可能有。不可能有的原因是: 波兰舞曲一完,一对对的舞侣们都互相行礼分开了,女人归女人,男人归男人,感到幸福和骄傲的扎瓦利舍夫斯基便把伯爵带到了女主人跟前。首席贵族夫人心中有点哆嗦,生怕这位骠骑兵在大庭广众会使她出丑,便傲慢而又轻蔑地转过脸去,说:“非常欢迎!我希望,您将参加跳舞吧?”——接着便用怀疑的眼光瞟了他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你要是冒犯了一位女性,那你就是一个十足的坏蛋。”可是伯爵以自己的殷勤、周到和漂亮愉快的外表很快就把这种先入之见征服了,因此在五分钟后,这位首席贵族夫人脸上的表情就已经在告诉周围的人说:“我知道怎样来对付这些先生们:他马上就明白了,他是在跟谁在打交道;瞧,他整个晚上都会对我献殷勤的。”而且就在这时候,那位和伯爵的父亲相识的总督走到了他跟前,十分客气地把他领到一边,跟他交谈起来,这就使得这帮外省人越发放心,伯爵的身价在他们的心目中也提高了。接着,扎瓦利舍夫斯基又把他介绍给他妹妹;他妹妹是一位体态丰盈的小寡妇,伯爵一进来,她就用她那双大大的黑眼睛盯着他。这时,乐师们奏起了华尔兹舞曲,伯爵就请这位小寡妇跳舞,他那高超的舞技终于把大家的成见一扫而光。
“真是个跳舞能手!”一位胖胖的地主太太一面这样说,一面紧盯着他那穿着蓝马裤的、在大厅里不时闪过的双腿,心里数着:“一,二,三;一,二,三……——跳得真好!”
“多么轻快,多么轻快,”另一位在本省社交界被认作风度欠佳的女客说。“他怎么不会叫马刺给绊了呢!太妙了,灵活极了!”
伯爵的跳舞艺术使本省的三位最出色的跳舞家黯然失色:一位是总督的副官,高个子,浅黄色头发,以跳舞的节奏明快和把自己的舞伴搂得很近而出名;另一位是骑兵,以他在跳华尔兹舞时优美的摇摆和常常轻轻地踏响鞋后跟而出名;还有一位是文官,虽然谁都说他没什么头脑,但他却是个优秀的跳舞家和所有舞会的灵魂。果然,从舞会开始到结束,这位文官就按着坐位轮流请所有的太太小姐跳舞,他一刻不停地跳,只是偶尔停下来,用那块湿透了的麻纱手帕擦擦他那疲倦而愉快的脸。伯爵使他们三位都黯然失色,他曾跟三位主要的太太跳过舞:一位身材高大,有钱,美丽而愚蠢;一位中等身材,瘦削,不十分美,可是衣着华丽;一位身材矮小,不美,可是非常聪明。他也跟别人跳,跟所有漂亮的女人跳,而且漂亮的女人也很多。但伯爵最中意的还是那位小寡妇——扎瓦利舍夫斯基的妹妹:他跟她跳卡德里尔舞、苏格兰舞、玛祖卡舞。他是这样开始的:当他们在跳卡德里尔舞中蹲下的时候,他对她说了许多恭维话,把她比作维纳斯,比作狄安娜[14],比作玫瑰花,还比作别的什么花。对于所有这些甜言蜜语,这位小寡妇只是低垂着粉颈,半闭着眼睛,望着自己那件雪白的薄纱衣裙,或是把扇子从这只手里转到那只手里。当她说:“得了,伯爵,您别开玩笑了。”以及诸如此类的话时,她那略带喉音的声调里有着那么一种天真的憨厚和可笑的傻气,使人看着她时,会当真以为她不是个女人,而是一朵小花,但不是玫瑰花,而是一朵绚丽的、没有香味的浅粉红色的野花,孤零零地生长在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的一尘不染的雪堆里。
天真、毫不做作和秀丽这三者的结合,使得伯爵产生了那么一种奇怪的印象,以至好几次,在谈话中断,当他默默地凝视着她的眼睛或是她的手臂和脖子的美丽的线条时,他心里就燃起一个非常强烈的欲望,想突然把她抱起来,热烈地亲吻她,以至他不得不认真地克制着自己。这位小寡妇十分得意地看出了她所产生的效果;不过,尽管年轻的骠骑兵百般巴结,曲意奉承,照目前的看法,简直到了肉麻的程度,但他仍旧彬彬有礼,可是在他的举止中,却有某种东西开始使她感到惶恐和不安。譬如:他跑去给她端杏仁酪呀,拾手绢儿呀,从一位也想对她献殷勤的弱不禁风的年轻地主手里夺过椅子,以便更快地递给她呀,等等。
当他发现,当时社交场中的献殷勤对他的这位太太起不了多大作用时,他就给她讲些有趣的故事,试图博得她的嫣然一笑:他声称,只要她吩咐一声,他就准备马上拿大顶,学鸡叫,跳窗或是跳进冰窟窿里去。这一招完全成功了:小寡妇乐不可支,不知怎么就格格地笑了起来,露出两排美妙的皓齿,她对自己的舞伴感到十分满意,伯爵也就一分钟比一分钟地越来越中意她,因此,在卡德里尔舞行将终了时,他就真心地爱上了她。
跳完卡德里尔舞以后,当那个很早以前就爱慕她的十八岁的年轻人——他是当地一位最有钱的地主的少爷,也就是图尔宾刚才从他手里夺过椅子的那位弱不禁风的、赋闲在家的年轻人——走到小寡妇跟前时,她对他非常冷淡,从她身上丝毫也看不出她和伯爵在一起时所感到的那种哪怕十分之一的娇羞。
“您倒好,”她跟他说话时,一直在望着图尔宾的后背,而且不知不觉地推算着伯爵那整件短大衣上的金线需要用多少俄尺,“您倒好:您答应来接我坐车出去玩,还说要给我送糖果。”
“您知道,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我的确来过,可是您已经出去了,我给您留下了最好的糖果。”年轻人说;虽然他的个子很高,但声音却十分尖细。
“您总能找到借口!我不要您的糖果。请您别以为……”
“我已经看出来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您对我变心了,我知道为什么。不过这不好。”他又添了一句,可是,显然,由于一种强烈的内心激动,他的嘴唇迅速而奇怪地抽搐起来,使他无法把话说完。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并没有听他说话,她继续用眼睛盯着图尔宾。
首席贵族,这位一家之主,这位庄严富态的瘪嘴老人,走到伯爵跟前,挽住他的胳膊,请他到书房里去抽支烟,喝杯酒,要是他乐意的话。图尔宾一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就感到在大厅里简直无事可做,于是她就挽起她的女友,一位干瘦的老小姐,到化装室去了。
“喂,怎么样?他可爱吗?”老小姐问道。
“就是老跟人缠个没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一面回答,一面走到镜子跟前去照镜子。
她容光焕发,眼睛含笑,脸上甚至泛起了红晕,突然,她模仿她在选举期间看见过的芭蕾舞女演员,踮起一只脚打了一个转,然后便用她那带着喉音、但是可爱的笑声大笑起来,甚至还屈起双膝,微微一跳。
“哪有这样的人呀?他还向我讨纪念品哩,”她对女友说,“可是我什么也不会—给—他。”她用歌唱般的声音唱出了最后几个字,举起戴着齐胳膊肘的软羊皮长手套的一个手指。
在首席贵族带图尔宾去的那间书</a>房里,摆着各种各样的伏特加、果子酒、香槟和小吃。在烟叶的烟雾弥漫中,贵族们有的坐着,有的来回踱步,正在谈论选举的情况。
“既然本县的全体名门望族用自己的选举把荣誉给了他,”那位已经喝得够多、又一次当选的县警察局长说道,“那他就不应该公然缺席,决不应该……”
伯爵的到来使谈话中断。大家都来跟他寒暄、结交,尤其是县警察局长伸出双手把他的手握了很长时间,一再请他在舞会之后不要拒绝同他们一道到一家新开的酒馆里去(他经常在那儿宴请贵族,而且将有吉卜赛人在那儿卖唱)。伯爵答应一定去,并且跟他喝了几杯香槟。
“诸位,你们为什么不跳舞呢?”他在走出房间时问道。
“我们跳得不好,”县警察局长笑着答道,“我们更喜欢喝酒,伯爵……再说,所有这些小姐们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伯爵!有时候我也跳跳苏格兰舞,伯爵……我能跳的,伯爵……”
“那咱们现在就去跳吧,”图尔宾说,“在去听吉卜赛人唱歌以前,咱们先玩个痛快。”
“也好,诸位,咱们走吧!也让主人高兴高兴。”
于是,从舞会一开始就在书房里喝酒的三四位贵族,脸上红通通的,有的戴上了黑手套,有的戴上了丝织的手套,他们跟伯爵一起刚要走进大厅,这时,那位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却把他们挡住了;他脸色苍白,好容易才噙住眼泪,走到图尔宾跟前。
“您以为您是伯爵,就可以像在市场上那样乱撞,”他气喘吁吁地说,“因为这是不礼貌的……”
那情不自禁地抽搐着的嘴唇又把他满肚皮要说的话给止住了。
“什么?”图尔宾突然皱起眉头,大声叫道。“什么?娃娃!”他大喝一声,抓住他的胳膊,使劲一攥,使这位年轻人的血都涌上了脑袋,这与其说是由于恼怒,不如说是由于恐惧,“怎么着,您要决斗吗?好,我一定奉陪。”
图尔宾刚把他紧紧攥住的两只胳膊放开,就有两位贵族上去搀扶着那个年轻人,拽着他向后门走去。
“怎么,您疯了吗?您准是喝醉了。非告诉您爸爸不可。您怎么啦?”他们对他说。
“不,我没喝醉;而是他横行霸道,还不道歉。他是猪猡!我就这么骂他!”年轻人尖着嗓子说,这时他已经大哭起来了。
可是他们不听他的,把他送回了家。
“算了,伯爵!”县警察局长和扎瓦利舍夫斯基也在劝图尔宾,“他是个毛孩子,还在挨打哩,他才十六岁。不过,他这是怎么回事呢?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他怎么变成了这样?他父亲是一位非常可敬的人,是我们的候选人。”
“好,去他的吧,既然他不想……”
于是伯爵回到了大厅,和先前一样跟那位漂亮的小寡妇愉快地跳着苏格兰舞;在看见同他一起从书房里走出来的那些绅士们跳的舞步时,他乐得从心眼儿里大笑,当县警察局长滑了一跤,直挺挺地噗通一声倒在正跳着舞的人群中时,他那响亮的大笑声简直响遍了整个大厅。
五
当伯爵到书房里去的时候,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走到哥哥面前,不知为什么,她想到应该装出对伯爵毫不感兴趣的模样,开始问道:“跟我一块儿跳舞的那个骠骑兵是什么人呀?请您告诉我,哥哥。”骑兵尽可能地对妹妹说明了这位骠骑兵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同时还告诉她,伯爵所以要留在这里,是因为他的钱在路上被人偷走了,他自己借了一百卢布给他,但这点钱太少,因此问妹妹能不能再借给他二百卢布;可是,扎瓦利舍夫斯基叫妹妹千万别对任何人提起这事,尤其别跟伯爵说。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答应今天就把钱送来,并对此事保守秘密。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跳苏格兰舞时,她自己非常想对伯爵说,他要多少钱,她都可以给他。她考虑了很久,脸也红了,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谈到了正题。
“伯爵,我哥哥对我说,您在路上遇到了一件不幸的事,您现在没有钱了。如果您需要钱的话,您是不是愿意向我借呢?我是非常乐意借给您的。”
可是,这话一说出口,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就突然不知为什么感到害怕,脸都红了。伯爵脸上的笑容也霎时全部消失了。
“您哥哥真是个笨蛋!”他毫不客气地说,“您知道,如果男人侮辱了男人,那他们就会决斗;如果女人侮辱了男人,那会怎么办,您知道吗?”
可怜的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羞得连脖子和耳朵都红了。她低下了头不回答。
“他们就会当众吻这个女人,”伯爵俯身凑着她的耳朵低声说。“哪怕让我亲亲您的小手也好呀。”伯爵可怜自己的舞伴的那种窘态,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又悄悄地加了一句。
“哎呀,这会儿可不行。”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那什么时候呢?我明天一早就走……这可是您欠我的债呀。”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不行了。”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笑吟吟地说。
“为了亲您的手,您只要允许我今儿晚上找个机会看到您就行了。我一定会找到这个机会的。”
“您怎么能找到呢?”
“这您就甭管了。为了要看到您,对我来说一切都是可能的……这样好吗?”
“好吧。”
苏格兰舞跳完了;他们又跳了玛祖卡舞,这个舞伯爵跳得精彩极了,他一面接手绢,一面屈一膝跪下,用一种特别的华沙式的姿势碰响着马刺,以至所有的老人都放下了波斯顿牌,走出来到大厅里来观看,甚至连那位骑兵,那位最好的跳舞家,也自叹不如。晚饭后,他们又跳了“祖父舞”[15],然后便纷纷告辞。伯爵目不转睛地一直盯着小寡妇。他说过,为了她,他可以跳进冰窟窿,这并不是一句假话。这是任性也罢,爱情也罢,倔强也罢,总之在那个晚上,他的全副精神都集中在一个愿望上——去看她和爱她。他一发现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开始跟女主人告别,就跑进下房,又从那儿,连皮大衣也不穿,跑到院子里,跑到停马车的地方。
“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扎伊采娃的马车!”他叫道。一辆挂着车灯的高高的四座轿式马车离开原地,向台阶驶来。“站住!”他对车夫叫道,然后踏着齐膝的雪向马车跑去。
“您有什么事?”车夫问道。
“我要上车,”伯爵答道,一面打开还在行驶着的马车的车门,极力想钻进去,“站住,鬼东西!笨蛋!”
“瓦西卡!站住!”车夫对驾驭前导马的马夫叫道,接着勒住了马,“您上人家的马车干什么?这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太太的马车,可不是您老爷的马车。”
“你住口,蠢材!给你一个卢布,下来,关上车门。”伯爵说。可是因为车夫不肯动,所以他就自己提起了踏脚板,打开车窗,好不容易关上了车门。这辆轿式马车里就像所有古老的轿式马车里一样,尤其是在钉着黄色绦带的轿式马车里,常常散发出一种霉味和像烧煳了的鬃毛的怪味儿。伯爵从脚到膝盖都沾满了融雪,再加上穿着薄靴和马裤,他感到寒冷彻骨,而且,浑身浸透了冬天的寒气。马车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嘟囔着,好像准备爬下车去。可是伯爵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感到。他的脸在发烧,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他紧张地抓住黄皮带,从侧面的窗子探出身去,他的整个生命都集中在这个期待上。这个期待没有继续多久。台阶上有人叫道:“扎伊采娃的马车!”车夫抖动了一下缰绳,车身便在高大的弹簧上晃动起来,于是这个公馆的灯火通明的窗子就一个接一个地掠过了轿式马车的窗子。
“注意,你这混蛋要是敢对跟班说我在这儿,”伯爵从前窗探出头去对马车夫说,“我就揍你;你要是不说,就再给你十个卢布。”
他刚把窗子放下,车身又更加剧烈地晃动起来,接着马车就停住了。他缩在角落里,屏住呼吸,甚至眯上了眼睛:他生怕由于某种原因使他那热烈的期待无法实现。车门开了,踏脚板响着,一个接一个地放了下去,开始有女人的衣服窸窣作响,发出霉味的轿式马车里顿时涌进了一股茉莉香水的香味儿,那轻盈的纤足迅速地蹬上了踏脚板,接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的那件敞着的大衣的下摆拂着了伯爵的腿,她默默地、呼吸急促地在他身旁的坐位上坐了下来。
她究竟有没有看见他,这一点谁也没法说,就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自己也不知道;但当他握着她的手说:“好,现在我可要亲您的小手了”时,她并没表示十分害怕,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但是把手伸给了他。于是伯爵便在比手套上面高得多的地方印上了无数的亲吻。轿式马车动身了。
“你说话呀。你没生气吧?”他对她说。
她一言不发地缩在自己的角落里,可是突然不知为什么她哭了起来,主动把头倒在他的胸口。
六
再一次当选的县警察局长和他的那群朋友,骑兵和其他贵族们,早就在新开的酒店里听吉卜赛人唱歌和喝酒了;这时,伯爵才穿着安娜·费奥多罗夫娜亡夫的那件挂着蓝呢面子的熊皮大衣来加入他们这一伙。
“伯爵大人!您可让我们等苦了!”一个黑黑的斜眼的吉卜赛人在过道里迎接他,连忙跑上前来给他脱大衣,露出一口闪亮的牙齿说道,“从列别江一别,就没见着您……您可把斯乔莎给想坏了……”
斯乔莎,这个身材苗条的年轻吉卜赛小妞,深棕色的脸上泛起了一抹紫红色的红晕,那双深邃的黑眼睛亮晶晶的,上面覆着长长的睫毛,也跑出来迎接伯爵。
“啊!亲爱的伯爵!小鸽子!好人儿!太让人高兴了!”她喜笑颜开,娇滴滴地说。
伊柳什卡也亲自跑出来迎接他,装出一副非常高兴的样子。老太太们、女人们、少女们一个个从坐位上跳起身来,团团地围住这位客人。有的自认是他的干亲,有的自认是他的干妹子。
图尔宾亲吻了所有年轻的吉卜赛姑娘的嘴唇;老太太们和男人们则吻他的肩膀和手。贵族们也非常高兴这位客人的光临,尤其是在狂歌醉酒到了顶点、现在已经逐渐冷下来的时候。每个人都开始感到厌倦;酒已失去了对神经的兴奋作用,只是增加了胃的负担。每个人都已经尽情地发挥了自己的豪兴,互相看腻了对方;所有的歌曲都唱遍了,每个人的脑子里都乱糟糟的,只留下一片嘈闹的、放荡的印象。不论谁做出什么古怪的、惊人的玩艺儿,大家都觉得这没什么意思,没有什么可笑。县警察局长丑态百出地躺在一位老太太的脚旁,摇晃着两腿,大声嚷道:
“来香槟!……伯爵来了!……来香槟呀!……他来了!……我说,来香槟呀!……我要搞个香槟澡堂,洗个香槟澡……贵族老爷们!我就爱高尚的贵族社会……斯乔什卡!唱支《小路》吧。”
骑兵也有几分醉意,但是另一副样子。他坐在角落的一张长沙发上,紧挨着高高的、美丽的吉卜赛女人柳芭莎;当他感到他已经醉眼矇眬时,就眨巴着眼,摇晃着脑袋,颠来倒去地重复着同样的话,低声劝说那个吉卜赛女人跟他私奔。柳芭莎笑眯眯地听着他唠叨,好像他对她说的话很有趣似的,同时又有些忧郁地偶尔偷眼瞧瞧自己的丈夫,斜眼的萨什卡,他正站在她对面的一把椅子背后。为了回答骑兵所表白的爱情,她低下头去对他耳语,请他悄悄地,别让别人看见,给她买些香水和缎带。
“乌拉!”伯爵进来时,骑兵叫道。
那位漂亮的年轻人,带着心事重重的模样,极力用坚定的脚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哼着《后宫叛乱》中的一支曲子。
一位年老的一家之长,由于贵族们的再三请求(他们说没有他一切都要逊色,还不如不去的好),才被拉来听吉卜赛女人唱歌的,此刻他正躺在他一到这儿就躺在上面的长沙发上,而且谁也不去理他。一位官员也在这儿,他脱掉了燕尾服,坐在桌子上,带脚都放在桌上,他把自己的头发弄得蓬乱不堪,这就说明,他喝了很多的酒。伯爵一进来,他就解开衬衣领子,在桌子上坐得更高。总之,随着伯爵的到来,纵酒作乐顿时活跃起来。
在屋里闲荡的吉卜赛女人又坐成了一圈儿,伯爵让领唱的斯乔什卡坐在自己的腿上,吩咐再拿些香槟来。
伊柳什卡拿着吉他站在领唱人前面,于是跳舞便开始了。也就是说,按照一定的顺序唱起了吉卜赛歌曲:《我沿街走着》、《哦,你们这些骠骑兵……》、《你听见,你懂得……》等等。斯乔什卡唱得好极了。她那发自胸腔的柔韧嘹亮的女低音、她那在歌唱时的微笑、她那含笑的热情的眼睛、她那合着节拍情不自禁地微微动着的纤足,以及她在合唱开始时那一声叫喊——这一切都触动了某根响亮的、但是难得被触动的心弦。显然,她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都倾注在她唱的那支歌里了。伊柳什卡用吉他给她伴奏,他的微笑、背、脚和整个身心都表现出他对这首歌的同感;同时,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好像他是 于是波洛佐夫向他转过身来,可是又改变了主意:他觉得万一伯爵对丽莎的看法正像他所想象的那样,那他不但不能和他争辩,甚至也不能不同意他的看法,——因为他已经习惯于服从他的影响,而这种影响却使他一天天的越来越感到沉重和不公平。
“你上哪儿去?”当伯爵戴上军帽,向门口走去时,他问道。
“我到马房里去瞧瞧:是不是一切都弄停当了。”
“奇怪!”少尉想道,但他还是吹灭了蜡烛,翻了个身,极力要把钻进他脑子里来的、对自己原来的朋友所怀的荒谬的嫉妒和敌对的想法驱散。
这时,安娜·费奥多罗夫娜像平时一样给哥哥、女儿和养女画了十字,深情地吻了他们,也回自己屋里去了。这位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天之中感受到这么多的强烈的印象,所以她无法平静地祈祷:所有关于已故的伯爵,关于那么肆无忌惮地赢了她的钱的、年轻花花公子的忧伤而鲜明的回忆,始终萦绕在她的脑际。不过,她还是照常脱了衣服,喝了半杯摆在她床头小桌上的克瓦斯,就上床躺下了。她那只心爱的小猫悄悄地溜了进来。安娜·费奥多罗夫娜把它叫到身边,开始抚摩它,听着它那呼噜呼噜的打呼声,但她始终无法入睡。
“这是猫搅得我睡不着。”她想道,她就把猫赶走了。小猫轻轻地跌到地板上,慢慢地摇着毛茸茸的尾巴,纵身跳上了长凳;这时,在屋里睡地铺的侍女把毡垫拿来铺好,吹灭了蜡烛,点着了神灯。最后,侍女也打起鼾来了;可是安娜·费奥多罗夫娜还是睡不着,睡意没能使她的纷乱的想象平静下来。她一闭上眼睛,骠骑兵的脸就不断浮现在她眼前,等她睁开眼睛,借着神灯的昏暗的灯光望着五斗橱、小桌和挂着的白衣服时,他仿佛又以种种不同奇怪的形状在屋里出现。一会儿她觉得躺在羽毛褥子上太热,一会儿又觉得小桌上的钟声让她受不了,侍女的鼾声也使她无法忍受。她叫醒了她,吩咐她不许打鼾。她又想起了女儿,想起了老伯爵和年轻的伯爵,想起了普烈费兰斯——这些念头在她脑子里奇怪地混在一起。一会儿她看见自己在跟老伯爵跳华尔兹舞,一会儿又看见自己丰满的白肩膀,还觉得有人在亲它,后来又看见自己的女儿被搂在小伯爵的怀里。乌斯秋什卡又开始打鼾了……
“不,现在不知道为什么跟从前不一样了,人也变了。那一个为了我情愿赴汤蹈火。而且不是平白无故的。可是这一个呢,现在多半睡得像个傻瓜似的,赢了钱就高兴,又不会追求女人。那一个却会跪下来说:‘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可以马上杀死自己,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只要我一句话,他就会杀死自己的。”
突然,走廊里传来了什么人光着脚跑来的声音,接着丽莎披着一块头巾,脸色苍白,浑身哆嗦着跑了进来,几乎是跌倒在母亲的床上……
跟母亲道了晚安之后,丽莎就独自到舅舅一向住的房间里去了。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短上衣,用手帕包着她那又粗又长的辫子,吹灭了蜡烛,打开窗子,盘着腿坐在椅子上,用沉思的目光凝视着这时已经闪烁着一片银光的池塘。
所有她做惯了的工作和有兴趣的事儿,突然以完全新的面貌在她面前出现:年老任性的母亲、已经成为她的灵魂一部分的对于母亲的盲目的爱、年老力衰而又和蔼可亲的舅舅、崇拜小姐的家奴和农民、乳牛和牛犊;这整个,这整个多次死去而又多次复生的大自然,在大自然的环抱中,她怀着对别人的爱和别人对她的爱,长大成人,所有使她的心灵得到非常轻松愉快的休息的一切,——这一切突然好像都变了,好像都变成沉闷的、不必要的了。似乎有人在对她这样说:“小傻瓜呀,小傻瓜!二十年来你做的都是些毫无意义的事情,不知道为了什么侍候着别人,也不知道什么是生活和幸福!”现在,当她凝视着月光照着的静谧不动的花园深处时,这样想着这些话,比以前在任何这样的时候更强烈得多地想起了这些话。究竟是什么勾起这种想法呢?这决不是像人们可能推测的那样,她忽然爱上了伯爵。相反,她并不喜欢他。倒不如说她也许对少尉更感兴趣。但是少尉长得不好看,没有钱,而又沉默寡言。她不由得把他忘了,另一面她却又恨又恼地想起了伯爵的模样。“不,不是那么回事。”她自言自语地说。她的理想曾是如此美丽!那是在这样的夜晚,在这样的大自然中,既不破坏大自然的美、又能被人所爱的理想,——这个理想一次也没有为了迎合粗俗的现实而被降低过。
起初,由于孤寂和缺少能引起她注意的人,使得爱的全部力量(这种爱是上帝一视同仁地放在我们每个人心里的)在她心中还是完整的、没有被骚扰的;可是现在,她靠这种忧郁的幸福已经生活得太久——她感到内心中存在着某种东西,偶尔打开她那神秘的心灵,欣赏着和观察着它的丰富多彩,——她再也不能毫不犹疑地把心灵中的一切都倾注在某个人身上了。但愿上帝让她到死都能享受这种微少的幸福。谁知道它是不是更好和更强烈的呢?它又是不是唯一真实的和可能的幸福呢?
“主啊,我的上帝!”她想道,“难道我就白白地失去了我的青春和幸福,而且再也不会……永远不会再有了吗?难道这是真的吗?”于是她又望着月光照亮了的高空;天空浮着一片片波浪似的白云,遮住星星的白云悠悠地移近了月亮。“要是上面的那朵小白云遮住了月亮,那就说是真的。”她想道。那片朦胧的轻烟般的薄云驶过了明亮的月轮的下半部,于是青草上、菩提树梢上、池塘上的光就开始暗下来;树木的黑影也渐渐变得不大清晰了。好像要和遮掩万物的阴影相应合似的,一阵微风拂过树叶,把带露的叶子、湿润的泥土和盛开的丁香的香味送到了窗前。
“不,这不是真的,”她安慰着自己,“要是今天夜里夜莺歌唱的话,那就是说,我所想的一切都是荒唐的,我就用不着悲观失望。”她想道。于是她又默默地坐了很久,像在等着什么人似的,虽然一切又明亮了,生了,小朵的白云又有几次遮住了月亮,一切又都变得暗淡。她这样坐在窗前快要睡着的时候,从下面池塘那边传来一阵阵夜莺的悠扬婉转的歌唱,把她吵醒了。这位乡村少女睁开了眼睛,她的整个灵魂,由于和那么宁静而光辉地在她面前展开的大自然的神秘的融合,又怀着新的欢乐复苏了。她两手托腮。一种恼人的甜蜜的忧愁紧压住她的胸口,于是她的眼睛里涌起了纯洁的、奔放的爱情的眼泪,渴望得到满足的、善良的、使人得到安慰的眼泪。她把胳膊放在窗台上,把头枕在上面。她喜爱的祈祷文自然而然地涌上了她的心头,她两眼还是湿的,就这么睡着了。
什么人的手的抚摩惊醒了她,她醒了过来。可是这抚摩是轻轻的,令人愉快。那只手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她突然想起了现实,惊叫了一声,跳起身来,她竭力让自己相信,她没有看清全身浴着月光站在窗下的那个人是伯爵,就从房间里跑出去……
十五
果然,那是伯爵。一听见这位少女的叫声,以及篱笆后面的更夫为了回答这声喊叫而发出的呼哧声,他就像一个要被逮住的小偷似的,慌忙跑过潮湿的带露的草地,向花园深处跑去。“唉,我真傻!”他无意识地重复道,“我把她吓坏了。我应该悄悄地叫醒她。唉,我真是个笨手笨脚的畜生!”他站住了,侧耳倾听:更夫穿过小门走进花园,正曳着棍子沿着砂径走来。必须躲起来。他下到池塘边。几只青蛙急忙从他的脚下扑通扑通地跳进水里,把他吓了一跳。在这儿,尽管他的脚湿透了,他还是蹲了下去,并开始回想他所做的一切:他是怎样翻过篱笆,寻找她的窗子,终于看见了一个白影子的;他是怎样倾听着极细微的沙沙声,几次走近窗子而又离开窗子的;他是怎样一会儿毫不怀疑地觉得,她正在焦急地等待他,嗔怪他怎么迟迟不来,一会儿又觉得她会这么轻易地订下约会是不可能的;最后,他又是怎样认为她只是由于乡村少女的娇羞才装做睡着了,于是他便毅然决然地走过去,并且看清了她坐在那儿,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突然急忙跑开了,只有在狠狠地责骂自己的怯懦之后,他才大胆地走近她,摸了摸她的手。更夫又哼哼了一声,接着篱笆门吱呀一响,他从花园里走出去了。小姐房间的窗子砰地一声关上了,还从里面关上百叶窗。看到这种情形,伯爵简直恼火透了。只要一切能从新开始,他情愿付出很高的代价:现在他决不会再像刚才那样愚蠢了……“她真是个奇妙的小姐!多么娇艳!简直迷人极了!而我却这样把机会错过了。我真是个愚蠢的畜生!”这时他已经不想睡觉了,于是他便迈着一个极为懊恼的人的坚定的步子,沿着绿荫如盖的菩提树的林荫小道去瞎闯。
在这儿,黑夜也给他带来了它那使悲哀得到慰藉的、使人平静的礼物,带来了对爱的需要。直射的苍白的月光透过浓密的菩提树叶,把一个个光斑投在有的地方长出小草或是铺着枯枝的泥路上。一根弯曲的树杈,被月光照着的那一面仿佛是长满了一层白苔似的。银光闪烁的树叶偶尔窃窃私语着。宅子里的灯光灭了,一切声音都沉寂了;只有夜莺的歌声似乎充满了整个辽阔的、沉默的、明亮的空间。“上帝啊,多么美的夜晚!多么奇妙的夜啊!”伯爵一面吸着园中的清香,一面这样想道。“我总觉得有点遗憾。好像我对自己,对别人,对整个生活都感到不满。而她是个多么好、多么可爱的姑娘啊。也许她真的伤心了……”这时,他的种种梦想混在一起;他想象着自己在这座花园里和这位乡村少女在一块儿的种种离奇的情景;后来,小姐的角色被他的亲爱的米娜取代了。“唉,我真傻!应该干脆搂住她的腰,亲她。”于是伯爵便怀着这种懊丧的心情回到房间里。
少尉还没有睡着。他立刻在床上翻了个身,把脸对着伯爵。
“你没睡着吗?”伯爵问道。
“没有。”
“要我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你吗?”
“怎么啦?”
“不,还是不说的好……要不,还是说吧。把腿缩进去点儿。”
于是,这位在心里把错过机会的艳遇置之度外的伯爵,带着兴奋的微笑在他的同僚的床上坐了下来。
“你能想象吗,这位小姐跟我有了rendez-vous[22]!”
“你说什么呀?”波洛佐夫从床上跳起来叫道。
“嗯,你听我说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不可能!”
“是这样的:在牌局结束后你们算分的时候,她对我说,夜里她将坐在窗口,从那个窗子里可以爬进去。瞧,这就叫一个讲实际的人!当你和老太太在那儿算账的时候,我就把这件小事儿给办妥了。你不是听见,她甚至当着你的面还说,她今天晚上将坐在窗口眺望池塘吗?”
“她不过随便说说罢了。”
“这,我就不知道她说这话是不是无心的。也许她确实不想立刻就答应,只不过好像是那么回事罢了。结果闹了个大笑话。我简直当了回地道的傻瓜!”他轻蔑地嘲笑着自己,又加了一句。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刚才上哪儿去了?”
除了自己几次进退犹豫不决的情形以外,伯爵如实地把一切经过都说了。
“是我自己弄糟的:应该大胆一些。她惊叫了一声,就从窗口跑开了。”
“原来她惊叫了一声就跑开了。”少尉说时带着一种难堪的微笑来回答伯爵那很久以来对他有着强烈影响的微笑。
“是的。得啦,现在该睡觉了。”
少尉又翻过身去,背对着门,默不做声地躺了近十分钟。天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当他再翻过身来的时候,他脸上现出了一种痛苦而坚决的神情。
“图尔宾伯爵!”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
“你怎么啦,你是不是说梦话?”伯爵平静地答道,“波洛佐夫少尉,什么事?”
“图尔宾伯爵!您真卑鄙!”波洛佐夫叫道,接着便从床上跳了起来。
十六
[14]古罗马神话中的狩猎女神。
[15]一种古老的德国舞。
[16]一个人玩的一种占卜游戏。
[17]丽莎、丽佐奇卡和丽赞卡都是伊丽莎白的小名。
[18]法语:人家会为了接待我们而破费。
[19]法语:先生们,请吧。
[20]一种无王牌的纸牌游戏。
[21]当时在俄国有两种货币同时流通:纸币和银卢布。纸币于一七六八年发行。拿破仑侵俄战争结束后,纸币大大贬值。
[22]法语: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