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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幸福_托尔斯泰短篇小说集

作者:托尔斯泰 字数:8190 更新:2025-01-08 14:58:34

他对我谈起我父亲,谈起他怎样跟他成为朋友,当我还在念读本和玩玩具的时候,他们又是怎样在一起愉快地生活的;从他的叙述中,在我脑海里头一次出现了父亲这个人的平易近人的、可爱的形象,这是我在这以前所不知道的。他还问我喜欢什么,看什么书,打算做什么,而且还给我出主意。现在,对我来说,他已经不是个爱逗我、帮我做玩具、爱逗乐的人了,而是个又严肃、又平易近人、又多情的人,我不知不觉地对他产生了敬意和好感。跟他说话时,我感到轻松、愉快,同时又觉得有一种不自觉的紧张。我为我说的每一句话担心;我非常希望,仅仅因为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已经获得的他的爱,现在能凭我自己本人来赢得。

卡佳安排索尼亚睡下以后,就来加入我们的谈话;她对他抱怨说我整天无精打采,而关于这事我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原来她没有把最主要的事情告诉我。”他笑眯眯地、责备地对我摇摇头说。

“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说,“这是很无聊的,而且就会过去的。”(这会儿我真的觉得不仅我的苦闷会过去,而且它已经过去了,甚至它从来就不曾有过。)

“一个人不会忍受孤独是不好的,”他说,“难道您是位小姐吗?”

“当然我是小姐。”我笑着答道。

“不,一个不好的小姐,只是在有人欣赏她的时候,她才生气勃勃,等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就无精打采了,而且她感到什么都不如意;她活着只是为了让别人欣赏,而对于她自己,什么都无所谓。”

“您对我的看法真不错呀。”为了找话说,我这样说道。

“不!”他沉吟了片刻又说,“难怪您像您父亲,您也是这样。”他那亲切的注视又使我感到得意,并且使我感到愉快的羞涩。

只有在这会儿,我才发现,在他那高高兴兴的脸给人的最初印象后面,只有他一个人所独有的眼神——最初是开朗的,然后越来越深沉,而且有点儿忧伤。

“您不应该也不能烦闷,”他说,“您有您懂得的音乐,有书,还可以学习,您的整个生活都摆在您的面前,只有现在为它做好准备,将来才不至于后悔。一年以后就太晚了。”

他跟我说话就像父亲或叔父似的,而且我感到,为了和我显得像平辈一样,他在不断地约束自己。我感到又气又高兴,气的是他把我看得比他低,高兴的是,就只为我一个人,他认为须要做得和他本人不一样。

晚上其余的时间,他跟卡佳谈家务。

“好,亲爱的朋友们,再见。”他说时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握住我的手。

“咱们什么时候再见呢?”卡佳问道。

“春天,”他答道,继续握住我的手,“现在我要上达尼洛夫卡去(我们家的另一个村子);到那边去了解一下情况,尽可能地安排一下,然后去莫斯科——办点私事,到夏天,咱们就可以常常见面了。”

“干吗您要去这么久呢?”我非常忧郁地说;说真的,我希望每天都能看见他,而且我突然觉得既惋惜又害怕,怕我的苦闷会再来。可能这一点在我的目光和声调中都表现出来了。

“是的;您要多找点事情做,别发愁,”他说,他的声调在我听来是过分冷漠而又平淡。“等到春天,我要来考您。”他松开我的手,也不瞧着我,又加了一句。

我们站在前厅里送他,他匆匆地穿上皮大衣,目光还是避开我。“他这又何必呢!”我想,“难道他以为,他瞧着我,我心里就会那么高兴吗?他是个好人,是个很好的人……不过只此而已。”

可是当天晚上,我和卡佳很久都没睡着,一直在谈话,不是谈他,而是谈我们怎样度过今年的夏天,在哪儿过冬和怎样过冬。那个可怕的问题:为什么呢?——已经不再在我脑海里出现。我觉得非常简单明了,生活的目的就是幸福,而且在我的想象中未来更是充满了幸福。我们这个在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古老阴森的家也好像突然变得生意盎然,充满了光明。

转眼之间,春天来了。我原先的苦闷过去了,替代它的是充满幻想的春天的惆怅,勾引起朦胧的希望和期待。虽然我的生活</a>不像初冬那样,而是,教索尼亚读书,自己弹弹琴,看看书,还常常到花园里,独自在小径上久久地徘徊,或是坐在凳子上,天知道在想什么,期待什么和希望什么。有时候整夜整夜,尤其是月夜,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凭窗坐到黎明,有时候我只穿一件短上衣,瞒着卡佳,悄悄地溜到花园里,踏着露水跑到池塘边,有一次我甚至走到田野里,独自在夜里沿着整个花园绕了一圈。

现在我很难回忆和理解当时充满在我想象中的那些梦想。就是我想起来了,我也难于相信,这就是我的梦想。它们是那么奇怪,又那么远离现实。

五月底,谢尔盖·米哈伊雷奇旅行后如期回来了。

“你真聪明,竟想到弹这支奏鸣曲。”他说。

我没有做声。

“你还没喝茶吗?”

我摇摇头,也没有回头瞧他,免得让他看见我脸上留下的激动的痕迹。

“她们马上就来;马捣乱,她们干脆离开大路走回来。”他说。

“等等她们吧。”我说完这话,就走上了凉台,希望他也跟过来;可是他问了问孩子的情况,就去看他们了。他的出现和他那亲切随便的声音又使我怀疑我是不是失去了什么。我还能希求什么呢?他又善良,又温柔;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缺少什么。我走到凉台上,在帆布篷下的长凳上坐下;在我们定情的那一天,我就是坐的这条长凳。太阳已经西沉,天开始黑了,一小片春天的乌云悬挂在房屋和花园的上空,只有在树林后面才看得见一片晴朗的天空,染着即将消逝的晚霞,一颗刚升起的黄昏的星星正在天边闪烁。薄云的阴影笼罩着一切,而一切正在等待着一场静静的春雨。风息了,连一片叶子,一棵小草都不动了;丁香和稠李的香味十分浓郁,似乎整个空气都像开了花似的,花园里,凉台上都是花香,一阵阵,忽浓忽淡,使人真想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一个劲儿闻着这种甜甜的芳香。大丽菊和一丛丛玫瑰还没开花,一动不动地挺立在被掘松的黑色狭长的花畦里,好像它们顺着刨光的白色支架在慢慢地往上长;在峡谷下面,青蛙好像要趁下雨之前(雨一下就会把它们赶下水去)拼命鼓噪,齐声而响亮地阁阁叫着。只有一种潺潺不断的流水声盖过了这片蛙鸣。夜莺在互相唱和,可以听到它们在惊慌地从这个枝头飞到另一个枝头。这个春天又有一只夜莺想在窗下的灌木丛中筑巢,我走出去的时候,听见它飞到林荫路的对面去了,由那儿啼叫了一次,就不再叫了,它也在等着下雨。

我无法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在等待什么,又在惋惜什么。

他从楼上回来,在我身旁坐下。

“看来,她们要被雨淋了。”他说。

“是的,”我说,然后我们俩沉默了很久。

没有风,乌云越压越低;一切变得更寂静了,花香也更浓了,树木更是纹丝不动,突然掉下一滴雨点,好像还在凉台的帆布遮阳上跳了一下,接着另一滴雨点打在小径的砾石上;接着便噼噼啪啪地打在牛蒡叶上,于是便开始下起一阵雨点很大的、凉爽的骤雨来。夜莺和青蛙都沉寂了,只有那潺潺的水声,虽然在雨声中似乎显得更远,却还在空气中回荡;有一只小鸟,大概是躲进了靠近凉台的干叶子里,在不紧不慢地唱着它那两个单调的音符。他站起来想走。

“你上哪儿?”我喊住他,问道,“这儿多好啊。”

“得叫人把雨伞和套鞋送去。”他答道。

“用不着,雨马上就会过去的。”

他同意我的意见,我们便一起留在凉台的栏杆边。我把一只手支在滑腻潮湿的栏杆上,把头伸出去。清新的雨纷纷落下,把我的头发和脖子打湿了几处。乌云逐渐变亮变薄,在我们头上掠过;从天上和从树叶上掉下来的稀疏的雨点代替了均匀的雨声。青蛙在下面又阁阁地叫起来,夜莺又抖擞起精神,开始一会儿从这边,一会从那边,从湿漉漉的灌木丛中鸣叫起来。在我们眼前的一切都明亮起来了。

“多好啊!”他说着便坐在栏杆上,一面用手抚摩着我的濡湿的头发。

这种简单的爱抚在我身上起了责备似的作用,我真想哭。

“一个人还需要什么呢?”他说,“我现在心满意足了,什么都不需要,我简直幸福极了!”

“当初你谈到自己的幸福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想,“你说,不管你多么幸福,你总是希望越幸福越好。而现在当你觉得平静和满足的时候,我心里却好像充满了说不出来的后悔和流不出来的眼泪。”

“我也觉得很快乐,”我说,“不过,我忧郁,正因为在我面前的一切都这么美好。我心里很乱,很空,老在憧憬着什么;而这儿却是这么美好和平静。在你欣赏大自然的时候,难道你就毫不羼杂一点哀愁,会对什么不可能的事物没有追求,对过去没有惋惜吗?”

他把手从我的头上拿开,沉默了片刻。

“是的,以前我也有过这样的感觉,尤其是在春天,”他好像在追忆往事似的说,“我在夜里也老是满怀着憧憬和希望,一直坐到天明,那是些多么美丽的夜啊!……不过那时候,一切都还在前面,而现在呢,一切都在后面了;现在我对现有的一切已经心满意足了,我觉得幸福极了。”他非常自信而又漫不经心地总结道。我听了这些话不管内心多么痛苦,我还是相信他说的是实话。

“难道你什么也不想要了吗?”我问道。

“不想要任何不可能的东西。”他猜中我的心思,答道。“瞧,你把头发都淋湿了,”他接着说时,像爱抚孩子似的爱抚着我,再一次用手抚摩我的头发,“你羡慕被雨淋湿的叶子和草,因此你就想也变成草,变成叶子,变成雨。而我呢,只是在欣赏它们,就像欣赏世界上的一切美好、年轻和幸福的事物一样。”

“难道你对过去的一点都不惋惜?”我继续问道,我感到我心里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他沉思起来,又一言不发。我看出,他想要完全真诚地回答我。

“是的!”他简短地答道。

“不是真话!不是真话!”我说时转过身对着他,瞧着他的眼睛,“你不惋惜过去吗?”

“是的!”他再一次重复说,“我感谢过去,可是我不惋惜过去。”

“难道你不想让它回来吗?”我问道。

他转过身去看着花园。

“不想,就像我不想长上翅膀一样,”他说,“这是不可能的!”

“你也不想改正一下过去吗?不责备自己或者我吗?”

“决不!一切都已经好转了。”

“听我说!”我说时碰碰他的胳膊,叫他回过头来瞧着我,“我说,为什么你从来不对我说,你希望我像你所希望的那样生活呢?为什么你要把我不会享用的自由给我呢?为什么你要停止开导我呢?你要是肯这样做的话,你要是肯引导我走另一条路的话,那就什么事情,什么事情也不会发生了。”我说话的声调里不含着从前的爱,而是越来越强烈地表示出冷冷的愤懑和责备。

“不会发生什么事呢?”他转身对着我诧异地说。“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一切都很好。很好嘛。”他笑眯眯地加了一句。

“难道他不懂吗,或者更糟的是,他不想懂吗?”我想道,眼泪夺眶而出。

“就不会发生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你的事,却受到你的冷淡甚至是轻蔑的惩罚了,”我突然说道,“就不会发生我毫无过错你却突然夺去了我所珍贵的一切。”

“亲爱的,你怎么啦!”他说道,好像他不明白我所说的话似的。

“不,让我把话说完……你已经从我这里把你的信赖、爱情甚至尊敬都夺去了;因为在发生了过去的种种以后,我不相信你现在还爱我。不,我要一下子把早就使我痛苦的一切都说出来,”我又打断了他,“我以往对生活无知,而你却让我独自去寻找……这难道是我的过错吗!现在,当我自己已经懂得我需要什么,而且已经快一年了,我极力设法回到你身边来的时候,你却把我推开,装作不明白我想要什么似的,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而且你老是做得你毫无可以责备的地方,而我却是有罪的,不幸的,是的,你是想再把我扔到那种可能会造成我们俩都不幸的生活中去。”

“我怎么会使你有这样的想法呢?”他带着真正的惊讶和诧异问道。

“你昨天不是还说,而且你还不断地说,我在这儿住不惯,我们又得上我所憎恨的彼得堡去过冬吗?”我继续说,“你躲避对我坦率,一句亲热的真心话也不对我说,你还拿什么来支持我呀。可是,等到我完全堕落了的时候,你就会来责备我,对我的堕落称快了。”

“等一等,等一等,”他严厉地、冷冰冰地说,“你刚才这么说不好。这只能证明你对我心怀恶感,你并不……”

“我并不爱你吗?你说呀!说呀!”我一说完这句话,眼泪就流下来了。我在长凳上坐下,用手帕捂着脸。

“原来他是这样理解我的!”我心里想,拼命忍住使我窒息的呜咽。“完了,我们从前的爱情完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说道。他没有走到我身边来,也没有安慰我。我的话使他感到受辱。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淡。

“我不知道你责备我什么,”他开口道,“如果你是说我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爱你……”

“从前爱过!”我用手帕捂着脸说,痛苦的眼泪流得更多了。湿透了手帕。

“要是这样的话,时间和我们自己都有过错。一个时期有一个时期的爱情……”他沉默了片刻,“你要是希望开诚布公,要我把全部真情都告诉你吗?在我刚认识你的那一年,我老是整夜不眠地想你,自己制造着爱情,于是这种爱情便在我心里逐渐增长,在彼得堡和在国外也是一样,又有许多可怕的夜晚,我彻夜不眠,我想把这使我痛苦的爱情打碎和毁掉。我并没有毁掉爱情,我只是把使我痛苦的那一部分毁掉了,我平静了下来,我仍旧是爱你的,不过这是另一种不同的爱。”

“不错,你叫这是爱情,但这是痛苦,”我说,“既然你认为社交界那样有害,你还为了这个不再爱我,那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去出入社交界呢?”

“亲爱的,问题不是社交界。”他说。

“你为什么不行使你的权力呢?”我继续说,“你为什么不把我捆起来,不杀了我呢?这样,比失去构成我的幸福的一切,我现在会好受得多。那我就会很快活,不致感到羞愧了。”

我又捂着脸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候,被雨淋湿的卡佳和索尼亚,高高兴兴地大声说笑着走上了凉台;可是,一看见我们,她们就不做声了,马上走了出去。

她们走后,我们又沉默了很久;我尽情哭了一阵,心里轻松了点。我瞧了瞧他。他坐在那儿用手支着头,他本想说点什么话来回答我的目光,可是他只深深地叹了口气,仍然用手支着头。

我走到他跟前,拿开他的手。他的目光转过来沉思地瞧着我。

“是的,”他好像在继续自己的思索似的开口说道,“我们大家,尤其是你们女人,为了要回到真正的生活中来,一定得亲身去经历一下那荒唐无聊的生活;别人的话你们是不信的。那时候你还远没有尝够那种迷人而可爱的无聊生活,我看着你觉得怪有意思,所以我就让你去体验它,我觉得我没有权力束缚你,虽然对我来说这样的时期早就过去了。”

“你要是爱我,你为什么要和我一块儿去过而且允许我去过那种荒唐的生活呢?”我说。

“因为,当时即使你愿意,你也决不会相信我的话的;你必须去亲身体验,而且你也体验到了。”

“你的考虑,你的考虑不少,”我说,“你的爱却不多。”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

“你刚才说的话固然很厉害,不过这倒是实话,”他说时突然站起来,开始在凉台上走来走去,“是的,这是实话。我错了!”他在我对面站住,接着说道,“要么我根本不应该让自己来爱你,要么用比较简单的方式来爱你,对。”

“咱们把一切都忘了吧。”我胆怯地说。

“不,过去了的事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当他说这话时,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

“一切都已经回来了。”我说时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

他拿下我的手,紧握着它。

“不,我说我不惋惜过去,那是假话;不,我惋惜,我为那已经没有了、而且不可能再有的过去的爱情而哭泣。这是谁的过错呢?我不知道。爱情还存在,但已不是旧时的爱情;它的位置还存在,但它已经历尽沧桑,再也没有力量和光泽了,只剩下了回忆和感激,但是……”

“别这么说了……”我打断了他的话,“让一切再恢复原状吧……要知道这是可能的,对吗?”我瞧着他的眼睛问道。他的眼睛是明亮平静的,然而却并没有深深地望进我的眼睛。

我虽然这么说,可是我已经感到,我所希望和我向他请求的事是办不到的。他平静而温存地微微一笑,我觉得这是老年人的微笑。

“你还多么年轻啊,可我已经老了,”他说。“在我身上已经没有你所寻求的东西,何必欺骗自己呢?”他又补了这几句,仍在同样地微笑着。

我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旁,我心里觉得平静了些。

“我们不要极力去让生活重复,”他继续说,“我们也不要对自己说谎了。谢天谢地,以前的焦虑和激动都没有了!我们用不着再去寻找和激动了。我们已经找着了,而且我们已经够幸福的了。现在我们必须引退,给他让路,”他说时指着抱着万尼亚出来、在凉台门边站住的奶妈,“正是这样,亲爱的。”他说完这话,就弯下腰来亲吻我的头。不是一个恋人,而是一位老朋友在吻着我。

一阵夜的清香从花园里逐渐更浓烈、更甜蜜地飘起,声息和寂静变得更庄严了,星星开始越来越密地在天空闪烁。我望了望他,我心中突然轻快起来,好像使我痛苦的那根无形的、有病的神经被摘除了似的。我突然清楚而又平静地明白了:那时候的感情,就像时间本身一样一去不复返了;现在要它回来不仅不可能,而且是痛苦和令人难堪的。算了吧,我觉得非常幸福的那个时代真就那么好吗?而且,这一切早就成了过眼云烟了!

“可是,该喝茶了!”他说,于是我们便一起向客厅走去。在门口我又遇上抱着万尼亚的奶妈。我接过孩子,盖上了他那裸露的红红的小腿,把他紧贴在我胸前,然后用嘴唇轻轻地、轻轻地吻了吻他。他好像在睡梦中动着他那有皱纹的手指张开的小手,睁开了睡意惺忪的小眼睛,好像在寻找或是在回想什么;突然那双小眼睛看着我身上,眼睛里闪出思想的火花;胖乎乎地撅着的小嘴开始闭拢来,又张开笑了。“我的,我的,我的孩子!”我想,我把他紧贴在胸前,四肢都感到一种幸福的紧张,我好容易才克制住自己不把他弄疼。我开始吻他的凉丝丝的小腿、肚子、手和那刚长出头发来的小脑袋。我丈夫走到我身边,我连忙盖上孩子的脸,接着又让他的脸露出来。

“伊万·谢尔盖伊奇[16]!”我丈夫一面说,一面用手指去碰碰他的小下巴颏。可是我又赶快把伊万·谢尔盖伊奇盖上。除了我以外,谁也不许多瞧我的孩子。我瞟了我丈夫一眼,他的眼睛望着我的眼睛,在笑,经过很长时间以后,我也头一次轻松而且快乐地望着他的眼睛。

从那天起,我和我丈夫的恋爱关系结束了;旧的感情变</a>成了一种宝贵的、不能复返的回忆,而爱孩子们和爱我孩子们的父亲的一种新的感情,却给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幸福生活打下了基础,而且这种幸福生活一直继续到现在……

(1859年)

芳信 译

* * *

[1]玛丽亚的爱称。

[2]意大利语:恰如一支幻想曲。

[3]圣彼得节在俄历六月二十九日。

[4]卡佳的本名和父名。

[5]舒尔霍夫(1825—1898),捷克钢琴家和作曲家,他曾将莫扎特、贝多芬和海顿的作品改编成钢琴曲,而本人并无任何值得称道的作品传世。

[6]法语:缩小地。

[7]在俄国北方,夏夜很短,黄昏以后,几乎紧接着就是黎明。

[8]圣母升天节在俄历八月十五日。

[9]由教区选举产生或由教堂聘请的主管教堂财务和其他收入的人。

[10]法语:妈妈。

[11]法语:最好是好的仇敌。意即好了还要更好。

[12]法语:我的朋友,祝你成功。

[13]法语:巴德旅馆。

[14]法语:我爱你。

[15]意大利语:行板。

[16]这是她丈夫对孩子的戏称。孩子叫万尼亚,这是小名。他的本名和父名应是伊万·谢尔盖伊奇,这样的称呼,只能用于大人,并含有尊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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