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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女郎_纳博科夫短篇小说集

作者:纳博科夫 字数:9678 更新:2025-01-08 14:57:37

红色的城堡前,繁茂的榆树林中,有一处绿草茵茵的球场。清晨时分,花匠就已经用石磙将草坪修整过,清理掉了一些雏菊,用水粉将草坪上原有的场地线重划一遍,在网柱之间紧紧地绷上弹力十足的新球网。男管家从附近的村子里带来一个硬纸盒,里面静静地躺着十二个雪白的球,摸上去毛茸茸的,很轻,没有使用过,每一个都包在一张透明纸里,宛如珍贵的水果一般。

时间是下午五点左右。午后的阳光在各处打瞌睡,懒懒地照在草坪上,照在树干上,透过树叶静静地洒在球场上。球场上这时已经热闹起来了。打球的人有四个:上校本人(城堡的主人),麦戈尔太太,上校的儿子弗兰克,还有儿子的大学</a>同学辛普森。

一个人的打球动作,和他相对安静时的写字动作一样,能说明其人许多情况。上校击球时迟钝呆板,满是横肉的脸上神情紧张,那模样仿佛他刚刚把翘在嘴唇上方的灰色大胡子从嘴里吐了出来。天气很热,他却没有解开衬衫的领子。发球时,他两腿分开,死死地扎在地上,两腿宛如两根白色的柱子。从以上这些方方面面可得出结论:首先,他从来不是一个打网球的好手;其次,他是一个死板、守旧、固执的人,偶尔还会怒气冲冲,大发雷霆。说来也是,只要他把球打进杜鹃花丛中,就会从牙缝里发出一声短短的咒骂,或者睁大他那双鱼一般的眼睛瞪着球拍,好像球拍不争气,出了此等失误,不可原谅。辛普森碰巧和他搭档,这个瘦骨嶙峋的金发年轻人,眼睛长得温顺,眼神却显得迷乱,在夹鼻眼镜后面眨巴闪动时,就像一对有气无力的蝴蝶在扑腾。要是因他出错而失分,上校当然不会发火,但他还是尽其所能好好打。然而,不管辛普森打得多么卖力,也不管他如何东奔西跳,他就是打不出一个好球。他觉得自己好像从两腿之间裂开了,都怪自己不争气,击球击不到点子上。他甚至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打球的工具,不是琥珀色的羊肠线精巧细致地组合起来绷在准确计算的框架上、一敲嗡嗡发响的球拍,而是一根蠢笨的干木棍。只要一接球,球拍就发出一声痛苦的爆裂响,球便弹出去,不是落到网底,便是飞进灌木丛,甚至还能设法击落麦戈尔先生圆脑袋上的草帽。麦戈尔先生站在球场边上,兴趣不大地观战。他的年轻妻子莫林和脚步轻快、身手敏捷的弗兰克击败了两个汗流浃背的对手。

麦戈尔是一位资深的艺术鉴赏家、藏品修复家、珍品复制家,能用现代的画布复原年代久远的画作。他眼中的世界不过是用劣质的颜料涂画在轻薄画布上的一间简陋书房,所以他向来是一个怀着好奇心独立世外的观察家,引起他的注意有时候还是很容易的。假如他注意了球场上的情况,他可能会得出结论:高个子、黑头发、爱热闹的莫林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如同她现在打球也打得无忧无虑一样。弗兰克日子过得安逸,如同他能把最难接的球优雅轻松地回过去一样。不过,正如书法到大简之境常常能愚弄算命先生一样,这对一身白衣的球场搭档实际上表现出的只是莫林打得软弱无力,一副娇滴滴的样子,弗兰克则尽量不使劲击球,他不停地提醒自己这是在他父亲的花园里打球消遣,而不是参加大学联赛。他迎着球移动,毫不费力,击出的长球让人感到他体格的完美。每一个动作都好像是在画一个完整的圆,即使画到中点时,圆变成了球的线性飞行,那看不见的继续画圆的动作仍然可以通过手的运动立刻感觉到,然后沿着肌肉一路上去传到两肩。也正是这延伸了的一点内力使击球达到了完美。一丝冷静的微笑挂在他刮得干干净净的棕黑脸膛上,洁白无瑕的牙齿一闪一闪。他总是踮着脚尖跃起,挥动裸露的小臂,看不出明显用力的样子。丰满的弧度带着电一般的力量,只听球拍的弦上发出一声特有弹力的清脆响,球便反弹回去。

弗兰克是当天上午和他的朋友来到城堡度假的,来了后发现麦戈尔夫妇也来了。他早就认识他们,也知道他们已经在城堡里做客一个多月了。上校有个高贵的爱好,对油画如痴如狂。所以对于麦戈尔先生的外裔血统、不爱社交的脾气和缺乏幽默感,上校一概不予计较,只求得到这位著名艺术专家的帮助,帮他寻访价值连城的传世名作。上校最新收藏的传世名作是由卢西亚尼(1)创作的一幅女人肖像,是他花了大价钱从麦戈尔那里买来的。

上校讲究礼仪,麦戈尔的妻子对此非常熟悉,所以今天在她的坚持下麦戈尔便没有穿他一贯穿的长袍外套,换上了一套素色的夏装。但就是这样,还是没有通过城堡主人的审核:他的衬衣浆过了,上面有珍珠纽扣,这东西显然是不合适的。还有其他不太合适的地方,比如黄中带红的半长筒靴,还有卷起来的裤腿——已故的那位国王有一次要过马路,马路中间有几个小水坑,他就卷起裤腿过去了,立即成了流行时尚。再就是他的那顶旧草帽,帽边像被狗啃了一般,麦戈尔的灰白卷发从后面支楞出来,看上去也不是特别雅</a>观。他的脸长得尖嘴猴腮,嘴往前凸出,鼻子和嘴之间间距很大,脸上皱纹纵横交错,以至于看他的脸如同看一只手掌一样。他看着球在网上飞来飞去,一对小小的绿眼睛左一瞟,右一瞟。球落网不飞了,他的眼睛就停止转动,懒懒地眨一眨。球场上三个人穿着法兰绒裤子,白光闪动,另一个穿着活泼的短裙,在明媚的阳光和青翠的树木衬托下,分外好看。不过,我们已经说过了,麦戈尔先生认为造物主和他研究了四十年的画家相比,不过是个二流的模仿者而已。

这期间弗兰克和莫林已经连赢了五局,正要拿下 辛普森咬着嘴唇,扶着夹鼻眼镜,穿过了所有的房间,最后来到了画廊。他脸色如死人一般苍白,小心翼翼地关上了身后沉重的大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他踮着脚走到皮翁博的《威尼斯女郎》跟前。女郎用她那熟悉的晦涩眼神迎接他。她修长的手指停留在要拉起皮草披肩的半途中,停留在滑下来的紫红色皱褶上。一阵甜美的昏暗朝他袭来,他朝窗户深处看了看,是窗户打破了画上的昏暗背景。淡沙色的云朵飘过绿莹莹的天空,渐渐拉长,前面遇上了拔地而起的昏暗断崖。断崖丛中蜿蜒着一条淡白色的小路,小路往下隐隐有几间小木屋,辛普森觉得自己看见其中一间里有灯光摇曳,亮了片刻。正当他透过这个缥缈的窗户观瞧时,他感觉到威尼斯女郎在微笑,但他就那么飞快一瞥,没有捕捉到她的笑容,只觉得她轻轻合上的嘴唇遮在暗影里的右角轻轻地抬了一下。就在此刻,他身体里的某些阻力愉快地退让了,他完全被这幅画的温暖魅力所征服。必须记住,他是一个有痴狂病态的人,他对现实生活全无概念。对他来说,敏感代替了理性。一阵冷战,像一只干燥的手刷过他的后背,他立即意识到他该做什么了。然而,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镶木地板的闪亮,是桌子,是画上白得晃眼的光泽,细细的雨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画上,这时他觉得羞愧,害怕。尽管刚才的痴迷浪潮又一次突然袭来,但他已经知道他不可能做出一分钟之前他不假思索便会做出的事情了。

他紧紧盯着威尼斯女郎的脸,往后退去,突然大大张开双臂。他的尾骨重重地撞上了什么东西,撞得生疼。回头一看,原来是他身后的黑色桌子。他尽量什么都不想,爬上桌子,伸直了整个身子面对着威尼斯女郎。他又一次向上挥动双臂,准备朝她飞扑过去。

“崇拜画作竟用这样方式,也太惊人了。是你自己发明的?”

是弗兰克。他叉开腿站在门廊上,盯着辛普森冷冷嘲笑。

辛普森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步子笨拙,夹鼻眼镜片上闪着慌乱的光,像个受惊的疯子一般。随后他弓着背,脸红得发烫,姿势很难看地爬到地板上。

弗兰克默默地离开房间,皱着脸,露出强烈的反感。辛普森从后面扑了过去。

“求你了,不要告诉任何人……”弗兰克没有转身,也没有停下,厌恶地耸了耸肩。

快到傍晚时,雨出人意料地停了。有人记起来关上了“水龙头”。带着湿气的橘红色夕阳抖动在枝叶间,变大了,映在所有的小水坑中。面无笑容的小个子麦戈尔被强制带离他的塔楼。他身上散发着松脂气味,还被熨斗烫伤了一只手。他不情愿地穿上他的黑外套,拉起了领子,和大家一起出去散步了。只有辛普森一人没出来,借口是他必须要回复一封傍晚刚送来的信。其实那信根本无须回复,因为信是大学的牛奶工寄来的,为的是尽快收取两先令九便士的牛奶费。

辛普森在越来越暗的暮色中坐了很久,仰身坐在扶手皮椅上,没事人一般。后来他打了一个冷战,这才意识到刚才是睡着了,于是就开始考虑如何能尽快离开城堡。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说他父亲生病了:和许多腼腆怯生的人一样,辛普森说起谎来连眼睫毛都不闪一下。可是要离开仍然很难。有说不明道不清的美好事情,拖住了他的后腿。那昏暗的断崖在窗缝里看上去多么迷人……搂住她的肩头,从她的左手中接过装满金黄色水果的篮子,陪着她沿那条灰白的小径安安静静地走进威尼斯傍晚的暗影中,该是多么惬意的事情啊……

他又一次发现自己睡着了。他站起来,出去方便。楼下传来浑厚威严的开饭铃声。

一事连着一事,一餐接着一餐,世界就是这样运行,这个故事也如此这般。不过故事的单调现在就要被一个难以置信的奇迹——一次闻所未闻的冒险——打破。当然,明天将带来什么样的苦恼,麦戈尔和上校都是无从知晓的。麦戈尔又一次专心致志地剥下一个苹果光滑的红丝带,亮出它一面的裸体,上校又一次在四杯红酒下肚后(还不算两杯勃艮第白葡萄酒)痛快得满面红光。晚饭之后又是一成不变的桥牌游戏,打牌期间上校高兴地发现弗兰克和莫林没有互看一眼。麦戈尔离开去工作了,辛普森一个人坐在一角,打开一本画册,只从他坐的地方朝打牌的人看了两次,惊讶地发现弗兰克冷眼瞪他,莫林不知为何好像不见了,她的地方让给别人坐了……他翻着模糊不清的画册,要掩盖他的美妙遐想,还有遐想带来的巨大冲动,与此相比,眼前的事情算得了什么。

大家起身散去时,莫林冲他微笑道别,他心不在焉地回了个微笑,倒不显得窘迫。

那天夜里,一点过了好久,那个曾经为上校的父亲做过马夫的老门卫像平时一样在花园的各条小径上短暂巡视。他这趟任务纯粹是例行公事,这一点他心里一清二楚,因为这一带相当安宁。他每天都是晚上八点就寝,闹钟在一点的时候震响,老门卫(一个高大魁梧的老头,一圈饱经沧桑的灰白络腮胡子,花匠的几个孩子有时候爱扯着他的胡子玩)准时醒来,点起烟斗,出门走进黑夜。在黑暗宁静的花园里走过几圈后,他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立即脱去衣服,只穿他那件与他的络腮胡子非常搭配的不朽汗衫,再次钻进被窝,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

但是那天夜里,老门卫注意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从花园里望去,注意到城堡有一个窗户微微闪亮。他绝对知道那个窗户的准确位置,那是大厅里的一扇窗,珍贵的画作都挂在大厅里。他自己是上了岁数,出奇地胆小,所以便决定装作没看到那束奇怪的亮光。可是他的责任心占据了上风,冷静思量后,觉得他的责任是确保园里没有贼,至于进屋捉贼就不是他非干不可的事情了。如此思量后,老门卫便心安理得地返回自己的住处——他住在车库旁边的一间小砖房里——很快死沉沉地睡过去,睡得那个沉,假如有人恶作剧发动了那辆黑色的新车,故意打开了消音器的保险装置,发出的轰鸣声对他也毫无影响。

于是这位心情愉快、处处不得罪人的老头,像个守护天使,一瞬间从这个故事中穿越过去,迅速地消失在朦胧之乡,再要醒过来,得有神奇的一笔才行。

不过城堡里真的出了事。

辛普森准准在半夜时分醒来。他像平时一样,刚刚睡着,恰恰是刚睡着的这个动作将他惊醒过来。他一只胳膊支着身子,抬眼观看沉沉夜色。他的心怦怦急跳,因为他感到莫林进了他的房间。刚才,就在他那短暂的梦里,他一直和她交谈,扶着她爬上黑色断崖之间那条蜡白的小径,断崖上偶尔有光滑的油彩龟裂。时不时吹来一阵悦耳的微风,吹得她乌发上的那个白色发卡像一张薄纸般轻轻抖动。

辛普森摸到了开关,发出一声压抑的呼喊。灯光喷涌而下。屋子里空无一人。一阵失望,刺得他好痛,随后他陷入了沉思,喝醉了似的摇头晃脑。接着,他懒懒地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穿衣,无精打采地咂着嘴巴。他被一种模糊的意识引导着,那就是:他必须穿得端庄、帅气。同样,他昏昏沉沉之中觉得必须谨慎,于是贴着下腹扣上了马甲下面的扣子,系上了黑色的蝶形领结。他觉得夹克衫的绸缎翻领上有一只小虫子(其实并没有),便伸出两根指头去捉,捉了好一阵。恍惚中,他想起了通往画廊的最简单之路是从外面过去,于是他像一阵寂静的风一样穿过落地窗,溜进了黑暗潮湿的花园。黑沉沉的灌木在星光下微微发亮,好似浇上了一层水银。一只猫头鹰不知在哪里鸣叫。辛普森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在灰白色的灌木丛中,走过草坪,绕过气势雄伟的大房子。有一阵,夜里清新的空气和密集闪耀的群星使他清醒了一些。他停下来,弯下腰,像一套空荡荡的衣服那样倒了下去,倒在花床和城堡围墙之间狭小空隙中的草地上。一阵瞌睡向他袭来,他使劲猛抖肩膀,赶走睡意。他得抓紧时间。她在等待。他觉得自己听到了她急切的低语声……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爬起来,怎么走进楼来,怎么打开灯的。灯一打开,卢西亚尼的画沐浴在温暖的灯光中。威尼斯女郎侧脸站在他对面,鲜活而真实。她的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她的上衣衣料呈玫瑰色,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暖意,衬托出她脖子和耳下细褶的美丽暗色。一丝略带嘲讽的微笑凝固在她就要合起来的嘴唇右角上。她将两根纤长的手指伸向肩头,肩头上披着的皮草和天鹅绒眼看要滑落下来。

辛普森深深叹口气,朝她走去,毫不费力地进入了画面中。一种神奇的新鲜感立刻让他头晕目眩。香桃木的气味,蜂蜡的气味,隐隐伴着淡淡的柠檬气味。他好像站在一间黑暗的空屋子里,旁边有一扇傍晚打开的窗户,就在他身边,站着一个真正的威尼斯女郎——莫林——高挑,漂亮,从内到外散发着热情与活力。他意识到奇迹发生了,缓缓地朝她走去。威尼斯女郎撇嘴一笑,轻轻地理了理肩头的皮草,垂下手来,从篮子里拿了一只小柠檬递给他。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那双此刻顽皮转动的眼睛,从她手里接下了那黄色的水果。他感受到柠檬结实粗糙的凉意,也感受到她干爽温暖的纤长手指,一股难以置信的幸福感在他内心沸腾,开始美滋滋地冒泡。这时,他心中一惊,扭头朝身后面的窗户看去。就在窗子那边,断崖之间的一条灰白小径上,走着几个蓝色的人影,戴着风帽,提着小灯笼。辛普森四下看看他站着的这间屋子,却发现脚下没有地板。往远处看,没有第四面墙壁,倒是一个远远伸展的熟悉大厅,像一潭粼粼发光的水,正中央是一张桌子,宛如水面上一个黑色的小岛。这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使得他捏紧了冰凉的小柠檬。高兴劲儿消失了。他想往左边扭头看看那个女孩,但无法转动脖子。他像一只困在蜂蜜里的苍蝇——想猛一下挣脱,却粘住动不了。他觉得他的血肉连同衣物正变成颜料,融进了清漆里,干在了画布上。他变成了画面的一部分,摆着一个可笑的姿势,站在威尼斯女郎身边。在他的正前方,大厅伸展过去,比以前更加清晰,充满着地球上的新鲜空气,可这空气他从今往后再也呼吸不上了。

第二天早上,麦戈尔醒得比往常早些。他光着一双多毛的脚,趾甲像黑珍珠一般,他找到了拖鞋,然后趿着鞋轻轻地穿过走廊,来到了他妻子的房间门前。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同房了,但他还是每天都来看他妻子。她梳头时,梳子吱吱响过她紧绷的栗色长发的一侧,她的头充满活力地晃动,他见了心中兴奋,却自愧无能。今天他这么早走进她的房间,却发现床已经整理过了,床头板上钉着一张字条。麦戈尔从睡衣口袋里拿出一只好大的眼镜盒,但没有戴上眼镜,只是把眼镜放到了眼睛前,靠在枕头上,看了钉在床头板上的字条上那细小、熟悉的笔迹。读完后,他极其仔细地把眼镜放回眼镜盒里,取下钉在床头板上的字条,折叠起来,站着沉思片刻,然后拖着脚断然走出屋子。在走廊里,他与男仆撞个满怀,男仆恐慌地盯着他。

“怎么啦,上校起来了吗?”麦戈尔问。

男仆赶紧回答说:“起来了,先生。上校这会儿在画廊。我担心,先生,他很生气。他打发我来叫醒那位年轻的先生。”

没等男仆说完,麦戈尔就立刻奔向画廊,边走边把灰色的大袍子裹在身上。上校也穿着睡衣,睡衣下面露出了条纹睡裤的皱褶,这会儿正沿着墙走来走去。他的八字胡倒立起来,涨得紫红的脸看上去非常可怕。一见麦戈尔,他停住不走了,嘴唇预备性地动了动后,怒吼起来:“过来,好好看看!”

上校发怒对麦戈尔来说没什么要紧,但他还是不经意地朝上校所指的地方看过去,看见了实在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在卢西亚尼的画上,威尼斯女郎身边出现了一个原本没有的人影。即使未加雕琢,那也是一幅完美的辛普森画像。又高又瘦,黑夹克在比较亮些的背景衬托下显得尤为突出,他的脚奇怪地往外撇开。他伸开双手,好像祈求一般,可怜的慌乱神情使苍白的脸变了形。

“喜欢吗?”上校狂怒地问道,“不比塞巴斯蒂亚诺本人差,是吧?这个捣蛋鬼!我好心好意劝他,他拿这一套报复我。就等着吧……”

服务生发狂一般地进来了。

“先生,弗兰克先生不在他的房间里。他的东西也都不见了。辛普森先生也不知所踪。他一定是看早上天气这么好,就到外面溜达去了,先生。”

“让今天早上见鬼去吧!”上校暴跳如雷,“就在此刻,我要——”

“我是否可以斗胆禀告,”服务生恭顺地说,“专车司机刚才就在这儿,说新车从车库里消失了。”

“上校,”麦戈尔轻轻说道,“我想我能解释出了什么事。”

他瞥了服务生一眼,服务生踮着脚退了出去。

“现在听我说,”麦戈尔用厌烦的腔调接着说,“你刚才推测是你儿子在画上画了那个人影,毫无疑问是猜对了。不过我从一张留给我的字条上还能猜到,他黎明时分带着我的妻子离开了。”

上校是个绅士,还是个英国人。他立即觉得在一个妻子跟别人跑了的男人面前发脾气不大合适。于是他走到窗前,将升起的怒火一半咽回肚里,另一半吹到了窗外,捋捋胡子,恢复了冷静,对麦戈尔讲起话来。

“我亲爱的朋友,”他彬彬有礼地说,“请允许我向你保证,对给你造成灾难的罪魁祸首我感到无比愤怒。与一再说我愤怒相比,我更要表达对你最真诚、最深切的同情。可是话说回来,我一方面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一方面我又必须——我不得不,我的朋友——求你出手解我一个燃眉之急。只有你的技术才不会教我颜面扫地。今天我要接待年轻的诺斯威克勋爵,从伦敦来,你知道的,他拥有同一个德尔·皮翁博的另一幅画作。”

麦戈尔点点头。“我去取必要的修补工具,上校。”

两分钟后他回来了,还是穿着睡衣,带着一个木箱子。他马上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瓶氨水,一卷原棉,一些碎布,还有刮刀,工作起来。他把辛普森的昏暗身影和苍白面孔又刮又擦,从油画上清除下来,这期间他根本没想他正在做的事,还有他正在思考的事,会让一个尊重别人痛苦的读者感到好奇。半个钟头后,辛普森的肖像完全不见了,构成他肖像的微湿油彩都粘在了麦戈尔的碎布上。

“太棒了,”上校说,“太棒了。可怜的辛普森已经消失得无踪无影了。”

有时候某句随口说出的话会引发非常重要的联想,现在麦戈尔就遇到这样的情形。当时他正在收拾工具,突然停下来,惊得全身一震。

好奇怪,他心想,多么奇怪啊。这有可能吗?——他看看沾满油漆的碎布,突然间,他奇怪地一皱眉头,把那些碎布卷起来,从他刚才干活之处的那个窗户扔了出去。然后他伸出手掌,抹过额头,心惊胆战地瞥了上校一眼——上校把他的不安神色作了别样理解,便尽量不去看他——麦戈尔以平时少见的匆忙走出大厅,直奔花园。

花园里,窗户下面,园墙和杜鹃花之间,花匠站在那里抓自己的头顶,他眼前是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脸朝下躺在草坪上。麦戈尔快步走上前去。

那人胳膊一动,翻了个身,接着一阵慌乱的傻笑,站了起来。

“是辛普森,天啊,怎么了?”麦戈尔盯着他苍白的脸问道。

辛普森又一阵傻笑。

“我非常抱歉……太可笑了……昨天夜里我出来散步,倒头睡在了这儿的草地上。哎哟,我全身疼痛……我做了个极其可怕的梦……现在几点了?”

花匠一个人留下来,他看看被压乱了的草坪,很不赞成地摇摇头。然后他俯身捡起了一个暗色的小柠檬,上面有五个指印。他把柠檬装进衣袋里,过去拿他放在网球场上的石磙。

于是花匠意外发现的这个皱巴巴的干柠檬成了这个故事通篇之中的唯一谜团。专车司机,受命去了火车站,开回来了那辆黑色新车,还带回一张弗兰克插在车座上方的小皮袋中的字条。

上校把字条大声念给麦戈尔听。

“亲爱的父亲,”弗兰克写道,“我已完成你的两个心愿。你不愿意在你的家里发生任何风流韵事,所以我就离开了,带着那个没有她我就不能活下去的女人。你也想看看我的画作样本。为此原因我就画了我昔日朋友的肖像,顺便烦你替我告诉他,告密的人只能让我觉得好笑。我是夜里画他的,全凭记忆,所以要是画得不十分像,那是因为时间不够,光线不足,还有我要匆匆离去这一条可以理解的原因。你的新车跑得好利索,我会把车给你停在火车站的车库处。”

“好极了,”上校咬着牙说道,“只是我很想知道你拿什么钱过日子。”

麦戈尔脸色白得像个泡在酒里的胎儿,清清嗓子说道:“没有理由对你隐瞒真相,上校。卢西亚尼根本没有画过你那幅《威尼斯女郎》。它不过是一幅出神入化的模仿品。”

上校缓缓地站起来。

“它出自你儿子的手笔,”麦戈尔继续说道,突然间他的嘴角开始发抖、下垂,“在罗马,我给他准备了画布和颜料。他用他的天才诱我下水。你为此画付我的钱,一半归他了。唉,上帝啊……”

麦戈尔掏出脏兮兮的手帕擦眼睛,上校下巴上的肉紧缩起来,他明白了,这个可怜人没有开玩笑。

上校转身看看《威尼斯女郎》。女郎的前额在暗色的背景衬托下闪闪发亮,她的修长手指闪亮得更为轻柔,猞猁皮眼看就要从肩头迷人地滑落,嘴唇一角挂着一丝隐秘的嘲弄笑意。

“我为我儿子骄傲。”上校平静地说道。

* * *

(1) Luciani,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著名画家塞巴斯蒂亚诺·德尔·皮翁博(Sebastiano del Piombo,1485—1547)的别名。其画作将罗马画派的磅礴气势和威尼斯画派的华美艳丽色彩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参见书末《注释》。

(2) Giovanni Bellini(1430—1516),威尼斯绘画派的创立人之一,使威尼斯成为文艺复兴后期的中心。

(3) Giorgione(1477—1510),威尼斯画派成熟时期的代表人物。

(4) 《弗娜芮纳》(Fornarina)是拉斐尔所作的著名肖像画,模特名为玛格丽特·露蒂,相传是拉斐尔的情人。

(5) Lugano,瑞士南部靠近意大利边境的著名旅游城市。

(6) Como,意大利北部城市。

(7) nders,在历史上泛指古代尼德兰南部地区,大致包括今法国北部、比利时的东佛兰德省和西佛兰德省以及荷兰的部分地区。其艺术以绘画为主,时间范围一般限定在十五至十七世纪初期,以生气蓬勃的写实主义和高超的技术造诣著称。代表画家有凡·艾克兄弟等。

(8) 圣家族是西方绘画中的一个传统题材,主要描绘圣母、圣约瑟和圣婴基督。

(9) Bernardino Luini(约1481—1532),意大利画家。

(10) Lago Maggiore,位于意大利北部,湖北端则位于瑞士境内。

(11) Frederick Taylor(1856—1915),美国古典管理学家、科学管理的主要倡导人,影响了流水线生产方式的产生,被称为“科学管理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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