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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利库什卡_托尔斯泰短篇小说集

作者:托尔斯泰 字数:14982 更新:2025-01-08 14:58:31

“太太,就凭您吩咐了!不过杜特洛夫家也怪可怜的。他们家个个都是好样的;要是一个家奴也不派,那他们就非得有个人去不可了,”管家说,“本来现在大家就指着要他们去。不过,就看您的意思了。”

于是他把右手倒换过来搭在左手上,两手放在肚子前面,把脑袋侧向另一边,两片薄嘴唇往里一吸,差点儿嘬出声来,眼睛翻了翻,就不言语了。显然他是想保持长久的沉默,不表示异议地静听女主人一定要对他说的关于这事的种种废话。

这是一个家奴出身的管家,脸刮得光光的,穿着一件长长的常礼服(一种特制的管家式样),在这个秋天的晚上,站在他女主人面前回话。照女主人的理解,这类回禀就在于听取有关过去的事务总结,并对未来的事务作出指示。照管家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的理解,这类回话不过是一种仪式罢了:他要站在旮旯里,面对着沙发,两脚向外分开,端端正正地站着,听取各式各样的与正事无关的废话,并且要想方设法使女主人听了他的一切建议立刻不耐烦地说声:“好吧,好吧。”

现在正在谈征兵的事。波克罗夫斯科耶应当出三名壮丁。有两名由于家庭、道德品质和经济情况都符合,毫无疑义,已经由命运本身选定了。关于他们,无论从村社方面、无论从女主人方面、无论从公众舆论方面,都不会有犹疑和争论。可是对于 在上房,也就是说,在太太那儿,像在下房里一样,也笼罩着同样的恐怖。太太的房间里发出一股花露水的香味和药味。杜尼亚莎在化黄蜡,做药膏。药膏到底有什么用,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每逢太太生病的时候,总要做药膏。而现在,她心里难过得闹起病来了。为了给杜尼亚莎壮胆,她姑妈来这儿陪她过夜。她们一共四个人,跟小丫头坐在女仆室里悄悄地说着话。

“谁去拿点油来?”杜尼亚莎说。

“阿夫多季娅·米可拉夫娜[14],我说什么也不去。”那个二等使女坚决地答道。

“得啦,你跟阿克休特卡一块儿去吧。”

“我一个人跑去,我什么都不怕。”阿克休特卡说,但马上又胆怯起来。

“好吧,你去;乖孩子,向安娜老奶奶要,再放在杯子里端回来,可别洒了。”杜尼亚莎对她说。

阿克休特卡用一只手提着裙子,这样一来,她的两手就没法摆动了,可是她却加倍使劲地,与她的前进方向成直角,摆动起一条胳膊向前飞奔而去。她很害怕,她觉得,无论看见或是听见什么,哪怕是看见她那活着的母亲,她也会吓掉魂的。她半闭着眼睛,沿着那条熟悉的小路飞也似的跑去。

十三

“太太睡了没有?”突然有一个农民的低沉的声音在阿克休特卡身旁问道。她睁开原先半闭着的眼睛,看见了一个人影,她觉得这个人影比下房还要高;她尖叫了一声,扭头就往回跑,跑得连她的裙子也跟不上她了。她一步跳上台阶,再一跳就到了女仆室,她狂叫一声扑到床上。杜尼亚莎、她姑妈和另一个使女都吓傻了;但还没有等她们清醒过来,便听到门道里和房门旁传来了一阵沉重、缓慢和犹疑不定的脚步声。杜尼亚莎拔脚就向太太屋里跑去,把药膏都撞翻了;那个二等使女藏进了挂在墙上的裙子后面;那位姑妈比较果断,她刚想去堵门,可是门却开了,一个庄稼汉走进了房间。这人就是穿着像小船似的树皮鞋的杜特洛夫。他不理会使女们的恐惧,只顾用眼睛去找寻神像,他因为没有找到那个挂在左墙角的小神像,便对着搁茶碗的碗柜画了个十字,把帽子放在窗台上,然后一只手深深地探进皮袄里面,像要在腋下抓痒似的掏出了一封用五个印有铁锚的棕褐色火漆封着的信。杜尼亚莎的姑妈用手按着自己的胸口……她好容易才说出话来:

“你可吓死我了,纳乌梅奇!我连话……话……都说不出来了。我真以为我没命了。”

“哪能这样呀?”那个二等使女从裙子后面伸出头来说。

“连太太也被惊动了,”从太太屋里走出来的杜尼亚莎说,“你怎么问也不问就闯到女仆室的台阶上来呢?真是大老粗!”

杜特洛夫没有道歉,只是一再说他要见太太。

“她不舒服。”杜尼亚莎说。

这时,阿克休特卡噗嗤一声大笑起来,笑得不像话,只好把脑袋藏进床上的枕头里,尽管杜尼亚莎和她姑妈吓唬她,但她在那儿足有一小时抬不起头来,一抬头就要哈哈大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那玫瑰色的衣服前襟和红红的双腮里爆炸了似的。她觉得,大家都害怕得不得了,简直太滑稽了,于是她又把脑袋藏起来,好像抽风似的用鞋底来回蹭地板,整个身子都在跳动。

杜特洛夫停住了脚步,注意地看了看她,好像要弄明白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似的,但是他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便转过身去继续说自己的话。

“是这么回事,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他说,“你只消去说,有个庄稼汉找着了那封装着钱的信就行了。”

“什么钱?”

杜尼亚莎在去通报之前,先念了信封上的姓名地址,又问明了杜特洛夫,他是在哪儿和怎样找到伊利奇应该从城里取回来的这笔钱的。当她把一切细节都问明白了,并把那大笑不止的飞毛腿推进过道以后,她就去见太太,但使杜特洛夫感到诧异的是:太太还是不接见他,并且什么也没有对杜尼亚莎说清楚。

“什么庄稼汉、什么钱,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太太说,“我谁都不能见,也不想见。叫他让我安静一会儿吧。”

“那叫我怎么办呢?”杜特洛夫摆弄着信封说,“钱可不少呀。这上面写的什么?”他问杜尼亚莎,杜尼亚莎又把信封上的姓名地址给他念了一遍。

杜特洛夫总像不大相信似的。他希望这笔钱也许不是太太的,人家给他念的姓名也许不对。可是杜尼亚莎又向他证实了这没有错。他叹了口气,把信封揣到怀里,准备走了。

“看来,得交给警察局长了。”他说。

“等等,我再去试试看,去说说,”杜尼亚莎注视着这个庄稼人把信封揣在怀里以后,又叫住了他说,“把信给我。”

杜特洛夫又掏出信来,可是并没有立刻把它交到杜尼亚莎伸出来的手里。

“你就说是谢苗·杜特洛夫在路上捡到的。”

“你就给我吧。”

“我本以为这就是一封信罢了;可是一个当兵的看了,说里面有钱。”

“你给我嘛。”

“为了这,我连家都没敢回……”杜特洛夫又说,仍舍不得和这封宝贵的信分手,“您就这样回禀太太吧。”

杜尼亚莎拿了信,又到太太屋里去了。

“哎呀,我的上帝,杜尼亚莎,”太太用责备的声音说,“别对我提这笔钱了。我只要一想到那个小孩……”

“太太,那个庄稼人不知道您究竟吩咐把钱交给谁。”杜尼亚莎又说道。

太太拆开信封,一看见钱,就打了个寒战,沉思起来。

“可怕的钱,它作了多少恶啊!”她说。

“太太,这人叫杜特洛夫。您是吩咐他走呢,还是出去见见他?钱不短吧?”杜尼亚莎问道。

“我不要这笔钱了。这是一笔可怕的钱。它惹出了多少事啊!告诉他,要是他要,就让他拿去吧,”太太突然说道,一面去找杜尼亚莎的手,“是的,是的,是的,”太太对惊讶的杜尼亚莎重复道,“让他统统拿去,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一千五百卢布哪。”杜尼亚莎好像对小孩子似的微笑着提醒她说。

“让他都拿去,”太太不耐烦地重复道,“怎么,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这笔钱不吉利;永远不要再对我提起它了。就让捡到它的这个庄稼人拿去吧。去吧,你快去呀!”

杜尼亚莎出来,走进了女仆室。

“没少吧?”杜特洛夫问道。

“你自己数去,”杜尼亚莎说,把信封递给了他,“太太吩咐还给你。”

杜特洛夫把帽子夹在腋下,弯下了腰,数起钱来。

“没有算盘吗?”

杜特洛夫明白了:太太因为笨,不会数,所以才吩咐他做这件事儿。

“回家去数吧!给你了!钱是你的!”杜尼亚莎气冲冲地说,“太太说:‘我不要看见这笔钱,谁拿来的,就还给谁。’”

杜特洛夫没有直起腰来,眼睛直盯着杜尼亚莎。

杜尼亚莎的姑妈把两手使劲一拍。

“哎哟,我的妈呀!上帝让你交了好运啦!哎哟,我的妈呀!”

那个二等使女不信:

“阿夫多季娅·米可拉夫娜,您开什么玩笑呀?”

“怎么开玩笑!太太吩咐还给这个庄稼汉……喂,把钱拿着,快走吧,”杜尼亚莎说,并不掩饰她的恼怒,“有人倒霉,有人走运。”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一千五百卢布哪。”姑妈说。

“还不止呢。”杜尼亚莎肯定道。“喂,你去买支十个小钱的蜡烛供供米柯拉[15]吧,”杜尼亚莎讥讽地说,“怎么,你还没有明白过来吗?这笔钱要是给一个穷人就好了!可他呀,有的是钱。”

杜特洛夫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开玩笑,于是他便开始把打开来数的钱收了起来,装进信封;但是他的手不住哆嗦,他老是瞅着使女们,想证实这并不是跟他开玩笑。

“瞧,他都乐昏了,”杜尼亚莎露出她还是瞧不起这庄稼人、根本没把这些钱放在眼里的模样说道,“让我来给你装吧。”

说罢她就想伸手,但杜特洛夫不让她拿;他把钞票攥成一团,更往深处塞了塞,然后拿起了帽子。

“你高兴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真是……”

他没把话说完,只是挥了挥手,得意地笑了笑,差点哭出来,然后走了出去。

太太房间里的铃响了。

“怎么,还给他了吗?”

“还给他了。”

“怎么样,他很高兴吗?”

“乐得简直跟疯了似的。”

“咳,去叫他回来。我要问他:他是怎么捡到的。叫他到这儿来,我没力气去。”

杜尼亚莎跑出去,在过道碰见了那个庄稼人。他没有戴上帽子,正掏出钱包来,弯下腰,在解钱包上的扣子,钱叼在嘴里。他大概觉得,钱不装进钱包就不是他的。杜尼亚莎喊他时,他吓了一跳。

“什么事,阿夫多季娅……阿夫多季娅·米可拉夫娜?莫非她想把钱要回去吗?求您替我说句好话吧,真的,我一定送些蜂蜜给您。”

“说得倒好听!你什么时候给过?”

门又开了,这个庄稼汉被带到太太跟前。他很不痛快。“唉,她准是想把钱要回去!”他想道;当他穿过一个个房间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就像迈过高高的草丛似的高抬着腿,竭力不让树皮鞋发出响声来。他既不明白,也看不见他周围的一切。他走过一面镜子的时候,看见一些花、一个穿着树皮鞋把腿抬起来的庄稼人、老爷的画像只画着一只眼睛、一只绿桶和一样白的东西……瞧,这个白的东西开始说话了:这就是太太。他什么也听不懂,只是瞪着两眼,他不知道他在哪儿,他觉得好像一切都在迷雾中似的。

“是你捡到的吗,杜特洛夫?”

“是我,太太。还是原来的样子,我动也没动过,”他说,“我说实话,上帝作证!马也让我赶得够呛……”

“好啊,是你的运气,”她带着轻蔑而又亲切的微笑说道,“拿去吧,你拿去吧。”

他只是瞪着两眼。

“我很高兴这笔钱落到了你手里。上帝保佑你,但愿能对你有点用处!怎么样,你高兴吗?”

“我怎能不高兴啊!我真是高兴极啦,太太!我要永远为您祷告上帝。我真高兴,谢谢上帝,保佑我们太太长命百岁。而一切罪孽都由我来承担。”

“你是怎么捡到的呢?”

“这就是说,我们一向能够诚实无欺地为太太出力,决不会有什么……”

“他简直都颠三倒四了,太太。”杜尼亚莎说。

“我送我侄子去当兵,回来的时候在路上捡到的。准是波利凯无意中丢的。”

“好,你走吧,走吧,亲爱的。我很高兴。”

“我太高兴了,太太!……”庄稼汉说。

后来他想起了他还没有道谢,又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太太和杜尼亚莎微笑着,于是他又迈开步子,像穿过深草丛似的走了出去,好容易才忍着没有拔腿飞跑起来。他老觉得,有人会突然叫住他,把钱抢走……

十四

杜特洛夫一到外面就离开大路向菩提树丛走去,为了更便于把钱包掏出来,他甚至解开了腰带,然后往里放钱。他虽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但他却翕动着嘴唇,一会儿撅着,一会儿咧开。他放好了钱,束好了腰带,画了个十字,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沿着小路踉踉跄跄地走去:种种想法一下子涌上他的心头,他正专心在想心事。他突然看见前面有个人影向他迎面走来。他喊了一声,原来这是叶菲姆卡拿着一根粗棍子在家奴下房周围来回巡逻。

“啊,谢苗大叔,”叶菲姆卡更走近了些,快活地说道,(叶菲姆卡正感到一个人怪害怕的。)“怎么,把新兵都送走了吗,大叔?”

“都送走了。你在干吗?”

“伊利奇上吊死了,叫我在这儿守夜。”

“他在哪儿?”

“据说,在那儿,在阁楼上挂着哩。”叶菲姆卡答道,他说时用那根粗棍子在黑暗中指着下房的屋顶。

杜特洛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虽然什么也没看见,但却皱了皱眉,眯缝起眼睛,摇了摇头。

“警察局长来了,”叶菲姆卡说,“马车夫说的。马上就要把他放下来了。大叔,夜里可真吓人!要是他们命令我上去,在夜里说什么我也不去。哪怕叶戈尔·米哈雷奇把我揍死,我也不去。”

“罪过,真罪过!”杜特洛夫反复说,显然这不过出于礼貌罢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去想他在说什么,他只想着走自己的路。然而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声音使他停住了脚步。

“喂,守夜的,到这儿来。”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在台阶上喊道。

叶菲姆卡答应了一声。

“跟你站在一块儿的那个庄稼汉是谁?”

“杜特洛夫。”

“谢苗,你也来一下。”

杜特洛夫走上前去,借着马车夫手里的灯笼的亮光,看清楚了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和一位矮矮的官员;这位官员戴着缀有帽徽的制帽,穿着军大衣:这就是警察局长。

“老头也可以跟咱们一块儿去。”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看见了他,说道。

老头感到很恶心;但又毫无办法。

“叶菲姆卡,你是个年轻小伙子;快跑到他上吊的阁楼上去,把梯子摆正,让长官上去。”

叶菲姆卡刚才还说他无论如何不到下房跟前去,现在他那双好像两截圆木头似的树皮鞋却咚咚地响着跑去了。

警察局长打火点着了烟斗。他住在离此两俄里的地方,因为酗酒刚被县警察局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所以现在他劲头十足:他晚上十点钟一到这儿就要立刻去验尸。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问杜特洛夫,他到这儿来干什么。一路上,杜特洛夫把捡钱的事和太太处理这件事的经过都告诉了管家。杜特洛夫说,他是来请求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的许可的。管家把信封要去看了看,这可把杜特洛夫吓坏了。警察局长也把信封拿在手里,简短而冷淡地问了问细节。

“得了,这钱算吹了。”杜特洛夫想道,接着便要为自己表白。可是警察局长却把钱还给了他。

“这个蠢货真走运!”他说。

“对他还正合适,”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他刚把侄子送到征兵站去,现在就能赎回来了。”

“啊!”警察局长说罢便向前走去。

“怎么样,想把伊柳什卡赎回来吗?”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问道。

“怎么把他赎出来呢?钱够吗?再说,也许来不及了吧。”

“随你的便。”管家说,说罢,他们俩便跟在警察局长后面走去。

他们走到下房跟前,那些气味难闻的守夜人正打着灯笼在过道里等着。杜特洛夫跟在他们后面。守夜的人们都带着负疚的神情,这种神情只能是和他们发出的气味有关,因为他们什么坏事也没有干。大家都一言不发。

“在哪儿?”警察局长问道。

“在这儿,”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低声说,“叶菲姆卡,”他接着说,“你是个年轻小伙子,打着灯笼头里走吧!”

叶菲姆卡已经摆正了阁楼上的木板,好像他一点也不害怕了。他一步跨两三级,神色愉快地向上爬去,只是不时回过头来,用灯笼给警察局长照路。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跟在警察局长后面。当他们走上去看不见了的时候,杜特洛夫把一只脚登上了梯子,叹了口气,又站住了。过了一两分钟,他们的脚步声在阁楼上静了下来;想必,他们已走到了尸体跟前。

“大叔!叫你呢!”叶菲姆卡在阁楼的洞口喊道。

杜特洛夫爬了上去。灯笼的亮光只照见在房梁那边的警察局长和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的上半身;在他们后面,还有一个人背着身子站着。这就是波利凯。杜特洛夫爬过房梁,画着十字,站住了。

“伙计们,把他转过身来。”警察局长说。

谁也不动弹。

“叶菲姆卡,你是个年轻小伙子。”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说。

这年轻小伙子跨过房梁,把伊利奇的身子转过来,站在他旁边,用十分快活的眼神一会儿瞧瞧伊利奇,一会儿瞧瞧长官,就像一个要把天老儿[16]或者尤利娅·巴斯特拉娜[17]展览给人看的耍把戏的,时而看看观众,时而看看自己的展览品,以便满足观众提出的一切要求。

“把他再转过来点儿。”

伊利奇又被转过来一点,他的两条胳膊微微地晃动着,一只脚在沙土上拖了一下。

“扶住他,把他放下来。”

“要把绳子割断吗,瓦西里·鲍里索维奇?”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说,“伙计们,拿把斧子来。”

对守夜人和杜特洛夫非得命令两次他们才肯动手,但是那个年轻小伙子,对待伊利奇就像对待一只宰好了的绵羊似的。他们终于割断了绳子,把尸体放下来,用东西盖上。警察局长说法医明天来,然后便让大家回去了。

十五

杜特洛夫微微动着嘴唇,向家里走去。起初他觉得很害怕,可是他越走近村子,这种感觉便逐渐消失了,一种快乐感越来越充满了他的心头。村子里传出了歌声和醉醺醺的说话声。杜特洛夫从来不喝酒,现在他也是直接走回家去。当他走进自己的木屋时,已经很晚了。他的老伴睡了。老大和孙子</a>们睡在炕上,老二睡在堆东西的屋里。只有伊柳什卡的老婆没有睡,穿着一件平时穿的脏衬衫,没有包头巾,坐在长凳上恸哭。她没有出去给伯伯开门;等他一进屋,她就哭得更凶了,而且一边哭一边数落。照他老伴的说法,她哭诉得有板有眼,非常好听,虽然她年纪轻轻的,还不可能有实践经验。

老伴起来,去给丈夫做晚饭。杜特洛夫把伊柳什卡的老婆从桌旁赶走了。“够啦,够啦!”他说。阿克西尼娅站起来往长凳上一躺,还是不停地哭。老伴默默地把饭摆在桌子上,饭后,又默默地把桌子收拾干净。老头也是一句话不说。他祷告完上帝,打了个饱嗝,洗了手,便把挂在钉子上的算盘取下来,走进堆东西的屋里。他先在那儿跟老伴低声说了一会儿话,后来老伴出去了,他便劈劈啪啪打起算盘来,最后他把箱子盖砰的一声盖上,又钻进了地下室。他在堆东西的屋子里和地下室里磨蹭了老半天。当他回到正屋时,屋里已经变得漆黑,松明也灭了。在白天照例不声不响的老伴,已经躺在高铺上睡着了,满屋子都是她的鼾声。爱吵吵嚷嚷的伊柳什卡的老婆也睡着了,不出声地呼吸着。她衣服也不脱就睡在长凳上,也没把什么东西放在头底下做枕头。杜特洛夫开始祷告,然后又瞧了瞧伊柳什卡的老婆,摇了摇头,他吹灭了松明,又打了个饱嗝,便爬上炕去挨着小孙子躺下。他在黑暗中把树皮鞋从炕上扔下去,仰面躺下,瞅着在他头上依稀可辨的挂在炕上面的渔具,倾听着蟑螂在墙上爬动的沙沙声、人的叹息声、鼾声、两脚互相蹭痒的声音和外面牲口的响声。他好久都睡不着;月亮已经升起,屋里变得亮些了;他也能看清睡在角落里的阿克西尼娅了,还有一些东西他却分辨不清:是他儿子忘在那儿的厚呢外衣呢,还是女人们放在那儿的一只小木桶呢,还是有人站在那儿呢?他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呢,还是没睡着,反正他又定睛注视起来……想必是那个恶魔,那个曾引诱伊利奇寻短见、在这天晚上家奴们都曾感觉到他降临的恶魔,展开了翅膀,也来到了村子,来到了杜特洛夫的木屋,这儿放着他用来毁了伊利奇的那笔钱。至少,杜特洛夫感到他在这儿,因此杜特洛夫觉得很不自在。睡也不是,起来也不是。他看见这个他分辨不清的东西以后,就想起了两手被捆绑起来的伊柳哈,想起了阿克西尼娅的脸和她那有板有眼的哭诉,想起了晃动着两手的伊利奇。突然,老头觉得有人从窗前走过。“这是谁呢,难道村长有什么事来通知我吗?”他想道。“他是怎么开门的呢?”老头听见过道里有脚步声,这样想道。“莫非是老伴到过道里去没有插上门吗?”狗在后院里叫起来,而他却在过道里走着,像后来老头所叙述的那样,他好像在找门,他擦着门走过去了,又开始顺着墙摸,他的脚绊在小木桶上,木桶响了起来。接着他又开始摸了,好像在找门把手似的。他抓住了门把手。老头浑身打了个哆嗦。他把门把手一拉,接着有个人影走了进来。杜特洛夫心里明白,这就是他。他想画十字,可是画不成。他走到铺着台布的桌子跟前,把台布扯下来,扔到地板上,又往炕上爬去。老头认出了,他化成了伊利奇的模样。他龇牙咧嘴,两手摆动着。他上了炕,使劲压在老头身上,想要掐死他。

“我的钱。”伊利奇说。

“你松手,我不啦。”谢苗想说,可是说不出来。

伊利奇用他那石山似的全部重量压在他胸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杜特洛夫知道,要是他一念祷告文,他就会放开他的,而且他也知道应该念什么祷告文,但他就是念不出来。他孙子睡在他的身旁。这男孩尖叫了一声,哭起来了:爷爷把他挤到墙边去了。孩子的喊声使老头张开了嘴。“愿神兴起。”杜特洛夫说。他放松了一点。“使他的仇敌四散……”杜特洛夫嘟嘟哝哝地说。他下了炕。杜特洛夫听见他的双脚碰着地响了一声。杜特洛夫一个劲儿念他所知道的祷告文,接连地念。他向门口走去,经过桌旁,又砰的一声关上门,使得整个木屋都震动起来。可是,除了爷爷和孙子以外,大家都睡着了。爷爷念着祷告文,浑身哆嗦,孙子则一边哭一边睡,把身子紧贴着爷爷。一切又沉寂了。爷爷一动不动地躺着。墙外一只公鸡在杜特洛夫的耳边打鸣。他听见母鸡动弹的声音,听见一只小公鸡想跟着老公鸡学打鸣,但又学不像。有什么东西在老头的脚边动起来。这是一只猫,它用柔软的爪子从炕上跳到地上,开始在门边喵喵地叫起来。爷爷起来,支起了窗子;外面漆黑一片,满是泥泞;大车的前轱轳和车辕就停在窗下。他光着脚,一边画着十字走到院子里,向马跟前走去。在这儿也看得出,那主儿[18]曾来过这儿。那匹母马站在马棚下的马槽旁,它的腿被缰绳绊住了,谷糠也弄撒了;它抬着腿,扭着头,等着主人来。一匹马驹躺在一堆马粪里。爷爷把它扶了起来,给母马解开了绊住的腿,喂了料,然后又回到木屋里。老伴起来了,点着了松明。“把孩子们叫醒,”他说,“我要进城去。”说完这句话,他就点着了神像前的一支蜡烛,擎着它到地下室去了。等杜特洛夫从那儿出来,不仅他一家点上了亮,所有邻居们的屋里也都点上亮了。年轻人已经起来了,正在收拾东西。妇女提着水桶和牛奶盆进进出出。伊格纳特在套车。老二在给另一辆车涂油。那个年轻媳妇已经不哭了,但是却打扮得齐齐整整,系上头巾,坐在屋里的长凳上,正等着到时候进城去跟丈夫告别。

老头显得特别严厉。他跟谁也不说一句话,他穿上新外衣,系上腰带,把伊利奇的钱统统揣在怀里,就去找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了。

“你尽管磨蹭吧,”他冲着伊格纳特喊道,伊格纳特正在转动架起来涂了油的车轴上的轮子,“我马上就回来。把一切都准备好!”

管家刚起床,正在喝茶。他自己也准备进城去办新兵移交。

“你有什么事?”他问道。

“叶戈尔·米哈雷奇,我想把我那小子赎回来。这事可要您费神了。前几天您说,您认识城里一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请您给指点指点。我们什么也不懂。”

“怎么,你想通了吗?”

“想通了,叶戈尔·米哈雷奇:怪可怜的,他总算是我兄弟的儿子。不管他怎么样,总有点舍不得。许多罪孽都是钱造成的,都是钱这东西造成的。劳您驾给指点指点吧。”他深深地鞠着躬说。

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一如他平常遇到这种情形时那样,沉思地、一言不发地一个劲儿咂嘴;直到把问题斟酌好了以后,才写了两个便条,并且告诉他在城里应该做什么和怎么做。

等杜特洛夫回到家里,那个年轻媳妇已经和伊格纳特动身走了;那匹灰色的大肚子母马已经完全套好了,正停在大门口。他从篱笆墙上折下一根长竿子,掩好了衣襟,就坐上马车,赶着马走了。杜特洛夫赶着马飞快地跑,以至马的肚子一会儿就瘪下去了;杜特洛夫连看也不去看它,免得看了心疼。他一想到他到征兵站去晚了,伊柳什卡要去当兵去了,这笔恶魔的钱仍然要留在他手里,他便感到痛苦。

我不想详细描写这天早上杜特洛夫的全部经历;我只想说说他特别走运的事。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写便函给他的那个主儿,早有一个现成的自愿卖身当兵的人;这人已经花了二十三卢布,而且已经由局里批准了。他主人想把他卖四百卢布,但是城里有个买主磨蹭了三个礼拜,一再请求让到三百卢布。杜特洛夫只三言两语就把这事办妥了。“三百二十五,卖不卖?”他说时伸出手去,但脸上的表情使人一看就知道他还可以再添点。那卖主缩回手去,还是要四百。“三百二十五卖不卖?”杜特洛夫重说了一遍,用左手抓住卖主的右手,并且摆出架势准备用自己的右手拍下去。“不卖吗?好吧,上帝保佑你!”他突然说道,接着拍了一下那卖主的手掌,猛地把整个身子转了过去。“看来,非这样不可了!给你三百五。出张收据。把那小伙子领来。这是给你的定钱。两张红票[19]够了吧?”

于是杜特洛夫便解开腰带,掏出钱来。

那卖主虽然没有缩回手去,但总好像还是不太乐意似的,他没有收定钱,一定要杜特洛夫摆一桌酒,请请那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

“别造孽了,”杜特洛夫把钱塞给他时反复说,“咱们都是要死的。”他用那种温和的、教训式的、自信的口吻重复着这句话,使得那卖主只好说道:

“没法子,”他又一次拍了杜特洛夫的手,然后开始祷告上帝,“祝你万事如意。”他说。

他们叫醒了因昨天喝酒过多还在睡觉的那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把他检查了一遍,然后便一同到官署去了。这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很高兴,他要求喝点罗木酒来解解醉,杜特洛夫便给了他点钱去买酒,直到他们走进征兵办事处的门厅时,他才胆怯起来。穿着蓝色西比尔卡[20]的年老的卖主和穿着短皮袄、竖眉瞪眼的那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在门厅里站了老半天;他们在那儿窃窃私语了半天,请求到什么地方去,在找什么人,又不知干吗对每一个录事都脱帽鞠躬,庄重地倾听那卖主认识的一位录事把决议书拿出来念给他们听。想在今天把手续办妥的一切希望都落空了,于是那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又变得高兴和放肆起来,杜特洛夫一看见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马上就一把抓住他不放,又是央求,又是鞠躬。叶戈尔·米哈伊洛维奇的忙帮得非常见效,在两点多钟光景,这位志愿卖身当兵的人,在大为不满和诧异之中,被带进了办事处,送往征兵站,上自长官,下至守卫,不知为什么都很高兴,他就在这种气氛中被脱去衣服,剃了头,又穿上衣服,然后被带出门外,五分钟后,杜特洛夫点交了钱,拿了收据,告别了卖主和那个自愿卖身当兵的人,就回到波克罗夫斯科耶的新兵住的那家客店里。伊利亚和他的年轻媳妇正坐在厨房的角落里,老头一进门,他们就停止了谈话,用顺从而怀有敌意的目光盯着他。老头照例先祷告了上帝,解下腰带,然后掏出了一张纸,把大儿子伊格纳特和在院子里待着的伊柳什卡的母亲叫进了屋。

“伊柳哈,你别造孽了,”他走到侄子跟前说,“昨儿晚上你跟我说那样的话……难道我就舍得让你走吗?我记得我兄弟是怎样把你托付给我的。要是我有力量的话,我会把你送去当兵吗?上帝让我交了好运,我并不是舍不得。瞧,这是字据!”他说完就把收据放在桌上,用他那弯曲的、伸不直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抚平了它。

所有波克罗夫斯科耶的农民们、客店里的伙计们,甚至一些不相干的人都从院子里跑了进来。大家都在猜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谁也没有打断老头的庄严的演说。

“瞧,这是字据!我花了四百个卢布。别怨你的伯伯了。”

伊柳哈站了起来,但是一言不发,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嘴唇激动得抖起来;他的老母亲啜泣着走到他的身边,想要扑上去搂住他的脖子;可是老头用一只胳膊慢慢地、命令式地把她推到一边,继续说道:

“你昨天对我说了一句话,”老头又重复道,“你那句话像刀子似的刺痛了我的心。你父亲半死不活的把你托付给我,你就跟我亲生的儿子一样,我要是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那我们一家子都有罪。诸位正教的教友们,我说的话可对?”他转身向站在四周的农民们说。“你亲生的母亲和你年轻的媳妇都在这儿,这是给你们仨的收据。钱算不了什么!看在基督的面上,请你们原谅我!”

于是他撩起厚呢外衣的前襟,慢慢地跪下去给伊柳什卡和他的妻子叩头。这对年轻的夫妇想阻拦他没有拦住,直到他的头触到地面,他才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坐到长凳上。伊柳什卡的母亲和年轻媳妇高兴得失声痛哭起来;人群中发出了一片赞美声。一个人说:“照真理,照上帝的教义,就应该这样。”另一个人说:“钱算什么?拿钱买不到一个小伙子来。”“多高兴啊,”第三个人说,“一句话,他是个正直的人。”只有那些被派定去当兵的农民什么话也没有说,他们不声不响地走到院子里去了。

两小时以后,杜特洛夫的两辆大车驶出了城郊。老头和伊格纳特坐在第一辆由灰色母马拉的车上,母马的肚子瘪了进去,脖子上流着汗。在大车的后部,有一串串的锅子和一些甜面包在摇晃着。婆媳俩系着头巾高高兴兴地端坐在第二辆车上(这辆车无人驾驭)。在媳妇围裙下放着一瓶酒。伊柳什卡满脸通红,蜷着身子,背朝着马,坐在马车的前部摇摇晃晃,一面吃面包,一面不停地说话。人语声、车轮走在路上的辚辚声、马打响鼻声——这一切汇合成了一片愉快的声响。马感到正在向回家的路上走去时,便不停地摇着尾巴,一步快似一步地向前奔驰。不论是步行的人还是坐车的人,都不由得回过头来瞧瞧这快乐的一家人。

一出城,杜特洛夫一家就赶上了一群新兵。这帮新兵正在一家酒铺门前围成一个圆圈站着。有个新兵因剃光了前额[21],看上去样子很不自然,他把灰色军帽推到后脑勺上,正在灵巧地弹着三弦琴;另一个新兵,没有戴帽子,手里拿着一瓶伏特加,正在圈子中央跳舞。伊格纳特勒住了马,下车去绕紧挽绳。杜特洛夫一家都怀着好奇、赞赏和愉快的心情看着这跳舞的人。这个新兵好像谁也看不见,但他感觉到对他赞叹的人越来越多,这就使他跳得更欢、更帅了。他敏捷地跳着。他双眉紧锁,红润的脸庞一动不动;嘴上挂着早已失去了表情的微笑。好像他内心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如何能使两只脚更快地倒换着跳,一会儿用脚跟,一会儿用脚尖。有时候他突然站住,对弹三弦琴的人使个眼色,于是弹三弦琴的人就更加敏捷地拨动起所有的琴弦,甚至不时用指节敲打着琴板。这个新兵停住了,虽然他一动不动地站着,但他好像还在跳舞似的。骤然,他抖动着肩膀,慢慢地动起来,又猛地纵身一跃,在半空中蹲了下来,一声吆喝,跳起了矮步舞。男孩子们在笑,女人们在不断摇头,男人们赞许地微笑。一个年老的军士泰然地站在那个跳舞的人身旁,那副神气似乎在说:“你们真是少见多怪,可是我们却司空见惯了。”弹三弦琴的人大概弹累了,懒洋洋向周围看了一眼,弹错了一个和声,于是猛然用手指敲了一下琴板,跳舞就结束了。

“喂,阿廖哈!”弹三弦琴的人指着杜特洛夫对那个跳舞的人说,“你的教父来了!”

“在哪儿?我的亲爱的朋友!”阿廖哈(就是杜特洛夫买的那个新兵)叫道,他踉踉跄跄拖着两条疲乏的腿,把那瓶伏特加举到头上,向大车跟前走去。

“米什卡!来只杯子!”他叫道,“老伙计!我的亲爱的朋友!真是幸会,真的!……”他把醉醺醺的脑袋伸进大车,嚷道,接着就请爷儿们和娘儿们喝酒。爷儿们喝了,娘儿们不肯喝。“我的亲人们,我拿什么送给你们呢?”阿廖哈搂着老太婆们叫道。

一个卖吃食的女人站在人群中。阿廖哈一看见她,就抢过她的托盘,把上面所有的东西都倒进了大车。

“别害怕,我给……给你钱,见鬼去吧!”他带着哭声嚷道,接着就从马裤里掏出一个钱包,把它扔给了米什卡。

他站在那儿,用胳膊肘支在大车上,眼泪汪汪地瞧着坐在车上的人。

“哪位是母亲?”他问道,“你,是不是?我要送点东西给她。”

他沉思了片刻,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一条叠好的新手绢和一条在军大衣底下用来束腰的毛巾,又匆匆忙忙从脖子上摘下红围巾,把它们揉成一团,塞到老太婆的膝盖上。

“给,我送给你。”他用越来越低的声音说。

“为了什么呢?谢谢你,亲爱的!瞧,真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老太婆向走到她们这辆大车跟前的杜特洛夫老头说。

阿廖哈一声不响,没精打采的,就跟睡着了一样。他的头越垂越低了。

“我是替你们去的,替你们送命去的!”他说,“为了这,我才送给你们礼物。”

“我想,他也有母亲,”人群中有一个人说,“真是个老实巴交的小伙子!多可怜!”

阿廖哈抬起头来。

“我有妈,”他说,“我也有亲爸。他们都不要我了。老大娘,你听我说,”他抓住伊柳什卡的母亲的手接着说道,“我送给了你礼物。看在基督的面上,你听我说。请你到沃德诺耶村去一趟,到那儿找一下尼科诺娃大娘,她就是我的亲妈,你懂吧,你就跟这位大娘,跟这位尼科诺娃大娘说,她住在村头第三家,门口有眼新打的井……你就跟她说,阿廖哈,她的儿子……已经……弹琴的!弹起来呀!”他大声叫道。

于是他又跳起舞来,还一面念念有词,把装着剩酒的瓶子摔倒在地上。

伊格纳特爬上大车,想要驱车动身。

“再见,愿上帝保佑你!……”老太婆一边掩上皮大衣的衣襟,一边说。

阿廖哈猛然站住了。

“你们都去见魔鬼吧,”他威胁地握紧拳头,大叫道,“让你的母亲……”

“哦,主啊!”伊柳什卡的母亲画着十字说。

伊格纳特给了母马一鞭,两辆大车又辚辚地前进了。那个新兵阿廖哈站在大路中间,紧握拳头,脸上现出狂怒的表情,用足力气大骂那些农民。

“你们停下来干什么?滚吧!魔鬼们,吃人的野兽们!”他大声嚷道,“你们逃不出我的手心的!魔鬼们!穿树皮鞋的乡巴佬们!……”

说着说着他的声音突然中断了,他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杜特洛夫一家人走到了旷野里,他们回过头来张望,已经看不见那群新兵了。大车慢慢地走了将近五俄里,伊格纳特从父亲的大车上下来(这时他父亲已经在车上睡着了),挨着伊柳什卡的大车步行。

他们俩把那瓶从城里买来的酒喝光了。过了不多一会儿,伊利亚唱起歌来,娘儿们也跟着他唱起来。伊格纳特和着歌声的节拍不时愉快地吆喝着马。一辆快活的驿车迎面疾驰而来。当这辆驿车和那两辆愉快的大车擦肩而过时,驿车夫麻利地对马一声吆喝;邮差回过头来瞧了瞧,并向坐在车里东摇西晃、快乐地唱着歌、脸色红红的爷儿们和娘儿们挤了挤眼。

(1863年)

芳信 译

* * *

[1]帕默斯顿(1784—1865),曾任英国外交大臣和首相。作者于一八六一年二月底去英国时曾参</a>加一次下议院的会议,听到英国首相帕默斯顿给海军增加拨款的演讲。

[2]圣母节在俄历十月一日。

[3]即波利库什卡。他的全名是波利凯·伊利奇·霍留什金。

[4]1俄斗约合16.38公斤。

[5]德语:敢于误解和敢于梦想。引自席勒的诗《台克拉》(一个幽灵的声音)。

[6]孩子咬字不清,把“什么”说成“斯么”。

[7]指醉倒在路上。

[8]在旧俄,农民常把自己弄成残废,以逃避兵役。

[9]即敖德萨。

[10]即伊柳什卡。

[11]旧俄时票面值五卢布的钞票。

[12]伊柳哈是伊利亚的小名。

[13]见《圣经·旧约·诗篇》第六十八篇第一节。

[14]杜尼亚莎的本名和父名。

[15]即圣尼古拉,俄国正教圣徒。

[16]天老儿是一种先天性发育异常的人,由于体内色素缺乏,全身毛发生来就呈白色或淡黄色,皮肤呈白色或淡红色,眼睛怕见较强的光。

[17]尤利娅·巴斯特拉娜属于“长胡子的女人”这一类的畸形人,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到俄国,作为“自然界的奇迹”公开展览。

[18]指恶魔。

[19]旧俄票面值十卢布的钞票。

[20]一种腰间打褶的上衣。

[21]在旧俄,新兵入伍,必须在脑门上剃去一块头发,以防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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